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蛟龙出天山(长篇节选)

2021-11-11王运华

绿洲 2021年1期

◎王运华

引子

九月,骄阳似火。碧蓝的天空中,几片薄薄的白云避暑般地飘向远方。

阳光照射在窗台上,几盆怒放正艳的五彩蝴蝶兰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如田野间蝴蝶飞舞一般。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对于李书记来讲是难得的清静时刻。

李书记姓李名国建,是师党委书记、政治委员,又是兴屯市市委书记。此刻,他正专注地看一份由师(市)发改委呈送的情况反映。这实际上是一份调研报告,说的是三五九团近年来快速做大做强界河酒厂,西红柿酱厂,使该团生产总值翻两番,利润翻两番,职场收入也有大幅度增长。

调研报告篇幅较长,李国建看得很仔细。联想到全师(市)“三化”建设中,农业现代化已成规模,见到成效。不仅在兵团,在新疆,就是在全国也是硬碰硬的头牌。前不久,国家农业部一位领导来考察,连连称赞:“中国农业现代化就在这里,是一个很好的示范区。”这句话很让人自豪。可讲到现代化工业,真是全师(市)产业中的短板。二产上不去,三产自然也上不去,势必影响到城镇化的发展进程。如何破解难题,一直是李国建思考的问题。

看到材料后半部分,李国建对三五九团主管工业的副团长王闻道产生了兴趣。年龄不大,有思路,有干劲。说起话来也满有劲的:“兵团人能办好现代化农业,也一定能办好现代化工业。当年,这里是亘古荒原,没有城市,可军垦前辈奋力拼搏,建起了兴屯市,成为戈壁明珠;今天我们也一定能抢抓机遇,奋力拼搏,让工业化的短板长起来,显示兵团人的时代风采。”

看完材料,李国建有了想去三五九团看一看的想法。于是找出办公室排列的近期活动行程表一看,全部安排的满满的。只有明天下午,国家科委与兵团科委领导来师(市)调研,有一个会见与座谈。细细推算时间,客人来到师(市)也是半下午的光景,上班后还有些时间。若跑一趟团场时间肯定不够,倒不如让王闻道来一趟,谈一谈还行。于是打电话叫来党办室主任秦光明说:“你通知三五九团,让王闻道同志明天下午三点半到我办公室来。”夏令时,下午是四点钟上班,李国建有意提前了半小时。

秦光明回答:“好的,我这就去通知。”

第一章 界河岸边

王闻道,一米八一的大高个,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是典型的军垦后代。每当出差,开会进了城,漫步在大街上总能引起路旁的少男少女的窃窃私语。“这哥们好亮眼噢,像周杰伦。”“眼瞎啊,明明像濮存昕嘛!”“哇!好帅气的哥哥。要是嫁一个这样的人才叫爽。”这些背后的小声称赞王闻道全然不知。此刻,他正率领一个小组在三五九团十五连的田间地头检查三秋工作。

拖拉机带着铁犁在大条田里欢快地奔驰,密密匝匝的小油葵已长高到膝盖关节处,被铁犁翻埋到地里。站在地边树荫下的宋连长解释说:“是做绿肥用的,土地一固定,承包地的职工都舍得投入。”王闻道表示满意,说:“这是第八块秋翻的条田吧,咱们走,看下一块。”

宋连长有些急:“时间挺紧的,还真要一块地一块地的看吗?”

王闻道说:“既然来检查工作,就要细细地看上一遍,这样心中有数。”

检查组成员的杜峰打趣地说:“这好比你宋连长去银行取票子,一万元一叠,你数到80张就不数了,以为前面都没有错,后面的也肯定没错,其实,要错就错在最后两张上。嘻嘻。”杜峰是宣传科的老干事,资格老,人缘好,见谁都插科打诨的逗乐。

宋连长被说笑了,又好笑又好气,说了声“乌鸦嘴。”便随大家一起走出树林带,上了公路。

众人正欲上车,只听见传来沉闷的碰撞声,紧跟着又是刺耳的刮擦声,拖拉机刹车熄火。众人一怔,返身又往条田走去。

远远地听见拖拉机手与承包户争吵。

“我说别翻那么深,你还不信。弄坏了我的犁你得赔钱。”

承包户不愿意:“说好了这块地今天翻完,窝了工,我可不给你工钱。”

拖拉机手满脸疑惑:“地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石头,不会是你埋下的坑我吧。”

承包户说:“放你的狗臭屁!我有那闲工夫逗你玩。”

“不管怎么说,你得赔我的犁钱。”

“我就不赔,还能怎样!”

两人高一声低一声的争吵,面红耳赤。宋连长赶上前大声喝道:“都住嘴,吵什么?丢人现眼!”两人停住了争吵,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王闻道看了现场,摸着露出地面的石头说:“先把石头搬到地头,否则还会出事。”

承包户弯腰去搬石头,用力晃了两下竟然没有晃动。众人用铁锹顺着石头边上铲土,坑越挖越大,最后挖出半米多宽,两米多长的扁形石条。承包户乐了,说:“我家门前有条小渠,拿回去刚好搭个石桥。”

“慢!”王闻道俯身用力抹去石条上的泥土,隐约可见人工凿石的痕迹。起身对宋连长说:“找人提几桶水来清洗一下。”

石头清洗干净,众人惊奇地发现是一尊石像。是位古代的军人,左手握住挂在腰间的宝剑剑柄,右手却端着一只高脚杯,像是站岗瞭望,又像是饮酒赋诗。

王闻道仔细看罢,对众人说:“从战袍的特点上看,应该是位唐代戍边的将军。”

杜峰脱口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众人拍手称赞,宋连长说:“不愧是咱们团的大秀才。出口成诗。你别说,还真有些味道。”

杜峰说:“见笑。这是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的诗,今日见石像,触景生情,背诵古人的诗罢了。”

王闻道像个考古专家,贴近石像仔细地看了许久,才对众人说:“这石像很特别,真的很特别。”

众人不解。杜峰问:“特别在什么地方?”

王闻道说:“古时候,历朝历代的戍边将士都有一个最突出的心态,或叫文化现象,就是悲凉,忧愁和盼望回乡返家。‘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说的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可你们看看这尊石像,他的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平和、舒适,还有几分快意。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众人不知如何回答,都眼睁睁地看着王闻道。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王闻道继续说:“在大学时,我查过一些资料,戍边将士到了边关,把内地的耕牛、铁犁带到了边疆,很快形成大的生产规模和效益,还带动了冶铁、酿酒、皮革等手工业,丰衣足食,加之边防强大,少战事。所以,才有了石像上这位将军的神态。可见,古诗也可以改一改:劝君少进一杯酒,西出阳关多故人。”

众人一片叫好,随检查组来的工业科科长张来顺赞道:“王副团长是西部大学的高材生,说起话来引经论典,有理有据,让人叹服。”

王闻道说:“宋连长,你安排人把石像送到团场陈列馆去,摆放在好位置进行展出。”

宋连长说:“马上就安排。”

王闻道又对拖拉机手说:“你犁地犁出个大宝贝,记你一功。快去买副新犁,费用由团里出。”

拖拉机手高兴地说:“这可好!我保证加班加点,按时把地犁完。”

王闻道又对承包户说:“这块地住了一位将军,说明古时候就有人在这里屯田,是块风水宝地啊,你好好地干,包你发财致富。”

承包户嘿嘿一笑说:“借领导的吉言,明年种地挣大钱。”

处理完事,众人返回公路,乘车继续检查,一路上人人兴奋,有说有笑。只是到了要检查的38号地边时,人们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一块玉米地,玉米已收完,而玉米秆儿密密匝匝,高高大大地立在地中。

站在地边,王闻道生气地说:“材料中不是说秋耕过了吗?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宋连长有些难为情,欲说又止,半晌才说:“这38号地靠近地方上的村子。今年开春,开展兵地团结,民族团结活动,为帮助哈萨克族牧民冬季放牧草料困难的问题,连村公约里专门留了三片地不秋翻,留给地方老乡放牧用。”

王闻道说:“抓民族团结,建连村公约是好事啊,干嘛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像做贼一样。”

宋连长说:“团里下的文件,要求不讲理由,不讲条件,必须按时完成秋耕任务,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再说,往年检查都听听汇报,看上几片地就行了,谁知道碰上领导您……”

一阵沉默。

经过思考决断,王闻道说:“你们继续按连村公约办,三块条田不秋耕,等到明年开春再耕,要说话算话。团里那边我来协调。”接着又对张来顺、杜峰说:“这件事作为一个问题在汇报材料中单独提出。”

两人忙点头答应,记在了本子上。

银灰色的越野车使出十五连连部,沿着界河岸边的团场公路急速向前飞奔。

界河依山势、地势而成,弯弯曲曲,有人说它像耳环,有人说它像项链,也有人说它像蛇。界河似乎听多了,见怪不怪,自顾自地依然向西北流淌,直到遇到西北角另一条大河,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条更大的河流,然后出了中国流入到邻国,再注入到北冰洋,十分壮观。

界河弯弯,依河而建的公路也跟着弯弯。这是团场为守护界河,也为打通守卫国界的连队与连队之间交往而修建的简易公路。路面较窄,如果两车相遇错车时,有一辆车会驶下公路,在戈壁荒滩行驶,好在戈壁滩多为平坦之地,车子跑出路面颠簸几下,再回到路面也不算什么。

一上公路,司机小钟打开录音机,播放出歌曲《送你一束沙枣花》《草原之夜》《边疆处处赛江南》,歌声纯净,空灵真诚,既有高入云端的雅气,又有人间烟火的地气,给人以气象万千,独特迷人的享受。歌碟《边塞新歌》收录了多首兵团早期创业时的优秀歌曲,因歌手歌声甜美。绘民族通俗美声唱法于一体。为此而形成的独特唱法,很受众人喜欢。每当出差在外,王闻道总是要带上这盘歌碟。工作之余,细细品味。

歌声飞向天空,转而缓缓地通过耳膜进入心田,车上的人唱静听。只有河岸边高大笔直的白桦树上绿叶,随秋风起舞,发出柔和的哗哗声与之相合。

杜锋终于忍不住发出感叹:“这歌声太美了,这景色也太美了,要是开发旅游一定是AAAA级。”

杜锋说罢无人回应,一阵沉默让杜峰多少有些尴尬,于是鼓起劲又说道:“咱们这个三秋检查组成员结构,可以说是少帅老将胡子兵。”

张来顺果然上当,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杜峰说:“你看王副团长官最大年龄37岁,你张科长今年45岁,官职、年岁都不大不小居中,而我今年56岁,还是宣传科的普通一兵。不正是少帅老将胡子兵吗?”说罢有几分得意,嘻嘻,笑了起来。

坐在前排的王闻道知道杜峰是满嘴段子,极爱说笑的热闹人,仗着有才气,一副天老大他老二模样,脾气傲且倔。便调侃说:“你这是对组织有意见啊。说组织上有眼无珠,湮没了你这个人才。张科长回去赶紧向上级反映反映,看能不能尽快把‘胡子兵’变成一名‘胡子官’。”

张来顺心领神会,积极配合说:“好的。杜峰现在是宣传科负责人。主持工作,心里有一些急,一旦任命下来,也就名正言顺了。”

杜峰一听急忙辩解:“哪里哪里,我哪是这个意思。”王闻道笑道:“那里是哪里呀?若还是嫌官小,咱俩换换,你来当这个副团长。”

车上一阵大笑。

杜锋更急了:“不带吓唬人的,你闻道团长这些年抓酒厂、酱厂,抓一个成一个,三五九团也多亏这两个厂子挣钱。扭亏为盈,脱贫致富。要不职工都快跑光了……

手机响了,王闻道取出手机一看号码,知道是团场党委办公室主任刘杰打来,于是嘘了一声,止住杜锋的讲话,这才接通手机。

刘杰以特有的职业习惯,不慌不忙地说:“刚接师(市)党办秦主任的电话,通知你明天下午三点半准时赶到师部去见李书记、李政委。”

一阵莫名的紧张袭来,王闻道脱口问道:“什么事情?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去?”

刘杰,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不知道,秦主任就说这么多。”

王闻道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尤其在下级面前更是不应该。顿了一顿,才用平静的口气说:“好的,我知道了。”

关上手机,王闻道轻舒了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张来顺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又制止住了。杜峰高兴地说:“李书记、李政委召见您,好事情呀!咱们团吴政委因脑溢血住院半个多月,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出院工作。杜团长退休也半年多了,位置一直空着。这么大个摊子不能没有主管掌舵。说不上那么就把王副团长你提起来。”

王闻道早先在师(市)机关工作,时常见到过师(市)领导。当团领导后,跑项目也见过几次师(市)领导,却都是主管业务的副师长,没有单独见过政委和师长。开工作会议,政委、师长出席讲话,自己只是上百人的代表中的一员,在代表席听领导讲话。

此次,李书记、政委单独召见究竟为何?自己心里没有底。杜峰没边没际的话似乎不大可能,因为目前在家主持工作的是副政委苟有勇同志。从工作角度或以提拔角度来看,都应该是他去才对,可为什么偏偏让自己去呢?想到这里,王闻道觉得有必要和苟有勇通个电话单独沟通沟通。这才张口说:“老杜啊,嘴巴上缺个站岗的,以后说话前过过脑子。”又对司机说,“停车,我打个电话。”

下车走到路旁,拨通了苟有勇的手机。王闻道先是沟通了十四、十五连三秋工作的检查情况,这才说道:“刚才,刘杰主任说。师里有一个通知。”

苟有勇噢了一声打断了王闻道的话,说:“刘杰已经向我汇报了,这事儿我知道了,让你去你就去呗。”

王闻道说:“你在主持团党委的工作,师主要领导要是听汇报,也应该是你去才合适。师里是不是弄错了。”

苟有勇显然不高兴,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汇报工作?你怎么知道师里弄错啦?还是那句话,让你去你就去。”

平静而低沉的话语,像是一把利剑斩断了王闻道的热情,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相处多年,王闻道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苟有勇的冷漠。

车行驶过一处急转弯,见到河边不远处的一幢白墙红瓦砖房。这是十五连职工马建军夫妻守护界河的哨所,又是界河的水文站。

车刚停稳,马建军的妻子张美兰从屋里迎了出来。快人快语地说:“得到连里的通知,我没敢出门,专门等候领导来,老马巡河还没回来,快进屋喝杯茶。”

众人往屋里走,杜峰打趣地说:“今年开春老马下河洗澡,洗了三公里路,还没有洗够啊。”

张美兰笑道:“多久把你杜干事也丢到河里冲洗一回,你就知道啥滋味了。”

众人笑了。今年年春,山洪暴发,从上游冲下几棵大白桦树混搭着堵在龙口处,河水被堵不畅,为排除险情,马建军手拿钢斧,乘皮筏子下河清理堵塞的杂物,一个急浪打来,马建军连人带筏翻冲到河里,河水流速极快,转眼间马建军变成了一个时起时伏的小黑点。岸边的张美兰先是一惊,随后哭喊着顺着河岸追去,追了三四公里,才看到马建军浮在岸边,手中紧紧抓住毛柳枝叶子不敢松手。

闻知此事。杜峰急忙赶来采访,在《兴屯日报》上刊发了《护河勇士》的通讯。让马建军、张美兰名声大震,彼此成了好朋友。进屋后,王闻道细细询问了夫妻两人的工作生活情况,又问道:“还有什么样的困难不好解决的?”

张美兰支吾一阵,才大着胆子说:“有件事,老马不让给领导说。怕添麻烦,既然领导问了,我就说一说。”

王闻道鼓励地说:“你说吧。”

张美兰说:“我们的孩子在石河子大学学信息科学与计算机专业。今年毕业,老马说团场长大的孩子要回团场来工作,团场发展需要人才,要知恩图报。孩子回来后,组织科说不是外地大学生,不享受优惠政策,不管分配。孩子一听,又返回了学校与几个同学到珠海去谋职业。听说珠海市有政策,凡是211大学毕业的兵团孩子都给落户口、找工作,可老马听了不愿意,不让走,你说这事儿难不难为人。”

王闻道问:“孩子在学校表现怎样?”

张美兰回答:“学习没问题,他是班长,还是系学生会副主席。”

王闻道说:“好苗子啊,别急,我帮你问一问。”说着拨通了组织科长朱来顺的电话,询问其具体情况。朱来顺解释说:“为吸引内地的人才到新疆和兵团来工作,有一个‘双五千’工程。每年招聘五千名内地大学生到团场当‘连官’。”

王闻道问:“新疆各大院校的毕业生就不能享受这个政策吗?”

朱来顺说:“是的。”

王闻道说:“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不都是大学生吗?”

朱来顺停顿片刻说:“王副团长,文件是上面发下来的,我们只能按文件执行,没有别的办法。”一副委屈的模样。

王闻道不再说什么了,多说无益。但他办事的执着劲又上来了。拨通了团场西红柿酱厂钱小山厂长的电话:“你们产品开发部不是缺少人手吗,这里有一位优秀的大学生,就到你们那儿上班儿吧。”

钱小山电话里说:“太好啦,我正想安排人到大学去招人才,有现成的省事儿。”

王闻道说:“严格管理,好好培养。”说完,关上手机,又对张美兰说:“老马的话是对的,我赞同。你和老马商量一下,尽快让孩子到酱厂去上班。”

张美兰乐了,说:“我咋说的,早上听到喜鹊在树枝上叫个不停,原来碰上这好事,我去杀只鸡做饭,好好谢谢领导。”

众人急忙劝阻,说是吃过午饭了。只坐一会儿,还得赶路,正说着,门开了,进来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三十开外,脸上挂着卑微的笑容,自我介绍说:“我是旺发建筑公司的曾小奇经理。为贵团承担了修河堤筑坝工程,见到团领导莅临现场,希望能去检查指导。”

王闻道心想,苟有勇主管团场的建筑业,这个项目一直盯得很紧,自己不宜过问太多。再说,也不在三秋检查范围之中,只是曾小奇经理来请,也不好推辞:“既然曾经理盛情相约,我们去看看也好。”

众人出门,告别了张美兰。径直向五百米开外的帐篷走去。走进超大型的帐篷,曾小琪忙用一次性纸杯倒水泡茶,王闻道忙劝阻:“刚喝过,不用客气。”曾小奇坚持要泡茶,忙乱中,暖水瓶的水洒到了桌子上,忙用另一手抹了一把,随后下意识地把湿手在西装衣服上擦了擦。

杜峰见了好笑,开口说:“小奇经理,我看你是小气经理,床底下有好几个大西瓜,不舍得拿出来杀一个吃,还倒什么茶啊。”

曾小奇忙放下暖瓶,从简易折叠床下抱出一个西瓜,用手拍了拍,说:“好瓜!”

西瓜杀开后,空气中弥漫沙甜的香味。杜峰咬了一口,赞道:“好吃。味道还不错。”

曾小奇有些得意,说:“正宗下野地的西瓜,是我亲自到兴城市买的,个个都甜。”

杜峰说:“跑二百多公里买西瓜,还真会过呀。”

曾小奇听出话外之意,急忙解释说:“前两天去市里拉水泥。钢筋,顺道买的。也算给工人们搞点福利。解解暑。”

吃罢西瓜。曾小奇从办公桌里拿出一沓厚厚的材料,说:“领导来视察工作,我把公司的情况和工程实施的情况做一个汇报,恳请领导多多指导,多多支持。”

王闻道说:“这个不用急。咱们还是到施工现场看看吧。”

众人来到河岸大坝上。正值枯水期,水浅而清。二十多米宽的河床里,清亮透底的河水缓缓流淌,一群群小鱼欢快地游动。大坝内侧约40余人还在铺设水泥板。

这条大河以河道中间为界,成为中国与相邻国家的分界线。蜿蜒的河流构成了蜿蜒的边境线。

王闻道站在大坝上,向河对岸望去,高高的树,矮矮的草似乎更茂密些。远处建有瞭望铁塔,尖尖圆圆房屋的村子,还有牧人放牧的羊群、牛群。这些都是异国他乡的景气了。若是回溯一百多年前,这条河还是中国的内河。

“曾经理”王闻道喊道,“这个项目是团党委向国家申请的国防建设工程,拨的是专项经费,你可要铆足了劲儿,把它建成牢不可破、固若金汤的精品工程。”

曾小奇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

王闻道接着说:“这个地方为什么叫龙口。你仔细看看这个界河的地势,它从山坡上急转而下,对岸是地势高,我方地势低,山洪暴发冲下来,直接冲撞的就是咱们脚下这块大坝。按国际惯例,河道走到哪里,国界就划在哪里。若是发生塌坝改了河道,受损害的可不只是三五九团,而是整个的国家利益!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

曾小奇见王闻道话说得分量很重,不由地紧张起来,急忙表态说:“请领导放心,我一定按领导的指示抓好工程建设,我亲自安排施工,亲自督查把关,亲自抓施工进度和质量,亲自……”

突然,爆出一阵哈哈大笑,是杜峰。他的笑声在界河岸上急剧上升,显得格外响亮。王闻道明白杜锋为何而笑,只是不喜欢这般不尊重人的放肆大笑,转过身去冷冷盯了一眼,杜峰立刻止住了笑。曾小奇不知错在哪里,被笑得不好意思,茫然地跟着嘿嘿一笑,正想解释什么,只见王闻道一摆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然后又指了指河对岸的右前方。

透过树林,只见一股巨龙般的沙尘滚滚翻卷着,冲上天空。沙龙快速逼近,装甲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响。曾小奇吃了一惊:“老外的军车。不会出事吧,叫咱们的工人赶紧躲一躲。”

王闻道说:“他们是正常巡逻,不用怕,继续干你们的活儿。”

装甲车由远而近,戛然而止。顿时被自己掀起的沙尘包围住,一时什么也看不清。稍许,沙尘散去,从车上跳下一位军官,紧接着又跳下五名实枪荷弹的士兵,一同向河岸走来。王闻道眼尖,隔岸认出军官是年初在边境会晤结识并成为朋友的居马罕。高声喊道:“居马罕少校,你好啊。”

居马罕爬上堤坝,人高马大,笑容可掬。由于多年生活和工作在边境地区,对中国的情况和中文都很熟,见到对岸的王闻道很高兴,喊道:“王副团长你好,可惜隔着条河,没办法和你拥抱。”说着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并在自己的肩上拍了拍。

王闻道发现居马罕肩章上多了一颗星,哈哈一笑说“提职了,恭喜恭喜。怎么没进城去?”

居马罕说:“去了,城里办公室坐不惯,闷得发慌,生病要死了。又赶紧回来了,还是这里的土腥味儿好闻,这里的水好喝。”

王闻道笑道:“雪豹怎能离开崇山峻岭,骏马怎能离开辽阔草原,还是回来的好。”突然想起年初交谈时居马罕讲到今年会升职,还讲到老婆又怀孕了,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希望这次能生一个儿子。于是问到:“太太生了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居马罕一脸得意:“按你们中国的话说,是个带把的,胖小子。”

王闻道说:“好啊你,想什么来什么。天下的好事让你一个人全都得了,真该找机会再与你痛痛快快喝上一杯。”随后又说,“伏特加!”

居马罕回应:“伏特加!”

两人会意地大笑起来。原来两人曾把杯论盏,不分高低,王闻道对身旁的张来顺说:“把车上的界河特搬两箱。”界河特是三五九团烧制粮食白酒,度数分72度、62度、52度三种,广受农牧民欢迎。随后又对河对岸的居马罕说:“你看按年初说好的我们开始动工了,把大坝加牢固。”

居马罕说:“这个地方你们说是龙口,我看更像饿狼一样的口,搞不好会吃人的。”

王闻道说:“大坝牢固了,我们的麻达(问题)没有了。你们的麻达也没有了,相安无事。”

张来顺把酒搬上河岸后,挽起裤腰要下河,杜锋见状说:“让我来送,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和老外握过手。这一次一定要握一握!”

河对岸的居马罕听得真切,打趣地说:“朋友,站在我这个地方看,你才是真正的老外,哈哈哈。”

杜峰一愣:“耳朵真尖啊。”立刻反应过来,笑道,“界河两岸,你看我是老外,我看你是老外,咱们都成了老外。”

居马罕哈哈一笑回应道:“界河两岸,你看我是朋友,我看你是朋友,咱们结成好朋友。”

王闻道拍手叫好,说:“界河两岸,我守护界河,你巡逻边境,我们都效忠自己的祖国。”

三人对吟,引起一片掌声和笑声。河对岸,居马罕见士兵抱着两条大列巴过来,似乎有些不满意,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士兵又返回车上拎出两大瓶子紫红色的东西而来。居马罕对王闻道喊道:“纯天然,玛林果酱,攒劲得很。”

双方在河道中间做了互换。相互道谢,告别。

上车后,张来顺忍不住问杜峰:“老杜,刚才你笑什么啊,一定有高兴事儿。”

杜峰不屑地说:“一个蛋籽籽大的公司经理开口闭口地说,自己亲自抓,亲自干,不好笑吗?吃饭、穿衣、睡觉亲自不亲自?分内的事儿嘛。”

张来顺接过话头说:“有些基层干部越是职务低的却越是看得重,喜欢摆个谱。联防队的赵建成队长早先刚当副连长时,总爱在办公室待着,不肯回家吃饭。他老婆就到办公室找他:‘建成回家吃饭了。’赵建成却说:‘不要这样叫,组织上给的名字为啥不叫?’他老婆吃了一惊,忙问:‘组织上起的什么名字。’赵建成回答说:‘赵连长嘛!’”说的一车人都笑了起来。

王闻道想这恐怕是有意编排赵建成是官迷的民间笑话,民间笑话不一定是真的,却往往反映出这个人的主要特征。而曾小奇为人处事谦卑低调,却不是个等闲之辈。否则,这么重要的工程项目是怎么拿到手的?自己曾见过实力强大的治理河流的公司,大型机械,流水作业,整体铺设,坚固的水泥河床、大坝无任何缝隙。相比之下。旺发公司的作业就显得太传统,太陈旧了。正思忖着,就听杜峰开口说:“我弄不明白,咱们团明明有建筑公司上百号人。修渠固坝这活儿又不复杂,怎么让曾小奇给拿走啦,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张来顺说:“你没听苟副政委说市场经济自由竞争嘛。再说领导定下来的事情,你怀疑什么?牢骚话多,说明你政治上还不够成熟。”受到责备,杜锋不太高兴:“我实话实说,怎么就不成熟了。”

王闻道不想让两人为团领导的事情争来吵去的,大声对司机说:“钟师傅打开收音机,听听节目。”钟师傅打开收音机,是一档娱乐节目,主持人口齿伶俐地说脱口秀:

春天来了,一对年轻的恋人在公园约会。小伙儿对姑娘说:“你来了,带来了哈密瓜的清香。”姑娘开心地说:“好闻吧,我涂的唇膏是哈密瓜味儿的。”小伙深情的望着姑娘说:“我虽然没有去过新疆,却特别喜欢吃哈密瓜,那个甜得跟蜜似的,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姑娘说:“我也喜欢。”小伙说:“咱俩的爱好都那么一致,真是缘分啊,现在你愿意让我吃上香甜的哈密瓜吗?”姑娘先是一愣,接着脸红起来,紧紧咬住嘴唇,害羞的低下头。小伙见状大喜,把脸凑了上去,要吻姑娘,说:“就吃一点点,一点点。”这时,姑娘突然举起一管唇膏说:“可要少吃一点哦,我新买的,挺贵的。”

故事讲到这就结束了。主持人接着说:“下面请大家听一首非常好听的内蒙古民歌《草原之夜》。”

熟悉的音乐刚一想起,杜峰夸张地喊道:“麦江(哎呀),不麦到(不好),一点都不麦到。”

张来顺说:“明明是我们军垦战士早期创业的歌曲,怎么说成内蒙古民歌了,哪怕说是新疆民歌也行。”

杜峰有些激动:“我要写信给电台领导,让主持人检讨,让他下岗。”

王闻道转身对杜峰说:“我看你就直接写给主持人吧,让他知道这首歌产生于新疆的边境团场就行,宽容大度一些,得饶人处且饶人。”

杜锋显然没有转过弯来。说:“咱们兵团人辛辛苦苦、默默奉献了几十年,守卫边疆,稳定边疆,建设边疆,谁记得啊!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首好歌,还被说成外地的,我心里不舒服。”

王闻道说:“老一代军垦人,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生,期盼屯垦戍边大业一代代传承,继往开来,他们曾想过扬名立万吗?有一首歌唱得好:面对蜿蜒的界河。背靠亲爱的祖国。我们种地就是站岗,我们放牧就是巡逻。要问军垦战士想什么?祖国富强就是我们的欢乐。屯垦戍边,维护新疆社会稳定就是一座高大的历史丰碑,任何名和利与之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你说是吗?”

杜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这个人好激动,还有一个坏毛病,平时老爱讲团场这不好,那不对。可要是听到别人讲兵团、团场的不好就不愿意,和他吵,掀他的饭桌。”

张来顺说:“你呀,吃亏就吃在这张嘴上。仗着有才气,什么都敢讲。要不宣传科长早是你的了,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个负责人。”

杜峰冷冷地回击:“我不稀罕,就这德行,怎么了!”

王闻道笑道:“要讲稀罕,我觉得杜峰对团场执着的爱,真诚的爱倒是真值得珍惜,也算一种特有的稀罕。搞文化的,不知你想过没有,屯垦戍边几十年间,建设农牧团场,工商企业成百上千,人口由几十万,发展到几百万。而能传唱的歌曲仍超不过早期的《草原之夜》《边疆处处赛江南》现在还有什么文艺作品能够引起人们广泛的喜欢,脍炙人口,红遍大江南北?从而让人们记住你,喜欢你,赞美你。”

“张来顺,”杜峰说,“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个问题,以前还都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

王闻道说:“周恩来总理曾说过,国家建设中,经济和文化好比鸟儿的双翅,车的双轮,相辅相成。团场要创造新的辉煌,文化必须要有大发展。”

杜峰找到了兴奋点,高兴地说:“闻道团长,不是我夸你,要拍你的马屁。说真的,这些年三五九团经济上去了,多亏你弄得两个厂子。只是没想到你对文化还有这么深刻的研究和见解。今儿有个问题向您请教请教。”

王闻道笑道:“请出题。不会有意刁难我吧。”

杜峰也笑了起来:“就算是吧,否则我就太没水平了,有首歌谣你怎么看:

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

转战千万里,屯垦在天山。

王闻到反问:“《王震传》你看过吧?”

杜峰说:“听说过,没看过。”

王闻道说:“抽空找来看一看,这首诗是王震将军对兵团光荣历史的概括和总结。豪情壮志,直冲云霄。只是最后一句,还有一种表述,叫扎根在天山。我的看法是后者更准确些。自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后又设立西域都护府,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历朝历代封建王朝都在新疆搞屯垦。屯垦人只有扎下根,安下家,一代传一代,与新疆各民族融合发展,屯垦戍边,方为千秋大业。”

杜峰说:“我再说一个,你听听如何:

是军队,没军费;是政府,要纳税;

是企业,办社会;是农民,入工会。

王闻道轻轻叹口气,说:“其实最不看好的就是这首了。咱们是军队吗?是单纯的企业吗?市政府吗?是农民吗?都不是。给一个事物下定义的时候,不能用比喻的方法。这反映出对兵团认识的复杂性,还带一点窘迫。当然,从民谣的角度看,还算生动有趣。”

张来顺忍不住说道:“我这里也有一首:

割不断的国土情,

难不倒的兵团人。

攻不破的边防线,

摧不垮的军垦魂。”

王闻道夸赞道:“有气魄。”杜峰一拍张来顺的肩膀说:“行啊,你竟然也能文能武。真是近朱者赤,跟着王副团长学了不少。”张来顺有些不好意思说:“团里开三干会,吴政委在讲话中说的,觉得攒劲就记了下来。”杜峰正在兴头上,说:“还有一首你们给评一评:

半个百姓半个兵,

半碗黄沙半碗风。

多少将士思乡梦,

都在万古荒原中。”

张来顺抢先表态,喊了一声“好!”王闻道说:“‘半碗风’倒是有些诗意。只是后两句意境差了些。来顺和我都是军垦二代,生于团场,长于团场,工作在团场,这就是我们的家乡呀,何来思乡梦呢?”

杜峰争强好胜,又出一首:

我家住在路尽头,

界碑就在屋后头。

界河边上种庄稼,

边境线上牧牛羊。

王闻道说:“这像一部纪实作品,咱们团不就是这样吗,谁写的?”

杜峰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鄙人,我现想现编的。”

王闻道说:“果然是三五九团的大才子,给你点赞表扬。”

杜峰说:“光表扬算什么,来点实在的。”

张来顺半开玩笑说:“胆子不小,敢敲诈团领导。”

王闻道说:“不算问题,应该奖励,奖你两瓶酒。”远处已可见到密集的白桦树和一排排平房,那是十六连部的所在地。他把手向左边的半山坡上一指,说:“不急,咱们先去烈士碑前祭拜。”

车在山脚下停稳,四人下车徒步往小山坡上走去。满山坡茂盛的草丛,开放着红的,黄的,白的小花朵。众人边走边采,很快结成一个大花束。

烈士墓前,众人献上鲜花,又排列整齐向英烈三鞠躬。

烈士墓里埋着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叫张兵,女的叫周英。碑的后面铭刻着他们的生平简历和牺牲的事迹。虽不足千字,可王闻道每次都会一字一字地认真看,觉得字字如山。这次也同样,他立在碑文前细细默读。

那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已是深秋,雨加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往年枯水季的界河已是满满一河水,缓缓地流淌。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一股超强的西伯利亚寒冷空气席卷而来,河水再也不动了,成了一条长长的冰河。

整个冬天漫长而寒冷。学校教室的四面高墙,如同一张薄纸,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入侵,学生们穿毡筒护住了双脚,可脸和手却被冻得生疮生疼,一下课,大家都拥挤到火炉旁烤火取暖。

好容易盼到开春,连谷雨都过了。而寒冷还赖着不肯走。界河里的冰还坚硬地躺在河床上。季节不等人,河上游已是春暖花开,冰雪融化,慢慢地夹着大冰块向下游涌来,若不及时采取措施,势必造成河坝崩裂,河水改道。团党委紧急动员,调动各连队的基干民兵,下河破冰,疏通河道。

那个年代,正值边境地区的多事之秋。中国的东北部,珍宝岛战役打过之后,苏军吃了亏,随之又把重心移到西北部,实施报复。铁干里特一役,中国边防巡逻队遭遇伏击,全部壮烈牺牲。巴巴彦布音克山区,一队苏军突然闯进我边境团场,抢夺牛羊,兵团战士奋起反击入侵者,苏军竟然开枪扫射,一名身怀六甲的女职工孙龙珍中弹牺牲。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边防军奉命还击,击毙两名入侵者,三匹马,入侵者落荒而逃。

现在要去破除界河的坚冰,恐怕比坚冰更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经过慎重研究,团党委决定组织一支突击队去破冰。另组织三百人的民兵武装埋伏在岸边,一旦有事全力开火,掩护破冰人员撤返。

张兵和周英是十六连职工,也是基干民兵,两人从小在三两长大,小学是同班同学。课桌中间有一道“三八线”,周英大大咧咧让胳膊越过界线很多,张兵忍气吞声地让着。有时写作业无意间越过了线,周英则用铅笔盒狠狠地敲打张兵的胳膊,以示警告。张兵疼得直咧嘴,想反击,可一看到周英捉弄人后快意的笑脸也跟着笑了。

连队晚上放电影,张兵早早跑到连部篮球场,选好满意的位置,摆上几个小板凳,形成一个长方形,其中一半是自家的,另一半是给周英家占的。周英帮助妈妈洗好碗筷后,又忙着用微火翻炒葵花籽。然后装满两个小布袋,一带是自家看电影时吃,另一袋是给张兵家吃。

夏日里,天黑的晚,大人小孩儿像过节一般,早早涌向篮球场上,嗑着瓜子,说着闲话,等待着天黑放电影。张兵的妈妈夸周英葵花籽炒得好,又香又脆,还夸周英长得漂亮,两个大眼睛会说话,有灵气。这让周英很高兴,觉得自己的劳动是值得的。张兵的父亲是连队的副连长,是个干部。周英的父亲是菜班的职工,两家有距离,坐在一起时,周英的父亲有些紧张,巴望着天早些黑下来,好看电影。可偏偏有人喜欢打趣,马车班的班长凑上前嘿嘿一笑:“老周好福气呀,这么早就享上小女婿的福了。”周英的父亲急了,扯下头上的军帽就去打,低声喝道:“明儿给你戴上个箍,看你还胡咧咧。”引得看热闹的人们哄笑起来。

后来,两人去团直中学上初中,不同班,可仍然约着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从连队到团部七八公里路,早出晚归的,一起走大人也放心。

初中毕业,团场又办起了高中,两人继续读高中,直到高中毕业,两人又分配到十六连青年排参加生产劳动。

五月的一天,艳阳高照。张兵拿着个小铲子弯腰弓背地给玉米定苗、除草,浑身的力量却使不出来。大条田,一行苗有2000多米长,望不到边,心里怯怯的。好在周英手巧干得快,自己的一行活忙完后,反过头来帮助张兵。张兵远远看见周英苗条轻巧的身影,心里有无限的快意。

收工后,两人漫步在乡间小路。周英一脸灿烂,问:“定了一天的苗,累不?”张兵满脸实诚地说:“开始腰酸酸的,腿沉沉的,浑身都快散架了,可一见到你,听到你的笑声,那些毛病全跑了,现在我浑身是劲。”周英更开心了:“嘴还挺甜,我一直笑,还真能治你的劳累啊!”张兵早就知道,周英开心一笑时,脸上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一旦收住笑,酒窝就不见了。他特喜欢看却不敢细看,此刻听到周英的问话,顺着心思说:“是呀,是呀。”周英重重地“嗯”了一声。似在追究什么,张兵又忙改口说:“不是的,不是的。”周英银铃般的笑声像云雀高飞一般,飞向晚霞四射的天空。

春去秋来。一天,指导员把张兵叫到连部办公室说:“小学一名老师调走了,要赶快补上,看了你的学习成绩,语文、数学都还不赖,决定让你到学校当老师。”张兵连脑子都没有过一下,脱口而出:“周英学习比我还要好,他去当老师最合适。”指导员说:“连队的孩子调皮,偷瓜搞桃的啥都敢干,要能降得住才行。”张兵说:“别看周英长得秀气,可凶起来也很厉害,每次打架我都打不过她。”指导员一听笑了:“你们在搞对象吧。”就这样,周英成了一名小学老师。由此,指导员喜欢上了张兵,经过一番考察,提拔为浇水排副排长。

两人不在一起劳动了,整天见不着面,白天一个在大田的庄稼地里,一个在教室的课堂教书育人。晚上则是全连大会,连长讲评今天的工作,安排明天的任务,指导员讲国际国内形势,做思想政治工作。等到散会已是很晚很晚了。张兵躺在集体宿舍睡不着,黑暗中浮现出周英那可以融化冰雪钢铁、无比灿烂的笑容,还有劳动时轻盈美妙的体态,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终于忍不住起身,穿好衣服,拿起手电筒,跑到学校,敲响了单身宿舍周英的门。

周英已经睡下,听到是张兵的声音忙起身穿衣,点亮防风式马灯,然后开门让进张兵。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张兵只想见到人,满肚子的话竟不知如何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想了一会儿才说:“全国要恢复高考,不再搞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事儿,没有什么背景的青年学生都可以报考,咱们也准备准备参加高考吧。”

周英笑了:“嗨,想到一起去了。听到广播后,我就托人找复习资料。你看,这一堆书是两份,还说找时间给你送过去呢,你倒来了。”张兵顺着周英的手势看到窗前桌子上堆了不少书和资料,心中一热。这才绕到正题说:“还有一件事,现在白天黑夜里都想你,又见不到你,要不咱们结婚吧。”

“结婚?”坐在床边的周英先是一愣,接着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张兵人老实,没见过这阵势,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阵子,周英停住了哭,低声说道:“连我的手都没碰过,一下就提结婚了。” 张兵像是受到启发,兴奋地站了起来,可犹豫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周英起身到脸盆架边取下毛巾慢慢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扭身对张兵嫣然一笑,说:“咱们结婚,还可以一起复习,准备高考。”张兵大喜,顿时觉得马灯的光焰增加了千万倍,整个房子红光四射。

几天后,两人骑着自行车到团机关民政部门做了登记,领到了结婚证。

界河破冰疏通河道的战斗打响了。

全副武装的民兵连天还没亮,已进入界河岸边的树林,草丛中沿线埋伏起来。破冰的队伍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才扛着十字镐、钢针三三两两地来到河岸,两人一组,分段包干,力求速战速决。

经验丰富的团领导要求男女民兵搭配,女民兵腰间拴着绳子,下河破冰,男民兵握紧绳子的另一头,一旦冰破落水,男民兵有力气赶紧往岸上拉,确保生命安全。

岸边的白桦树下,周英往腰间系绳子,笑着对张兵说:“待会儿砸冰,若是我落水了,有危险就赶紧松开绳子,别把两人都搭进去。”

张兵望着周英白里透红的脸,真觉得看也看不够,见周英口无遮拦地说,不由地怒火升起,斥责道:“再胡说八道,就揍死你。”

周英笑道:“嗨,嗨,长脾气了,来打呀。”说着,扛着十字镐轻盈地滑着冰到了河道中间开始刨冰。

张兵在岸边又是气,又是爱。看着媳妇干活,觉得每一个动作都有韵味,十分可爱。像是舞蹈演员的艺术表演。他抬起手腕已过了二十分钟了,周英的脸上溢出汗珠,忙说道:“咱俩换换,我来干!”

周英不肯:“不行,有纪律”仍挥动十字镐,用力砸下冰块,但胳膊已不如开始那么有力气了。

张兵不由分说,用力往上扯绳子:“什么纪律,完成好任务才是好纪律。”

周英站在冰河上,脚滑很快被拉扯上岸,喘着粗气说:“好吧,我歇会儿,再下去替你。”

张兵身大力不亏,又是干活好手。下河后细细地寻找河冰的纹路,顺势敲打,左一下右一下,再轻轻一磕,只听河冰吱吱的几声响,便是一大块冰落入水中。这方子又轻巧又出活,只见一块又一块冰落入水中,看得周英直乐:“真棒,简直是魔术。”

太阳升到正中,阳光直直地照射在冰河上,河道上的冰受到热力正在变得松软。不时响起冰裂的声音。张兵干得更欢了。

突然,上游不远处传来急促的求救声:“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张兵一听赶紧上岸,解开腰间的绳子奔了过去。周英也紧随其后。

原来,妇女排的黄子燕因脚下的冰松软再加上人的受力塌裂了,人落入水中,却又被飘移下来的一大块冰卡住,岸边的男民兵用力拉不上来,这才急忙呼救。

张兵飞速赶到,跳到河冰上用手拉住黄子燕用力往上提,却没有提起来。张兵清楚地看到水中的冰块上下浮动着,随着河水流动往前用力,似乎想把黄子燕带入河水之中。张兵来不及细想,跳入水中,用全身的力量将大冰块向旁边推移。好在河床很宽,能移得动。刚把冰块移开,众人连拉带扯把黄子燕拉上了岸。张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正准备跃上冰层,不料又一块儿更大的冰块压了过来,顶在了张兵的腰部,河水很深,张兵脚够不着地,用不上劲,试图推开大冰块,却没有推动。

岸上站着许多人焦急地喊:“快上来,快上来!”可张兵在冰中间无法上来。这时,周英箭步跃到冰河中间,用力抓住张兵的手往上拉,没能拉得动。

这块冰实在太大了,无声无息,却十分有力地抵住张兵渐渐地往冰层下的河流移动。张兵卡在冰层和冰块之间,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呼吸紧张,血液也直往头上涌,满脸通红。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周英说:“松手,快松手。”

岸上的人见情况不好,也跟着喊:“快松手!危险!”

周英哭了,撕心裂肺地喊道:“给我上来!给我上来!”

就在这时,周英也落入了水中,两人的手同时被冰块推入了冰层下的河流之中。

霎时,岸上的人被惊呆了,一片寂静,只听到河水中的冰块碰撞的喳喳声。

团政委很快清醒过来,大声吼道:“下河砸冰,救人!”人们一拥而上,发疯般地砸开厚厚的冰层。等到把冰层砸开,一切都太晚了。

当人们把张兵、周英捞起时,只见周英的手仍紧紧握住张兵的手,掰都掰不开。

若干年后,每当人们回忆起这件事,许多人都说在几十公里的团部都听到了那撼人心魄、撕心裂肺的喊声。

天边飞来了一团厚厚的云,遮住了阳光,雨水洒落下来。张来顺走到王闻道身边轻声说:“下雨了,闻道团长,咱们走吧。”

回到车上,王闻道心中暗暗叹息:“一对年轻人能欢快生活追求美好,又能舍生取义视死如归,可敬可叹。而自己竟被上级的一个电话弄得心神不宁,患得患失,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