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诗文一理”论
2021-11-11潘务正
潘务正
唐宋以降,文体互渗与辨体的观念后先递承。杜甫、韩愈力求突破而以文为诗,为宋诗开拓广阔的空间,已启“诗文一体”的滥觞。严羽鉴于宋诗流弊,提出“诗有别裁”的观念,祝尧、吴讷及徐师曾等承之而分辨辞赋、诗、古文各体特性,辨体之风盛行。清代回归“诗文一体”的倾向颇为明显,就中,桐城派尤着意于诗文“无二”、诗文“一理”的阐释,继承发展唐宋文家的举措。辨体观念凸显诗文体制的差异,文体互渗则使得诗文二体趋于类同,而桐城派所言“诗文一理”,虽亦不脱外在体制,然主要是从诗文二体性质相通的层面出发,传统观念中分属诗文的道、气、神等理论,在桐城派则浑融于二体之中。他们力图以此补救诗文发展的弊端,追求一种理想的文学境界。
一、 诗文兼工与“诗文一理”
桐城派辨体和“诗文一理”两种倾向并存,具体来看,辨体主要是站在古文的立场,反对其他文体的入侵;而“诗文一理”则倡诗文借对方之长,以解决其自身内部无法应付的问题,由是而臻于一致。方苞持辨体观念最力,他说:“仆闻诸父兄: 艺术莫难于古文。”既然在诸种艺术门类中古文之体写作最难,那么古文与诗赋等体是二而非一,故他又说:“盖古文之传,与诗赋异道。”(164)他坚持文体品位观,古文之体品位最高,因此,拒绝他体入侵,古文中不可入者有小说体、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等,包括诗歌之“隽语”在内,举凡古文之外的文体、语言均遭排斥。这种情况下,诗与文二体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方苞严守古文界限,可能与其“绝意于诗”有关。童稚时见父师为诗,他亦蠢蠢欲动,父方仲舒劝其勿“耗少壮有用之心力”于此(103),故尽管成年后也偶尔吟咏,然于此体投入精力远不能与古文相比,因此对诗歌的感悟理解未臻精深。不过,桐城及桐城派中人往往兼工诗文,且不说方以智、钱澄之、方孝标、刘大櫆、姚范、姚鼐、方东树以及梅曾亮、曾国藩诸人,桐城前辈中“诗文皆有名于时”(潘江 1036)者不在少数,诗文兼修成为此地风气,正如方孝标所说:“吾乡重名教,耻轻肥。父兄之教子弟,不仅制艺,自其初学,即训以音切对偶,为诗赋古文之学。”(12)因此,他们“擩染家学,诗文皆有根柢”(潘江 1038),从而“长于诗、古文”(潘江 1002)。诗文兼擅为“诗文一理”的基础。
与方苞不同,诗文无二是桐城派的主流。有人质疑方孝标欲诗文兼擅,认为“昌黎之诗不如杜,少陵之文不如韩”,因此“子欲兼之”是否有可能,方孝标答云:
诗文无二道也。昌黎之诗岂不出韦、柳、元、白之上,且其文之温柔敦厚,何莫非诗!(206)
韩愈之诗成就虽不及杜甫,却在中唐众诗人之上,因此,韩愈诗之成就并不低,是诗文兼工者;所以能如此,是因为诗文无二道,韩文呈现出的“温柔敦厚”之风,正是诗之传统的投射。“诗文无二道”,所以兼擅成为可能,诗文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纵观唐宋八家,除曾巩诗弱于文外,皆诗文成就卓著,以文为诗兴盛一时,与此密切相关。桐城派提倡“诗文一理”,就是建立在这一前提上。
因为二体是一非二,故桐城派发论时,往往统合而言之。为朱子颍诗钞作序,姚鼐劈头就说:“吾尝以谓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惜抱轩诗文集》 48)他不是从文体个性论诗,而是从“文章”的共性出发,诗歌包含在文章之内,既然文章具有阴阳刚柔的特性,那么诗自然不在话下。为陈东浦诗集作序,首虽紧切诗体,然中段则云:“夫文者,艺也。道与艺合,天与人一,则为文之至。”(《惜抱轩诗文集》 49)也是在文的共性之中探讨诗的属性。此二序均是将诗之个体上升到文之整体讨论。在与王芑孙的信中,他明确提出:“诗之与文,固是一理,而取径则不同。”(《惜抱轩诗文集》 290)诗与文除了取径有异,在根本上则是“一理”,是“本同而末异”。如此,诸如阳刚阴柔、道艺天人等观念,是诗文乃至文学之体的共同特性。姚鼐是桐城文派成立的关键,也是继刘大櫆、姚范之后,将桐城诗派树立于诗坛的标志性人物,于诗文二体均有卓越的成就,故其提出的“诗文一理”说深得后学拥戴。姚莹申说“诗之与文,尤无二道”之论(356),许丽京从“读文而诗愈进”中体会到“诗与文一而已”的道理(卷首自序),方东树还将范围扩大到书画云:“大约古文及书、画、诗,四者之理一也。其用法取境亦一。气骨间架体势之外,别有不可思议之妙。凡古人所为品藻此四者之语,可聚观而通证之也。”(30)四者拥有相同的用法、取境、气骨、间架、体势及“不可思议之妙”,于是,其理论可以“聚观而通证”。显然,诸人继承桐城前辈的教诲,大力提倡“诗文一理”之论。
在总集编纂中,桐城派也践行“诗文一体”的理论。尽管方苞《古文约选》、姚鼐《古文辞类纂》等只收古文或及辞赋而无诗歌,但至梅曾亮就有所改变。其编《古文词略》二十四卷,末二卷为诗歌,编者在凡例中说:“文衰于东汉,诗至齐梁弱矣。以其未入于律也,而概谓之古诗,则子建、叔夜之文,未尝非古文也,然气则靡矣。今取王渔洋《古诗选》为鹄,而汰其大半;于李、杜、韩之五古则增入之。”(1a—1b)以“古文”标目的选本,宋代以后“与诗分疆”(郭绍虞,《照隅室》下编 108),梅曾亮将古诗纳入“古文词”的统序,则打破了这种壁垒。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卷三、卷六共收《诗》十八首,与秦汉及唐宋八家等文并列。此中未收《诗》以外之诗,似乎对应书名中“经”字,实际上是他文本于六经之观念的体现,他说:“近世一二知文之士,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俪之文而返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将可乎哉?”(14册 225)从文原于经的观念出发,则古文与《诗》亦有渊源,因此,古文与《诗》是一非二。如果说《经史百家杂钞》选《诗》入集出于寻本溯源,那么其《古文四象》直接在“古文”的名义下收《诗》八十首,列入四象之“少阴情韵”中,直视《诗》为古文,与梅曾亮古诗属于“古文”的谱系观念一致。
文体分类中,也体现出“诗文一理”。桐城派将诗歌归为著述门下词赋一类。《古文辞类纂》分古文辞凡十三类,其第十二类为辞赋;《古文词略》在此外单列歌一类;《经史百家杂钞》在姚选基础上稍作调整,合为著述、告语、记载三门,下设十一类,著述门包括著述、词赋、序跋三类,而《诗》则置于“词赋之属”中。姚永朴《文学研究法》承曾氏分类之法,亦将诗歌归入著述门中,他说:“诗歌亦著述门之一类,但古今作者既众,而境之变化又多,大抵文中或论道,或叙事,或状物态,或抒性情,诗皆有之,兹不得不别为一篇,以评历代作者之得失。”(85)所论诗歌,不仅包括曾选、梅选之古诗,尚将律体包罗于内。诗歌作为“文章”之一体,属于广义的“古文辞”之列。
由于诗文兼工,桐城派认识到二体的相通。而为挽救古文与诗歌发展之弊,在文体“互救”之中,诗文也趋于“一理”。
二、 以道济志: 诗文无二“道”
张健在讨论桐城派诗学时,指出姚鼐把传统诗学中关于内容、主体道德修养方面的内容用哲学范畴“道”概括,而审美方面则被归结为“技”“艺”,以此“探讨诗文共同的规律”(643)。此论有合理之处,但如果着眼于“道”之一语,则与其说是思考诗文共同规律,不如说是以古文之道为诗。姚鼐说“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恶。诗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诗文美者命意必善”(《惜抱轩诗文集》 84),此“道”范围还比较宽泛,然其以“善”释“道”,则其核心仍是古文所载之“道”。方东树则更进一步,云“诗文与行己,非有二事”,三者都是“学道格物中之一功”(2),古文与行己为学道之功夫可以理解,而诗歌也有此功能,则亦必然与道相合。桐城派援“道”入诗,与传统的“诗言志”“吟咏性情”的观念相比有显著变化。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桐城派发现儒家传统诗学观并不完满,易被利用而走向反面。《毛诗序》强调诗“吟咏情性”,《尚书·尧典》声言“诗言志”,代表儒家诗学理想。而明清时期,一些诗派用此宣传相反的主张,影响最大的是公安派与袁枚的性灵派。袁宏道论诗亦重性情,他说自己与曾太史为诗“直写性情则一”(1106),何孚可所为诗“能道其性情”(1535)。而所言“性情”,实即“性灵”,是以李贽提倡的“童心说”为根本,发展为“私人的故事,私人的情趣,私人的七情六欲”(陈文新 181),重在自然欲望的流露。在正统文人看来,此论的离经叛道色彩甚浓,故时人鹿善继在《俭持堂诗序》中批评道:“诗之亡,亡于离纲常为性情。彼所指为性情,只落饮食男女,任人云雾中,最昏人志。”(卷一,39b—40a)与公安派心源遥接的袁枚,亦以“诗言志”为职志,他反复申说这一从儒家诗学而来的观念:“《尚书》曰:‘诗言志。’《史记》曰:‘诗以达意。’若《国风》者,真可谓之言志而能达矣。”(57)又云:“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夔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67)然观其赞许王彦泓、朱彝尊等艳情诗,并身体力行,则知其所言之志、所抒之性情,亦不出饮食男女之大欲的内涵。他们宣扬性灵诗学时,都借助儒家传统的诗学术语,可以看出“性情”与“言志”存在着很大的阐释空间。
对于此种诗学,桐城派呈现出两种态度,一是严守诗文界限。方苞有鉴于此而更为坚定古文写作立场,绝意不作诗,他说:
盖古文之传,与诗赋异道。魏、晋以后,奸佥污邪之人而诗赋为众所称者有矣,以彼瞑瞒于声色之中,而曲得其情状,亦所谓诚而形者也。故言之工而为流俗所不弃。若古文则本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为伪。故自刘歆承父之学,议礼稽经而外,未闻奸佥污邪之人而古文为世所传述者。(164)
与古文家人品、文品高度统一不同,方苞觉察到诗赋作家即使人品卑下者,亦能凭借绮丽的词藻和精工的声律而俘获大批读者,因此对于诗歌之传,感到失望至极。不过如方苞者毕竟少数,更多桐城文家思考如何改变这种状况,于是出现了第二种态度,即以古文之“道”弥补儒家诗学的缺陷,对“志”“性情”加以限定。方孝标说:“诗,人心也。帝王将相儒史之所以成,亦人心也。精乎诗者正其心,正其心者由乎道。”(8)《诗大序》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是言志之诗与人之心为一体,因此,欲精于诗,首在正心,而欲正人心,则在明道。经过方孝标的演绎,诗之言志与文之载道得以贯通。他又说:“诗文者,心之声也。心离乎道,则其声焦以杀,而与祸逢;心一乎道,则其声和以顺,而与福会。”(190—191)诗文均心之声,若心与道合,则出言中正平和,从而邀福;若心与道离,则发语怨愤褊狭,易于构祸。诗文之于心、心之于道的逻辑,将诗文与道合为一体。总之,以道正心,不诚之念洗刷殆尽,而饮食男女之欲就无从立定跟脚,如此,所咏之志无不纯粹,“诗言志”才能成为完满的儒家诗学观。
桐城派理解的古文所载之道,有规定的内涵。方苞将之限定为“本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即包含两方面内容: 一是六经之道,此为当然之道,主要是儒家伦理道德规范;一是事物之理,此为必然之道,为事物的规律。当然之道依附必然之道,从而与天地之道同永恒。方氏又说,古文是“约六经之旨以成文”,则其“道”的核心主要在于伦理道德规范,所以他特别赞同韩愈说的“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164)。姚莹发挥其说,云:
夫文者将以明天地之心,阐事物之理,君臣待之以定,父子赖之以亲,夫妇朋友赖之以叙其情而正其义,此文之昭如日月者,六经所以不废。为文苟求其不废,舍斯道无由也。向数子者行事虽于道未能尽合,若夫忠义之节,仁孝之怀,任天下于一身,视万物如一体,耿耿自矢,百折不回,千载而下,仰其风者犹将奋起,况其发之为炳炳烺烺之辞,诵之有铿铿锵锵之节者哉!数子之文,非特才气为之也,道在然也。(355—356)
“数子者”即他在文中推崇的贾谊、司马迁、曹植、杜甫、韩愈及苏轼等,有诗人,有古文家,也有兼二体者。但无论什么身份,他们为文都在于阐明天地之心、事物之理、伦理之义。纵使行事不合于道,但怀抱“忠义之节,仁孝之怀”,以及拥有“任天下于一身,视万物如一体”的胸襟,其人能感召后世,其文定能传之千载。方苞以之论古文的道,姚莹则以之论诗文,也即诗文在体道方面的一致。
因此,桐城派所言性情,与公安派及袁枚完全不同。钱澄之亦重诗之性情,他分之为“性”与“情”二者,并从其间的关系探讨性情的内涵:
诗以道性情。而世有离情与性而二之,是乌足与语情乎?诗也者,发乎情,止乎礼义,准礼义以为情,则情必本诸性。(258—259)
他指责谈诗者只重情而忽略性,强调情本于性;性以礼义为基准,则情自然是“本诸忠爱孝友以为情”(260),伦理纲常为内核。联系上文鹿善继批评公安派之语,可知钱氏用意正同。方东树说“诗之为学,性情而已”,而性情不外是“臣子之于君父、夫妇、兄弟、朋友、天时、物理、人事之感”(1),又将诗所言之“志”等同于“立诚”,观点与钱澄之、姚莹同。观其痛斥近世“庸妄巨子”即袁枚诗“荡灭典则”(33),可知此论意在纠正性灵诗学及其末流的偏颇。
以“道”济“志”不代表桐城派提倡道与理直接入诗,他们明确反对作诗“堕理趣”(方东树 381)。道入诗文表现在命意上,姚鼐说:“诗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诗文美者命意皆善。”(《惜抱轩诗文集》 84)诗文命意之善,是因道的充盈,姚莹也说:“诗文者,艺也,所以为之善者,道也。”(356)公安派与袁枚主张抒发个人性情,故求真,人之大欲亦属真性情,自然得到肯定;桐城派出于道的规定性,讲求命意之善。如此,善的诗学取代真的诗学。
强调性情与志的道德内涵、诗文命意之善,自然会将诗人精神境界的高低与诗文成就的大小等量齐观。旷观诗学史,姚鼐归纳出“古之善为诗者,[……]其胸中所蓄,高矣、广矣、远矣,而偶发之于诗,则诗与之为高、广且远焉,故曰善为诗也”(《惜抱轩诗文集》 50)的规律。姚氏此论与其师刘大櫆同,后者亦认为“文章之传于后世,或久或暂,一视其精神之大小薄厚而不逾累黍”(《刘大櫆集》 79),此括诗文而言之。方东树亦云:“大约胸襟高,立志高,见地高,则命意自高。”(381)诗人同于古文家,都要以六经涵养情志,提升人格境界,因此后天的读书修持之功极为重要。公安派、袁枚看重诗人天赋,抵制学习,袁枚说:“诗文之道,全关天分。”(365)《诗》之雅颂“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饰之词”,而十五国风“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57),是国风传统高于雅颂传统。姚鼐驳之,称这属于“全乎天者”,只是“言《诗》之一端”,而“文王、周公之圣,大、小雅之贤,扬乎朝廷,达乎鬼神,反复乎训诫,光昭乎政事,道德修明,而学术该备”,这等“因人而造乎天者”之诗,“非如列国风诗采于里巷者可并论也”。所以“道与艺合,天与人一”方是“为文之至”(《惜抱轩诗文集》 49)。桐城派不否认天赋的作用,但特别重视后天读书体道、提升精神境界的功夫,以求用一等胸襟为一等之作。
北宋中叶开始,道学家逐渐将诗视为“闲言语”,古文家亦站在“载道”的立场把诗看作“文章之末事”(周裕锴 8),诗与道处于对立状态。而桐城派援“道”入诗,从而诗与文同。由于道对诗体的渗入,古文之法亦为诗所用,诗文共同表现出对“气”的尊崇。
三、 以文法为诗:“诗文贵雄直之气”
桐城诗派以“镕铸唐宋”为诗学理想,杜、韩、苏、黄等人以文为诗的路径为其推戴。其中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以古文之法为诗。古今诗家中,方东树最推崇韩、欧、苏三家七言古诗,原因在于“章法剪裁,纯以古文之法行之,所以独步千古”(232);最为不满的是陆游七古,缘其“不解古文”(283)。南宋以后,七古无大宗,就在于“古文之传绝”(232)。论七律,也强调“诗与古文一也。不解文事,必不能当诗家著录”(376)。也就是说,在方东树看来,古文之法,不仅与古诗相通,也与律诗相通,只有解古文之法,诗歌才能成就卓越。
这里所说的古文之法,是古文写作中一些具体的文法、笔法,也就是方苞所说的“义法”,故方东树说“欲学杜、韩,须先知义法粗胚”,这些义法包括: 创意、造言、选字、章法、起法、转接、气脉、笔力截止、不经意助语闲字、倒截逆挽不测、豫吞、离合、伸缩、事外曲致、意象逼真、顿挫、交代、参差。然如此多的法度,归纳起来,“不过虚实顺逆,离合伸缩,而以奇正用之入神,至使鬼神莫测”(213—214)。“鬼神莫测”即文法之妙,而“古人文法之妙,一言以蔽之曰: 语不接而意接”(28),语句之间看似下句与上句无关联,意脉却相承续,方氏推此为文法的绝妙所在。他推重的虚实顺逆、离合伸缩诸法,及破空而来的起法、横逆离的转接、草蛇灰线的气脉、不测的倒截逆挽、未转接前的顿挫等,都是强调语句之间的转换,让关联性从表层的字面转到内在的意脉,在不接的语序中传达出贯穿始终的气势。
桐城诗派提倡以文法为诗,意在探索制造雄奇之气的手段。姚鼐提出阳刚阴柔“并行而不偏废”的美学理想,但考虑到人才“不能无所偏”,而“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惜抱轩诗文集》 48),所以重与阴柔相结合的阳刚之气。姚门弟子继承其师观念,方东树说:“诗以豪宕奇恣为贵。”(28)其实不仅是诗,文亦是如此,故他又说“诗文第一笔力要强”(29)。至于阳刚之气的生成,他们发现可以通过“不接”即“断”之文法入诗而实现:
篇短语无多,若截不断,则相承一片,直滚顺放。譬如乘马下坡,前面又无多地,岂不迫促跼步,无驻足分。尚有何势?尚有何奇?何处见用笔?将使题分不得尽,况求异观。故短篇尤在有丘壑,截得断。断愈多,愈便用奇,愈斩峭,愈见笔力。(方东树 215)
“断”是对“接”而言,若相承一片,意思过于明显,没有阅读阻力,见不出“势”及“奇”诸妙。而“断”处则能猛然振起读者的注意力,“断”越多,调动思考的频率越高,便愈发觉得文奇,从而见出斩峭的笔力,形成雄奇之气。
同时,“断”还可以防止气势过度喷薄而成粗豪之风,方东树说:“诗文贵有雄直之气,但又恐太放,故当深求古法,倒折逆挽,截止横空,断续离合诸势。”(222)又说:“(文法)秘妙,尤在于声响不肯驰骤,故用顿挫以回旋之;不肯全使气势,故用截止,以笔力斩截之;不肯平顺说尽,故用离合、横截、逆提、倒补、插、遥接。”(214)诸种断法要达到的效果就是“潜气内转”,既能造气,又形成意脉、气脉的似断实连,抑制气的“放”。由此,“语不接而意接”的古文之法运用于诗中,就形成融合阴柔之美的阳刚之气,豪宕奇恣之风。杜甫《暮归》上四句写见闻之景,下四句抒流落之感,两截分明。而“阙舟楫”是无钱雇船,“多鼓鼙”是吐蕃为寇,申述南渡不可,北归不能,顿挫断住,写足暮归于斯之因。结处“还杖藜”之“还”应起处“复乌啼”之“复”(仇兆鳌 1915),遥遥相接,似断非断。由于此诗“笔势回旋顿挫阔达,纵横如意,不流于直致,一往易尽”,所以形成“一气顿折,曲盘瘦硬”之风,方东树称此为“古文妙境,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矣”(415),是真刚柔相济。杜诗之善用古文法,莫不如此。
曾国藩评姚鼐诗云:“惜翁能以古文之法,通之于诗,故劲气盘折。”(姚永朴,“序” 1)徐世昌也说其“作诗亦用古文之法,七律劲气盘折,独创一格。曾文正、吴挚甫皆效其体,奉为圭臬”(653)。姚诗有“劲气”,但这种气不是一泻千里,而是“盘折”而出,实际上就是刚柔相济之气。这种境界,得益于善用古文之法,桐城诗派的传统由此而奠定。方东树之论,从途径到目的,都是继承其师衣钵。可以说,一部《昭昧詹言》,重点就在揭示前人如何以古文之法造就“劲气盘折”的诗风。
之所以用“语不接而意接”的文法为雄奇之诗,乃是因为在桐城派看来,其时诗风偏于平顺而气势苶弱,故需振起之。方东树说文法“以断为贵,逆摄突起,峥嵘飞动倒挽,不许一笔平顺挨接”(10),显然,用古文之“断”法,是为了避免“平顺挨接”的诗笔所造成的气弱之病。清代诗坛宗宋、宗唐诗风,都暴露出此弊。桐城诗派唐宋兼宗,不主一代,大概在他们看来两种诗风都有优缺点。就宗宋诗风而言,由于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趋于意尽而缺乏气势。宋代欧、苏、曾、王四家虽“紧健,有气势”,然已“嫌太流易,不如汉、唐人厚重”。后世宗宋者无其才,于是并紧健而失之,“但得其流易之失矣”(方东树 24),表现为作诗平顺挨接,故方东树云:“自赵宋后,文体诗盛,一片说去,信手拉杂,如写揭帖相似。”(54)且宋诗好以虚字入诗,也易致顺承一气的软弱:“好用虚字承递,此宋后时文体,最易软弱。”(方东树 19)可见,宗宋诗风给桐城派的感觉是语意流易,气势衰苶。同时,袁枚性灵诗“糅以市井谐诨,优伶科白,童孺妇媪浅鄙凡近恶劣之言”(方东树 33),由浅俗而形成的柔靡之风与宗宋诗风相似,且在市民阶层中影响更大,更需遏制其流弊。而解决之方,就是以“断”为核心的古文之法。
宗唐诗风亦是如此。王士禛惩七子派宗唐过度追求雄奇而粗莽不堪,于是以神韵救之,然其神韵诗风气局狭小,方东树云:“王阮亭专标神韵,此又非也。导人作伪诗懦词,终生不见大家笔力兴象气脉矣。”(29)桐城派并不完全否定神韵诗学,但对神韵诗风导致的“懦词”则一贯引以为戒。方氏又说:“阮亭标举神韵,固为雅言,然亦由才气局拘,不能包罗,故不喜《中州集》。此杜公所讥‘未掣鲸鱼碧海中’者也。”(45)一方面肯定神韵诗风为雅言,但另一方面又批评其缺少气势。黄庭坚云“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而王士禛标举“典、远、谐、则”四字,尤其是追求音律谐协,正犯前人之戒,因为“谐则易弱”(100)。沈德潜、翁方纲以格调补救其失,故倡“格调即神韵”(翁方纲 423)。姚鼐重刚柔相济之美,也有这层针对性。方东树说“阮亭号知诗,然不解古文”(232),故有此弊,因此,解决之方就是用文法入神韵之诗。
诗风软弱的问题可以从诗的传统中寻找解决途径,方东树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汉魏古诗,“文法高妙浑融,变化奇恣雄俊,用笔离合转换,深不可测”(52),汉、魏、曹、阮、陶之外,李、杜、韩、苏诸公“豪宕奇恣”(28)之诗,均可为法。但他认为诸人诗之气盛,是“文法高妙”所致,是以古文之法为诗的结果。而他断定这些与气相关的义法是文法而非诗法,则与古文之特性有关。
重气是古文之学的传统。“文以载道”,而道与气有直接的联系,《孟子·公孙丑上》云:“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90—91)气与道相合,能生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气盛而文自至,所以韩愈有“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之说(171),气与文有直接关联。观其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人望之“亦自畏避,不敢迫视”(苏洵 328),真有盛气大力。苏辙称“文者,气之所形”,其赞孟子之文“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之文“疏荡,颇有奇气”,则其所论之“文”,当指古文。他总结二子之所以能为文,并非学而能之,而是养气的自然结果:“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381)与韩愈之论一脉相承。是后,曹丕“文以气为主”之说被偷梁换柱成古文与气势关系密切的论断,刘大櫆《论文偶记》云:“文章最要气盛。”(4)又说:“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3)出于韩愈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及其古文的典范作用,以气为文遂成古文之学的传统。
朱熹说韩愈同苏洵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处学”,姚范赞为“此真知文之深者”(111),桐城派在此基础上形成由“格律声色”(文之粗)入“神理气味”(文之精)的学文路径。古文之气,就是通过具体法度得以实现。方东树揭示的前代诗人用以造气的义法,与归有光及桐城派揣摩出的文法一致。韩文气势,以及与之有关的文法,是桐城派心摹手追的典范。刘大櫆评《应科目时与人书》云:“转捩曲折,自生奇致。”(马其昶 205)《与孟尚书书》云:“屈盘瘦硬,千回百折,有真气行乎其间,具江河沛然之势。”(马其昶 214)是转折之法生出奇致与浩气。姚范总结韩文之雄,乃是“每于一起一接一落,忽来忽止,不可端倪”(111),转捩、曲折、屈盘及“忽来忽止”的起、接、落,就是方东树推崇的“语不接而意接”。姚范又说“昌黎于作序原由,每能简洁,而文法硬札高古”(111),“硬札”指年老而刚健貌,也即融合阴柔的阳刚之美;而“横空盘硬,中间摆落断剪多少软弱词意,自然高古”(方东树 19),则高古与软弱相形。方东树“以此言移之于诗”,窥见杜甫、陶渊明、谢灵运诗皆是如此,阮籍“尤错综变化不见迹,及寻其意绪,又莫不有归宿”。而反观才小之人说一事“平铺挨叙,冗絮可憎”(22),可见硬札高古之形成,正同“语不接而意接”的文法相关,且为药平弱之病的良方。桐城派普遍重视韩文之法,马其昶收集方苞、刘大櫆、姚范、姚鼐、曾国藩、吴汝纶、张裕钊等评点韩文之语,成《韩昌黎文集校注》一书,可谓桐城派研究韩氏文法的集成之作。
《史记》文法,于桐城派亦有极大的启示。归有光觉得“他人文字一条鞭的”(394),是平直,而司马迁之文妙在“如画然,联山断岭,峰头参差”(394),“起头处断而不断(断而不断以意言)”(393),如《田单列传》于赞后又补叙两事,一是淖齿杀湣王后,莒人立其子法章为齐王事;一是燕初入齐,劝齐之贤者王蠋降,蠋却之绝脰而死事。二者与首“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及“燕师长驱平齐”相照应,且知齐之所以转危为安,正赖其贤者。归评云:“史公此等,见作传精神洋溢处,昔人云峰断云连是也。”(156)所谓“联山断岭”“峰断云连”之法,正是“语不接而意接”之妙。太史公亦在紧要处跌宕,使得文气奔放中有敛藏,归云:“《史记》只实实说去,要紧处多跌荡,跌荡处多要紧。[……]虽跌荡,又不是放肆。”(393)此即刚柔相济。断处、跌荡处又潜气内转,吴德旋云:“文章之道,刚柔相济。《史记》及韩文,其两三句一顿,似断不断之处极多;要有灏气潜行,虽陡峻亦寓绵邈,且自然恰好,所以为风神绝世也。”(21)方东树贵雄直之气,又戒太放,故取逆摄、倒挽、顿宕之法,得益于《史记》为多。方苞继归有光之后又施以评点,刘大櫆以之为古文最高典范,足见桐城派于此书的浓厚兴趣。
《孟子》文法亦为桐城派关注。刘大櫆评首章“孟子见梁惠王”节云:“‘万乘’六句,山外有山,波涛怒撼,其势横绝,是用刚笔之妙者。‘未有’二句,斜飞而入,翩跹似燕,是用柔笔之妙者。”(姚永概 3)揭示刚柔之笔,是姚鼐之论的先声。对具体笔法也有分析,如评“牛山之木”节云:“笔凡四转,转转有情。”(姚永概 198)评“无或乎王之不智”节云:“文分两截,若关应若不关应;首云不智,末云其智不若,似向似背。”(姚永概 199)前者为转法,后者为断中有续法,二者与刚柔之气的形成有关。晚清以降,方宗诚《论文章本原》、姚永概《孟子讲义》、吴闿生《孟子文法读本》均加意于逆笔、顿挫之法,主要在于此与气势有关(潘务正,《晚清》 138—149)。
正因如此,方东树才坚定地认为汉魏古诗的“奇恣雄俊”及杜、韩、苏诗的“豪宕奇恣”之风得益于古文之法的运用。面对宗宋、宗唐诗风苶弱之弊,桐城派提倡效法前代诗人,以文法入诗振起气势。由此,诗文均贵雄直之气,趋于“一理”。
四、 以神衡文: 诗文“以精神为主”
如上所述,桐城派对“文以气为主”的观念持肯定的态度,不过,刘大櫆《论文偶记》在赞同此论后,笔锋一转云:“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3)在“气”之上,又置一“神”以主之,从而提出“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3),“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4)的主张,从传统的“气”为要变成“神”为主。在此之前,戴名世亦重神,他引道教之精、气、神论文,至于“神”,他解释云:“文之为文,必有出乎语言文字之外而居乎行墨蹊径之先。[……]其致悠然以深,油然以感,寻之无端而出之无迹者,吾不得而言之也。夫惟不可得而言,此其所以为神也。”(4)推崇神韵文风。姚鼐承乡先辈之论,其辞章理论的核心是神妙说(王达敏 140),他总括“所以为文者八”之中,首即“神”而非“气”;自作文亦“神骨幽秀、气韵高绝”,“音节神妙,殆无一字凑泊”(姚莹 2231—2232),体现出神韵之美。可见,“文以神为主”代替了传统的“文以气为主”。
相较而言,诗比文更重神,神韵是诗歌的本质特征。韩愈论文倾向于气的一边,而杜甫论诗倾向于神的一边,古文家与诗人取向的不同已见出端倪;严羽很能看出诗之所重在神,而文之所重在气,故说“健”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不得(郭绍虞,《照隅室》上编 66)。清人李重华论诗之特性云:“诗有五长,曰: 以神运者一,以气运者二,以巧运者三,以词运者四,以事运者五。[……]诗之尤贵神也,惟其意在言外也。”(王夫之等 956)也是以“神”为诗之最特异处。诗体制短小,须尺幅千里,故重神;文篇章宏阔,须盘曲排奡,故重气。体制决定诗文偏重有异。
诗道重神由来已久。唐诗就是神韵的代表,唐人作诗强调“神来,气来,情来”(殷璠 143),首重神,故妙处亦在此,严羽揭示盛唐之诗妙在“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言有尽而意无穷”(26),王士禛说盛唐诸诗人超出初中晚者,“只是格韵高妙”(5007),“格韵”就是神韵。胡应麟说得更彻底:“大率唐人诗主神韵,不主气格。”(84)神韵被视为盛唐诗乃至唐诗的典型特征。宋诗也重神韵。梅尧臣作诗追求“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何文焕 267)之境,推崇神韵;欧阳修读其诗有“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46)之感,有醇厚绵长的韵味。宋诗普遍追求“平淡”“古淡”(莫砺锋 223—237;周裕锴 333—346),体现神韵色彩。《二十四诗品》有“遇之匪深,即之愈希”的“冲淡”品(何文焕 38)、“神出古异,淡不可收”的“清奇”品(何文焕 42),王士禛亦爱“清真古淡”(王夫之等 169),可见“淡”与神韵相连。所以总体来说,唐宋诗都重神韵,区别在于一为沉着痛快,一为优游不迫。甚至在清人看来,《诗经》《楚辞》亦有神韵,王士禛说:“昔人云: 《楚辞》《世说》,诗中佳料,为其风藻神韵,去风雅未遥。”(2026)显然,《楚辞》及其所自出的《诗》都有神韵。王氏以“兴象”“兴会”论神韵,讲究比兴的《诗》自然被视为神韵诗风的鼻祖。可以见出,诗与神有着根本的联系。
反观古文,在重气一派之外,亦有重神一派,以欧阳修、归有光为代表。欧之墓志文“风神发越,兴会淋漓”(吴孟复 蒋立甫 1466),记文“神韵缥缈”(欧阳修 1047),序“文致曲折,古秀雅淡,言有尽而情味无穷”(欧阳修 1075)。归之“叙情事,较欧公尤深致”(吴孟复 蒋立甫 1597),亦具风神。二人深得《史记》精神,方苞云:“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615)刘大櫆云:“欧公叙事之文,独得史迁风神。”(吴孟复 蒋立甫 1466)林云铭说欧行文“得史迁神髓”(欧阳修 1054);姚鼐称归有光“能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此乃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惜抱轩尺牍》 103),则《史记》作为早期的神韵之文,给后人树立了典范。
然在桐城派之前,以神为文并非主流,仅有以上诸人可纳入此系。同时,《史记》之神可追溯至《诗》,章学诚说《史记》是“深于《诗》者也”,“故曰必通六义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222),范文澜说《史记》是“体史而义诗,贵能言志”(刘勰 304),均指出《史记》之重含蓄与《诗》之关系,毕竟,“司马迁的文艺批评观主要来源于《诗》学系统”(陈桐生 13)。以《诗》为文,也蕴含着文与诗一体化的端倪。
桐城派古文之重神,有两个来源,一是《史记》、欧阳修、归有光之文。观上文所举以“神”评欧、归之文者,多出桐城派之手。刘大櫆对《史记》致意再三,《论文偶记》31条中,有10条涉及之,其中“十二贵”中“贵奇”“贵高”“贵大”“贵远”“贵疏”“贵变”“贵品藻”等七则均以其为最高标准,而有神韵是被推崇的主因,刘大櫆说:
昔人谓子长文字,微情妙旨,寄之笔墨蹊径之外;又谓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而无笔墨之迹。故太史公文,并非孟坚所知。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言止而意不尽者尤佳。意到处言不到,言尽处意不尽,自太史公后,惟韩、欧得其一二。(《论文偶记》 8)
“贵高”又称“要当于极真极朴极淡处”求史迁之文,“贵大”引归有光评《史记》“如画《长江万里图》”之语,“贵疏”谓“神疏则逸”,而“子长文疏”,诸语均推崇其文之神韵。由此可见,桐城派之重神,继承此三家。
另一来源,就是王士禛神韵诗学。王士禛与桐城有很深的渊源(潘务正,《王士禛》 60—69),其《古诗选》是桐城人学诗的入门必读之作,直至晚清吴汝纶开具学堂书目,是选仍赫然在列。此邦文士虽对其诗有所不满,但对其神韵诗学却极为推崇,方东树称神韵为“雅言”,姚莹也说:“国朝作者尤众,至于论诗,自以阮亭为正,所谓妙悟天成也。”(97)其言可为代表。姚鼐“宗新城”(姚椿 416),将神韵诗境推为“第一种怀抱”,他读了苏园公寄来的“高格清韵”“空濛旷邈”之诗,有种“使人初对,或淡然无足赏;再三往复,则为之欣忭恻怆,不能自已”的快感,叹绝“此是诗家第一种怀抱,蓄无穷之义味者也”(《惜抱轩诗文集》 294),与伊应鼎推崇王士禛时说的“诗之有神韵者,必其胸襟先无适俗之韵”(周兴陆 218)一致。出于此,神韵诗学自然也对桐城派古文理论及创作有启发,观戴名世、刘大櫆等所描述的古文神境可知。吴孟复也说,姚鼐论文八字之首的“神”,就是王士禛讲的“神韵”之“神”(吴孟复 105),敏锐洞见桐城古文与神韵诗学的关联。
之所以吸纳神韵诗学入古文,则是因古文发展面临着与诗歌同样的处境。宋代以降,诗歌一是朝着俗化的趋势发展,致使古典审美理想瓦解,故而严羽提出“入神”为诗之“极致”,复归唐诗和《诗》以来的审美传统(廖可斌 21—38)。二是前后七子继严羽之后,力图以模拟古诗和唐诗的格调改变俗化倾向,却走向“俊逸粗豪”,“无沉着、冲淡意味”(李开先 12);且七子后学“浸成格套,以浮响虚声相高”(袁中道 490)。公安派反对七子之模拟和格调论,提倡直写性情及语言“宁今宁俗”(袁宏道 781—782),致使诗歌“多刻露之病”(袁宏道 1106),于是王士禛再度以神韵救二者之失。古文发展也经历了相同的道路。方苞说“南宋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不讲久矣”(890),古文之道中绝,其原因亦有二,一是语录语、南北史佻巧语及小说对古文之体的入侵,此即俚俗化;二是七子派反之而提倡“文必秦汉”,又流于粗豪,方苞称其为“伪体”,力戒初学者从此派入手:“始学而求古求典,必流为明七子之伪体。”(614)故“汉赋中板重字法”不可入古文。可见,古文发展的流弊与诗歌相类。对此,方苞以“雅洁”论救之,而刘、姚等则借鉴诗史,援神韵以入文。
正因如此,桐城派古文重神,突出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神为法之妙,力避模拟死法。《论文偶记》云:“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4)显然是针对模秦仿汉的七子派而言。为此,他提倡钝拙之法:“文法至钝拙处,乃为极高妙之能事;非真钝拙也,乃古之至耳。”(5)“大巧若拙”,拙是法之神妙的体现。姚鼐也说:“文家之事,大似禅悟;观人评论圈点,皆是借径。一旦豁然有得,呵佛骂祖,无不可者。”(《惜抱轩尺牍》 76)在模拟中求变化,至于随心所欲的境界,就是“神妙、神化之境”(姚永朴,《文学研究法》 110),桐城派的话头“文法高妙”就是此“神”。
二是神为气之主,纠正粗豪叫嚣。《论文偶记》云:“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4)七子派重格调而无神以主之,故其气生硬。姚鼐亦云:“古人文章之体非一类,其瑰玮奇丽之振发,亦不可谓其尽出于无意也;然要是才力气势驱使之所必至,非勉力而为之也。后人勉学,觉有累积纸上,有如赘疣。故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此熙甫所以为文家之正传。”(《惜抱轩诗文集》 289)七子派勉力使气,遂“有如赘疣”;若以神主之,则必然归于平淡,归有光就是典型,是神为“气之主”“气之精”的体现。所以《论文偶记》引李瀚“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之语云:“此语最形容得气好。”(4)狂风暴雨后的静穆最得此“神”。
三是神远则含蓄,挽救直露无味。《论文偶记》云:“文贵远,远必含蓄。”因为“远则味永,文至味永,则无以加”(7—8),“味永”即神韵,乃为文的最高境界。为此,他强调“文贵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6);推崇“文贵简”,“味淡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8);崇尚“文贵疏”,“神疏则逸”;推许“文贵变”,“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标举“文贵瘦”,“文至瘦则笔能屈曲尽意,而言无不达”(9),追求一种缥缈悠远的情境。这类或“意在笔先”或“意在笔外”的韵味,“皆神为之”(姚永朴,《文学研究法》 112—113)。
桐城派借鉴神韵诗学,将“文以气为主”的古文理论改变为“神为文之主”,从而与诗相埒,方东树说:“凡诗、文、书、画,以精神为主。精神者,气之华也。”(30)“气之华”的“精神”即“神”,四者皆重之,诗文臻于“一理”。
余 论
桐城派提倡“诗文一理”,是鉴于诗与文发展的流弊,在该文体内部难以解决,便借鉴另一种文体的传统、解决弊端的经验。诗之“言志”“吟咏性情”的异趋,借古文所载之“道”提升之,诗之志、性情被纯粹化;道又与气相通,柔靡诗风可借“以气为主”的古文之法振之,于是诗文皆贵雄直之气;诗之趋于俗、粗,神韵以克之,古文之趋俗、趋粗,亦可借神韵以救之,于是诗文皆以神韵为主。姚鼐《古文辞类纂》中提出的“文之精”即“神理气味”四字,实兼诗文而言,其中又以“神”“气”二字为要。诗文所重之气,是以神为主的气,故无粗豪直露之态;诗文所重之神,是为气之精的神,故无平顺苶弱之病。如此一来,劲气盘折中蕴含味之不尽的神韵,诗文都达到理想的境界。尽管这未必能在创作中完美实现,但他们以此为最高追求却是毋庸置疑的。
经过此前不断摸索,诗文于具体法度的探讨已臻完备,精微方面的研磨也渐趋成熟,而论至精微,则不仅文学,乃至艺术的共同规律之思考被提上日程。观方东树括书画与诗文为一体可知。当王士禛听王原祁说作画应“见以为古淡闲远,而中实沉著痛快”时,他如醍醐灌顶般顿悟:“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此。”(1780)曾国藩由刘墉《清爱堂帖》悟出“文人技艺佳境有二”,即雄奇与淡远,于是便联想到“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17册 176),都觉察到文学与艺术同质。两大门类经过长时段的互相启发与越界试探,至于清代,创作及理论趋于“一体化”。所以由桐城派之“诗文一理”,可以窥见清代文学的“诗文一体”,更可窥见文学艺术的“一体”。
注释[Notes]
① 吴承学认为,宋代以后,以古文命名的选本也有诗文并选的,如宋人黄坚选编《古文真宝》等(149—151)。相较而言,古文选本是否收诗,桐城派内部的变化比较明显。
② 管同以《史记》属阳刚之美,而曾国藩则又以其多顿挫之笔、跌宕之姿、呜咽之声、吞吐之致,得阴柔之胜境。此由《史记》刚柔相济,故很难分辨(姚永朴 149)。
③ 方东树推崇的这些古文之法,与八股文法相似,二者之间有密切的关联。本文限于篇幅,不再展开。
④ 关于桐城派文论中“神”的观念,参看《说桐城派之“神”》(许结 75—81)。
⑤ 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第三章《释气韵生动》中提到,南齐谢赫《古画品录》六法之“气韵生动”,将人物品评之传神运用于绘画,并进一步发展出刚柔相济之气的理论(86—133)。本文对书画中之神气不过多涉及,仅限于在文学内部讨论。
⑥ 此处所言《世说新语》的神韵主要体现在其中人物的风神方面。
⑦ 又,王达敏认为,姚鼐神妙说受王士禛神韵说的影响(146);蒋寅在《清代诗学史》第二卷《学问与性情》中称姚鼐为王渔洋诗学的继承人(640—647)。
⑧ 如王士禛《晴川集序》云:“善学古人者学其神理。”(1789)可知神理即神韵。又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卷三“气味”云:“文章无气无以行之,无味无以永之。”(117)则味亦可归入神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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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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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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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an, Mei.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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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an, Zhongdao.Coll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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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g, Ji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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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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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ou, Xinglu, ed.Coll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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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
Shiz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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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ou, Yukai.A
General
Study
of
the
Poetics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 Shanghai: Shanghai Chinese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