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地
2021-11-11魏泽先
魏泽先
在海浪般翻滚的丘陵上
牛和羊啃着缺少水气的青草
种庄稼的人们
祈雨的槌
敲碎了鼓
一嗓子旱风里的沧桑
下雨吃饽饽
——题记
1
夜晚,在睡梦中好像听见有人叩动门窗,隆隆地响。
清晨起来,原来是春风起了。走出屋门,心头不禁一愣,只见盈盈的一天尘土的浑黄,东方的太阳已经被打磨成了一个极圆极亮的蛋黄儿,嫩嫩地悬浮在浑黄的天空里,酥酥地颤动着呢。
大街上浮尘弥漫。树叶,草叶还有说不上来的啥啥杂物,顺街筒子一窝蜂地奔跑,旋转,飞扬,在营子外面不见了踪影。街上偶尔有行人跑过,都用手紧紧地捂着嘴,话从指缝儿里一个音儿一个音儿地往外挤:“呸呸,这风,都刮黄天了。”
营子外面的野地里,所有的枯草、败叶也都被横着竖着扫将起来,哗啦啦地扬向天空,眨眼间便融入了浑黄中。远方的树林在呜呜地啸叫,摇摆,翻腾,扭扭曲曲地震颤。不断有枯枝被咔吧吧地折下,朽肚子的大树,吱嘎吱嘎响,有挺不住的,轰然扑倒在地。
天空中寻不到一只飞鸟,连鹰也收拢了翅膀,躲在山崖上不见了踪影儿。有一张被风扯下的半副春联,翻滚到营子边上的一个坝墙下,稍稍躲一躲,又从营子边的坝墙下猛地蹿出来,极快地旋转,腾上了天空,可眨眼间又冲了下来,一头便撞上了一棵山枣树,刚从这边撞进去,一团细碎的红纸屑就从另一边飞出来,眨眼便在浑黄的天空中化了。
林子里的树顶上,一对喜鹊夫妻紧紧地抱住它们刚刚絮好的窝,任凭大风怎么掀动它们的羽毛和翅膀,就是不肯放开。
河水刮干了,河冰坍塌,破碎的冰层下,鱼儿们噼噼啪啪地蹦跳着,惊慌地拍打着泥水。山野里也不见了牛羊,只有一只野兔受了惊,从山坡的树坑中奔出来,一蹿就蹿出去五六丈远,它奇怪地一愣,还没等明白过来呢,就在一块石头上撞晕了,球一般地顺着风势向坡上滚去,山顶上跳一跳,便弹落到山的另一面去了。
前院的二大爷在当院喊了一声我爸的名,不等回答就推门进来了,小屋里,跟我爸碰了面,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呸呸地唾着口中的尘沙。
“这风……”
“这风……”我爸也迎合了一句,两个人欣慰地相对一笑,却都没有说出下半句。当然下半句是啥两个人都明白,都明白却不肯说。我妈替他们说:“不刮春风难下秋雨啊,今秋雨水准错不了,收成有盼头。”
两个人上炕,盘腿,扯过烟笸箩搁在中间,两个烟锅伸进去,一个人拧上一锅儿。我爸啪啪磕打火镰,火绒着了,先按在二大爷的烟锅里,二大爷忙着吧嗒嘴,一股旱烟从他的嘴里喷出来。然后,把烟袋锅伸过来,和我爸的烟锅扣在一起,两个人都赶紧吧嗒。当两个人的嘴里都吐出一股烟的时候才分开,在满屋烟草辛辣的味道里开始唠嗑儿。
“这年头儿……”
“我估摸着……”
满屋子里的烟酝酿成云,云是一场带雨的云,带雨的云应该就像这屋中烟雾一样,匀静弥漫,没有一点动静儿,然后雨也悄悄地洒落下来。带雨的云千万不要带雷电,有雷电的雨往往是暴雨,暴雨急,瓢泼一样,眨眼间沟满壕平,泛滥成灾。最可怕的是带冰雹,把叶子打得千疮百孔还是幸运的,要是把庄稼砸成一根棍,就是哭,都哭不出眼泪了。
老哥儿俩一聊就是一小天,反正外面刮大风,啥啥活儿都干不了。不干活儿的时候吃两顿饭,可能是肚子饿了,二大爷磕打最后一锅烟灰,使嘴吹吹,把烟袋揣进怀里,下地往外走,我爸送到屋门口,他一把推回来,说:“不用送,赶紧关门。”
“咣当”一声,二大爷自己把门拉上了,在外面说:“快点儿插上!”
旱地农谚:“北风刮到太阳落,南风刮到鸡叫。”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屋门,地上,窗台上,院子里所有的物什上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天似乎让夜色过滤了似的,居然晴朗朗的纤尘不染。
我跑出院子,在大街上走,居然在道路两旁被风刮干净的地上发现了一片草芽,嫩嫩的黄黄的,在芽尖上顶着一颗很小很小的露水珠儿。
这时候,我听到我妈在营子里悠长地一声声地喊我乳名,喊我回家吃饭。循着声音,我回到家里。我妈一边用笤帚拍打我脚上的尘土,一边说:“老天下土了,今年必是一个好年头儿。”
这时候,我爸正蹲在房檐下,叮叮当当地修补水桶,漫不经心地说:“这是旱邪乎了,旱冒烟了,等着挑水种地吧!”
听了我爸的话,我妈打一个哏儿,说:“这风还兴许刮来一场透雨呢。”
2
雨这个东西,一直咬着旱地人们的心尖尖,一年四季都不松口。
每年三十,也就是除夕之夜,我爸都要预测新一年的雨水是否充足,雨水关乎年成,测雨也叫测年成,年成,就是庄稼的收成。
我记得清楚,在我小的时候,每年吃完年夜饭,我爸就一边剔着塞在牙缝儿里的肉丝儿一边走到园子里,撅一节秫秸,拿到屋里,劈开,在里面分别夹上一串黄豆,一串12粒,搁在柜盖上,他不说话,我们谁也不敢问,但是我们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因为我爸说过,做这样事情的时候,是不允许乱说话的。
半夜,发完纸。发纸,就是接财神的时候,要在院子里按照财神、喜神的方位,烧香,烧纸,磕头。在我家,这都是由我爸来做,我们孩子只是乐得在院子里燃放鞭炮。
每在这时候,我妈在屋里已经烧芝麻秸煮好了饺子,烧芝麻秸煮饺子有说道,意思是“芝麻开花节节高”。饺子煮好了,我爸先不上桌,认真地一遍遍洗手,平时我爸是不怎么洗手的,他的手就像老松树皮一样,在茧子的沟沟壑壑里都淤积着陈年的污垢。夏天里,我们的身上让蚊子咬了,刺痒得翻滚,咔哧咔哧挠。我爸听见了,摸黑伸过手来,用手掌来回地蹭蹭,就可以解痒。我妈常说,看你爸的手,跟锉刀似的,洗一回都可以当一块地的肥料。
这时候,他可以把手洗干净,洗得干干净净,不干净的话,就用铜钱去刮,直到满意了,才悄悄地拿起柜盖上的秫秸走到外屋,用刚刚煮完饺子的热汤浇一下,再浇一下,一脸的虔诚,嘴里似乎在说着啥啥话。我们听不到,也不敢问,只是猜想,必是心里也如同煮饺子的汤一般滚烫,许了啥啥心愿吧。浇完了,他小心地搁在锅台后。
我爸把预测哪个月有雨的黄豆浇完煮饺子汤放妥之后,还要不吱声地走出屋门,走到家里的牛棚里,闭上眼睛在牛身上摸。先摸牛头,从牛头摸起,一直摸到牛尾巴,把摸到的东西搁在另一只手攥着。摸完了,神秘地回到屋里,在灯下展开手掌,仔细地查看。这时候,我们一家人也都凑过来,小脑袋凑在一起,看摸到的啥好东西。这时候我爸才让我们看,在牛身上摸到了什么什么庄稼的籽粒。一粒豆子,或者是一粒谷子、一粒糜子、一粒高粱啥的,这说明新一年什么可以种,什么丰收,老家叫收成什么。摸到几种,就证明明年要种什么好。说来也怪,有时候,竟然能在牛的身上摸到黄豆,还有小豆、谷子之类的东西。直到这时候,我爸才胸有成竹地上炕,盘腿坐到桌前,再让我妈倒上一壶酒,在烧过的芝麻秸火灰的火盆里烫热。饺子就酒,倒上一盅,吱儿地一声喝出响儿,再夹一个饺子,在蒜泥里滚一滚,填进嘴里,细细咀嚼,咕噜一声咽下去,再吱儿地一声喝一盅酒。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正月初一,我爸早早地起来,抢在我妈前头,不说话,奔到外屋,仔细查看秫秸上夹着的每一个豆粒,看看哪个膀涨了,哪个没膀涨,排第几个膀涨了,就说明今年几月雨水好。
有时候我爸高高兴兴,我们也跟着高兴。有时候我爸脸色难看,我们就不敢吱声,知道这一年哪个月雨水必是不好。
我爸最在乎排在三四个和六七个位置上的豆儿,因为旱地有这样的两句农谚:“春雨贵如油,见苗三分得”“五月旱不算旱,六月连雨吃饱饭”。那意思就是春天见到春苗了,这一年的收成就有了三分;五月不怕旱,只要六月不缺雨,七月再有几场雨,这一年庄稼就得了。
至于春雨贵如油,我曾经偷偷尝过春天的雨水,一点都没有油的香味儿。在衣襟上抹抹,等晴天让太阳晒晒,也没见一点油星儿。
3
正月里就把地里的粪送完了,样样农具也收拾好了,各样种子也挑选好了,旱地农谚说“春分忙种麦,谷雨种大田”,剩下的就等一场开犁雨了。“谷雨难得雨”也是旱地的谚语。等到谷雨了,要是还没有一场像模像样的雨,人们开始着急了。
我爸扛一把铁锹出达出达来到地里,在地中间咔咔地往下蹬,锹不入地,喷儿喷儿冒烟儿。我爸叹一口气,换一块地,一锹蹬下去了,咔哧一声,剜起一锹干土,往天空一扬,腾地一股轻烟,让风抢走了,干爽的沙子唰啦啦落在地面上,砸出一片麻点儿。再往下蹬一锹,一扬,还是一股轻烟,又让风抢走了,干爽的沙子唰啦啦落在地面上,还是砸出一片麻点儿。我爸叹口气,蹲在地上默默抽一袋烟,他吐出的一口口青烟也都让风抢走了,几滴苦咸的眼泪在地上砸出几个小点儿,这点儿是圆的,就像谷子们在地上画出的圆圈圈一模一样。风一溜,太阳一晒,干了,泛出一星儿一星儿的盐晶儿。几只蚂蚁出儿出儿跑过来,围着转了几圈,宝贝似的搬走了。一袋烟抽完,在鞋底上磕下一锅滚烫的烟灰,使嘴吹吹烟袋,插在脖领子里,扛起铁锹,低着头,看着脚尖往家走。
村头上,遇见一个同样扛铁锹的人,我爸说一句:“别去了,干透了。”两个人就蹲在村头抽闷烟。两个人谁都不看谁,一问一答,试探关于一场雨的消息。
“你的腰酸疼了没?”
“要是酸疼就好了,巴不得酸疼呢。”“你那块伤疤瘌刺痒了吗?”
“要是刺痒就好了,刺痒死也愿意。”
短短几句话,比两袋烟的工夫长,就不再说话了。两缕辛辣的青烟漫过两张愁苦的老脸,在清晨干爽的微风中慢慢化了,一点影儿都没有,就如同他们的一问一答一样。他们的一问一答是一种关于雨的消息。旱地的农谚说“人过四十,观天一半”,那意思是说,人一旦过了四十岁,对于天气的变化就预测的差不多了,这不是瞎话,这是经验。干活过累的人,先伤腰,腰有伤的老人,一遇到天气变化,尤其是雨雪之前都要酸疼,可以根据酸疼的程度预测雨雪的大小。而身上有伤疤的老人也是如此,天气的变化有反应,刺痒了,就证明天气有变化了,一场雨就不远了。
我爸的腰没疼,另一个人的伤疤也没刺痒,说明最近天气不会有变化,也就是说,雨没来送信儿,还没影儿,远着呢。
两个人抽了几袋烟,谁都没记住,当我爸的烟口袋挖空了的时候,那个人说:“那就求求雨吧。”我爸嗯哪一声,把烟袋用空烟口袋卷巴起来,别在裤腰带上,扛起铁锹,两个人一前一后,都低着头,出达出达回家了。
吃完早饭,村头的三王庙前就响起了锣鼓声。
我们营子的三王庙是一座古庙,三王庙里面供奉着三位王:龙王、药王和虫王。我们营子里的人都称呼他们为龙王爷、药王爷和虫王爷。
以前我并不清楚为啥要供奉这三位王,后来我才明白,龙王管水,可以行云播雨,药王可以医治百病。虫王呢?当然可以掌管天下有害和无害的虫子们了。
人们供奉这三位王,并且称爷,烧香跪拜就是要保佑一方百姓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庄稼不起虫灾。
这地方有龙王的庙最多,即使是随处可见的土地庙或者是狐仙庙之类的村边小庙,里面也会设一个龙王牌位,与其共同享受香火。与此相关的,还有求雨的古老习俗。
旱地格外重视雨,当然也会格外敬畏能行云播雨的龙王爷了。
鼓声一响,所有参加求雨的人不用召唤就纷纷来了,不管大人还是孩子,头上都戴用柳树枝编起来的帽子。男人们光膀子,光脚丫子,从三王庙请出龙王爷的牌位和各家各户舍钱买来的猪头和香纸,抬着一只装满水的水桶,妇女孩童跟一大溜,敲锣打鼓,一路走到离家最近的老龙湾。
我们家的老龙湾是一道像极了龙回首的小山脉,小凌河一条很重要的支流沿山脉流淌,在龙回首的地方旋转打踅,留下一个深潭。这地方有文化,就在山脉的上面,发现了西周时期古燕国的贵族墓葬,还有大量介于夏家店下层文化和上层文化中间的陶片,后来被考古学家命名为“魏营子文化”。
求雨的鼓点是特定的,它有说道:“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咚咚咚锵……”那意思是:天连着水,水连着天,天上下雨地不干。人们拿着柳树枝,从抬着的水桶里蘸水纷纷甩向天空,口里凄凄惨惨地喊着:“龙王爷下雨吧,下雨吃饽饽……”我这个人很好事儿,唯有对求雨这件事我从来都躲得远远的,从来不敢去跟着求雨,我一见到这样的情景就忍不住流泪,偷偷躲在家里,听着声音流泪。这么一大群男女老少,兴师动众,就只为一场雨,只为求老天,求龙王爷恩赐一场雨,就因为一场雨能吃上饽饽!
雨求过了,雨的消息鸦雀无声,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4
旱地人掐着手指头念农谚:“春分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过去芒种,不可强种”“过去芒种还可以抢种十天”。看看日历,已到了芒种时节,再也不能等了,人们开始挑水播种。我爸说:“种一棵是一棵吧,见苗三分得。”
水,是从远处的河里或者远处的井里挑来的,由于走的路程远,怕水往外溢,就在水桶里搁上几根秫秸压着。我妈刨好了一串坑,小心地点上种子,就坐在地里等,时不时地搭眼罩看看。我也搭眼罩看看,看见我爸挑着一挑子水远远地走来。他把汗衫脱下来垫在肩膀上,满身的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等到近前,我爸小心地撂下挑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一会儿,开始抽烟。我妈使一个小水瓢,一个坑一瓢水,一点一滴都不糟践。一挑水浇完了,我妈控控水桶,倒尽最后一滴水。我爸不吱声儿,撂下烟袋,咳嗽一声,挑起来走了。
这样一来一往,直到天黑了才往家走,我跟在我爸的身后,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我爸的身上也有一群星星闪闪烁烁。我知道,那是一天风干的汗水,盐分结晶,披在身上,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我妈说:“看你爸,这一天出了多少汗,能接几瓢。”
我爸一边走,一边说:“这算啥,人家前营子杜春贵一个人还挖一眼井呢。”
杜春贵一个人挖一眼井我也听别人说过,那一年也是春旱,有人去赶集,路过一块地,老远就听有几个人吵吵:“这一锹锹的,啥时候能挖到水啊,累死了。”
“干啊,干啊,干就见水了。”“啥时候能见水啊?”
“不停地挖,总有见水的时候。”“别泄气。”
“可不泄气,等水种地呢。”
“种上了地,见苗三分得,有水浇地了,就有了收成,孩子老婆就有指望了。”
“那就干,干就得了!”
“干哪,别泄气,干哪,别泄气,就要见水了!”
赶集的人走到跟前,原来是杜春贵一个人在挖井呢。一边挖井,一边自个儿跟自个儿吵吵。
后来他真的挖出了一眼井。几年前,我还去看过这眼井,跟知情的人打听,都说知道这个事,说老爷子要是活着,也该有一百二十多岁了。关于那眼井,年深日久,随着国家的水利建设,机电井使它废弃了,渐渐被垃圾填埋,几经耕耘,看不见了,不过大致位置还知道在哪儿。
我站在那个“大致位置”上,望着田野上一座座排列有序的机电井井房,似乎又听见了一百二十多岁的杜春贵一个人的吵吵声。
我突然有了这样一个想法:要是老人家还健在的话,他还会吵吵啥话呢?
5
旱地是旱,但是,旱地不等于没有雨,一场雨或早或迟还是会来的。
旱地农谚说:“开门风,关门雨。”在旱地,如果风是在早晨推开屋门的时候刮起,这风一定很大,并且一刮就是一天。这雨要是晚上关上屋门的时候来的,就会越下越大,一宿不停歇,定是一场透雨。
这晚,我在梦中,听到屋外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声响,知道那是雨声。起初就像是有啥啥虫子在菜叶儿上爬,轻微而且小心。我大气儿不敢喘,一家人都大气不敢喘,想咳嗽都得忍住,怕惊跑了新来的雨。新来的雨小,必是胆儿也小。接下来声音发生了变化,像有细沙洒落,声音变得嘈杂,渐渐接近响亮。我听得仔细,突然听到哗啦一声,我差点儿笑出声来。我肯定,这是房上的雨水落在了屋檐下的洗脸盆里了。昨夜我妈粗心,把洗脸盆忘在了屋檐下。屋檐流水,说明雨已经有了一定分量。我爸说过,房檐流水,这雨在平地就有了一指,旱地雨量的大小人们是用指头来测量的。雨后,使铁锹在地里挖一个坑,把手指头放横比量土地的湿度,一二指雨没啥用,三四指雨就可以开犁播种了,要是一巴掌雨最好,要是一铁锹挖下去不见干土,那就是下透了。下透了的雨,就是一场难得的好雨。春天里要是落了一场透雨,是应该吃喜的,吃喜就是吃上一顿好的饭菜,我爸多喝一壶酒。
我这么想着的工夫,有一种声音由远及近匆匆而来,潮水一样恢宏而且响亮。屋檐下的脸盆里立时响成了一个蛋。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爸猛地翻身坐起,在黑暗中呵呵地傻笑起来,拍拍我妈说:“明个儿吃喜!”
这雨可能是老天已经蓄谋已久了,一发而不可收。一波奔跑过来,又一波奔跑过去,屋檐下的洗脸盆已经听不到声响。我知道,这是里面的雨水已经满了。在我的心里也已经估摸出这雨已经下透了,而且应该是精透精透的。我悄悄挪开枕头,直接枕在土炕上,让耳朵贴近大地,倾听春雨落地的美妙声音。枕着这样的韵律入睡,我必定会有一个好梦。
我果然得了一个好梦,是笑醒的。我笑醒的时候,太阳在东边的山上升起一竿子高了。
我跑到大街上,故意不穿鞋,让脚丫子在雨后的地上踩得啪叽啪叽响,让凉丝丝的春泥挤过脚趾缝儿,痒痒地糊满脚面。外面阳光已满,昨夜的雨把天空洗得碧蓝剔透,街上已经有了很多行人,人人都湿着裤脚,脚上沾着新泥,必是故意让路上的雨水打的。有人赤手空拳,拳头上有泥。有肩上扛着铁锹,铁锹上也有泥。碰面的第一句话几乎都一样:“下透了吗?”
“透了,透了。哎呀,春雨贵如油啊。这哪是油啊,是钱啊。”
“今儿能种地吗?不行,泞。犁杖下去起蛤子,得晒晒才行。”蛤子,是指地湿、不松散,犁铧一过,就会搓起如同蛤蟆一样的泥球。
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一辆毛驴车哗哗地摇着串铃儿打营子的一头跑过来,车上坐着大姑娘小媳妇,还有老人孩子。人群中还有化肥口袋、种子口袋、犁杖、点葫芦啥的种地的家什。到了近前,有人问:“种地去?”
“啊,种地去。”“不泞啊?”
“不泞,是河边的沙流儿地。”说这话的人信心十足。
毛驴车轻快地压出一路新鲜的辙痕出村去了,哗哗的铃声让丢下的几个人的心里开始长草,慌慌地回家去了,这可是一个抓农时的好时节啊。
我回家跟我爸说:“人家都种地去了,咱们啥时候种?”
我爸就笑,说:“下透了,不忙了,得等个好日子。”
太阳火辣辣地晒了一天,大田的脸面放白了。我爸一遍遍地到地里去查看。使锹剜剜,使镐刨刨,抓一把湿土攥一个蛋,扔起来,接住,没散,还是一个蛋。过一天,再抓住一把土,扔起来,接住,手掌里散成了一朵土花花。我爸说:“妥了,明个儿开犁!”
开犁必得是个好日子,这天天气晴朗,风清云净,阳光暴雨般洒落,地气腾腾上升。一声清脆的鞭花在春风中炸响,闲了一个冬天的骡马运足了劲,拉起犁杖放蹿儿跑。犁铧呼呼地翻开泥土,随后一串五六个人,各司其职:扶犁在先,点种其后,然后是撒粪、培土的。种子点下去,土粪撒下去,需要麻溜地培上翻开的新土,这样好埋住一片温暖的阳光,埋住一股温暖的地气,阳光和地气就如同老母鸡的两个翅膀,抱住土地这个窝,让一粒粒种子慢慢孵化发芽,这样的种子发芽供土,苗有劲,保全苗。见苗三分得,青苗是根本,见到这样的青苗,秋天的收成就有了三分保证。
6
在播种之后,禾苗出土之后的一个上午,太阳把一脉风晒得响干响干的,热乎燎地摇着一地刚出土的谷子苗儿。这一地谷子苗儿都拿一根细如发丝的根,死死地牵扯着干旱得稀松的土地。是的,稀松,不是干硬,因为太缺雨水了,干硬的土地让这风给吹酥了。在风吹酥的地上,谷子们都以这一根细如发丝的根为圆心,随着响干的风滴溜溜来回打转,画出一地圆圈圈。我问我爸:“这是为啥呢?”
我爸说:“它们盼雨呢。”
“盼雨就盼雨呗,那它还为啥画圈圈,画圈圈玩吗?”
我爸不回答我,只是仰起沉重的脸来,搭眼罩看天。我也学我爸,仰起脸来,搭眼罩看天。我看到的,是响晴的天,蓝得干干净净,就连一个云彩丝儿都没有。
我爸自言自语:“这雨啊,它还远着呢。”
我问:“有多远?”
我爸说:“反正挺远挺远的,也许在道上,还看不见影儿呢。”
我爸说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把水瓶递给他,我爸接过来,抿了一小口儿,然后浇在脚下的几棵谷子苗上,说:“要是来一场雨,浇这么透就好了。”
旱地上的草木和庄稼都耐旱,皮实,有雨没雨都能活着。没雨的时候就在那干巴巴的山野上悄没声儿地蹲着,一旦雨来了,就呜嗷嗷地蜂拥而起,舒枝展叶,翻身打挺地往起串。没几天的工夫,不管好看不好看,各样的野花就开了,乌泱乌泱地铺满了山野,花插地还有一些野生的果木,站在土坎上,也忙不迭地在绿叶间绽出了花团,在温暖的春风中炫耀第一波对雨的感恩。
在旱地,开春的一场雨落地,才算一个春天开始。这时候,每一块地里也都纷纷现出了真容:这一块地破土的幼苗顶着张开的豆瓣,两个豆瓣之间嫩绿的叶片嫩得带水珠,不用谁来认识,都知道,那是豆。从豆瓣的大小可以认得那是黄豆、黑豆、绿豆还是爬豆。那一块地破土的幼苗像一片草芽芽,细软溜尖儿,那必是谷子,谷子有草的性情。那一块地破土的幼苗比谷子稍胖些,叶子上带细细的茸毛,这必是糜子。
糜子在旱地可是有历史的,在辽西阜新查海古遗址出土的碳化糜粒已经有八千年的历史,建平水泉遗址出土的碳化谷粒已经有四千多年的历史。
显见旱地历史的久远。
7
这是六月,雨又不来了,响晴的天上看不见一丝雨的影子。
我趴在地上,两只眼睛跟着几只搬家的蚂蚁“出儿出儿”跑,“出儿出儿”在我们这地方是个形容词,形容细碎而快速的脚步。比如:“你看,那个蜘蛛出儿出儿爬呢。”出儿出儿是民间的一个形容词,有动感。这样,我脸上的汗珠子也在脸上“出儿出儿”往下跑。蚂蚁在地上跑,从一个窝跑到另一个窝,叼着淡黄色的蛋。汗珠子从我的脸上跑,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一定是亮晶晶的一粒粒,从脸上跑到地上。蚂蚁跑一顿饭的工夫也不过我的几大步的路程,它是来回跑,我脸上的汗珠子跑过下巴颏,就不回来掉地上了,让日头爷儿给捡去了,我想捡也没赶趟,捡不起来。
别看蚂蚁跑这几大步不远,可是很重要的,它们是在搬家。我在看它搬家往哪儿搬,是高处还是低处。在日头的暴晒下,我不错眼珠儿,然后,一边擦汗一边跑回家来,我把蚂蚁搬家的消息告诉我爸,我爸听了这个消息会沉默不语或者是开心地露出笑容。
饭桌上,我跟我爸说:“蚂蚁搬家了。”我爸说:“往高处搬还是往低处搬呢?”我说:“往门口大柳树下搬呢。”我爸的脸上就有了一丝微笑,他又说:“明儿了个儿你再去看看,它们搬完家垒没垒院墙,垒多高。”我嗯哪一声,开始吃饭。小米水饭,葱叶子抿大酱。大热的三伏天,一口井拔凉水透过的凉哇哇的小米饭,一根揪成两截或者三截的大葱叶在酱碗里抿一下子黄豆酱,填进嘴里,咯吱吱嚼出酱香和大葱的辛辣,一抻脖咽下去,咽下一口还想下一口。
第二天我又去看,新搬来的这一窝蚂蚁已经开始在大柳树下垒院墙了。它们一大家子,数不清有多少口,乱嚷嚷地忙忙碌碌,在洞口垒出松松软软的像饭碗口一样的围墙,而且越垒越高。晚上,饭桌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爸,我爸笑了,跟我妈说:“烫一壶酒,喝两盅。”我妈说:“腰又疼了?”我爸说:“嗯呢。”
我爸到街上去,跟几个老少爷们儿吵吵一顿,必是他们的腰腿都疼了,就欢天喜地地约来我家喝酒。不用啥好菜,葱叶子抿大酱、炒一盘子鸡蛋、切一盘子咸菜条子、炖一盆大豆腐就行。旱地人勤劳,厚道,实在,豪放,所以来人待客酒为先。酒是旱地人待客的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杯酒,承载的是千年醇化的乡情,山村里的民风民俗都装在酒杯里。
所以,在旱地有这样的民谣:“有菜没酒,是撵你快走,有酒没菜,不算慢待。”
在旱地待客的餐桌上,可以没菜,但是绝对不可以没酒。只要有酒,守一盘咸菜也可以喝得心花怒放,猜拳行令:“一点梅,哥俩好,仨仨叫你,四季发财,五魁首,六六大顺,七巧梅,八匹马,九九归一,十来运转”,吵吵得顶房盖儿,连哭带笑,称兄道弟,扯手拥抱,越喝越近便。
从中午喝到半夜,都喝多了,使筷子敲着空菜盘子,使拳头擂桌子唱大戏。你一句我一句,舌头硬了,卷不回来,乱儿乱儿地一起唱:“咚咚锵,咚咚锵,天连着水,水连着天,天上下雨地不干,下雨吃饽饽……”抻着脖子大喊,喊出了满脸泪水。
喝尽兴了,嗓子喊哑了,声嘶力竭,一个个唱着走了,走向营子的四面八方,逗起营子家家狗跟着叫。到处都是沙哑的“天连着水,水连着天,天上下雨地不干,下雨吃饽饽……”的声音。从嘶哑的狂吼到哽咽的呜咽,渐渐被南来的带有湿气的微风吹化了。
天亮之前,果然听到了雨的脚步声。
8
“处暑掐糜子”,每到掐糜子的时候,我妈就说,新粮下来了,饿不死了。糜子在碾子上碾去谷壳之后就成了亮黄亮黄的大黄米。
大黄米可以做炒面、炒米,而在我们旱地最重要的是用它包豆包,这是旱地真正的味道。旱地的豆包有讲究,我们家叫淘米。一进腊月,天寒地冻了,滴水成冰的日子,我爸我妈就开始张罗淘米。大黄米经过用温水淘洗、闷粉之后,我爸捏起几粒黄米捻捻,成粉了,就说:“妥了,压面去吧。”于是,我们一大家子老小就把一大笸箩黄米抬到碾房,用石头碾子碾,用筛罗子筛。黄米面拿回家来,我妈用木头火烧开一锅水,要使滚开的水和面,不能落开。我爸脱光膀子,把手洗净,一盆一盆地和,然后搁在大缸里,蒙上棉被,在热炕头发。我爸这一宿都睡不好觉,发起来搋一遍,发起来搋一遍,一个晚上我爸都不得消停,要搋三遍。
我爸搋面,我妈也不闲着,烀豆馅。豆馅的豆子也是有讲究的,必是我家种的爬豆。爬豆也是我们当地的叫法,别的地方叫豇豆,不知道这种不一样的叫法跟黍子和糜子的叫法是不是与地域有关。
第二天早上,院子里的鸡们一打鸣,豆馅焖熟了,黄米面发好了,爬豆馅的豆香跟黄米面的甜酸香味在温暖的屋子里融合,已经有了年味了。
包豆包可是一件喜兴事,需要左邻右舍一起享受。我妈在淘米之前就约好了左邻右舍的姐妹。早晨,不等太阳露脸,一推开大门,人们就来了,女人们坐一大炕,炕上放一排饭桌,说说笑笑地开始包豆包。男人们在院子里哐哐劈木头,抱进屋里烧火,屋子里热气弥漫。一屉屉热腾腾的豆包抬到院子里秫秸簿子上,豆包的香气漫过院墙,满大街流淌,满营子都是豆包甜酸甜酸的好味道。
豆包装在缸里,最好有一场大雪,大雪落在豆包缸上,落在院子里五谷的秸秆上,院墙上,屋顶上,漫山遍野一片白。面对银亮的世界,我爸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必是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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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冬,淘完米,就是围着火盆坐下来挑选第二年的种子。早在老秋的时候,在场院上已经挑选出来留作来年播种的种子。挑选出来的种子有讲究,不上磙子轧,石头磙子碾轧过的种子不保苗。
种子要用手搓,搓得小心细致,然后一粒粒挑选。我们最喜欢的是挑豆种,尤其是黄豆种。籽粒饱满的种子搁一边,留作第二年的种子播种;干瘪的豆子搁一边,泡软,煮熟,用石磨磨成糊糊,掺进秋天里晾晒的干白菜或者干萝卜缨子做小豆腐。屋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屋里一大砂盆焖的小米干饭,一盆烫嘴烫心的小豆腐,小米干饭的清香和小豆腐的浓香弥漫在温暖的小屋中,吃得每一个人通身冒汗,是旱地最实惠也是最奢侈的美食。
而我们小孩子还有自己的好口味,趁大人们不注意,偷一把黄豆种子埋在火盆里,一会儿工夫,烧熟了,在火灰里轻微的毕剥声中,烧黄豆的油香从火灰里喷儿喷儿地喷出来,弥漫了小屋。捏出一粒,扔进嘴里,轻轻一咬,吱儿地一声烫一下牙,嚼嚼,满口浓香,却不敢在脸上笑,在心里大笑。在父母跟前,这可是个秘密呢。
当然,旱地也有旱地的口福。
旱地在明清时期是蒙古族兀良哈三卫的牧地,山东大量灾民闯关东的到来,使蒙古族草原游牧文化和中原农耕文化完美融合,就有了一样独具特色的蒙古族馅饼,这馅饼跟季节紧密相连:槐树花韭菜馅饼。
旱地五月,耐旱的槐树槐花大喷儿开放,春风徐来,漫山流甜飘香,园子里耐旱的第一刀韭菜在相遇一场难得的春雨之后格外鲜嫩。从山上摘来一筐蜜蜂和蝴蝶跟着跑的槐花,到园子里割来几刀韭菜,一起在井台上摘洗干净,把槐花烫一烫,把韭菜切碎,拌在一起,啥啥佐料都不用加,放一勺荤油就够了。用蒙古族馅饼的和面方法,一边包一边烙,烙出的馅饼皮薄如纸,透过面的金黄看得见里面嫩黄的槐花和碧绿的韭菜,咬一口酥脆鲜嫩,槐花与韭菜清香完美结合,淡淡的甜中活跃着韭菜的微微辛辣,与荤油的肉香携手,清淡不腻,唇齿联合舌尖勾引胃肠,协同饕餮,就连窗外的风都迈不开腿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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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旱地已经不同以往,求雨的习俗渐渐远去,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只是在表演中才能再现了,皆因旱地已经不再在乎雨的多少了。国家的水利建设可以把水引到任何地块了。设施农业改变了旱地人们的生活,彻底告别了雨养农业的历史,不再仰望天空,不再靠天吃饭。
但是,旱地的人依然是旱地的人,不忘本。
每在大年初一,家家大门上都不忘贴上一副红红对联,蒙文的,汉文的。对联可以千差万别,只有院子里贴的横批一直不变,那就是:风调雨顺,井泉兴旺,五谷丰登,人寿年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