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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沟

2021-11-11传凌云

延河(下半月) 2021年6期

传凌云

西沟,在冯原镇徐卓村西庄的西面,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沟壑,沟底常年干旱。据说,从沟底北上可直达冯原镇北的壶梯山。壶梯山与黄龙山属同一山系。很早以前,每逢大雨,山上的洪水就会沿着沟道汹涌而下,冲桥毁路,势不可挡。我小时候就见过数次洪峰冲垮路面桥面,阻断交通。有些时候,顺势下来的洪水还会冲毁所经之处的窑背窑面,把窑洞冲刷成一个个拱形圆洞,冲毁村民的猪圈、厕所,选成人畜伤亡等不可挽回的损失。

有一年,人们前几天还在议论着镇上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跳入南街的涝池塘自杀身亡的故事。可没过几天,一个很热的下午连着一个闷热的黄昏后,一场猛烈的大暴雨就突如其来地袭击了村庄。据当年曾目击过这一次典型暴雨灾害的大姐描述,当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钟,她和村里几个女伴外出归来的路上突遇大雨,只好集体暂宿在距村两里开外的一个女伴家里。晚十点她们正在炕上睡觉,突然就被“咕嘟咕嘟”流水声惊醒,定神一看:从窑背后涌入的水已漫过了大半个炕楞,把地上的鞋子、西瓜等都冲走了……那次暴雨,村里因猪圈倒塌压死了好几头猪。村里的孩子因此连着吃了好几天都猪肉,那些煮熟了的红肉丝,一根一根又筋又好吃。暴雨过后,站在冲跨的路旁,脚下浊浪滔天,若不是对洪水造成灾害的担忧,定然会发出类似于““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西沟也有平静快乐的时候。大约是在夏秋季,绿盈盈的枝叶密密匝匝地覆盖了沟底、沿岸田野,整条沟和村庄一样,绿树掩映。衬托得在绿树中若隐若现的村庄一片静美,似醉卧在希望的怀抱中。村里的大小孩子由稍大一点的孩子偷偷领着来到沟底,或爬树采花摘果子,或玩游戏。还有大一点的孩子,每人或多人爬上一棵树,坐在树枝上,躺在树杈上,悠哉乐哉地“坐飞机“。即使有时树枝断裂从树下掉下来,也乐不可支。

我的两个姐姐就是其中的两位“教练”。有一次,她们还瞒着我父母领着我和哥哥到这里玩。二姐敏捷地爬上一棵树摘一种叫铁扁豆的果子。这种果子麻麻的,有一种通弱电金属导体特有的麻电质感,含在嘴里,酸甜爽麻直通骨髓。十几年后甚至直到今天,我还曾在网上查过相关信息,却全然没有人提到过这种果子,它就这样像童年一样消失在了梦一样远去的地方。

西沟,在村庄西边,也在我家西边。从家门口往西走约百余米就到了西沟沿畔。小时候,父母从来不允许我单独到那里去,和哥哥及小伙伴一起去也不行,他们说,沟畔上有狼出没。狼的粪便和人不同,是白色的。我还真在沟畔的狗尾巴草丛里见过那些白色的粪便。那时候狼多,据说,在被我们家作为西边院墙的那个高崖上,每到夜深人静,就能听到狼嚎。我奶奶也是因此不惜让出士半院庄基,让生产队的饲养室在我家西邻落了脚。据大人们说某年某月某日,狼和黄鼠狼还曾窜到村邻家里偷鸡偷羊偷猪,种种传闻和事实每每让独眠独醒的人在夜晚害怕得难以入眠。

那时候常听村里的老人家说,某天某时,村里的某某人清晨,有时是黄昏与狼遭遇,凭借着勇敢和智慧与狼对歭终于安全地返回人群。在脱离危险之后,那人几乎被吓得一下子瘫软在地。当然还有一系列的防狼遇狼经验和教训。比如,狭路相逢勇者胜,见狼要勇敢地正面对歭,不能露怯,不能给它后背和可乘之机云云。

西沟的林木郁郁葱葱,像一个神秘、幽绿的魔幻世界,引人联想,承载了多少村人及我们对未知的遐想,甚至还有恐惧。然而,不知何时起,它的神秘竟然就被打破了。人们浩浩荡荡地开进去,毁林造田。绿树披拂的沟坡先是变成梯田,种麦子、土豆和玉米,后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被改天换地的农民用推土机等大型机械平整变成了带了些微坡度的责任田。传说中那条曾在解放战争中兵来将往,国共两党士兵胶着拉锯,可以直通壶梯山的行军步道也被慢慢地破坏,变成了如今浅浅的一道“V”字型沟痕。有些地方是矮矮的两道大约平行的弯曲土崖。人们也再也不能从这条道爬山了,由此而延续至村北的涝池、沟道也因相似的命运早已不复存在。从西沟的这一段分别往南往北延伸出的沟道也已经全变成了承载垃圾填埋任务和承接污水的所在了。

我上初中时,村子西边也就是西沟附近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通往更南段的仁卓、吉安城,这路还在村西(现在已到村中)与西沟有所交集。路旁是冯原南街的公坟地,我的许多同学、老师上学,还有附近的村人赶集也要从此路经过。在我印象中它无疑是一条宽阔敞亮的交通要道。我每天独自上学的路上总少不了来来回回地路过、丈量。那片广袤的田野,总是寂静无人。夕阳又大又圆,或红或黄得正好。它们都是我走路、思考及每一步前行的好伙伴。我有好多问题都是在这些独自行走中找到了答案。有时候,我甚至手捧一本课外书,在阅读和快走中经过它们。它们陪伴我走过了那些寂静中的求学时光。

后来我初中毕业外出上学,从车站下车后,起初还能沿这条路走回家。渐渐地有人在这附近盖了工厂,再后来,这条路就失修。再后来它就变成了连接着西沟的造纸厂的排水沟,镇上的垃圾场。下段,也就是我村西边的那段,还有更下段,也就变成了庄稼地和责任田的一部分了。而我村里的这条道,有一段时间还听说将要从这里拓宽修一条道通往某个重要所在了,但后来也不见动静了。

出来已久,告别时长,魂牵梦绕的西沟,从此大约也就只存在于我们这些曾经的孩童,与而今中老年人的旧梦中了。

一件红衣衫

一袭红裙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棉布的质地,亭亭玉立的姿态,瞬间就印在了脑海里,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给我做的那件红士林布的红衣衫。

那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家里很穷,姊妹又多,我又排行最小,很少有新衣服穿。有一天,我突然就被母亲告知,说要带我上街扯布做衣服。上课时一整天心中都踏实不下来,仿佛胸口有东西要流出来。

从家里到人民公社政府所在地的街道上有二里多路,我连蹦带跳拉着母亲的手跟她走了,到了合作社才知道,她其实是和家住几里外蔺家垅的老姑约好了一起上会买东西。

她们在街道上转来转去,从合作社的门口出来又进去,反复好多次,几次头凑在一起商量,还把柜台上的布料摸了多遍又放下,最后终于决定还是给我扯几尺当时最时兴、最红、最鲜艳的红士林布做衣服。

母亲从最贴身的衣服口袋(当地方言,摸手)里掏出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布证、带着体温的几张旧纸币数来数去,最后经过和老姑的再次磋商计算后,让人给我扯了布料。就这样,又经过了她几日的熬夜与飞针走线,我就有了一件心爱的新衣服。

穿上那件红衣服,我的脸仿佛被衣服照得通红。在一天的兴奋和和按捺不住激动中,我终于上完了一天的课,也在同学的羡慕的眼光中体会到了近似于鹤立鸡群、木秀于林的优越感。在那一群旧或许还脏的衣服环绕中,我的新衣服显得那样鲜艳夺目。

那时的电影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大队部放映,又因为当时盛传学校即将上演电影《红孩儿》(方言叫红娃),所以,我在那一天就被班里那些调皮的男生们叫出了一个外号:红娃。既害羞又没有办法制止,这样“红娃”就在我成长过程中伴随了我近一两年。此刻,小同学们在叫外号时那个先追着喊后又左突右闪躲避追打的情形恍若在眼前。那件红衣服,也因此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它和岁月,和当年的贫困、饥饿,和父辈们的辛劳,就这样搅在了一起。并通过红布衫这一具像,越来越清晰地留在了记忆深处。

每当我想起它就想起了母亲,就想起了我当时小小的虚荣。我想,它是长年远居故乡的母亲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也是我童年的最深的印记之一。现在,再穿上任何比这更漂亮的衣服也无法体会和得到当日的自豪感了,更无法看到那些同学们,那些还在意我的小伙伴们,他们关切、羡慕的目光了。

岁月悠悠,红布衫就是童年的一片朝霞,永远映照在那个年代的记忆上空,映照在贫瘠中的母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