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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杂记

2021-11-11黄健

四川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樱桃祖母院子

□ 文/黄健

一群鸟安详地歇在电线上,它们似乎在午睡,像极了音乐书上的音符,又像时光的注脚。我坐在院子里看它们,它们也停在电线上看着我。当我举起手机对着它们拍摄时,先前的那一群便一哄而散,消失在蔚蓝的天际。它们的反应非常灵敏,或许也有对人类深深的戒备吧,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难得回乡下,现在也只是每个星期天才回去,在老家的院子里,我不在时,整个院子都是它们的。它们更像是主人,我却成了过客。

这段时间经过我仔细地观察,发现我家院子里的鸟至少有三种:画眉、麻雀和斑鸠。这在十年前是很难看到的,除了生态的优化,还有人与自然长久地和谐相处。那个家是我的,也是它们的。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互不干扰,彼此欣赏。我突然想到李乐薇先生在《我的空中楼阁》里的句子:“不用养鸟,每天有鸟语盈耳;无须挂画,门外有幅巨画,名叫自然。”

距城六公里,八分钟车程,一座乡间小院,草木葳蕤、鸟鸣丰盈,心灵的栖息、灵魂的安放之所,纯澈的乡居岁月。城市的另一面——宁静而祥和。清浅的极简主义,简朴而丰富。在这里可以体会到城市难得的乡情与友情。

邻居杨二婶已经七十多岁了,依然每天拂晓时分就往田地里跑,那一大片苍绿就是她的杰作。她就像大地的诗人,每天在田地里分行。她的身体比好些年轻人都硬朗,某一天的中午她敲开我家的院门,送来一个又大又圆、表皮泛着浅黄色光亮的柚子。她一边递给我一边笑呵呵地对我说:“你们经常回来住,我们感觉热闹多了。”杨二婶住我家隔壁,偌大的院子只有她和曾大伯老两口住,显得有些冷清。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只过年回家住两天。我接过柚子,捧在手里,那泛黄的色彩像是渐渐老去的岁月,阳光下柚子散发的清香就像乡愁。淳朴的民风在黄家湾这个地方几十年来一直未变,邻里之间,亲如一家。

过去的那个暑假,我和妈把院子重新整理了一遍。不能用的旧物品,坏掉的老物件全部扔掉。这其中有我中学时骑过的自行车,就丢在院坝里,长年累月地日晒雨淋,车身已锈迹斑斑,我仿佛在这辆自行车上面找到了那些远去的岁月与艰难的求学时光。中学三年,我每天骑着这辆自行车穿过一片片竹林、田野、村庄到三公里外的镇初中念书。无论是风吹雨打还是道路泥泞,从未缺席或者迟到过。我骑着自行车穿过一片又一片菜田,金黄的油菜花在路两旁恣意蔓延,来往的蜜蜂就在花海里自由地飞翔,快乐而忙碌。那段日子简单又美好。

“可不可以不扔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面承载着我大把大把的青春。”妈出乎意料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还有那些旧衣服,洗破了袖口或者衣领,也有一些消退了色彩,它们好些都不能再穿了,只在老照片里还能看到它们曾经的风采。我将舍不得扔的那部分打包,放进储物室,这是对一段时光的再次封存。

很长时间没在乡下家里住,到处布满了尘埃。房檐处甚至有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院子里更是杂草丛生,一片荒芜。较高的草已有一人多高。我突然想起了陶渊明的那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现在读来,便体会更深切了。仅除草,就花去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盛夏七月,烈日当空,骄阳下,我和妈弯着腰,俯首拔草,额上溅起的泥土与身上溢出的汗水一样多。那些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草,不知什么时候全住进了我家院子,并且蔓延的速度极快。我不知道那几天用斗车运走了多少筐草,和这些草一同住进来的还有那些鸟雀。它们藏在草丛里、树枝间,我常听到它们清脆的鸣叫,还有振动翅膀的声响。

整理一座院子是烦琐而辛苦的,同时也是快乐的,每当看到城市高楼的阳台上摆着一盆盆似乎营养不良的花,妈总是说:“如果乡下院子里种上这些花草果树,那该是多么欣欣向荣的一片景象啊。”

回乡下打理院子,种下喜欢的绿植,每个周末回去住两天,也就成了妈最急切的心愿。院子里的宽阔空间,以及那些能够让春天更加繁荣的泥土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最期待的向往。因为他们与土地、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

除了草和鸟雀外,各种虫子也欣然住了进来。比如蜻蜓、蟋蟀、甲壳虫、蚂蚁、七星瓢虫、地老虎、豆娘、竹节虫……它们就像词典里的名词,纷纷坠落在我的院子里。我不知道如何打发这些不速之客,每当我蹲下身子,试图用镰刀除去那些杂草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它们。毕竟它们给院子带来了生机。我曾经非常喜欢一首纯音乐《森林狂想曲》,音乐里的一切自然之声在我家院子里几乎全都能听到。

院坝的墙脚有一棵柑橘树,那是三十几年前,妈托舅舅从金堂赵镇买回来的,赵镇是妈的娘家,也是著名的柑橘之乡,和这棵一同买回来的还有好几十棵,曾经种在自留地里,后来因为橘子品种的不断优化,好些送了人,只留了一棵移栽到院子里,虽然果实不大,果肉的籽也较多,但甘甜的味道依然让人喜爱。把橘子的果皮收集起来,在阳光与风的抚摸下渐渐风干,就像一个人慢慢衰老,走向永恒。陈皮(风干后的柑橘果皮)用来炖肉,香气诱人,健脾开胃,五脏六腑全是春天的味道。

每年三四月,橘花像雪一样飘满院子,地上、阳台上、瓦上全是厚厚的一层白,天地之间变得清澈,隔着几个田的乡邻都能闻到那一片清新的香。乡亲们闻香后都知道了我家有棵红橘树。所以那些年在乡下居住的日子里,不少邻居前来要陈皮用来炖肉或者入药。这棵树越长越大,枝枝相通叶叶相交,非常茂盛。它几乎和我同岁,我看着它长大,它也看着我成长。它见证了一家人甚至一座村庄几十年来的悲欢离合,它是这座院子里年龄最长的树,也是我最心爱的树。

让我心心念念的还有前院花台里的那一棵樱桃,祖母曾经坐在这棵树下,搂着她的外曾孙女讲故事,她笑得很开心又很慈祥。脸上的皱纹瞬间开出一朵花来。春天刚来,洁白的樱桃树玩魔术般地绽放出一朵一朵的小精灵,祖母的头发融进花海,和那些盛开的小花一样晶莹闪亮。“照好没有?”祖母心急地问,我马上跑过去,蹲在她的身旁,打开单反相机的回看功能,二姐把老花眼镜递给她,她坐在藤椅上孩童似的笑起来,好奇地看着相机屏幕上那一段被定格的时光。

这棵樱桃树是地震后从老院子移植过来的,以前有好几棵。每年四月,樱桃成熟,祖父都会用口袋将果实严严实实地包住,然后让进城的乡邻给我们捎信,待到我们回到乡下,拆开口袋,鲜红的果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亦如祖父祖母给予儿孙们的爱。十四年前祖父走的那一年,祖母把大颗大颗的樱桃摆在他的坟前,还有一杯酒和一堆说不完的话。

今年春分那天,祖母不小心摔折了腿,从此,失去了行走的权利。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那段日子她听我们讲樱桃开花,听我们讲樱桃挂果,听我们讲樱桃泛红。可是当我们把红润鲜美的樱桃端到她床前时,她再也没有力气张嘴去品一品那熟悉的甘甜。红红的樱桃旁是一张苍白的脸,眼神里漾着无奈、悲伤与不舍。祖母就这样走了,她没能吃上今年的樱桃,她被永远留在了春天里。这棵树还在,越长越繁茂,明年会开更多的花,结更多的果,每一颗都藏着一份爱、一份思念。

院子里的树或者花草因长时间没有打理,长了许多旁枝,越来越多,乱糟糟的,像极了一位很久不理发的癫狂人,还有一些枝丫干脆立冲冲地疯长,我爬上钢梯,到了最上面那一层,坐在上面,双腿放在两边的支架上,手里握着弯刀,对着一棵黄桷兰的旁枝猛然砍去,我的力气太小了,当时我就像一只蚂蚁,粗壮的树枝如一座大山横亘在我的面前,那些遒劲的枝丫几乎没有任何动静。爸在树下一边笑一边对我说:“你把梯子移远一些嘛,才好用劲,一定要斜着砍下去,最好形成四十五度的角。”我再一次使劲朝先前的那一枝砍去,来来回回好几次,都砍向同一个地方,只见乳白色的树浆从破口处汩汩流出,像是大树的乳液,又像是小树的眼泪。

我把桂花、蜡梅、夜香百合、黄桷兰的枝叶都修剪了个遍,把剪下的部分收藏起来,堆在阳光下暴晒,慢慢风干,搬到柴屋,烧水做饭时往灶膛里放几截,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像是唱着一首欢快的歌。那升腾的炊烟里弥漫着浓浓的草木芳香。那是大自然的味道,是一座村庄的况味。

我从小就极喜欢帮忙烧火做饭,因为火苗能点亮寒冷的黑夜,驱散内心的孤独。尤其在冬天,灶膛里的火送出来的热气能让整个身体都充满温暖。把树枝扔进灶膛里,有一股草木的清香,顺着烟囱在空气里飘。把土豆或者红薯扔进灶里,能收获满满的美味。在烟熏火燎的光阴里,童年也就烙上了诗意与质朴的印记。

那些火红的木炭被祖父用火钳小心翼翼夹进烤火盆里,就像一颗颗闪着光的星辰,他围裙下的烤火盆随时都充盈着温暖,最重要的是,从火盆里还能随时飘溢出人间烟火味。我不知道人间烟火味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我明白那一定是亲人的味道、是乡愁的味道。

“爸在灶前烧火,妈用锅铲翻搅着菜汤,爸直起身子,朝锅里望了望,然后站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锅里,嘴不停地蠕动,似乎在吞咽着唾液,他显得十分饥饿,那个场景,我一直记得,每每回忆起来心里总是充满了酸楚。”这是我的父亲在回忆我的祖父祖母时常常提到的一段。现在的日子好过了,满桌子都是美味佳肴,那些艰难岁月里的往事,更像是另一道菜,被我们反复咀嚼,永难忘怀。因为记得曾经的苦,所以一直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不浪费,不虚度。食之淡雅,用之简约,人生也就变得淡泊而从容。

我在后院的桂花树下,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来对付一堆废弃的木棍与枯枝,我用斧头劈,用钢锯磨,用弯刀砍,用绳子将它们捆成一捆一捆,整齐地码在墙脚。被我一堆一堆捆起来的还有满院的阳光与飞过的鸟鸣。我嘴里一边哼唱着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一边将捆好的部分抱进柴屋,我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快到晌午,妈问我想吃啥。我回答她“就要小时候常吃的锅边馍馍”。

妈将小麦粉、馒头粉倒进锃锃发亮的不锈钢饭盆里,掺入白糖,清水调匀,用筷子搅拌,然后用双手不停地揉搓,面团逐渐筋道,手按下去会留下凹陷,手放开又会马上复原,这时候再掺入一些水,面团又变成了面糊,用手捏作一团,快速地往柴灶上的大铁锅的锅沿上一贴,面团紧紧粘在锅边,然后盖上锅盖,小火烧煮,大约十五分钟,待到锅里的水分完全蒸发完后,先前贴在锅边的小面团,个个都长成了“胖小子”。

川西的农村,常常做鸭子红烧扁豆,待到菜至七分熟的时候,再往锅边贴上几块馍馍,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面粉充分吸收扁豆与鸭子融合后所散发出的浓香。也有在快要烧好的柴火鸡的锅边上搁几个馍馍的,那些表面油亮、质地松软、越嚼越有筋道的美味,简直令人神往。这一切在二十年前,仅是普通农家最寻常的小菜,食材全部来自川西农村,人们在劳苦耕作后,有一桌香气迷人的饭菜,那是最惬意的事。

我觉得我锅里煮的不仅仅是一顿佳肴,还是过往的一段往事,那升腾的炊烟里是祖祖辈辈口传身教的生活经验与经历。

夜里,我就住在乡下。邻里很早就灭了灯,不到十点,整个村庄就已经安睡。空气中连柴火燃尽的烟火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假如在城里,一定是霓虹闪烁,人流如潮。

乡里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这恰恰合乎了自然变化的规律,这种生活状态很健康、很生态,也很优美。

若干年前,我是多么的向往城市,那里高楼大厦、灯火璀璨、人流如织。当有一天,我真正地住进了城里,成了那密密麻麻中的一员,才恍然发现:城市的生活节奏太快,街灯淹没了星光,繁忙淹没了反思,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这个时候,我是多么的向往农村。那种男耕女织,背着夕阳,荷锄而归的生活是多么的珍贵。乡邻每天串门,络绎不绝,浩瀚的夜空,星光点点。一杯水一把椅子就能把时光沉淀。

有朋友调侃道:“城市适合年轻人奋斗打拼,乡村适合老年人颐养天年。”

夜里,我睡在床上,枕头边落下细碎的月光。风拉着叶子在院子里淘气地乱跳,没有什么比人的内心完全静下来让人踏实与心安。心静下来,也就能够听到平时我们听不到的声音,比如甲壳虫翻弄泥土的声音,月光落在窗台的声音,叶子在空中叹息的声音,乡情在梦里摇曳的声音,亲情在记忆里翻腾的声音……

我拿着一把扫帚在大门前用力挥舞,我要扫掉一切烦恼,把那些阴郁的部分扫走,把幸福扫进院子里,把阳光扫进心里。

有太阳的日子里,阳光像春天的雨一样密。我坐在院子里,手里握着一卷书,阳光飞舞,风摇着树,天空摇着白云,蜜蜂摇着云朵,我坐在藤椅上摇着时光。摇着摇着我就睡着了,梦见在乡下的竹林里采摘野蘑菇,梦见我家的小狗花花,梦见祖母做的桂花饼……

待我醒来时,妈正和兰姨在后院里给花木浇水。从我依稀记事起,兰姨就喜欢到我家串门,2008年蜀中大地震后,兰姨也从老院子搬了出来,住进了统建的集体农家。

二十岁那年,她的父亲喝醉了酒,在饭桌上稀里糊涂地为她订下了终身大事。她哭着闹着嫁到了我们村,之后,她的日子就过得很紧张、很拮据,甚至很悲苦。她在十几年间就先后送走了她的父亲、婆婆、弟弟、儿子,还有丈夫。他的儿子走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一连串的打击,把她折磨得憔悴不堪,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她们像极了。可是后来她竟渐渐地从这种低沉的生活状态中走了出来,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她是我在村子里见过的最不幸的人,也是我见过的最坚强乐观的人。

回到乡下,把院门打开,前来串门的越来越多,除了隔壁的曾二婶、对面的兰姨,还有村头的周大叔,隔壁村的张大妈以及赶场路过的其他乡邻都要走到我家院坝里聊上几句,才又去做别的事情。

我顺着家门前的小河,逆流而上。五百米处就是村小,那是我的母校,也是父亲的母校,姑姑在这里念过书,二姐也在这里念过,这所学校至少有六七十年的历史,据村里的老人讲,这里很早以前是一座祠堂,后来改建成了一所学校。远远望去,这座矗立在田野间的小学,被庄稼包围,被古树簇拥,那裸露的红墙绿瓦,翘起来的飞檐,诉说着几代人的求学梦。

我在廖家祠小学读书的时候,学校大部分是民办教师,不少老师兼教几个学科,比如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曾祥会老师就同时教语文和数学两门课,他们大多都是了不起的老师,一专多能,责任心强又有亲和力。最让我记忆犹新的就是教音乐的李老师,一头飘扬的长发,纤细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灵动的音符从风琴里飘出,我们先是合唱,然后一个一个地独唱,唱得好的,赏一块大白兔奶糖。那是我在乡下念书时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就像罗大佑歌里唱的童年。

我每个周末回乡下,回到灵魂的故乡。从城市到达乡村,从现在穿越过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几天就可以切换,生活因此丰富而有趣。走得太久远,就把曾经忘得越来越快;在乡村住下来,那些通往童年的一扇扇窗才又被打开。

我的村庄人与物皆美,那一方土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牵引着游子们浓浓的乡愁,这是每个人都有的乡土情结。回到乡村也就是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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