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任头
2021-11-11王帅东北师范大学
王帅(东北师范大学)
我跪在老任头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坟头不大,孤零零立着。前面竖了块木头,上面粗糙地刻了五个字,老任头之墓。
我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字,老任头,老任头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雨又下了一天。
浓重的乌云快要掉下来似的,一层层掩住天空。
新月饭馆开在山脚下,一座年代颇为久远的房子,在雷雨中显得单薄瘦弱。
外面黑漆漆,屋里倒是亮堂。
几伙人各自围着桌子吃饭喝酒,都是冒雨赶了一天工的男人,脱了湿漉漉的衣服,光着膀子大口吃着喝着。
地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男人们吵吵闹闹,借着酒劲说着平时不敢说出口的话。
“同生,给叔倒杯水!”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带着醉醺醺的酒气。
我应了声,慢吞吞地从窗边起身,走到柜台后,拿起暖壶。热水缓缓注入玻璃杯里,腾起的雾模糊了我的视线。
“嘎吱——”
饭馆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进来那人的衣服湿透了。虽是夏天,他却穿着厚重的军大衣,大衣外层的布已经被磨黑了,反着油腻的光。他的脸方方正正,遍布着皱纹,眼睛总是有点儿躲躲闪闪,耷拉着脸,看着极难相处。
母亲并未起身,懒懒地靠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望着那人,“老任头,有事儿?”
这个镇子上,无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叫他老任头。没有人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只是隐约听说他姓任,于是大家就叫他老任头。
老任头住在镇子外围一个破败的土坯房里。那房子不是他的,据说因为闹鬼,房子的原主人见卖不出去,索性就放置在那里,举家搬走了。老任头那时刚来镇子,身上一分钱没有,也不忌讳,孤身一人就住进了那房子。十几年过去,倒也安然无恙。
老任头没有正经营生,只每日翻翻垃圾堆,捡捡瓶子,卖几个钱。他身体不大好,整日佝偻着背,咳嗽个不停。镇上的人都不愿离他太近,怕染病。他很会过日子,精打细算,半分冤枉钱也不会花。用镇上人的话说,他是“抠到家了”。几毛钱的东西也要讨价还价,喜宴丧宴他都要去吃,真真是占尽了便宜。
但是,老任头对孩子很大方。他那脏兮兮的大衣口袋里总装着镇上小孩子都想吃家里却不给钱买的糖果。有时候他趁没人,会悄悄往街上玩耍的孩子手里塞几块糖,孩子们得了糖,一来二去对看着很凶的老任头倒是没那么害怕了,有时候还会喊他一声爷爷。
不过,有一次老任头给孩子们糖时,被东街的王二嫂看到了。王二嫂抄着门边的扫帚上前,劈头盖脸冲着老任头就是一顿打,“好你个老任头,占便宜都占到孩子这来了!几块糖你也要抢,害不害臊哟你!”
那几个孩子瑟瑟缩缩站在一旁,一句解释的话也没说。
老任头捂着头躲着扫帚,闷闷挨着打。
动静闹大了,那几个孩子的父母也来了。心肝宝贝的叫着自己家孩子,叫他们以后离老任头远点。
糖果被打落满地。
孩子们被父母带走了,王二嫂也打累了。
老任头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糖,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件事之后,老任头的背又弯了不少。
“雨太大,躲躲。”老任头没看母亲,只紧紧地靠在门边,缩着身体,小心不让身上的水滴到地板上。
母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也没说什么,由他去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
男人们还在吃吃喝喝,聊得热火朝天。
我把倒好的水送上了桌。
“嫂子,今儿这菜做得不错!”先前要水的男人看着像是酒足饭饱,仰面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剔着牙。
母亲笑着应了。
那男人又转向老任头,“老任头,还没吃饭吧?来和我们吃一顿?”
老任头摇摇头,没言语。
“这酱牛肉真不错,来尝尝!”男人说着,用筷子夹了块酱牛肉,冲着门口扔过去。
牛肉掉在地上。
屋里的吵闹声突然安静下来。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
其他男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任头。
老任头看了看那块酱牛肉,依旧没说话。
“嗤……没意思。”那男人见他没反应,嘟囔了几句,便也没有继续纠缠。
其他人顿觉索然无味,几个碰杯,又重回饭局。
老任头依然很平静,他靠着门,望着窗外。衣服滴下的水在他脚下聚了小小的一滩。
我偷偷望向母亲,她手支着头,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不停地向前垂。男人们还在吃着喝着,没人注意到我。
我又溜到柜台后,打开暖壶倒了杯水。
“给你。”我走到老任头面前,虽有些怕,还是把水递到他面前。我以前也得过他的糖果,甜丝丝的,很好吃,母亲从来不给我钱买。
“同生!”母亲突然叫我。
我一哆嗦,热水洒了出来,淋到我的手上,立时红了一片。
顶着母亲不悦的眼神,我把水递到他手里。
老任头似乎颇为意外我能给他送水。一向沉默的他竟主动问我话。
“你叫同生?”
“是。”
“还在上学吧?”
“在隔壁镇子上。”
“隔壁镇子,那还挺远的。”
“可不是,要起大早去上学,回来时天都黑了。可惜咱们镇子上没有学校。”我抱怨道。
老任头点点头,没再说话了。他望着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又喊了我几声,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我不敢多和老任头说话,只冲他笑了笑,走回母亲身边。
突然,一个响雷,外面的雨更大了。雨点敲在屋顶、地面、窗户,密密麻麻的声音,令人心烦。
“嘎吱——”门又开了。
“都快回家吧,这雨——”
没想到门口还站了个人,进来那人话说了一半,停住了。
“是徐叔来了?”母亲站起身,笑着迎上来。
徐叔是小镇的镇长,圆脸,光头,看着一团和气。他面上总是带着笑,可眼尖的人却能看出,这笑意从不达眼底。徐叔为人和善,又热心肠,邻里的忙能帮的他都帮,很受镇上居民爱戴。
徐叔侧过身,绕开老任头,笑着和屋里的人打招呼。
冒着这样大的雨,徐叔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狼狈。他脱下雨衣,收了雨伞,皮质的外套滴水未沾,脚上的靴子也干净整洁。
“快回家去吧,这雨下得凶,今晚怕是要不好。”
“徐叔,这么多年都没事,今年不过是多下了几天,也不碍事!”一个男人说道。
“就是就是,没事!”其他人纷纷附和。
徐叔笑笑,“我也觉得没事,但这是上头的命令,要防汛嘛!”
男人们露出了然的表情。
“徐叔你工作做得好,来年指定要升官!”男人们开始起哄,给徐叔敬酒。
徐叔一边笑着摆手说哪有哪有,一边接了男人们的酒,一饮而尽。
“多亏了大家的支持,我才能顺利开展工作,明年选举我怕是选不上了……”
“徐叔放心,我们大家伙儿指定都投你!”
“哈哈哈,来来来,喝!”
老任头突然望向我。我会意,走了过去。
“这雨不是好兆头,你们晚上别睡的太死,听着点动静。”
我点点头,但心里却没太在意。
“你们家在山脚下,山上有水库……”
“镇长,不好了!”老任头话还没说完,又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推门跑了进来。
“山上的水库,决堤了……”那人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山上的水库是这附近几个镇子上最大的水库,它决了堤,意味着整个镇子都要被淹。
“你,你说什么?”徐叔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快,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徐叔慌慌张张地跑出门,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
其他人也都乱哄哄地跑出去,留下满室狼藉。
只有老任头仍站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
母亲已经被水库决堤的消息弄得心慌不已,脸色发白,看到杵在门口的老任头,便带着怒意,提高了嗓门,“老任头,你怎么还赖在这儿?赶紧走,关门了,关门了!”
说完,母亲便着急忙慌地进了里屋收拾值钱的东西。
老任头叹了口气,“你们小心。”
终是转身走入了雨中。
“同生,山上的水下来还要好一会儿,我先把值钱东西送到你姑妈家去,她们家地势高,水淹不到,你可要看好家,想趁这时候偷点儿摸点儿的人太多了!你看那个老任头一直待在……”
“妈,我知道了。”我打断母亲的话,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母亲皱了皱眉,却也没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出门了。
我锁好门,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
外面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下着雨,将所有生命压抑在沉重的雨幕之中。
屋里却安静了。没有了男人们的吵闹,也没有了母亲的喋喋不休。
我突然想起老任头。他要去哪里躲过这场灾难呢?
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暗的天际。
“轰隆隆——”雷声震耳。似野兽发出嚎叫。
我刚想起身上楼,却突然听到后山上轰隆隆的声响,接着便是石头砸在木头上的声音,浑浊的水从各个缝隙涌进屋子。
我心里一惊,恐怕是山上的水混着石头下来了。
赶紧跑到门边,我颤抖着想取下门闩,开门出去。可是我太害怕了,整座房子都在嘎吱嘎吱地响,我手脚都使不上力气,想伸手去拽门闩,却怎么也拽不动。
我闭了眼,心一横,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拽门闩,终于,一声钝响,门闩被我取下了。
我心里一喜,急忙跑出门。
可与此同时,房梁终于承受不住水和石头的冲击,断裂成两半,半边房梁卡住了我的腿,水一下子漫到我的胸口。
我试了试想把腿抽出来,可房梁太沉,我不能移动分毫。
想到要在这等死,再也看不到母亲,我怕得哭了出来。
大概过了几分钟。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同生!同生!”母亲的声音悲伤又绝望。
“我,我在——”我嗓子哭哑了,只能尽量大声回应着。可水已经到了我的脖子,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在这!同生在这!”是徐叔和几个男人,他们划着船,载着母亲。
母亲颤抖着摸我的脸。她的手很凉。
母亲哭着求徐叔,“徐叔,徐叔你救救同生!你快救救他!救救他!”
徐叔扶着母亲,“放心放心,我们一定把同生救出来。”
我的脚卡在半边房梁下,若是想救我,必须有一个人能去水下撑起房梁。可是水下不知有多深,房子也还没有完全倒塌,一个不小心,有可能整根房梁砸下来,把我们埋在水中。
“你们谁能下水去看看?”徐叔试探地问道。
男人们面露犹疑,这实在太危险了。
“我求求你们,同生还是个孩子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淹死,我求求你们了……”母亲跪在他们面前,不住地祈求。
一个男人提议,“要不我们试试把上面的房梁抬起来?也不用下水……”
其他人纷纷附和,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他们划到水面上露出的那半截房梁附近,合力想把房梁移开。
可是,那房梁不知断裂成了什么形状,他们在上面挪动房梁,我腿便又被压得紧了几分。
我实在忍不住骨头被挤压的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行,这法子不行,同生受不住的!徐叔!”母亲哀求道。
徐叔显然也知道这法子是行不通的,但是又没有人愿意下水,一时之间他也没有什么主意。
见没人说话,母亲突然挣扎起来,“好!你们都不救,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救!”说着,她就要跳下船。
“我来!”一个不大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母亲呆呆地望着声音的来源。
是老任头。
他罕见的没有穿那件脏的发亮的大衣,身上套了个轮胎,在茫茫的水中深深浅浅地划了过来。
没有人说话。
他费力地划到我身边,把轮胎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寻找可以落脚的支撑点。
他踩到一块水下的石头,试探了几下,便站在那石头上,一只手扶着轮胎,一只手去水下摸索压住我的房梁。
房梁很沉,老任头单手根本抬不起来。水快要淹到我的嘴巴了。
我一直看着老任头,他的目光不再躲闪,而是专注地观察水上水下的情况。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他。
他脸上都是皱纹,深深浅浅的勾勒出岁月的痕迹。头发也已白了,染着几十年的风霜,仍然板着脸,看着很难相处。
他的眼睛却出人意料的亮,像汪清泉,清澈见底。
老任头冲我笑了笑,“娃,坚持一下。”
我一愣,任凭泪水和鼻涕在脸上纵横,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缓缓地松了扶着轮胎的手,深吸一口气,扎进了水里。
我感觉到腿上重量的缓缓消失。
与此同时,水终于没过了我的鼻子。
我听到了母亲的哭喊。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托着我的脚,努力地把我举出水面。
我抓住了老任头的轮胎,被推着划出了很远。
与此同时,房梁彻底砸下,整座房子都塌了。
我回头。
坍塌的房子已经被水淹没。
老任头家离镇子中心远,地势高,没被淹。
徐叔带人去他家收拾东西时,发现了他藏在枕头底下的一沓钱和一张纸。
钱有几百块,都是零钱,几角几块的,捋的整整齐齐,妥帖的放在一起。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给娃娃们建学校。
徐叔随手把钱揣进兜里,把那纸团了团,扔了。
镇子开始灾后重建。徐叔有事必到,有忙必帮,整日挂着一张笑脸,好不和善。
老百姓感恩戴德,纷纷称赞徐叔是好镇长。
后来徐叔升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