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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史与浮世绘
——阅读鲍尔吉·原野的两个角度

2021-11-11乔雨书

鸭绿江 2021年28期
关键词:鲍尔吉原野散文

乔雨书

在文学的诸门类中,散文这种文体应用范围最广、写作者数量最多,举凡叙人、纪事、绘景、抒情、说理、歌颂、讽刺、嬉笑、怒骂、随感、札记……差不多有手皆能下笔,有口皆能成章。这肯定是好事。但这肯定也意味着,一个作家若以散文名世并独树一帜,又实属不易。正是在此背景下,我开始了对鲍尔吉·原野其人其作的阅读,而同时,也就在所难免地接触到了许多值得读者尊敬和信赖的散文大家或研究者对他的评价:“鲍尔吉·原野是继老舍、萧乾之后最优秀的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他作品中的优秀篇目即使放到20世纪中国散文金字塔的顶端也毫无愧色”(楼肇明);“鲍尔吉·原野是一个好的散文家”“他的咏物散文如《刀》如《风》如《棉花》诸篇,就算放在康熙王朝所编的历代咏物诗选里也是毫无愧色的”(张晓风);他的作品“感情温厚,视野开阔,而又警句迭出,应该称为‘玉散文’才好”(王鼎钧);他是“我最喜爱的大陆作家”(席慕蓉)……

显然,对鲍尔吉·原野,我光用自己的眼睛和声音去观察他谈论他几乎没有可能,但在此,我还是希望,能努力调动好自己的视线与腔调。

心灵史

鲍尔吉·原野最早写作诗歌,还写过短篇小说,然后才开始倾力写作散文。他在一次访谈中直言不讳有如是写作履历的好处:“思想锐度与文体感觉可能比一上来就写散文的‘家’要好点”,他并没解释内中原因,但特别强调了自己散文“绝对真诚”的品质。我们不妨顺藤摸瓜,去寻索一下诗歌和小说写作之于他散文写作的启迪作用。

鲍尔吉·原野在《白蝴蝶的波浪》中称引过雷蒙德·卡佛诗集《我们所有人》中的一句诗:“所有的诗歌都是情诗。”换言之,诗歌是诗人写给世界的情书。有着赤子之心的诗人始终对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充满好奇、热爱和激情,而这世界也总能促动诗人神采飞扬、文字灵动、思绪纷繁,所以,诗人总能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作为诗人的鲍尔吉·原野眼里的世界的确与众不同:“风是草原自由的子孙,它追随着马群、草场、炊烟和歌唱的女人”(《风》);“布尔津河像一只长方形的餐桌,碧绿色的台面等待摆上水果和面包的篮子。河水在岸边有一点儿小小的波纹,好像桌布的皱纹”(《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喀纳斯的云得到了松树和白桦树的灵气,它们变成了云精,在山坡上站立、卧倒、打滚和睡觉”(《云是一棵树》);高粱“把粮食举在头顶,而不像玉米那样把玉米棒夹在胳肢窝。高粱高举着米粒向天告白,也可说举起了一炬红烛。高粱壮烈,高粱不穿军服也像个军人,不像有人穿着军装也像小人。高粱像跋山涉水的游击队员,身子一动就唰唰响”(《高粱与石榴》);“大地的苦情,高粱玉米不懂,苹果和桃更不懂,懂大地的只有草药。地被冻过三尺,被涝过三尺,世上从未停止劳动的并不是人,而是大地”(《草药与大地的苦》);鲍尔吉·原野会担心甘蔗不跑马拉松、没有肝脏而消耗不掉体内较多的糖分,忧虑“糖会在甘蔗肚子里甜爆炸了”(《把自己甜死的甘蔗》);自然界里的甘蔗会让他联想到人和人性,“社会的角色是外皮,可以千差万别;而人是蔗肉。被嚼成渣滓的蔗肉是人的与生俱来的弱点,但不管多么拙劣的人都应该有一些‘甜水’,即优点”(《本分》)……看得出来,一旦落笔,鲍尔吉·原野就会思接千载、情通八方,善于在不被旁人注意到的细微处发现美、品味美并表达美,从而巧妙地点拨读者,为我们打开观察和理解世界的别致之门。戏剧家丁西林曾借剧中人之口如是“调侃”过诗人:“一个诗人,是人家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得见;人家看得见的东西,他看不见;人家想不到的东西,他想得到;人家想得到的东西,他想不到;人家做得出的事,他做不出;人家做不出的事,他做得出。”以此来概括像鲍尔吉·原野这样别出心裁的诗人也许还不够全面,或者还可以这样狗尾续貂一下:“一个诗人,是人家看得见的东西,他看得更清晰;人家想得到的东西,他想得更精到;人家做得出的事,他会锦上添花。”

一般作家的散文年代感特别强,读者往往通过文章标题、主旨、用语等就可以对文章的写作时间、立意、方向、内容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此类“现买现卖”的散文属于董桥《藏书家的心事》所说的“亲热一下也就完了”的“青楼上的姑娘”,因为明天再看,常常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则具有很强的抗衰老性,能穿越岁月的尘埃持续闪耀光华。《从我的梦中打马走过》《每个人理应赞美一次大地》《火和火不一样》《河在河的远方》《爱情常常发生在河边》《善良是一棵矮树》《石头流出泉水,心也能》《没有年纪的小河》……单看标题,这都是诗的语言,读者若是没有进入他构筑的诗一般的具体世界,是无法也不敢望文生义的;而且,除非有特别的时间标志,读者一般也难以准确地道出其外溢的“芳华”,它们常常如同白先勇笔下任凭时光流转却永远不会老云的尹雪艳那样,“有她自己的旋律”“有她自己的拍子”。岁月流逝,唯有真实的东西才会留存下来,也唯有真实的感情才经得起百般咂摸。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鲍尔吉·原野即作为“新生代散文”代表作家而引人注目,时隔多年,他同期的“新生代”同人们多半已风流云散,唯有他,仍坚持在散文的园地深耕细作并结出了累累硕果。这得益于他始终以饱满的真情面对世界,当“心里的泉水兜遮不住,洒了满怀”时,情感之泉自然就“变成了诗”(《石头流出泉水,心也能》),让人不禁要“捧在手心”(《露水的信》)、“牢固地烙在心底”(《一粒米重如山》)。鲍尔吉·原野始终保持着敏感之心、有着大量文学阅读并且深得蒙汉两种语言之长,所以,他才可以在真情真意流泻之时,轻松自如地驱遣文字,做到“文”与“质”、言与思高度统一。

若论小说对其散文写作的影响,应该在于鲍尔吉·原野那叙述语言的绘声绘色。就写景而言,在他那里,山含情,水有意,草木有灵性,哪怕是所谓静物也都会有人的思想、情态、脾气乃至举动:“青草和红柳合伙把布尔津河藏在自己怀里,从外表看,它不过是一个没摆食物的餐桌。为了防止人或动物偷走这条河,红柳背后还站着白桦树。白桦树的作用是遮挡窥视者的视线。青草、红柳和白桦树每次看到藏在这里的布尔津河干净又丰满,心里就高兴,它们竟可以藏起一条河。但它们没想到,布尔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表面看,河水一点儿没减少,仍像青玉台面的长餐桌,但水流早从河床里面跑了。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尔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么地方去,还有比喀纳斯更好的地方吗?”(《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就写人记事而言,鲍尔吉·原野总能简约灵动而又原汁原味地复原事件发生的场景,并把当事人的语言、表情和心态表现得活灵活现。比如《甘珠》,记述的是“我”的一个在央视做记者的远房哥哥甘珠,文章开篇,是由父亲关于自己出生地“只出了一个县团级干部和两个专家”的谈话而引起的:父亲为自己是这唯一一个县团级干部而感到自豪;已是成年人的“我们”,因为熟知父亲的说话内容而无动于衷;孩童期的“我”的子侄们好奇地追问“专家是谁”;母亲对父亲关于自己不是专家的自知之明给予肯定;父亲则为自己多少还具有些许“专家”特点又做出辩护……如此生动热闹又各怀心事的家庭成员之间的讨论与“辩论”,自然而然地,就引出了文章主人公、作为专家之一的甘珠。和甘珠有关的几件事,依序是在“我”年幼时送给“我”家一个从未见过的硕红苹果、向“我”父母讲述陈毅追悼会上的秘密见闻、他在家里认真而盛情地款待“我”这个小孩子吃饭、年老时能达观对待犯心绞痛的病症。换言之,鲍尔吉·原野是以小说笔法笔走龙蛇地复原了个人记忆。可以这样认定,他的散文带有浓重的虚构痕迹。比如《婚礼记》所记述的“我”在俄国布利亚特共和国做新郎的经历就未必有之。“我”和摄像师,本来是去贝加尔湖附近寻找蒙古族文化遗音的节目制作人的,可因为摄像师口口声声炫耀中国富裕,结果激怒了醉酒的俄罗斯司机谢尔盖,他把“我们”赶下车扔在了森林中,经过三个小时的跋涉,“我们”又饥又累地走出森林,竟遇上了一场盛大婚礼,不但远离了森林死神的召唤,还因为新郎缺席多个时辰,“我”被新娘一方的家人安排做了新郎,但“我”还没来得及进入洞房,真正的新郎司机谢尔盖出现了,“我”和谢尔盖之间发生了激烈争执并在摔跤场上一决胜负,“我”虽得胜却及时礼让了新郎的位置并为这一对新人送去祝福,第二天,谢尔盖驱车为“我们”送行,新娘子却对“我”依依不舍:“你才是我想得到的新郎,你还会来吗?”这显然应该是一篇富有传奇色彩并饶有趣味的小说,虽说新娘子在临别时刻说过“生活比我们想象的神奇”这样一句大实话。鲍尔吉·原野类似带有虚构色彩的作品还有不少:《李虎的故事》中,“我”在图瓦国的朋友洪巴图说了许多对狐狸不敬的话而招致了狐狸的惩罚,而后狐狸又及时衔绳示范施以救助;《土耳其二流子》中,“我”在德国斯图加特生活的一个月里,为了让自己的公交月票有所增值,每天乘车东游西逛,还和一班自称为土耳其马列主义工人党海外支部成员的阿拉伯人有了奇妙遭遇;《羊倌札木苏和烙饼的本命年生日》中,羊倌札木苏在饥饿之年收养了汉人遗孤并给他起名“烙饼”,他们会在每个共同的本命年生日里许下一个卑微的生存愿望,这愿望,由吃烙饼而升级到吃桃子罐头再到听长调,而羊倌扎木苏是在听长调的最后一个本命年生日里,带着笑意离开人世的;《让娜》中,“我”让法国女郎让娜确信沈阳马路上的一个个交通警示语“让”字是当地人民为欢迎她这个外宾而写的……

不必多举例了,鲍尔吉·原野简直是在击碎我们对散文应该写真纪实的那种陈旧想象。该如何理解他散文中的这种信口开河呢?鲍尔吉·原野曾这样解释过“吹牛”:“低俗的吹牛人只在吹自己,高级的吹牛家则能给人带来愉悦。一般说,吹牛的主要技法是夸张,而夸张又是小说、诗歌和戏剧创作的主要手段,虽然理论上并不叫吹牛。”(《吹牛的极致》)所以,我们不必苛求高级吹牛家鲍尔吉·原野没有按部就班原原本本地讲述一切。他向来不屑于做皮毛表象的生活经验的复原者,他实际上是将能给人带来愉悦的高级的“吹牛”用在了散文写作上,他始终在意的是心灵表达与情感抒发的真实,这令其散文因摆脱了平实平常平庸而不同凡响而富有风采而别具色泽。我们其实是能够从他的表达中清楚地辨析出来何者为实、何者为虚的,会清晰地感受到其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肯定与向往(《李虎的故事》),对蒙古族人乐善好施、乐观坚韧性情的彰显(《甘珠》《羊倌札木苏和烙饼的本命年生日》),对俄罗斯人热情好客、随性自然、敢爱敢恨的体察(《婚礼记》),对西方国家有趣的公交车生活的触摸(《土耳其二流子》)和对法国人浪漫热情个性的捕捉(《让娜》)。而这一切本质上的真实,正是他要努力传递给读者的。

作家皮皮十年前曾发表文章,以“这个人太逗了”评价鲍尔吉·原野。“逗人”或者说彻头彻尾的幽默,便是鲍尔吉·原野的性格底色,“文如其人”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尤其准确。读者读其文实则是在读其人识其心,就是在和一个灵魂有趣的人打交道,自会感到轻松愉悦。鲍尔吉·原野曾说过:“人活着,心智的路线大约有两条并行,一条是快乐的,用幽默滋养;一条是深沉的,用悲悯裹缠。一则向上飞扬,一则向下植根。这样的人有趣兼而有情。生的小欢小乐与大悲大慈和谐地贯注一体,爱己而敬人。我以为,这方面丰子恺先生做得最好。尘世种种,他在心中喜过悲过,然后用文字线条两支笔阐发出来,让人泣悦莫名。在这里,悲悯的严正莞尔入笑,幽默的猝不及防已经可防,两相和谐,成大境界。不独丰子恺,卓别林如此,马克·吐温亦如此,鲁迅还如此。”那么,他自己,是否也可列入这种“有趣兼而有情”的“大境界”者的行列中呢?

浮世绘

在《让娜》中,鲍尔吉·原野向初次邂逅的法国女孩这样介绍自己:“鲍尔吉,中国的蒙古族人,生活观察员。”这当然是他的一次带有搞笑色彩的自我身份认定。不过,他也确实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始终如一的“生活观察员”,一如他在《四十六团的军马》中所说:“有人说生活太庸常,因而无聊。我不这样看,我觉得生活里藏满了秘密,有秘密就有趣味,证明生活的每一天都不相同。”作为一个有趣有情且童心永驻的人,他在积极触摸凡夫俗子的尘世生活时,着眼于活灵活现其中的魅力与乐趣、透视各色人物繁复多样的人性,他的散文,由是也就变化成为描摹尘世生活的浮世绘、瞭望大千世界的万花筒、观察人类社会的显微镜。

鲍尔吉·原野乐于说理。这“理”不是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非要论出输赢短长的那种“理”,而是他自生活中体验提炼、从书本中参透感悟所获得的关乎生活、世界、人生的诸种道理。用散文同行汪惠仁的话说,他拥有一双“能看出人间、书间、山水间许许多多的幽默”的明慧之眼,这帮助他实现了许多启迪人心智的发现和书写:“与天真一毫之隔的是佯狂,与纯洁一发之辨的叫肉麻”(《什么人在那里装傻》);“卑鄙者是靠启动两种程序来维护内心平衡的:其一是伪善,其二是斗争哲学”(《卑鄙者从不认为自己卑鄙》);骗子就是盗贼,因为“在人类的大脑区域里,偷和骗是同一种机制在发生作用”(《说谎只是败露的铺垫》);“宽容可以使人生进步,批评同样使人生进步。牺牲了批评、严谨、是非尺度的宽容只能造成社会的倒退”(《你不能指望别人宽容》);“一个人如果只感激帮助过自己的人,仍然叫小气,也叫冷漠。他们把人分成助己和未助己两类,以青白眼待人,仍然叫势利眼。对天地无感恩之心,对人的感激必然短暂”(《不会感恩的人也不会负疚》);“正直与聪明的人如果爱生气,是天下最大的浪费,好比拿灵芝与狗屎对决,胜负都不值得。正直的人所生的气以正义的名义而生。然而世上没有一件事可以成为生气的理由,生气无补于任何事情”(《以正义的名义生气》)……鲍尔吉·原野无意于做一个人生箴言的段子手或者煲心灵鸡汤者,他只是习惯于将自己在尘世间、书本中、自然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阅世读书体物的所得与别人一道分享,促人思考。按照他的定义,童年是“积攒了无数秘密”的时期,而老年是“对秘密不再有兴趣,对自然界或科学尤其兴趣索然”的时期,那么,以此来看,热衷于打破砂锅问到底地探寻秘密、发掘真相、道明事理的他本人,便等于正当童年期了,他就像那个说出皇帝什么也没穿的孩童一样,口无遮拦且充满锐气,最终能够抵达真实。

鲍尔吉·原野善于画人。他能以极省俭也极传神的笔墨给这个世界里的众生画像,无论是至为熟悉的亲人、同事、朋友,还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无论是他比较欣赏的,还是未必那么认可的,他都能让读者由他所描画的那单个人而望见其所属的那一类,也就是说他塑造了“典型”。《汪惠仁:站在字里看世界》是为《散文》杂志主编兼书法家汪惠仁画像的,可同时,也为德艺双馨的黄梅戏著名演员韩再芬画了一幅像,还顺带着让读者领略了安徽潜山人的集体风采:温和,亲切,诚恳,谦虚,轻声慢语,因为“人的品格与故乡山水一定有相合之处”。《图门》写的是他的一个有文学才华的同事,原本是牧区孩子,在成长为传媒编辑后不幸患了精神病而回到牧区去疗养身体,鲍尔吉·原野对这一类有非凡创造力却没有好的情绪出口从而丢失了原有语言系统的精神迷路者做了一次集体画像,字里行间,释放出来的是对精神病人无尽的善意、理解和同情。《与九十六叟一池泡澡》是写自己在浴池里偶遇的一位九十六岁老人,其实也是在为自己所熟悉的通透达观的长寿一族照了个“全家福”。《莎朗·斯通的邻居》是记录一对嗜酒的美国人父子的好显摆,他们自称和素未谋面的莎朗·斯通是所谓邻居,而邻居的概念是相距五十多英里——普天之下无问西东的好吹牛者的共同表征,就这样被他捕捉得形神兼备。再以《认识一万人》来说,这简直是一则充满冷峻幽默色彩的警世通言。主人公老徐才四十多岁,就已经神通广大到可以在人间认识一万多人,随便哪个人任意时间段向他提出任何要求,无论是儿子当兵、儿子复员、小姨子办医保、小舅子办工伤证明、小姑子割双眼皮等等,老徐都可以在桌前腾出一块地方,摊开三个电话号码本,打电话逐一落实这些事且办得圆圆满满。而且按照老徐的说法,他所认识的这一万人还不过是他打电话对方知道他是谁、是他能记住对方名字的,至于光打电话没见过面的,更有两万人之多。这样一个鲍尔吉·原野眼中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在后来喝酒喝死了,归根结底是“办事累死的”:“老徐认识了我们五百多辈子才能认识的人,超支了,老天爷不愿意,把他收走了。”鲍尔吉·原野在说到老徐这个大能人的能耐时,“言之谆谆”不动声色,但话里话外却满是调侃,实则是借此“寓言”故事,和读者正儿八经地讨论人生的意义和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一个人认识的人越少,他拥有的时间越多。我们活着原本不是为了办事,而是活时间,对吧”,这才是这篇文章的“文眼”。看得出来,鲍尔吉·原野散文世界中的“我”是一个冷观万象、智慧通透、幽默洒脱之人,这和生活中的鲍尔吉·原野形象高度一致,典型的文如其人。当然,他有时也会绘制自我的另一幅图像,无情地剖示“我”的内心:《孙艳梅》中的“我”好为人师,卖弄自己对汉字莫测高深的理解,吓跑了原本求知欲特别强的日本学生;《婚礼记》中的“我”被赶鸭子上架和新郎谢尔盖在摔跤场上比试高下时的心虚胆怯;《卡车上》中的“我”误把青龙当成劫财的强盗时在心里打的各种小算盘;《李虎的故事》中,“我”在朋友落难时生发弃他而去的自私念头;《我遇见了我》中,当街上流浪的精神病患者穿上“我”送去的御寒大衣时,“我”陡然意识到这个表情依然贫寒肮脏的人就是自己……有勇气如此自嘲自省,应该得益于其精神世界的强大或者说是心智上的健康:“不仅能劳动,能思考,能严肃、认真地生活,还能够超越这些,认同人的局限与生活的局限,能够自嘲,能够装上假面具并随时卸下来。这是说,这个人在沉重之际还能找出轻松的管道”。(《幽默与痛》)鲍尔吉·原野也就是这样践行其“健康”理念的。

鲍尔吉·原野长于写事。一桩桩或者他经历或者别人遭遇的事情,看似微小不起眼,他都能不疾不徐地讲说得富有趣味、充满悬念又耐人咂摸。《李虎的故事》中,人因为对狐狸不敬而被引入沼泽地受窘,而在救助了狐狸后又能得到救助和跪拜;《四外一圈儿滴溜溜的眼睛》中,男人无意中解救了一群狐狸,在其遭遇狗熊跟踪时得到这群狐狸的再三护佑,当然也会因此惹一身狐狸骚味而“后患”无穷。这同样讲述人狐情的现代版“聊斋志异”,可谓各有特色、异彩纷呈。再如《去加格达奇的火车》,这与其说是一篇散文,毋宁说是一部五味杂陈的活闹剧。火车成为一个重要的人生大舞台、人性表演场,诸色人等在火车上会聚,摩擦出耐人寻味的“火花”来。车上有中年癌症患者、壮汉、穿毛衣的乘客、手不释卷者和热衷传播小道消息者。癌症患者宣称“时间不够”,满脑子想的都是时间,连乘坐定点启动的火车也要想着捷足先登以争分夺秒,让别人用二十分钟时间给自己快捷介绍一部长篇心理现实主义小说,这本身已经足够荒唐,却还有让人更感到可笑乃至奇怪的荒唐之处:一落座就忙不迭地一口气吃下十几种贵重的药,不断感慨自己过去如何舍不得花钱、现在却舍得花钱吃药了,手中的病历本成为他获得别人同情的重要资本;一切有意义的事情在他那里都变得没用了,口口声声“活着已经不错了,说别的没用”;看似大彻大悟了,可还是会和别人为了唯一一盒盒饭而发生争执;壮汉之死多少和他有关,他却很健忘,没事儿人似的。再看壮汉,身体约有一百公斤,脸上尽是筋包,脾气火暴,但典型的外强中干——跟癌症患者能耍横较真论说道理,可在得罪了穿毛衣的魁梧乘客后立时现了原形,忽然发病倒地而死。至于穿毛衣的年轻魁梧乘客,应该是一个狠角色,表情里带着冷静的凶恶,好像随时可以捏死壮汉,可在得知壮汉死讯后,立即拎包逃之夭夭。这几个人的行为表现、心理较量都颇堪玩味。还有一个冷眼旁观的书生“我”,这可是典型的“生活观察员”,在观察和记述身边好戏的同时手捧一本观照人性发掘人心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正和眼前无比热闹的火车生活静动相宜、互为映照。火车上这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好戏就是这样不伦不类地把严肃、紧张、荒唐、滑稽、悲哀等几种情感基调交集在了一起,而这一切,恰恰和属地权归属内蒙古、行政权归属黑龙江、管辖权归属大兴安岭林管局的加格达奇的不尴不尬好有一比;其实,这列社会戏剧的火车开往何方都不会影响表演效果,但“加格达奇”的目的地指向,则多少应该属于鲍尔吉·原野的“添油加醋”,以让这出亦悲亦喜之戏“格”外“达”至一种“奇”境,从而最大限度地表现人生的乖张、倒置与荒谬。

说理、写人、记事,鲍尔吉·原野一向不急不躁,不瘟不火,悠闲自在,徐徐道来,而又藏着幽默、锐气和智慧。他曾表达过对清和宁静的中国文脉的欣赏与钟情,若是借用过来形容他散文的言说风格,倒也很是恰如其分:“那是一幅清风明月的言说方式,是低回的、咏叹的,浴乎沂、咏而归的言说方式,用汉字一字一字把它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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