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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寸

2021-11-11肖奕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延河(下半月) 2021年6期

肖奕(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五更刚过鸡鸣,阿余就从床上爬起,披上白布短褂,蹬上黑棉鞋,迷蒙着双眼,到外面铺子里看火去了。此时天还未亮,四周黑黢黢的,五步外的景物都看不见。阿余像往常一样点了盏煤油灯,又拨亮了灯芯,无尽的寒夜便被一豆橘黄色的灯光照亮。阿余哈了口气,感到些许温暖。

这是一个铁匠铺。铺子的主人是一位和蔼可亲、须发花白的老人。说起来,这位老铁匠是个苦命的出身,年幼时父母双亡,为了活命在街上拉过黄包车,要过饭,也跟几个远房的亲戚下南洋谋过生,可惜时运不济,本没赚回来,几次差点饿死街头。所幸老铁匠后来遇到了贵人,经贵人点拨,习得打铁这门吃饭的技艺,锻造铁具,渐渐有了一些积蓄。此后竟时来运转,不仅娶妻生子,还开了这家铺子,日子也慢慢过得滋润起来。

老铁匠的手艺,县里县外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村里人说起老铁匠打的铁犁,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能在地里犁出花来。城里人也不去买什么瑞士刀德国刀了,纷纷慕名来到老铁匠的铺子,更外省富商亲自登门,置下巨款,只为求得一把老铁匠亲手锻造的菜刀。外头名气如此之大,老铁匠却没有被名与利冲昏了脑袋。他立下两条规矩:他的刀,一不卖权贵,二不卖富豪。没钱的乡亲想买他的刀,他大方取出,只收些零头意思意思;倚仗官威及财大气粗者,给一亿也不卖!老铁匠的手艺和为人,让他在乡里有了很高的声望。

但是,现在他老了。

阿余是老铁匠的徒弟,老铁匠是阿余的师父。阿余已经记不清楚从何时起,老铁匠家中的饭桌上,开始有他的一只饭碗了。他原也是个孤儿,几年前,在街角卖报,寒风中饿得眼冒金星。那天老铁匠恰巧进城办事,路过此地,在人群中只一瞅,便瞅见他那双强健有力的臂膀,端详了半天,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只说:“来做我徒弟吧。”于是,他便真的成了他的徒弟。

师父说:“昔年铸铁名师欧冶子,锻坏了九九八十一筐废铁,方有大成。”

锻坏八十一筐废铁!这得要多久呢?阿余不知道,这个数目对他来讲太过庞大,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不过来。

从县上到村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叫安河。河水缓缓流淌,从岸上望下去一眼能瞧见水底的鱼儿。河上有座拱桥,桥身沧桑而坚固,相传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沿河,是一条小路,夹道种满柳树。这里本是野草丛生之地,因着乡亲们进城老走这道,一来二去,这路便被稀里糊涂地踩出来了。

阿余很喜欢这条路,每次给城里客人送罢铁具回来,总要在这路上逗留好一阵。烟雨时节,柳色依依,乡下人的黑瓦屋檐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阿余背上师娘为他编的竹筐走在路上,常常看见二三个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竹笛,几个身体尚硬朗的老人挑着黄瓜、白菜等出来卖。

阿余打铁,一个扎着两条红绸辫子的小女孩,常抱只花猫,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只是笑,不说话。阿余将大锤抡得呼呼作响,“哐当哐当”地火星四射,一下一下地治着砧上的顽铁。女孩面庞白皙,眉目清秀,穿得很体面。有一次,趁着抹汗的功夫,阿余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阿媛。”“多大啦?”“十二。”“你不害怕吗?”“你不也是嘛。”女孩将那双天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阿余望着他笑了。日子久了,阿余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渐渐地,女孩站在身边,他才会安心。

日月如梭。一转眼,阿余锻坏的铁已累了几十箩筐。那位常来看他打铁,叫阿媛的女孩,昔日的两条红绸辫子早已变为一股又黑又粗的长辫了。

师父说:“阿余,你的技艺差不多就快练成了,但还少了些分寸。”

阿余问:“师父,什么是分寸?”

师父说:“我师父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做车轮的工匠,在工作的时候看见一个大王在旁边看书,便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去对大王说,你读的都是些无用之书。大王大怒,说,如果不解释清楚,我便杀了你。工匠不急不慢回道,‘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这里说的,便是分寸。”

阿余说:“师父,可我还是不明白。”

师父说:“阿余,你要慢慢想,慢慢悟,不要急躁。一个有分寸的铁匠能极好地把握力度与火候,锻铁时能在器物上锻出羽片状的纹路来……”

阿余日复一日地在砧子上磨炼着他的技艺。长期的辛苦劳作让他的形体变得更加健硕。日日抡锤的臂膀长了十分结实的肌肉,小麦色的皮肤,像薄薄地涂了一层菜籽油,在阳光底下散发出青年人特有的健康光泽——他已然步入成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村里人人都知道,阿余喜欢阿媛。村里人说:“从小到大,多好的一对呀,只可惜阿余的出身。唉,可惜喽……”后来不知哪个嚼舌根子的,将这番话传到了师父耳边。那天吃罢晚饭,师父将他唤去,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师父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讲究个门当户对,我们这些抡铁锤的,从来都是苦命的出生,怎么能娶一位县级干部的大小姐呢?”可是,阿余喜欢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过一辈子又是一回事。你能给那位姑娘幸福吗?做人如打铁,切忌乱了分寸,阿余啊,你可要想清楚了……”

一切似乎都没变。

加温、看火、捶打、淬火,阿余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做着他本分内的活。他依旧喜欢走那条杨柳小道,依旧喜欢阿媛陪在身边,看他打铁。

但一切又似乎都变了。

有一回,阿媛来看他。阿余望了她一眼,觉着她脸色苍白,比上回见面憔悴不少,但又不好问。两人都闷着不作声。只有那沉沉的铁锤,在那一下一下“哐哐当当”地敲。阿媛坐在门槛上,望着阿余锻铁。他敲,她看。阿媛双手衬头,望着四处迸飞的星火出神,蓦地,呓语般言道:“阿余哥,我俩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多好。”阿余听罢,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明白阿媛在说什么,只是欣慰过后,师父那番关于“分寸”的嘱咐又在耳畔响起,只得装起糊涂来。“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这样了嘛。”阿余道,他的心隐隐作痛。“不,我要的是一辈子。”阿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她从未如此认真过。“阿余哥,你娶我吧。我给做你媳妇儿,我俩和和气气过一辈子可好?”阿余听了内心一阵酸楚。“傻姑娘,说什么傻话呢,我俩打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怎么说起这没头没脑的事情来?”阿余生自己的气,他强逼着自己,拼命压制自己的内心,将这番话从牙缝里硬生生地给挤了出来。其实,他多么想对她说,好,阿媛,我答应你。

“哈哈,不开玩笑了,不开玩笑了。阿余哥,你今天要打件什么器物呀?”阿媛痴痴笑着岔开了话,但眼眶分明是泛红的。

自那以后,铁匠铺的门槛冷寂起来。阿媛不再来看阿余打铁了。

身旁少了阿媛的身影,偌大的屋子,阿余心里空落落的。他几次托人去她家打听,只说去亲戚家了。阿余心里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阿媛先前去姑妈家也有七八天不回家的时候,便定下心来,渐渐忘却了此事。

不久,有几个着装颇为讲究的青年人,特地寻到铺子里来,要打两副剪子。他们点名要阿余打,说是受人所托,做结婚嫁妆用的。阿余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活。阿余虽才刚开始掌钳,但技艺和从前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告诉客人三天后来取剪子。客人先付过账,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天颇不寻常。前天夜里下了场大雨,将安河边的小道全给淹没了,老鸦在残枝上低低地叫。那几个年轻人来取剪子,他们是划船来的。刚进屋,蓦地,阿余在他们身后发现一个辫着大辫子的瘦小身影。“阿媛——”阿余急忙唤了声。阿媛低着头,好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阿余哥。”阿媛眼里盈满泪水,近乎悲怆地说,“我要去当孙家的儿媳妇了。”阿余听后五雷轰顶,重逢的笑意顿时僵在那里,整个人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阿余哥,剪子是我找人托你打的,以后做针线活,剪个线头,裁个布什么的,也能在手里握握,留个念想。”“阿余哥,我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你要好好保重啊,要永远记得阿媛……”

“你等等。”阿余这才回过神来,他立马飞进屋里,攥了个棕色纸袋出来,递给她说:“阿媛,这是打算生日时送你的,这不你要走了嘛,先送你了。上次好像听说你喜欢这个,我是个铁匠,不怎么懂这些城里人的东西,阿媛,你可千万别嫌弃呀……”

“呀——”,阿媛打开纸袋,是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很漂亮。阿媛一看,瘫坐在地上,眼泪却从笑颊滑落……

那天晚上,阿余做了个梦,梦见了夜晚,月色,拱桥,安河。梦中河水流得很缓很缓,圆圆的月亮倒映在河面上,就像浮着一只皎洁的玉盘。夜色如水,月光如昼。伸手不见五指的乡下,月亮便是唯一的光源。突然,河水剧烈“沸腾”起来,仿佛受了某种原始的呼唤,那河中的鱼化为一道道银光向着月亮中投射着,近乎贪婪地欲向其接近——岸上布满翻白了的鱼的尸体。他感觉自己似乎也化成安河水里的一条鱼,在水中游得那样自在。他没有像其他鱼一样去追逐天上的月亮,只是静静地游入月亮的倒影中,和它融为一体。既得到了,又没有得到,不知这是否是师父所说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