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能走多久
2021-11-11郭宏文
郭宏文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
1
有一天,我走在南山坡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驻足稍息之时,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一条路能走多久?这么一个问题,竟然在我的头脑里引发了一次裂变,让我几乎分散不出精力来注视眼前的路况。我知道,走这样的山路,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不集中,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于是,我干脆找个凸出一点的地方坐下来,任由我头脑中的裂变呈倒金字塔形展开。
我坐下来,头脑中的裂变完全掌控了我,让望着我脚下的这条路发呆。这条路,已经走了多久?将来还能走多久?谁是这条路上踩第一串脚印的人?谁是走这条路最多的人?山屯里有多少人走过这条路?走这条路的人当时是为了啥?有没有人在这条路上摔倒了?有没有人走着走着改变了主意半路返回了?
我头脑中的裂变,一直在咯嚷咯嚷地进行着,绷紧我眼神的缰绳。我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使劲地拍拍脑门,意在让脑中的裂变就此停下来。
我将自己的视线抬高角度,望一望头道沟和二道沟,望一望东沟和西沟,又望一望一览无余的屯落。我发现,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路。这些路,有从山屯之外来,又通往山屯之外的公路;有在山屯里穿过,能走马车的大路;有从山屯屯口开始,通往各家各户的岔路;有在田间地头交错,便于春种秋收的小路;有在山间环绕,四通八达的山路……
2
那四通八达的山路,在我的眼里,交织成一张疏密错落的网。我仔细地清点着这些弯弯曲曲的山路,没有一条是我陌生的。
我记得,我挑着一担柴火,在哪条路上柴火与扁担脱钩,顺着山坡滚到沟底下去了。沟底的方向,与我家的方向恰恰相反。为了能在山路上把一担柴火顺利地挑回家,我忍着巨大的疼痛,练就了在双肩上倒换扁担的功夫,中途不必停歇。可走着走着,捆柴火的绳子偏偏与扁担脱钩了。我跑到沟底,费了好多的冤枉劲把柴火挑回家,然后委屈地跟母亲哭了一鼻子。
我记得,我挎着一筐从松林里刚采的蘑菇,在哪条路上遇到了一只狼。因为它的尾巴半夹在两条后腿之间,我就断定它是一只狼。这是奶奶给我讲《东郭先生和狼》这个故事时,告诉我是不是狼的判断方法。这只狼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我害怕。我与它对峙了片刻后,它就朝着松林里跑去了。我挎着一筐蘑菇,赶紧跑回家。母亲说,你手里有一把镰刀,就不用怕。你不伤害它,它也不会伤害你。
我记得,我去刨草药,在哪条路上看见了一条被山屯人称为“野鸡脖子”的蛇。这是一种毒蛇,看它盘踞或者爬行的样子就吓人。奶奶给我讲《农夫和蛇》这个故事时,告诉我毒蛇有自己的活动范围。打那以后,我再没走过那条路。
我记得,生产队的银白杏成熟时,我和屯东头的三叔,趁看果园的人回去吃午饭的工夫,在北小洼每人摘了两挎兜银白杏,在哪条路上一起跑到山顶的安全地带,然后把杏掏在地上,一个一个慢慢地品味起来。
我记得,我和妹妹去二道沟采山枣,妹妹的脚指头被一根荆条茬扎出了血。我赶紧在自己的衣袖上扯下一根布条,把妹妹的伤口仔细包好,在哪条路上将妹妹背回了家。
……
那些路,不仅我走过,山屯里许许多多的人都走过。那些路明亮而清晰,山屯人家的日子才殷实而幸福。这些路,走得越久,山屯才越有生息。
3
沿着南北方向穿过山屯的公路,是山屯唯一通往山外世界的路径。我曾经背着书包,在这条公路上走出去,到八公里外的学校读初中。
那年冬天,公路被大雪封住,我从学校一步一挪地走回家,用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手脚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那年夏天,一场特大暴雨引发山洪奔泻,公路被阻断,我只好站在河岸边,苦苦地等待山洪退去。
那时,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我一直在这条公路上行走。
看着我天天这样走着,四太爷对我的母亲说,别让孩子挨这个累、受这个罪了,你就知道孩子天天念书将来有出息?咱屯里的人,干啥不吃碗饭?
母亲只是口头应着四太爷,却没让我停止走这条路。母亲对我说,人生不怕小来苦,小来苦不算苦。只要你横下一条心不怕吃苦,这条路你就要一直走下去,才会有苦尽甜来。
在母亲的鼓励下,这条路,我整整走了三年。
我每天坚定地走来回十六公里的路,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学校对每学期出满勤的学生,每人奖励一支价值一块五毛一的“英雄”牌闷尖钢笔。这支钢笔对我太有吸引力了。这样的一支钢笔,母亲要卖二十个鸡蛋,或者卖三斤蘑菇,或者卖四斤知母肉药材才能买到手。而我,只要每天都去上学,母亲就可以省下一笔给我买钢笔的钱。
三年后,我终于从这条路上走出去,进了新的学校,开始了高中的学习生活。而我小学时的三十个同学,大多像四太爷说的那样,不愿意挨累受罪地走这么远、这么久的路,即便有几个走了过来,也不是信心满满。最终,迈入了高中的校门时,就只有我一个人。有了初中三年的行走,我捏捏自己的大腿,又拍拍自己的小腿,感觉从此以后,不管走什么样的路,不管走多久的路,我都会走得坚实而有力。
4
从东头到西头的那条能走马车的大路,是山屯人来来回回走得最多的路。这条路,与穿越山屯的公路在屯口交叉,成山屯的中心地段。
屯口的西南角,有一棵挂着铁铧犁的大柳树。每天早上,生产队队长就是敲着大柳树上的铁铧犁,召集社员们上班,给社员们分配一天的活计。
盛夏的中午和晚上,山屯人都来这棵大柳树下乘凉,顺便听四太爷讲一些怎样为人、怎样处世、怎样持家的故事和道理。那棵大柳树下,俨然成了山屯人情世故的宣讲堂。哪家的两口子闹别扭了,到屯口的大柳树下坐一坐,回到家里就烟消云散、和好如初了。
屯口的东北角,是生产队的队部。生产队存放着犁杖、锹镐、叉子和木锨、驴套和牛套等物资的物品库,存放着各种农作物种子和大牲口饲料的仓库,拴着驴、马、骡的大牲口棚,给大牲口铡草装草的草篮子,圈牛的牛圈,圈羊的羊圈,圈猪的猪圈……这么多的场所,都在队部的大院里。
在我的眼里,队部的大院就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对我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我经常跑到队部的大院里,去看羊圈里新下的羊羔,去看一看牛圈里新下的牛犊,去看大牲口棚里新下的马驹……
我家和队部仅隔两户人家,只要我想去队部,随时可以去。我的一双脚,将我家到队部的路,踩得溜溜光光地亮。
想经常去队部,就要和饲养员吴太爷搞好关系。吴太爷是饲养员,实际是队部的大管家。我脆生生地叫着“吴太爷”,吴太爷不光让我到队部去,还带着我,看过物品库,看过仓库。他有时还把喂大牲口的熟豆饼拿出一块来,偷偷地装进我的挎兜里。回到家里,我咀嚼着那香香的豆饼时,才知道吴太爷饲养的驴、马、骡拉车为什么那么有劲。
有一天,吴太爷突然叹息道:“这条路,走不了多久了!”我有些疑惑地问:“哪条路?”“生产队这条路。”“为什么不能走了?”“是大伙儿都不愿意走了。”
话真让吴太爷给说中了。那年冬天,队部大院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分配到一家一户的小院里。吴太爷饲养的大牲口,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拉到家里后,竟然不吃不喝。人们自然想到了吴太爷,就请吴太爷去家里救急。过些日子,这些牲口才适应各自分居的环境。
生产队散伙儿了,队部门前那条山屯人走了二十多年的路,就此沉寂下来。
5
脚下的路,靠自己走,谁也替代不了。一路的苦辣酸甜,也只能自己承受,别人无法分担。住在东沟的大丫姑,默默地走了三年的迷惘之路,消磨了她三年大好的青春时光。
大丫姑是家里的大头顶,下面有四个弟弟,一个仅比一个小两岁。大丫姑二十三岁时,大弟弟二十一岁,小弟弟十五岁。山屯里有句俗话,叫作“人多好干活儿,人少好吃饭”。大丫姑的四个弟弟正处在长身体的年龄,从老四到老大,饭量一个比一个大,基本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量。大丫姑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弟弟们挨饿,就挑了一个条件不错人家的小伙处对象。去男方相门户的那天,大丫姑让介绍人管男方要了五百块钱的彩礼。男方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知道大丫姑是个好姑娘,而且又碍于介绍人的面子,还是把钱如数交给了大丫姑。
拿回彩礼钱,大丫姑隔三岔五就拿出点来,用来贴补家用,让弟弟们能吃得上,穿得上。就这么一点点地花,大丫姑手里的彩礼钱,不知不觉就所剩无几了。
男方来大丫姑家串门,见大丫姑的四个弟弟饭量都特别大,似乎能把这个家吃黄摊儿。再说,这四个小舅子,将来娶媳妇、盖房子、生小孩,各种事情会一个接着一个。这些事,他哪个不得掏腰包啊?这样想着,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无底洞。于是,他就悄悄地找到介绍人,说啥也要退掉这门亲事。
介绍人对男方说,你想退掉这门亲事可以,你给人家的五百块钱彩礼钱就要一笔勾销,全部白搭。但如果女方提出退亲,彩礼钱就一分不少地退给你。
男方一听彩礼钱要全部白搭,就干脆不再来大丫姑家。他以为大丫姑跟他耗不起,时间一久就会主动提出退亲。
而大丫姑这边,已经拿不出钱退给男方。大丫姑无奈地对介绍人说,拖着就拖着吧,也许拖一拖人家就能回心转意了!
没想到,大丫姑就这么一拖,三年就拖过去了。大丫姑二十六了,男方始终没有回心转意。五百块钱,拖得大丫姑和男方都白白浪费了三年时光。
屯里的四太爷看不下去了,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路啊?他找到介绍人说,不能再这么拖了,拖着不就是相互耗着吗?能早点了解,就早点了解。我折个中,这彩礼钱,南方和女方各承担一半。
四太爷从中斡旋,男方和大丫姑都接受了这个条件。大丫姑东挪西借,勉强凑足了贰佰伍拾块钱,由介绍人交给了男方。由此,她的三年迷惘之路,正式宣告结束。
后来,四太爷说,我咋就定了个五五开呢?四六开不也可以吗?让男方吃点亏,也比二百五好听啊!
6
大丫姑的四个弟弟,依次叫振山、振野、振良、振民,他们都是我的叔字辈。这四个叔的名字,不能让人觉得是一个非常有文化的人给起的。没有文化的人,不会起出这样的名字来。
那年,振山叔和屯里老张家的大生,一起通过了县粮食局招工的政审和面试,去县粮食局下属的一个粮库当搬运工。粮库规定试用期为一个月,试用期表现优秀,将转为全民职工。对于振山叔和张大生来说,这次机会实在难得。
振山叔和张大生同岁,在家里都排行老大,而且家里都是哥儿四个。这样的家庭,出去一个到外面闯一闯,见见世面,山屯人都非常同情和支持。
可是,两个人去粮库半月后的一天晚上,都偷偷地跑回了家里,说粮库整天搬运用麻袋装的粮食,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实在忍受不了了。还说,粮库的活儿,就是天天扛麻袋,没法再干下去了,只好偷偷地跑了回来。
当时,我的父亲正在生产大队当会计。他知道这件事后,马上让两个人连夜回到粮库去,说天天扛麻袋,是粮库有意在考验新招工的人,回去好好表现,可不能辜负了咱这一屯子人对你们的期望。
在我父亲的劝说下,振山叔有些勉强地连夜赶回去了。可张大生说什么也不回去。他说,再干下去,非累死在粮库不可。我就认可在生产队里混了,活着是生产队的人,死了是生产队的鬼。
振山叔连夜回到了粮库,又接着扛了七天麻袋后,扛麻袋的活计就告一段落。过了一个月,粮库经过严格的考核,振山叔被评定为优秀等级,很顺利地转为了粮库的全民职工。
那一年临近腊月根儿的晚上,振山叔来到我家,用一个帆布手套做的拎兜,给我的父亲送来了两瓶高粱酒。他说,多亏那天夜里我的父亲把他撵回了粮库,让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过年了,给你买两瓶酒,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后来,振山叔还当了那个粮库的领导,一直到退休。
振山叔将自己脚下的路,延伸到了山屯外面的世界,而且走得沉稳而坚实。山屯永远忘不了他脚步的声息,永远向他敞开着一条回家的路。
从粮库跑回来的张大生,一直留在山屯里,一直走在山屯的路上。他将那天晚上跟我父亲说过的话,改成了“我就认可在这山屯里混了,活着是山屯的人,死了是山屯的鬼”。张大生一生未娶,后来成了山屯里的五保户,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
7
大丫姑终于要出嫁了。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许多人都心生出一种不情愿来。
大丫姑没有对象的时候,人们都盼着她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屯里和她一般大的姑娘,孩子都挺大了。可大丫姑决定出嫁了,人们又反倒有些舍不得。
大丫姑堪称是山屯同龄人中走路最多的人,就是男人也赶不上她。山屯里各种各样的路,都留下了她重重叠叠的脚印。显然,大丫姑特别喜欢走路的感觉,对走路达到了情有独钟的程度。
大丫姑走起路来,能飕飕地带起一股风来。风声很大,可脚步却似乎悄无声息。大丫姑去挖中草药,她就踩出一条从家门口到东山的路;大丫姑去给猪捋榆树叶,她就踩出一条从家门口到南山洼的路;大丫姑去采蘑菇,她就踩出一条从家门口到松林的路;大丫姑去捡山杏核,她就踩出一条从家门口到头道沟的路;大丫姑去采山枣,她就踩出一条从家门口到二道沟的路……山屯人说,有许多的路,是大丫姑踩出来的。有了这样的路,山屯里的姑娘和媳妇,都跟着大丫姑勤快起来,走路都飕飕地带起一股风。就连山屯里的男人,也不得不学着大丫姑走路飕飕地带起一股风,不带起一股风,就觉得连女人都不如,尤其怕连自己的媳妇都不如。
如今,大丫姑就要出嫁了,家家都要请大丫姑吃一顿上车饭。四太爷说,谁家也不要抢,就从屯东头往屯西头一家一家地排,然后再一家一家地往屯北头排。山屯人按照四太爷的建议,让大丫姑一家挨一家走了一遍曾经走过的路。大丫姑做一手好的针线活儿,还能针绣漂亮的苫被单、门帘和柜围子。山屯里的姑娘和媳妇,常请她到家里去画花样子,她总是有求必应,各家的门,差不多她都进过。
吃过了上车饭,那家的主人就对大丫姑说,别忘了我家这个门,别忘了来我家的这条路。大丫姑答应着,泪水在眼窝到心窝流出了一条亮晶晶的路。
也许,此时的大丫姑,一定知道一条路能走多久,尤其知道从眼窝到心窝那条亮晶晶的路能走多久。大丫姑出嫁了,但山屯有她的家,她可以随时走回家的路。当她的家消失的时候,山屯是她永远的故乡,她可以随时走重返故乡的路。
8
因工作原因,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山屯已经三十多年了。当许多往事在记忆中渐渐淡化的时候,那通往山屯的路,一直让我魂牵梦绕,不曾有任何淡化。我就是沿着这条路,找到生我养我的山屯,找到一直站在家门口、手搭凉棚望着我的母亲。
想起我的母亲,就想起了她关于走路的那一套一套的话语。
母亲说,人这一辈子,自己的长相不能选择,长相是父亲和母亲给的;自己小时候的家也不能选择,小时候的家是父亲和母亲给的;自己的故乡不能选择,故乡也是父亲和母亲给的。而走什么样路,怎么走路,是可以选择的,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山路咋走?有一句话叫“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喘”。十步虽远,走起来一路平安;一步虽近,走起来要冒风险。山屯里的人,隔几年就有人走山路时摔伤了,有的甚至摔得不能干重活儿。夜路咋走?有一句话叫“走大路,不走小路”。大路熟悉,走起来踏实;小路生疏,容易发生意外。人生路咋走?有一句话叫“有本事,能吃苦”。有本事才能有事做,才能养家糊口;能吃苦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我读高一那年的寒假,和本家族的二叔一起去倒卖猪肉。九毛一斤买进来,换个一百多里外的地方一块二卖出去,一趟少说也得挣十块八块的。假期结束时,我就想不再上学了,和二叔一起继续倒卖猪肉。可我的母亲给我打好了行李说,现在有猪肉可以倒卖,将来没有猪肉可以倒卖时,你能干啥?上学学本事,将来才会有比倒卖猪肉更好的事情可做。再说,你念完了高中,如果啥也考不上了,那时再去倒卖猪肉,不也可以吗?母亲的话,我觉得有道理,就妥协了。后来,我成了一名小学教师,没再去倒卖猪肉。而像母亲所说的那样,我本家族的二叔,没过几年,倒卖猪肉的买卖就做不下去了。
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母亲告诉我说,人这一辈子,当自己弱小时,走路一定要多个心眼,就是学会跟着人家走。要记住这个理:“挨着勤的没懒的,挨着馋的没攒的。”经常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对自己很重要。母亲近乎于叮嘱地对我说,你老叔是教师,你想办法多跟他接近,多跟他学习,保准没错。母亲说的话真的没错,我在老叔的引导和鞭策下,果然成了一名小学教师,后来又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
如今,那条通往山屯的路,已经几次改变模样。桥越来越多了,路越来越宽了,路面也越来平坦了。山屯里那条由东向西的路,也铺上了整洁光滑的水泥混凝土路面。沿着那条通往山屯的路,虽然已经找不到那个站在老宅门口、手搭凉棚望着我的母亲,但永远能找到我的故乡,找到生我养我的根。
9
清明节假期,我带着一种比往常要凝重许多的心情,回到故乡祭祖。
进城工作后,每一年清明节,我都要重复做回乡祭祖这件事。尤其是父母去世后,我更是雷打不动。似乎清明节不回乡,我就忘了父母,忘了祖宗,就是不肖子孙。
祭祖结束后,我在山屯东沟的沟口,遇见了大丫姑的二弟振野二叔,正拿着一把鞭子放牛。牛都是他自己家的,共有七头,三头大牛,两头半大牛,两头小牛,皮毛看上去都很光泽,说明主人饲养得比较精心。
我停下脚步,问振野二叔这七头牛能卖多少钱。他说现在的牛行比较高,但也顶多卖七八万块钱。
他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七八万块,在我们的那个山屯里,可不是个小钱啊!
我说,那你再养一年,不就成了十万元户了?
听了我的话,振野二叔很是平和地说,谁知道一年后的牛行能不能落啊?如果不落,十万块就没问题。可你知道,“家趁万贯,带毛的不算”,咱只能是养一天算一天呗!
振野二叔又接着说,要不,你说在咱这山沟里能干啥?人家有点能耐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不是出去打工了,就是干脆在城里买楼搬走了,谁还在这山沟里守着啊?你没看看咱屯子,从东头到西头,还剩几户人家?那些出去的人,都过好了。我们这些剩下的,除了老弱的就是老弱的,守到死拉倒。
振野二叔已经六十二岁了。大丫姑的四个弟弟,只有他一直住在山屯里。其他三家的地,都让他种着,应该属于规模种植,收入还算不错。起初,他边种地便养羊。整个一个山屯,就他一家养羊的,所有的山,都让他随便放。当他觉得自己的体力没法再放羊时,他就改行养牛了。整个一个山屯,还是他一家养牛,所有的山,都让他随便放。他种地的那些秧棵,也足够做贴补养牛的饲料。
振野二叔的两个女儿早就出嫁了,他和二婶铁了心要留守在山屯里,过着清闲的、衣食无忧的生活。
告别振野二叔时,也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觉得很敞亮。走出去的山屯人过得挺好,留在家里的山屯人也过得挺好,这回乡的路,我就走得敞亮,心就愿意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