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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芬芳

2021-11-11孙继泉

绿洲 2021年1期

◎孙继泉

逆时针

麦收之后,我把拖拉机、联合收割机、薯类收获机、卷扬机、水泵等机械放在家后的一片空地上,就出去打工了。玉米快成熟的时候,我回来了,歇了两天,我来到放机械的地方,想收拾一下,好使用。我的机械上爬满了各种植物,有拉拉秧、牵牛花、马兜铃、茑萝、绞股蓝、栝楼、葫芦……它们像一根根绿色的绳子把我的机械一道道地“捆”起来了,像一件等待发运的货物。秧蔓有的从机子的这边环绕到那边,有的从机身底部的空隙里伸出来,漫到机尾,有的穿越整个机体再把秧子缠在烟筒上。总之,那些壳子上、轮子上、滚筒上、管子上、皮带上都是蔓子了。机身底下则是一片草——车前草、牛筋草、马唐、问荆草、曼陀罗……在绿色的叶子上,粘着一片片白花花的鸟粪,鸟儿肯定经常光顾这个地方,兴许还在这儿做了窝。可不,在电机里边的一个旮旯里,我看到了一个精致的鸟窝,草叶、草梗混合着布条、尼龙线、棉线、羽毛,做得很结实。窝儿像幼儿吃饭的碗那么大,这不是麻雀的窝,里面住的什么鸟我一时不知道。不过这个鸟窝已经不用了。用着的鸟窝和不用的鸟窝是不一样的,就像住人的房子和不住人的房子不一样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知道鸟儿为什么离开这个地方。这儿是村后,再往后就是玉米地了,玉米地的尽头是望云河,孩子们一般不到这里来。是蛇把它们赶走的吗?妻子打电话给我说,今年夏天,她在院子里两次看到了蛇,把她吓坏了,催着我快回来。其实它们离开就对了,不然的话,等到今天我回来,也得走。我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发现机子都好好的,除了有点锈,哪儿都没毁。以前,我放在村里的健身广场旁边,那儿是一片水泥地,倒是没有爬上什么草,却爬上去一些小孩,他们在这儿“占山为王”,先上去的不让其他的小孩上去,上不去的却拼命地想上去,他们攀着连杆上,踏着轮子上,像攻山头一样。有时候他们在上面动真格的,一个孩子在这边拎着棍子大声喊叫着“啪”一下砸在链盒上,那边的也不示弱,握着一块砖头,“嗵”的一下砸在卷筒上,弄得上面坑坑洼洼,不是挤住了皮带,就是压坏了管路。每次再使用的时候,总得重新配几个滑轮、几条皮带。

我返回家里拿来镰刀,刷刷刷,拦腰将这些草削断,然后把它们再一一地拽下来。它们的秧子像在这些铁器上生了根,难拽得很。后来我找到了技巧,就是拽得时候得顺着它们的劲儿。它们怎么绕上去的,我就怎么把它们扯下来。慢慢地,我发现它们的缠绕方向都是一致的,而且都是按逆时针方向向上攀爬的。怎么这样惊人地一致呢?我大吃了一惊。

后来,我仔细观察其他秧蔓植物的攀爬方向,我发现凌霄、紫藤、葛藤、盘龙香、葡萄、山药、苦瓜、丝瓜、黄瓜、南瓜、佛手瓜、芸豆、刀豆、豌豆、眉豆、豆角、何首乌、绿萝、瓠子都是这么爬的。没有一个相反的。

我好把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事连续思考好多天,想得脑仁疼。直到把这个事情想透、想清楚才放过自己。我还好把动物的事植物的事和人的事连起来瞎琢磨。我忽然想到,在这个逆时针的问题上,人也是这样。我说的是人也在按逆时针活动。比如推磨、轧碾,都是逆时针。以前,人们在打麦场套上牲口轧场,一切准备就绪,主人把鞭子一扬,牲口就沿着逆时针方向开始转圈儿。汽车轱辘、摩托车轱辘、自行车轱辘、电动车轱辘、轮椅轱辘、童车轱辘、玩具轱辘,是按逆时针方向滚动的。滑轮、倒链是按逆时针方向转动的。电扇是按逆时针方向转动的。离心式风机、离心式水泵是按逆时针方向转动的。飞机上的螺旋桨是按逆时针转动的。正常人的心电图显示是逆时针方向旋转,标准用语叫:逆钟向转位。

人的其他活动也是这样,总是按照逆时针方向展开。拧开一瓶酒、一瓶矿泉水、一瓶醋、一瓶香水,是逆时针。人散步的时候也按逆时针。镇上有个运动场,周边是一圈椭圆形的六人跑道,那上面标注的跑步方向是逆时针的。不知是它的引导还是人的习惯,不仅比赛,人们在那上面慢跑或散步的时候也是按照这个方向。

昨天去村小学,耕教学楼后面的实验菜地,隔着窗玻璃,我看到了校长摆在桌子上的地球仪,校长室里没有人,但我似乎看到地球仪在缓慢地转动。这个时候,我的这个困惑终于解开了。地球不就是一直在转着吗?而且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都是自西向东,逆时针。月球的自转和公转也是自西向东,逆时针。洋流和大气环流也是逆时针。植物的生长方向和咱的这些习惯还不是叫地球给甩的?

因为地球转,所以地上的东西都在转。你如果细心观察,也许会发现:一棵新生的幼苗,它的始生叶昨天是东西向的,而今天却成为南北向的。而它的次生叶今天是南北向的,明天却成了东西向的。

想想,我这个人也像一根青藤一样一直在寻找缝隙往上缠绕。有时大概妨碍了别人的去路,被人无端地拽下来,扔在地下。但只要一有机会,我又开始了攀爬。我整个的一生就是按着一个方向螺旋式上升的,就好像被一根钢丝绳吊着往上提,我一边转圈一边上升(谁知道究竟是上升呢还是下降?有时候自己晕着呢,只感觉到在转),像在空中拧麻花。由于我在不停地旋转,所以,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可能看清我的真实生活,他们有时候看到我的正面,但是,在他们还没有看清的时候,我的身子就转过去了,这样他们就只能看到我的侧面,接着是背面。他们只有把我的正面、侧面和背面加起来琢磨一番,才模模糊糊地了解了我这个人。

我想,我的旋转方向肯定是逆时针的。一开始的时候,自己不懂事,曾经逆着什么硬顶,就被无情地甩下来,摔在地下,半天爬不起来。慢慢地我知道方向不对,就改过来了。这些年,我之所以过得顺顺溜溜,没出事,没受伤,就是路子对了,没有逆着走。那些逆着走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和迎面而来的什么东西撞着,有时候伤了胸,有时候伤了背。也有人被打着了致命的地方,立马完活了。

大地的穴位

地耕了近两天,我摘下旋犁,换上犁铧开始起垄。先用犁铧拱起一道土垅,然后再迎面覆上一道土垅,两道土垅合成一道地瓜垄。地瓜垄是这片闲了数年的土地上的第一件“作品”。

当地瓜垄起了十多条的时候,我回望了自己创作在地上的“作品”,顿时有了成就感。这个时候,我拱起瓜垄来更加细心,也更加含情。整块地都拱完垄,我没有接着回家。我把拖拉机停在地头上,沿着地边来回走了两三趟。整个起垄过程中,我都没有休息。现在,我一边休息,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竟有些流连,有些激动。这三十亩地叫我拱起了多少垄,我不记得,我也没有数。拱着垄的时候,哪有心数这个,拱完垄也没有人数这个。那不是闲的?你问一问每一个栽地瓜的庄稼人,甭管他家栽了三亩五亩还是十亩八亩,也甭管趟子长还是趟子短,你只问他家地上的地瓜有多少垄,保证没有人能说出来。不仅说不出来,而且他还会轻轻地一笑,心里想,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呵呵,真是蹊跷。

地瓜垄贴着路边的那几垄是笔直笔直的,然而十垄左右以后,中间偏南的地方开始有点弯,快到地头又不弯了,随后的十多垄在同样的地方也随着弯,弯了一大片。像被风吹的。弯过那一片,后来又调直了。我没有看出那弯儿的怀里有多少空隙,也没有看出那弯儿的背上有多么拥挤。这真是怪了。现在,我没法开着拖拉机再去纠正它们。也不需要。谁家的地垄像墨线打出的一点弯曲没有啊?很少。我从东边走到西边,发现在西半部也出现了这样的一片带弯儿的地瓜垄,这片弯儿偏北,弯的幅度比那片稍大一些。我还惊奇地发现,这边的弯儿和那边的弯儿正好对着,两个正对着的弯儿恰好形成了一个向四周扩散的圆圈儿,像是这块地的中间有一个看不见的“穴儿”。这些弯儿是那个“穴”发散的,同时这些弯儿又被那个“穴”吸引,紧密而又适度,若即若离,相互依存。我耕过这么多的地,也拱过数不清的地瓜垄(还有花生垄、土豆垄),原先,我还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事情。是不是每一块相对独立的地都有一个穴位?是不是每一块地都由这个穴位决定着收成甚或这块地的吉凶?肯定是的,我这样想。夏天,一场风雨过后,有的庄稼倒了,有的没倒,有的倒向这边,有的倒向那边,这是为什么?人如果有一双慧眼,再像一只鸟一样,能够站在高处好好地望一望,大概能够看出其中的奥妙。

我也耕过一些不大的地块。人都懒了,原先用镢刨锨剜的地现在动不动就用拖拉机。我回想起来,在那些小一些的地块里,也会出现一些隐隐约约的几何图形和物理弯曲,有的通过地垄就能清楚地看出来,有时是通过庄稼站立的阵势看出来。它们有的是一个弧形,有的是扇形,还有的是伞形、菊瓣形、鱼鳞形、鱼尾形、栅栏形、波纹形,还有的像交叉的双臂、像反剪的鸟翅、像抖擞的马鬃、像发散的叶脉……我就想,是不是这些小地块和几个、几十个差不多大小的地块共有一个穴位?一小块地只是这个穴位区域里的一部分,它得随着整个穴位运动和变化。

或许,从高空看,这个山坳里的千把亩地就是一个大动物——一匹马、一头骆驼或者一只鹰。它是活的。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周遭的景象根本不是这个样子,那是“这匹马”驮着你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地方。再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三十年或者五十年之后,这儿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注定让你感到十分陌生和惊讶,那是“这只鹰”把你带到了一个另外的疆域。“这匹马”“这头骆驼”或“这只鹰”有自己的骨骼、血管和神经,也有心肺、肝胆和许多重要的穴位,咱这块地不知道是在这个动物的什么部位,头上?背上?蹄上?尾巴根上?翅膀梢上?喉部?裆里?都不知道。哪块地丰产或者歉收那是从整体上决定的,如果这个“动物”善跑,那么“腿部”肯定健壮。如果善飞,则“翅膀”灵活。如果它正处在生长期,那么几块“腱子”会首先发育。如果它正是发情期,则“阴部”最为旺盛。如果人为地阻碍了血液的通畅,那么就可能造成某个部位供血不足,致使“肌肉”萎缩,“毛发”枯朽。

还有——我忽然都想起来了。一块地今年的形状和去年的形状又是不同的。今年看起来整块地是一个“撇”,而去年却是一个“捺”,谁知道明年后年会是什么样子?那个穴位肯定变地方了。穴位变,是因为地块变了。因为河流有时候改道了,树林有时候消失了,村庄有时候搬迁了,坟地有时候平整了。有时候平地上突兀地竖起一片楼房,又兀地立起几座烟囱,或者猛地伸过来一条硬邦邦的管道,兀地修过来两条宽阔的柏油路,还有嗡嗡响的高速和哞哞叫的高铁。还有高压线和光缆。还有看不见的微波和信号。更有甚者,突然从远处流过来一沟脏水……这些都改变了地块的结构,因而改变了“动物”的种类,有时由一匹马变成一只兔,有时由一只鹰变成一只雀或者一只鸡。因此,它的“心脏”挪窝了,“大动脉”挪窝了,“穴位”也减少了或者挪窝了。都重组了,都易位了,地里的事儿我们一下子都找不清了。

我想把那个“穴儿”找到,那可是一个神秘而又敏感的地方。它在哪里?找着找着,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原来,我看到了耸在地中间的几个毛茸茸的坟堆。耕地的时候,我没有刻意躲过这几个坟堆。埋在别人地里的坟堆,没有人给你长久地留着,除非新坟,能留上一年,第二年也保不住。都这样。但是,定睛一看,那几个坟堆又似乎不在这两片重叠的单括号一般的“弯儿”的正中间,但那个“正中间”离坟堆并不远。这是王家的林地,什么时候拔的林,又是为什么拔在这里,我不知道,也许林地叫王家用了几十年或者几百年,林地不会轻易变动。林地也会随着岁月而改变形状,它像一棵生长着的树。后辈一般都是埋在祖辈的前怀里,三个或者五个,一字摆开。儿辈、孙辈依次类推。哪一个晚辈绝了后,他的这一枝儿就停止了生长,而人丁昌旺的那一枝则慢慢地往前伸展、延长。有的林地是直着朝前走的,比如几代单传。有的向东南,比如长枝旺达。若末枝兴旺,则偏向西南。王家林是向西南“走”的。看来是因为王家这几辈末枝比较旺。那个“穴位”之处肯定也要埋上人的,埋的就是现在蒸蒸日上的王家人。现在,王家有三四十口人,都在风风火火地干着事业,有做买卖的,有出去打工的,有镇上的一个干部,还有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就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据说前途无量。我不知道王家人哪一个先来,我也不知道王家坟地的变化对这块地有没有影响。

太阳西斜,日头由白变红,渐渐失去了热度,风凉爽起来。旁边的小路上,哩哩啦啦行走着出去办完事回村的人。有的驮着小孩,有的车把上挂着农药。有的老远和我打招呼,我支应着。不知怎么,干了一天活的我,这时倒没有感到多么累,倒是有一种隐隐的不悦。我蹲在地头上吸了一支烟,拍拍身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发动拖拉机回去了。

源 头

小路干净、洁白,铺满厚厚的落叶。落叶多是杨树叶,在这条线形的山谷里,长满茁壮的杨树。树叶落光了,光滑的树身反射着太阳的光,树更显得挺拔。小路傍着一条夏日的山溪,它们两个像捉迷藏,小路一会儿躲在溪水的左边,一会儿闪到溪水的右边,一段儿离溪水近一点,一段儿又离溪水远一点。如果站在高处往下看,小溪和小路如同一阴一阳两条蛇在谷底缠绕交欢。现在,溪水已经断流,裸陈着一片片洁净柔软的沙滩,整条小溪恰如一条完好的蛇横陈在山沟里。而小路则愈发清晰和刚硬。它寸步不离地守候着这条托生的蛇,等着它慢慢地活过来,重温昔日的幸福生活。隔不很远,在有落差的地方,总会有一汪溪水,这是小溪尚存的体温。小溪知道,在冬天,虽然树木停止了生长,花草枯干,昆虫谢世,但是,这条溪谷里还生活着众多的鸟兽——喜鹊、山鸡、鹁鸽、鹰、黄鼬、蛇、獾、田鼠、松鼠、野兔、刺猬……这一汪汪清水就是留给它们饮用的。这些野物,有的已经冬眠,有的储备了相当多的食物准备在洞里消受,而有的和人一样,在寒冷的冬天活泼如常。在行进途中,我们就不时惊动一只只矫健的野兔和机灵的山鸡,引得大家一片惊呼。在一片杨树林里,我们还发现一堆灰白的羽毛,大概是一只凶猛的山鹰在这儿掳获了一只斑鸠并将它吞食。

夏天,我来过这个地方,曾经沿着这条溪水逆流而上。当时是想一直往上,找到它的发源地,结果没找到。那个时候,暑气蒸腾,草茂水丰,蝶舞蜂飞,树上蝉鸣,野花遍地开,虾蟹随处游。我脱下鞋子,赤脚踏过水中的乱石,不时跌滑到水中,溅得一身清凉。

这是一条河的源头。河叫大沙河。它的名字太过直白,没有多少诗意,但是给一些上年纪的人留下过美好的记忆。他们会想起年轻的时候在河里捕鱼的情景,还有,夏天的傍晚,扯一片凉席在沙滩上乘凉,繁星满天,清风吹拂,四肢舒展,劳累顿消。这样的感受变成了永远的回忆。如今,大沙河里没有清水,也没有沙滩了。大沙河徒有虚名了。

一条光鲜靓丽的河流为何变得容颜不再污秽不堪?因为它无可逃避地经过一座三十万人(我也藏身其中)的城市。河从城东进入,从城西出来,像一条白布续进染缸里又捞出来,你想想它成了什么颜色。城市人身体的脏污和心灵的病毒都一股脑地倾倒进这条河,以期让河水带走,岂不知,河水无法消化和稀释这超量的污浊。它以另外的方式又还给了人们。我的一个朋友住在城西河北岸,就因为忍受不了夏天正午从河道里漫溢过来的气味而被迫搬家了。

一条河检验着人的行为方式和道德水准。你往河里望一眼,就能清楚地知道岸上人的心地。在内地,一条河只要穿过一座城市,这条河基本上就完了。我去过云南的古城丽江和新疆的边城布尔津,两座河流上游的城市,两座被河流孕育而又知道感恩的城市,金沙江和额尔齐斯河分别流经两座城市奔向远方,流淌在那儿的水清得让我们吃惊。我们不由地对生活在那儿的人充满敬意。

大沙河算不上一条独立的河,它是白马河最大的支流,白马河注入微山湖。

深秋,我去过微山湖岸边的鱼台县。作家李新军带着我,乘一条机动船穿过繁复的水巷,来到湖里的一片湿地。开船的是他姐夫的朋友,名叫长安。长安瘦瘦黑黑的,穿一身和水草一样颜色的迷彩服,蹲在船头,在隆隆的机声中眯缝着双眼吸烟,像一只鱼鹰。长安在湿地旁边承包了几十亩水面,在那儿养鱼、养蟹、种藕。经营了三年,成本还没有收回。长安不声不响,从塘里捕了一条大鱼,又穿上水衩踩藕,水没到他的脖子。我们从他脸上的表情猜到他的双脚怎样在泥中用力。一袋烟工夫,长安踩出两根藕,其中一根踩断了,落下一节在泥里。“没踩好。”长安说。一边把裹着淤泥的藕在水里洗,直至洗得发白。一会儿,长安夫妻俩就把菜饭端上木桌——清水煮蟹、炒湖虾、鲤鱼炖藕、锅饼。长安很少动筷,只是不时地翻翻菜底,让好菜露在上面,叫我们吃。酒后,我对新军说,要是早些,我们可以下水游一圈儿。长安说,游啥啊,水脏。这么一片硕大的水面是怎么脏的呢?这里面肯定有大沙河的水!这水里面的脏肯定有我身上的脏!我不知道长安热情的背后对从上游来的人有没有敌意,但是我却实实在在地有几分羞赦和愧疚。

前方是一处塘坝。塘里的水清得发绿。暮春时节,摄影爱好者在这里无意中拍到了一只桃花水母,一时成为新闻。媒体争相报道,称“标志着环境改善”云云。有人在塘边建起房子,种菜养鸡,还安装了风力发电机,过起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在这条河的上游,有五六处塘坝,城市的上游还有一座大型水库。幸亏人们留住了这一汪汪清澈的水,不然的话,流到下游,也会变成脏的。

阿朵提议在这儿扎营、用餐。我们三五成群,打开背包,掏出各自的菜肴和干粮。用餐完毕,又仔细地清理垃圾,装进背包里带走。这是户外活动的纪律,已经化为驴友的自觉行动,不少驴友还主动捡拾沿途垃圾,真正做到了“走一线,净一片”。因为大家明白,在我们日用的饮食中,有些作物和菜蔬就是用大沙河里的水直接灌溉的。整个大沙河流域生活着几十万人,而整个微山湖湖域生活着几百万人。这里面有我们的弟兄姊妹和父老乡亲。

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另一拨人迎面走来,进入这条山沟,其中还有一个孩子,被大人围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孩子扯掉白色的口罩和炭灰色的围巾,来到塘边,伸出双手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还一个劲儿地叫着:“啊,凉!啊,爽!”我们为什么在这个冬天的周末走出暖气房间,来到寒冷的风中?又为什么在这儿长时间地踯躅和流连?我想起水中逆流而上的鱼。特别是初秋,水瘦,却流得劲猛,一些刚刚出生的幼鱼顶着哗哗的水流向前,那么急切,那么迫不及待。它们游得很慢。有时候,它们的力量和水的力量相当,它们虽然不停地摇着尾巴,却被“定”在水中。有时候持续几分钟,它们在水中坚持并用力,终于它们还是冲破了水力,从水中穿过。它们为什么从宽阔之处费力地游往窄浅之处?一准是由于泥沙俱下,下游的水已经日益浓稠,把它们“呛得透不过气”。

走着到镇上去

镇上有我们一个朋友,我们打算去找他,顺便买回几样东西。村子到镇上不通车,我和向野决定:走着到镇上去。

村子在水库旁边,出了村子就走在了水库大坝上,大坝很宽,坝的左边是水,右边是沟,坝顶就是一条路。两天前这里下过一场大雨,库里的水有些黄浊。坝上长着一棵我们没有见过的树,叶子像枫,树身像栗,我问了一个晒网的中年人和一个放羊的老汉,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树。老汉说,二三十年了,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我想,这棵树萌芽的时候,坝顶或许就是坝顶,并不是路,后来是路了,但是大家都步行,树不妨碍人走路,人也不妨碍树生长,所以它就慢慢长大了。后来,路上开始有了摩托车、三轮车、拖拉机,树好像有些碍事了,在齐胸高的树身上有几处被硬物碰出的伤痕。但即便它有些碍路,他们也没有把这棵搞不清名字的树刨掉,要是换在别的地方,说不定早就被人干掉了。

下坝的时候,正遇上这几天一直陪着我们的老贾推着自行车上来,他知道我们要走着到镇上去,怎么也不愿意,他拦住我们就往后推,一边说着我找车我找车,结果我们费了好多口舌才说服了他。

路是土路,含沙,洁净,平坦。这是这片丘陵中罕见的一片狭长的小平原,是镇上的“粮仓”,路的两边是平原上才有的玉米。这里靠近水库,再加上今年雨水多,地里湿漉漉的,玉米长得很好。有两块地闲着,长满了草,这是谁家的地?是什么原因让好端端的地荒芜?我们不知道。路上的人这会儿多是朝镇上的方向去的,骑自行车的,骑摩托车的,开农用三轮、四轮车的。没有走着的。他们一边走路,一边歪头看看我们,很纳闷的样子。一辆三轮车冒着黑烟从我们身旁驶过,一个少年站在车斗里,他的上衣被风吹展,头发全都竖起来了,他捏着自己的下唇冲我们欢快地吹了两声口哨,接着又朝天吹了两声,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路边的沟崖上长着一丛粉团花,红艳艳的花朵立在枝梢,花蕊排列得非常规则。花下有几棵节节草,翠绿的草秆儿究竟是茎还是叶?旁边有一棵蒺藜,柔长的秧子贴在沟壁上,像一件挂在墙上的蓑衣,秧条上开满浅绿色的小花,这时候正有一只蜂子在花间采蜜,不远处可能来了放蜂的。我喝过槐花蜜、枣花蜜,却不知道蜜蜂采了蒺藜花酿的蜜会是一种什么味道。几步之外,有一棵枯在那里的梧桐,从根部钻出的幼苗已经长到半人高,叶子鲜嫩,肥大,看得出这棵树其实底气还特别旺,梧桐叶上粘着一片白花花的鸟粪,大约夜里有一种什么鸟在这棵枯树上停留过,或者就在这里过夜,思考一些事情。

走着到镇上去。那个时候,我在镇上读书,每个星期都从学校到村子,从村子到学校,走着。我记忆最深的还是从村子出发到镇上去,我走的是小路。出了村子就走在地里了,路有的宽有的窄,挨近村子的一段路上长满紫穗槐,这种灌木有一种煤油味,据说牛吃了它的叶子会中毒。春天的时候,路两旁生出一丛丛胖嘟嘟的地黄,地黄开花以后,我们摘下花朵放进嘴里吮吸,很甜,所以地黄在我们那里又叫“一口蜜”。地黄吮不够,就走到了红河子。红河子是从南山发源的一条溪流,这条溪流在村西扎入望云河,望云河汇入白马河,白马河流到微山湖里去。红河子只是夏天才有水,有水的时候就有鱼,引得我们在那里逗留和玩耍。如果刚刚下过雨,水深,就得往上走,从水流窄的地方跨过去,水再大,只好回去,走大路。红河子是个界,过了红河子,就是另一个村的地了。当时我觉得只有过了红河子才算出了村。离镇四五里路的地方,有一片苹果园,果园四周长满了刺槐,刺槐的缝隙里,是苦枳,这些都是挡人的。果子将熟的时候,园子的四个角都有人看着,但毕竟果园南北向太长,有时候我们也能放下背上的煎饼,遛进果园里,摘一两个苹果。十几里路被红河子、果园切成了三段儿,就感觉不到远了,三年时间,从没有因走着到镇上去而打过怵怯过步。前段时间,我从老家出发,沿着上学时的路,走着到镇上去,走到苹果园那个地方。红河子由于四季都没有水,如今被填平了,种上了庄稼,往远里看,只能看出一道低出地面的浅浅的痕迹。苹果园里果树都刨光了,露出一片坟丘,周遭的槐树剩得不多了,苦枳一棵也没有了。园子深处掘出两个大坑,原来几年前这里建了一座砖瓦窑。果园南端有一排瓦房,是管理园子的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瓦房还在,只是显得低矮、破旧,似乎危在旦夕。房前窜出几棵楝子树,树冠高过房顶……当时是个中午,天气晴朗,玉米静静地生长着,没有一丝风,青草在太阳下散发出很浓的气味。一路上没有碰上一个人。

走完这段土路,就上了一条穿越镇子的柏油路。这条路叫济徐公路,济南通往徐州的。路上汽车、卡车、中巴都有。一辆客运中巴看见我们,将车子减了速,并往右靠了靠,售票员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问我们到哪儿去。我们向她挥挥手,她一脸失望地把头缩回去,车子提速开走了,甩下一股尘土。

……那时,村里没有几辆自行车,人们把自行车叫“洋驴”。那个冬天,寒风凛冽,我在村外的打麦场上,歪歪扭扭地学骑自行车。自行车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学会自行车就不用步行了,想想诱惑有多大吧。裤脚扯开了,手冻僵了,并摔破了,但仍然紧紧攥住车把不放,像握住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教我骑车的是小月。正学得痴迷时,父亲从村里急匆匆走来,小月吓得溜掉了。我怔在那里,等待着一顿呵斥,然后交出自行车。可是没有。父亲走过来,扶住货架,教我怎么掌把,怎么用力。父亲深知自行车的重要啊。正是因为有了这辆组装的破“洋驴”,我家的做事效率高出好几倍,父亲栽种的烟叶能够及时地卖出去,能够走远路卖好价钱,天冷之前,我们穿上新棉衣。

第一次坐汽车的时候,我已在乡里上班了。那次乡里要开人代会,乡长派我到城里买红布。我上车的时候,座位都满了。我站在车上,手握铁杆。我站了一路,幸福了一路。感觉自己飘飘然,像飞一样。

从那以后,我没有步行过太远的距离。总是车:自行车、摩托车、客货车、汽车、火车、船、飞机……有时候三百里地两个小时就到了,就和没出门一样。有时候步行需要10分钟的路却要等20分钟的车,好像离得很远似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和拒绝这些曾经给自己带来方便和快捷的交通工具的?我找不出一个明确的界限,它是逐渐的。其原因是这些“工具”给自己带来的欣喜被更大的失落和茫然冲抵得荡然无存。就像一个手握镰刀去收获的人,一路上却洒落许多金灿灿的麦粒。一只自作聪明的猴子得意扬扬地搭乘快车来到一片人工林,吞下几枚青涩的果子,而一路被太阳烤熟的红彤彤的浆果却随风飘落,烂进土里。

很长时间以来,我到远方旅行,总是避免乘坐飞机,而愿意搭乘火车。我喜欢像一条蛇一样贴着地面行走,喜欢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想一想。上班则步行。自行车在棚里兀自生锈,以至于每一次动用它都得给瘪了的车胎充气。

来到镇口了。今天是集市,山里人的贸易正在大街上进行,吵吵嚷嚷。离城远,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得在集市上解决,所以山里的集市显得特别热闹。已有不少办完事情回来的人,和刚从村里来到的人打着招呼,有的下车打听一下某种东西的价格。这几年,他们要买的东西总是涨价,要卖的东西又总是差价,他们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番,埋怨一番,又埋头走路。那个刚出村时冲我们打口哨的少年,此刻坐在三轮车后厢满载的一摞豆饼上,车在回返,他托着下巴在沉思,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事。我们要找的朋友在镇上开书店,到他那里得穿过半拉集市,嘈杂的市井声将把我们的声音吞没。

地 盘

来过我家的人,站在大门口一瞧,都说:嗬,你的地盘可真大呀!

其实,我的地盘一点都不大。这块地盘不仅是我的,还是树的,花的,草的,鸟的,蝶的,虫的,仅属于我的只有室内。室内也不绝对,苍蝇蚊子壁虎蜘蛛蚂蚁都进来了。妻子不仅讨厌苍蝇蚊子,尤其恐惧蚂蚁。特别是蚂蚁一片片或一队队地行动,爬到餐桌上、橱柜上或青菜上,她简直要发疯。为此她想出了一个环保的办法,把五香面儿撒在门前,阻止蚂蚁,还真有效,除了通过其他物品带进来,从地面上再也没来过蚂蚁。

我对妻子说,这块地方本来就是它们的,咱不能不给它们留地。

我清楚地记得,很早以前,这儿是一片庄稼地,有时候种麦子,有时候种地瓜,还种过菜。地头上有一棵黑杨,两棵槐树,沟里有一片紫穗槐。夏天,树上蝉声激越,沟里蛙声一片。除了播种、管护和收获,平时没有人到这里来。田野上的风吹来吹去,鸟雀和蜂蝶到处飞舞,昆虫在地上地下自在活动,还有山鸡和野兔来回穿梭。后来,从这儿修通了一条路,我家在这儿盖了房子,是三间瓦房,父母带着我们姊妹四个从老街那个逼仄的老宅搬过来。十几年以后,翻盖了四间平房。这期间,我们兄弟三人陆续成家,妹妹出嫁。父母、哥哥和弟弟搬出去,这个院子归了我。我进城之后,院子曾经闲置了好多年。里面长满了荒草,也成了鸟雀的世界,使这儿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几年前我回到老家,推倒平房,建起了二层楼房,院子硬化的面积越来越大,致使这儿的空间越来越小。

我们留下了那棵黑杨,几次翻盖新房都没有刨掉。这是一棵小叶杨,不是速生杨,它长得慢,但由于年岁久,也很粗了。槐树和紫穗槐都刨净了。不过,不断地从院落里生出小槐树来,不知是老槐树遗留的根还是种子生发的。我在合适的位置上留了一棵,每年它都开出一串串粉嘟嘟的花。其余的裸土都叫我栽上了树和花草,有皂角、合欢、栾树、杜仲、连翘、海棠、木瓜、石榴、紫荆、玫瑰、无花果……不下二三十种。为了驱蚊,还特意栽种了艾蒿和薄荷。它们在这儿长得很快,树身和树冠都在一点点膨大。但无论怎么长,它们所占用的空间都是固定的。而鸟雀和虫蝶们就不固定了,因为它们是动物,会爬、会跑或飞。

每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我都在这儿度过。今年停暖的第二天,我就从城里搬过来。气温还不是很高,昆虫多半没有醒来。收拾好东西之后,我发现裤脚上伏着一只斑蝥,这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只昆虫。我轻轻地跺了一下脚,斑蝥就掉到地上,六足朝上,不住地踢蹬。它自己翻不过来,它没有这个力气。我找了一截木棒,递给它,它用六足死死地攥紧,不松开。后来我把它引到一棵树上。等我忙活完再来找它,怎么也找不见了。

没几天,燕子来了。燕子是好几只,它们在院子里荡来荡去,考察了好几天,决定在二楼阳台的檐子下做窝。我自然高兴。平素我喜欢冲一杯茶,搬一把藤椅,坐到二楼的阳台上看书。怕影响它们,我一个春天都没到阳台上去,也没怎么到紧邻的那间屋子里去。为主做巢的是两只燕子,一对燕子夫妇。它们俩一趟又一趟到地里衔来新泥,佐以自己的唾液和羽毛,忙活了好几天,把一只小巧结实的燕窝做成了。夏天的时候,它们在这个窝里孵出三只小燕子,秋天把它们带去了南方。

与此同时,喜鹊也在黑杨树的树冠上营巢。喜鹊是留鸟,有一窝喜鹊一直住在黑杨树上,这个春天,它们大概要把爱巢修整一下,或者为即将出生的小生命做些准备。夫妇俩从附近的地上捡拾细小的干树枝,捡起来之后衔在嘴里,飞到院墙上,左右看看,没妨碍,就飞到一棵别的树上,再看看,没妨碍,飞到黑杨的一个别的树枝上,再看看,没妨碍,才飞到巢里,把树枝放好,再出去。直到把窝做好,它们嘎嘎叫着欢快地在院子上空翩飞,很骄傲的样子。

留鸟除了喜鹊,还有麻雀、戴胜、鹁鸽、斑鸠、黑卷尾、白头翁。麻雀是离人最近的鸟,在冬天会把窝做在空调机的角落里,有时它们会顺着管道钻到中央空调的风道里出不来。还有的会在抽油烟机的排气孔里搭窝。这样的做法最终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它们仍然不离不弃,在房子四周换个地方继续搭窝。其他的鸟只在院子里活动,不知道它们住在哪里。

几场雨之后,气温升高,花草精神抖擞起来,陆陆续续开花,油菜花、虞美人、木瓜、玉兰、连翘、锦葵、商陆。再往后,海棠、紫叶李、金银花、梧桐、楝子、石榴、月季、枣花……昆虫多起来,蝴蝶、蜜蜂、胡蜂、瓢虫、蜻蜓在花间翔舞,好不热闹。雨季,蜗牛爬出来,在地上蠕动,不小心就会听到脚下嗞啦一声,坏了,一只蜗牛在脚板下碎了。于是,雨后走在院子里就得格外注意。有的蜗牛扯着一道白色液体往墙上爬,往树上爬,往石头上爬,总之,往高处爬。可是,往往爬到高处下不来,就无缘无故地干在那里,过一段时间,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儿。还有曲鳝,从泥里出来,在光滑的地上扭动,因为走得太远,等太阳出来,再也回不到泥里,就蜷曲着干在地上,成了鸟的食物。

天气渐凉的时候,有些昆虫刚刚出世,像萤火虫、金龟子、蝈蝈、蟋蟀、螳螂、豆娘、蚂蚱、草蜢,它们在夜间发出各种叫声,直到把秋意一点点叫浓。

早晨的鸟声,晚间的虫鸣,给我的乡间生活增添了无穷乐趣。

大地安静下来,夜行动物来了精神。刺猬迈着方步,在院子里不慌不忙地寻找吃物,遇到动静就停下来,看看没有危险,就继续行走。还有黄鼬,多数时候,它们像闪电一样往来行走,有时候也会悠闲自得地观察和思考。我经常在夜间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院子里,看远处黛青色的凫山,看星星,入定一般,不弄出任何动静,好几次看到黄鼬走到离我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愣一愣,看看我,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开。子夜时分,万物安然。但是,偶尔也会听到惊心动魄的打斗和争战,那或许是鸟窝里发生了内讧,或者猫头鹰抓住了可口的美味。第二天,我在院子里时常会看到几片羽毛,在风中轻轻地摆动。

你看,院子就是这样。看似是我的,其实是它们的。我只是过客,是暂住的。我看着它们和我相遇时惊慌地走开、逃离,真有些不好意思。羞愧之余,经常对它们说:对不起啊,我还会把这块地儿还给你们的。等我老了,也会立下遗嘱:入土之后,坟墓不砌砖石,只留一个土包,让各种花草在上面生长,让虫蝶和鸟雀在上面自由自在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