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拥有河流(外一篇)
2021-11-11崔士学
崔士学
这个城市越千年,河水更已流万古。
河是一条大河。我知道天底下还流着淌着很多河,但那都流在淌在别人生别人长的地方。在我眼里就只有这条河,它流过我生的乡下,又流过我长的城市。对于奔流了万年千里的她来说,我不算个什么。可没有这条河,我就一定不是我。想想这些,我就暗暗有些心惊。我的现在,得有多少说不清楚的机缘曲折,才成了一个现在模样的我。
河流出山谷,流过旋涡不止,流过两岸的杨柳榆槐不动。
河是一条长河,全长千里,大小支系纵横交错,主脉贯穿辽西,东南汇入渤海。其沿流经过,山川都壮丽,物产皆丰饶。舟楫之利,滋养之功,载在史籍。它是东北最古老、最负盛誉的水系之一。汉以前称渝水,十六国称龙川,北魏至隋唐称白狼水。根据考证,她曾叫过“黄河”,也曾叫过“辽河”。可我知道,她长比辽河差得多,也更比不过黄河。
到现在我走过的日子是五十年,想起来我不过是码清了一件事:在我小时候的那些流水,到最后其实都是流进了这条河。
一条河收容了我所见到过的所有流水和雨水。
在我心里,它确是条长河了。
是哪些水,终究流进了海。在我长大的那个村子的小北沟那时候还可以滑冰车泡糜子,村子前沟里的水有多少在流着淌着就蒸发了,就飘散了,就流成沟边的树了,就淌成地里的庄稼了,就流淌成村里一头驴一头牛的一低头了。
一低头一抬头的工夫,出我们村南十里叫新亭。出新亭村又十里叫桃花吐。桃花吐村有河称顾洞河,顾洞河河边有山孤耸,曰桃花山。
书上说桃花山是我们村后山的旗杆,我们村的后山叫笔架山。我从村里出来,止步朝阳曰龙城。儿子从小城出发,涉重洋。也不知道,这之后,还有多少年,还有谁可以记着我出来的地方。
路确实是一辈一辈人接着走的。没有人走了,才是死了。要是还有人在这个世界上知道你,你就不是真的死了。人在天底下要死很多回,每个知道你的人不在了,你就死一点。世界上所有知道你的人都不在了,你才是真的死了。
我是越来越相信我也是会死的。小时候我不信。小时候我不信的很多事情,现在我都在一件一件地验证,是真的。
是突然就知道了,还是一天天一点点知道的,到现在我说不清楚。
其实,我能说清楚的事情几乎没有几件。我现在知道的有些答案是肯定的,也有很多答案不确定,也就是在这些确定或是不确定中过活着。因为不确定,我们才可以活得从容点。人生一旦确定了,我们一定会慌张得要死。
那时候我可是真正着迷地想过:要是我死了,这个世界还会在吗?一个人的夜里睡不着,我都是一个人在偷偷地想这件事情。比惦记奶奶悬挂在房梁上那只装好吃东西的柳条筐还要着迷。
我可曾经一本正经地想过很多后来被别人证明是很可笑的事情。
要是我死了,这个世界依旧在,可我永远都不会在了。即使过了万年、千年,多少年漫漫遥遥,就都不会有我了。我的眼睛,我的想法,怦怦跳的心,都不会在了。想起这些我就开始冒汗,就开始缩成一团。把头蒙在被窝里惊恐不止到天亮。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村子边的那些河水和雨水,不停歇地往大河里奔,往大海里走。海那么遥远,河水就比我先到达。流过我小时候的河流是那么小,水流那么少,可是它们终于到达了大河大海的时候,它们就会比我活得更长久。
那么多河水都变成了海的时候,我早已经不在小河流过的村里,也不在大河汹涌的城市和大海澎湃的天地。
有些河水是树和庄稼的样子,有些河水是牛和鸟儿的样子,有些河水是曾经的我的样子。
是有些河水在我的身体里流淌荡漾不止息。
我从乡下长大来到这个城市,离这条河流就更近。到现在我才知道,走了那么远的路,其实就是为了离这条河流更近些。在我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的那些水,是先我流进了这条河。
对于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来说,这条河具有非凡的意义。没有这条河流过,这个城市每一个人的生和活都是个问题或是个多项的选择题,要不是这条河,这条河流身边生长的人一辈子就会有很多不确定。是这条河,让这个城市所有人的日子有了一个共同的方向和选择。
一条河流,把这个城市几十万人的命和运都连在一起了。
这个城市每天都在破土,也每天都在坍塌。每天都在立,也每天都在倒。每天都有来的,每天也都有去的。这个城市一半的人早晨想醒来都有了来处,这个城市一半的人晚上睡前都有了去处。
和这个城市亲近的鸟都有了栖枝,和这个城市亲近的蛙都有了水边,和这个城市亲近的草木都有了堤岸。
劳民伤财的工程人们骂过,也就过去了。不管是哪位,这个城市的执政者,有这城市建人工湖工程这件事,就该是功德无量的大事件。每天生活在凌河边的民众都念叨起,都会说这真是做了件好事情。
治理后的这条河,“长堤浩荡,密林丰草,曲径通幽;堤下碧波万顷,塔影岚光,鸥鸟翔集。驻足于岸边,放眼望去,远山横黛,烟波浩淼,湖光与山色交相辉映,古城与凌水相得益彰,正可谓城在山中、水在城中、楼在树中、人在绿中,是探寻红山文化源头、饱览大凌河胜景、享受绿色都市文明的好地方”。
这个地方会越来越好。时间久了,年岁多了,那些树会更粗。树大了,就更好看。想想都是,合搂粗的大树,一棵一棵蓊郁在河边多好。有些物事,时间越久,就越美。
枝杈间有跳跃的松鼠,树上一个树洞都传了五代的啄木鸟了。一年生两年生多年生的草,在岸边的土地里蓄满了自己的根须。
河水只是在这里站了站脚,停了停步。这一站一停,就有了河水成了这个城市里人们的一部分了,润泽了人的心神。人们吃了一条河饮了一条河,每个沿河而居的子民身心就都蓄了这一条河。
远道而来的人们羡慕我们。说我们真是幸运,能把一条河给接迎到城市里。对河这么好,河对你就亲近。
要给河一条出路,有很多地方,本来就是属于河水的。你淡忘了一条河,你不和河讲道理,河水会自己找回来。趁着风雨大作,借着黑云压城,千山咆哮万水奔腾时候,一条河会以凛冽的形象重新回来巡视,去找回被人占着的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些领地。
所有河水淹没的地方,本来就是属于河水的地方。波涛千古,江山永固。一如这被河水滋养的城市,两岸的人民,千秋万代,永远流传。
一座城市拥有河流。
小毒
初夏,走凌河识草木。见夏至草,回来查书说:“归经,中药味微苦,性平。有小毒。”
我一愣。夏至草又叫小益母草,益母草呢?也有毒吗?一起走节气的晓辉说,母爱都有毒,何况草呢?
辽西地贫且旱,可草木也是不可胜数。蓖麻子有小毒,龙葵有小毒,艾叶有小毒,苍耳子有小毒,牵牛子有小毒,苦杏仁有小毒,蒺藜有小毒……费了很多心思,辨识了那么多草木,才知道毒在那么多草木里都有,那么多草木里都有毒。
人说毒来自于草木,毒从植物中生。毒,从生从母。害人草,往往而生。往往有害的毒,有时也是给人疗伤医病的药。一些毒可以解另外一些毒。
毒是药,又有哪种药没有毒呢?药本毒物,故神农本草谓之尝毒。
毒是化学物质在一定的条件下进入肌体后,能与肌体发生生物化学或生物物理作用,进而干扰或破坏肌体的正常生理功能,引起暂时性或持久性的病理状态,甚至危及生命。
毒:厚也。凡事厚了有毒,过了就成害。阳光温暖,过热便是火。人们说三伏天的阳光真“毒”。疼和爱也是,不要太多。这些可都是不可离不能远的亲近的啊,亲了近的都有毒。高度聚集,容易结怨,心萌恨意。
人有多近,就有多远。
毒是聚。说人眼光“毒”,一是目光有神,二是能看透看穿,说的也就是一个“聚”。
书上定义说,毒不仅害命,还能伤心。伤心的毒看不见,用加倍的彩超也看不见。只有中毒的人自己最清楚。没人能清楚自己的毒有多深。
凌河边林下多二月兰,曰诸葛菜,可食。一日采摘花叶时,左手中指遽疼,手松见蜜蜂起翅飞远。蜂酿蜜,尾针有毒,致人小痛。痛是毒症,有些毒中了不痛,毒发了已经不知道痛。
毒多味苦。甜也有毒,糖高了也是病。毒多以苦示人,甜也有毒,酸也可以毒,无色无味也是毒。中毒最难防的是不知不觉,心甘情愿的毒已深。
蓖麻子涩,龙葵苦,艾叶有酸,苍耳子无味,牵牛子辣。草木逍遥又安静,可以疗伤亦可安心。有那么多的草木葳蕤在《诗经》里,又茂盛在我乡下老家的大门口。
药典上说,药自身有“良毒善恶”,毒有大毒、常毒、小毒、无毒之别分。大毒有10种,小毒有31种。
世间还是小毒多,大毒少啊!病也是,总是小病常在,大病时有。人间也是,人过的也多是小日子。熙熙攘攘,天下多的是小人物。
人也是,你我都是。谁是没有小毒的那个人呢?每个人都是一株有小毒的草木,摇曳在人间。不是流氓不是仙,都是有着自己的坏脾气的一味药。
一起走节气看草木的小辉黑,文佳胖,三哥矮。相处的过程,也就是炮制、酌量、配伍、煎煮、提取的过程。
生熟先后、快慢缓急看炮制,轻重多少、宽窄高低需酌量,相须相使、相畏相杀在选择,“君臣佐使”“七情合和”在配伍,时间短长、火候轻重在煎煮。
煎煮的是人生,不是药。药是人的命,只是草的性,药性偏为毒。
小毒是啥模样?是舌尖上的疱?是手指上的肿?是腰上的痒?是背上的疼?是我们浑身的汗淋漓,是心房的颤,是胃里的呕,是手脚的抖;是脸的蜡黄,是手的苍白,是唇的黑紫,是面的潮红;是眼花口干耳鸣,是头晕倦怠乏力,是恶心呕吐腹痛。
小毒要是有个人形,一定是古怪精灵的,调皮有真性情,有坏但不杀生。有花花肠子但不蛇蝎,自己活,也得让别人生。
小毒一定是手脚闲不住的孩童,有人的地方他才显形。小毒无处不在,总是不间断的旋律和低唱的歌声。风雨时在,寒暑时在,清湿时在,喜怒时在。
端午月,天地交泰,艾辟邪解毒。书上说,艾草有小毒。
天下小毒,营养凡间。凡间唯人毒性最大,之于天下鸟兽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