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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过天桥

2021-11-11徐枝扬

延河(下半月) 2021年6期

徐枝扬

如果没有记错,北二门与学生公寓之间没有设立斑马线,一座天桥横跨南北。我于千里之外的他方,一百次,一千次地回想起这个画面,仿佛我还慢悠悠地走在那座桥上,迎面而来的人朝我招手。我想辨识出他的模样,搜索一番名字,还是未果,那些曾经鲜活的脸都沉睡在记忆深海之中。

时隔多年后,我悄悄返回这座城市,探访昔日的校园,只为了却一桩心事。没有身披锦衣,没有少年游时呼朋引伴的阵仗,倒有些孤寡般的凄清。时间正是早高峰的节点,桥底车辆拥堵得水泄不通,桥上通行的学生排着长龙,桥面的铁皮断裂成好几截,踩上去咔嚓作响。我驻守在一旁,拥堵的人潮汇流到一起,又分成几道支流涌出,没有一丝涟漪,了无影踪的时间长短不一,万物相聚别离的结局未曾改变。

等到高处的钟塔时针走向八点,清鸣的钟声震荡每个迟到者的心神,路上的人影稀少,晚起的学生慌乱地冲下天桥,奔向书声琅琅的第八教学楼。近校情怯使然,我不事声张地跻身其中,好像回到白衣飘飘的年代。一个身宽体胖的身影加速超过最前列,手中紧握半只肉包,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嚼了几下,气喘吁吁地回头,冲着我和大后方招手——都快点啊,要迟到了。我有些许犹豫,不知该像他们一样焦急奔跑,还是继续作冷眼旁观状。于身份而言,毕业那天,交出宿舍钥匙和学生卡,卷好铺盖行李,四年的一张录取通知书换取两张证书,我与这张学生身份再无瓜葛。

不远处的图书馆一楼传来香浓的咖啡味,学生们借书还书,或点一杯咖啡坐在藤椅上看书。咖啡味道没有变,还是那么醇香好闻,只是不再对外来的我开放。我围绕图书馆的周边打转,探索那些可以唤醒情感的场景,绵密的时光一闪而过。眼前的这座校园已焕然一新,情人坡和草坪周围大规模翻修,中心广场矗立起伟人群雕,纪念逝去的学术界泰斗、思想领域的先驱。巨人高高在上,我不自觉生出羞愧之情,要是有人问,你觉得母校会不会以你为荣这类问题,学校有名我无名,一无所成的我恐将掩面逃遁。

北二门两边的旧店面改换门庭,左边的服装店卷帘门紧闭,它们即将被改造成大学生创业一条街。拐角处的狭窄角卧着一爿陈旧的锅炉,头顶一块灰尘累累的牌匾,冷落的门前没有了叫卖芝麻烧饼的伙计,流传的老手艺隐退,新式的潮流正当红。右边零碎几个铺子装潢没变,亲民的价格带来红火的生意。朋友做过兼职的那家饮品店如常开张,喇叭持续叫卖柠檬水,价格很低廉,我捧杯抿一大口,味道简直酸到掉牙。可吧台上的情侣共饮一杯柠檬水,却咧着嘴角,彼此对望止不住地笑,两根吸管涌上来的仿佛是甜汁蜜饯。

瑶瑶果园开在饮品店的右边,说是果园,其实五脏俱全,包括各种熟食零嘴。店铺的老板还是当初那个胖男人,腰上系着围裙,就地给排队的学生削甘蔗皮,使刀功夫依旧干脆利落,只唰唰唰几下,皮肉即刻分离。见我长时间站在旁边袖手旁观,他抬头瞧了我两眼,好像认出我了,好像又没有,我也只好嗫嚅着,把那句别来无恙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天桥的南边,人群往前慢腾腾挪动,前方越过一个长发披肩的身影,清爽打扮,竟与一位旧时的形象几乎重合。犹豫之间,我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这位素昧蒙面的陌生女孩转过身,惊讶地回视我的叨扰。抱歉,认错人了,我甚至来不及过多失望,只剩忙不迭地解释。记忆总是容易生出错觉,眼前年轻的面庞还是年轻的面庞,只是一代新人换故人。五年前,同样这个地方,同样的动作,那个未曾泯灭的身影回首,冲我巧笑嫣然。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永远有人正年轻,永远不变的是朝他方迤逦远去的惊鸿魅影。

靠北台阶的小木凳上,只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牢牢坐镇在那里。这么多年过去,他每天下午十二点半准时到来,雷打不动风吹不倒,把天桥的地盘守得固若金汤。伊始他拉的是二胡,几首拿手的曲子拉得有模有样,引来数量可观的观众驻足,演奏完后齐齐鼓掌,欣然投钱以表赞赏。遗憾的是,他的技艺多年没有丝毫精进,寥寥几首曲子翻来覆去地弹,复弹多遍后,慢慢也就少有问津。如今却不知是什么影响到他的心境,他拉弦的手法颤抖,节奏凌乱,一首曲风本该气势磅礴的赛马拉得格外荒腔走板。干涩的琴声就像木匠拉大锯一样刺耳,路过的行人几乎躲着他走。

这天上午我从他身边路过时,他自顾自地拉着,弦音时停时起,想一出是一出,铁盒里空空如也。等到下午场依然如此,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于是停止拉弦,眼神空洞地望着来往的车流,面容憔悴而落寞,仿佛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躯壳。过了一会儿,竟有人起恻隐之心,给他丢了个五角钱硬币,他意外地直点头道谢。他不明白自己正堕进时间结出的界中,施舍这种方式是一种准确无误的侮辱。

北二门的夜市隐藏于缓慢升腾的夜色中,无数个虚弱的胃等待着食物拯救。等到流动餐车陆续出摊,炊烟也升腾起来,属于吃货们的幸福时光来临。大一大二时,我们三五个朋友勾肩搭背,围坐在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微凉的晚风吹过,我们戴着耳机摇头晃脑,漫不经心地走在每一条日落大道上。这是多么快活无边的日子,象牙塔里的学生最为寻常的夜晚,黑色的倒影如白驹过隙,不经意地漫过粗糙的一切,时光的漏斗将巨量的幸福一点点筛滤出来。等到大四那年,各奔东西的前夕,我须弥间恍然大悟,一切都即将离我远去。那会儿我搬到附近的龙虾街住,夜间出来踱步,一路从龙虾街的夜摊走到北门的夜市。龙虾街的夜摊,黄漆木桌肆意地摆在马路牙子上,一盘盘小龙虾鲜红夺目,中年大叔们光着膀子啃得汁液横飞。他们呢喃着醉话,借着酒劲与邻座的女性调笑着黄色段子。这是成人世界的其乐融融。我慢慢远离那里,直走到北门的夜摊店,声浪稍歇。校门口到宿舍楼,一路迎面而来的都是年轻的气息,疾驰越过的山地车拨动清脆的叮铃声,好几位喝到醉醺醺的男孩甩开旁人的搀扶,失控般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喊同一个名字。这些临别前不吐不快的心思,为时已晚的情愫与衷肠,徒留一段段布满伤心遗憾的故事,此后也许天南海北难以相见。

夜晚的天桥上,其实还有位卖唱艺人的身影,以音乐作为注脚,这位卖唱艺人和那位二胡演奏者分摊天桥南北所有的日与夜,我足足听他在夜晚的天桥唱了两年。他背着琴包和音响,断断续续地来,一唱一整晚。有天天桥上的夕阳很美,霞光给高楼描上金边,也给这位穿海魂衫的卖唱男人描上金边。我鬼使神差地留下身上所有的零钱。钱不是巨款,硬币包在纸钞中掉进琴箱,发出轻轻的咤的一声。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激涕零的眼神望向我。他的歌声出现情绪激动下哽咽般的颤抖,然后重整旗鼓般激昂起来。整个夜晚,他的声音似乎比以往更加坚决有劲。

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校园是最后一片尚未崩塌的净土,唯独这里还保留些许天真幻想的气息。我们曾在乐房一遍遍地排练AC/DC 的《backinblack》,鼓手不知疲倦地挥舞长发,汗水不知不觉湿透我的背带。密闭的空间里没有地心引力,旋律托浮着我们飞扬到天际,痴迷忘我地排练乐曲,一度热烈地燃烧,手磨出几层厚厚的茧,爱与流泪都无比痛彻心扉。到后来,每个人都没有想清楚,到底是什么把我们拽回地球表面,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乐房。

其实卖唱艺人的嗓音没有多么美妙,吉他伴奏的和弦转换不算复杂。可能是民谣单凭一把沙哑的嗓子就足够动人,可能是毕业前的离愁别绪击中内心的共鸣,可能是夕阳照射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余晖,念着他在很多个漫长的夜晚给这条人声鼎沸的闹街伴奏,我突然生出恻隐之情。而且,我真的感觉到,这个男人迫切需要一点支持。对于街头艺人来说,有观众捧场的表演才有延续的必要。男人看上去贫困潦倒,唱歌带有一种时运不济的忧伤。他为何而来,是不甘庸常的生活吗?荷尔蒙即将衰退的年纪,结局似乎已经注定,命运在一旁耳提面授:快离开这个最后的舞台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安分地寻一份工作,好过继续遭受他人的漠视。这落魄糟糕到极点的生活,再极端一点,与自我无休止的撕扯中走向毁灭。

那部《百万美元宝贝》的电影里,讲述了三十一岁时还是餐厅侍者的麦琪,有一天突然跑到拳击馆,不懈地向教练证明,更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宣称,如果你能训练我,我会成为冠军。她确实说到做到了。但我把视野放到可及的方圆几公里,影视剧里鼓舞人心的故事鲜见成功的案例。囿于天赋所限,人们通常选择一种安全的方式,循规蹈矩地生存着,自诩为走正确的道路。我也是如此。那个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男人,一把年纪还在苦苦坚持的男人,漫漫的长夜冲着世界喊到声嘶力竭。我不知是什么促使他坚持下来,夜复一夜地在天桥卖唱,渴望着潜在的听众赏识和建立另一种新生活。

当天我没有再前往龙虾街,即便那里的美食更为风靡。我一个人默默地守在北二门,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回想过去种种,等待夜色升腾,等待夜市开张。一个人点多人份的小吃,坐下来与空气对饮,无言地咀嚼,任由熟悉的口味引爆味蕾,撑到胃都要装不下。看着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却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一句亲切的问候。我特意等到很晚,等到夜凉如水,也没有等到那个中年男人。问路边低年级的同学,都说从未见过此人。那个高歌的男人,他出现过吗?如果出现过,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可能他的血液冷却下来,自此顺从地回归生活,找一份流水线上的工作,规规矩矩地过日子,攒钱好娶妻生子了。只能做此解释了。就像他不厌其烦地唱那首万晓利的民谣压轴,作为一天的最后献礼。歌词的最后一句是:被刽子手砍下了人头,魂魄还能留恋最后九秒,第七秒突然从梦中惊醒,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他可以这样平和地面对庸常的人生了吗?

这条街吵吵嚷嚷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半学校夜禁。十一点五十分,一天的最后倒计时,我停在宿舍楼下望而却步。道路没有什么人了,我索性蹲在水房的台阶上,与一堆细碎的水瓶内胆比邻而坐,我的眼前漫过很多人的一生。人的一生实在太复杂太过漫长,个中滋味我永远无法道尽。我只知道,无论什么人物,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一生过后都会变成尸体,好比眼前这堆晶莹的水瓶碎渣。与其他事物相比,水瓶们的一生相对平淡——这些水瓶永远轻轻地放置,轻轻地提走,一辈子好像只有保温一个作用。水瓶们不太会说话,别人都以为他们性子温吞,不事张扬。直到一天,水瓶与坚硬的地板相撞,发出怦然的巨响。这是一声来自平凡生命的最后嘶吼。世人这才后知后觉,水瓶们的心里原来一直都住着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