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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

2022-01-04马青虹

四川文学 2021年12期

□ 文/马青虹

侯知将自己安置在咖啡馆二楼单独的空间里。每当那些嘈杂的声音翻过栏杆或者爬上楼梯的时候,他都有想举手投降的冲动。被包围是注定的,红色的水壶伸长了壶嘴对着他的眉心,宽口玻璃杯的把手横向拦住他的手臂,他将木制底座的台灯移到近前的时候,纱织灯罩又将本就微弱的光引向另一侧斜靠在黑色铁架的菜单上。

正如他的名字,侯知异常精瘦,颧骨突出、脸上的肉如同被小偷用刀削了去,胸口不舒服,锤打胸口都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声音,活脱脱一只瘦猴。但他并没有猴子那种精明,甚至他完全有理由怀疑他正被这个名字引向歧途。侯知——后知——后知后觉。父亲侯庸觉得他一生过得太过平庸,因此希望儿子能胸怀大志,没承想到头来变得骨瘦如柴、后知后觉。

他不是没想过改名,但是每当他想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不是深更半夜就是休息日。唯一一次有机会的时候,他坐在民警的对面却忘了自己想好的名字是什么了,直到回到家,半夜被楼上小孩的哭声吵醒才猛然想起。

毫无意外,侯知再次被包围了——除了面前的水壶和台灯,还有楼下一个疑似醉酒了的中年男性顾客含糊不清的高谈阔论,那个声音如同广场上那些舞者所播放的音乐一样让人心烦。平日里这间咖啡馆并不吵闹,一直随机播放着一些轻柔的英语歌曲,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到歌词的意思,但他偶尔也能在那种柔情如水的旋律中沉醉一小会儿。

“我……”后面的内容侯知没有听清,但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炸得侯知措手不及。一个摇晃,就有更多的事情从他的领口、袖口和裤兜里钻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多年前那个学钢琴的小个子女生仿佛站在河堤边对他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妻子的声音整日充斥在房子里,开会的通知没完没了。就连更早以前出租屋里的水龙头也不曾放过他,水滴一再砸向下方的不锈钢制水槽,不能说这种声响没有美感,只能说它不光丝毫不具备作为水滴应有的节奏和韵律,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比重金属音乐更加刺耳更加令人不安和不道德的声音,不道德在于它不停地偷取着侯知的睡眠。

“侯主任,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却这么优秀,我敬你一杯!”饭局上,一个着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用粗犷的声音对着侯知说道,一个装满白酒的玻璃杯伸向了侯知。虽已经多次介绍,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被包围的恐惧感令他记忆力出现了短暂的丧失,他竟一时间想不起对方的姓名来。侯知略带尴尬地用左手托住对方的杯底,右手端着酒杯在对方的杯沿下方轻轻地碰了一下:“没有没有,还需要向你们多学习才是。”说罢侯知将杯中让他又爱又恨的液体一饮而尽。

饭局持续了接近两个小时以后,侯知早已经迈过了微醺那根线,类似高潮以后的红色从他的脸颊一直蔓延到他的脖子处,两个眼皮变成了挂满衣物的晾衣绳。

当侯知意识到自己该回家的时候,原本繁华的街道突然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两辆轿车幽灵一般从他眼前飘过,他听不清虫鸣也听不见发动机的轰鸣,只有无数麻将撞击的声音从他的童年里漫过来,将他包围得严严实实。打他记事起,麻将的声音,就像是长在父亲的手掌里,经常将他围困起来。在那逼仄的空间里,他常被困得喘不过气来,常清晰地感知到胃的饥饿之痛。侯知抬眼望去,只有极少数的店铺还开着,还在期待着有人能照顾一下生意。

睁大眼睛辨认了好一阵后,侯知仍然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只得再次钻回茶楼寻到刚才的同伴询问自己住处的方向,那个戴黑色鸭舌帽的男子将他领到窗户边朝着左边的方向指去。

朝着指引的方向,侯知踉跄着一路高歌猛进。每经过一个门口,他都努力进行了观察和辨认。但在过了大约五六个街口以后,侯知仍然没能看见自己的住处。刚才的那个手指告诉他,只过三条街就到了。醉意仍浓,他明确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走错了方向。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侯知的胃一阵翻涌,“哇”的一下将自己花了近三个小时才一点点装进肚子里的食物全部倒了出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好了,这下全空了!侯知空落落地站在红绿灯边的花坛前,同尚未被完全消化的食物一起离开他身体的,还有胃液、眼泪和鼻涕。

侯知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卫生纸,手却一再地伸向空口袋,就像他一再地把自己放进虚无。

侯知整顿了好一阵才又继续出发,此时的他比之前稍微清醒了一些,但酒精带来的后遗症仍然十分明显。四下晃动的灯光更是成了引发这一症状的罪魁祸首,他不得不贴着墙走,但墙体似乎是长了脚一般,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扶稳。侯知不禁碎了句,“狗日的,墙在跑呢。”

当墙朝着他的身后走了半天——实际上不过五六分钟——过后,一堵一米多高的红砖墙迎面而来,撞得他脑门生疼。为了避免再次迷失方向,侯知笃定地朝着正前方翻了过去——确切地说,是他从墙顶上摔了过去。

侯知迷迷糊糊中感知到一茬柔嫩而坚韧的事物。墙的另一边是一块草地。侯知忽略掉全身的骨头,躺了十来分钟后突然想起家里的富贵竹已经三天没有换过水了,随后立即起身朝着家的方向摸去。

侯知走到那栋门前全是樱花的高楼下时,一阵争吵声从八楼亮着灯光的房子里传来。听声音是一对青年夫妻。侯知驻足听了好一阵子,没听出所以然,只好作罢。

兄弟,11栋怎么走?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影吓了侯知一跳。

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小区的,我也不熟悉。侯知想尽量保持正常,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醉意,却一个踉跄差点撞向旁边的路灯。问路的那人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他,随后又嘟囔着少喝点之类的话,等到侯知扶着一株梅树站稳以后便无奈地离开了。

“对了,朋友,你知道……”侯知抬起头才发现那个人已经消失在拐角处,于是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

当侯知再次面对一块黑色铁质栅栏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想翻过去。身体里酒精使得他像一个没装满水的容器一样晃动,铁栏杆也在他的带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一声警惕的狗叫突然从左后方大约三四楼的阳台上传来,随后便是密集的犬吠,像机枪喷射的子弹一样,紧接着右后方有三只不同犬种的狗也加入讨伐他的行列中,毫无疑问,这些子弹都针对着他。

侯知一直被各种事物包围。但这是第一次被狗包围。这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犹如一只落单的山羊被一群猎犬围困在荒野中一块孤零零的石头上。

侯知赶紧将自己搬运到栅栏的另一侧,慌乱中他的袖子和裤脚都被栅栏上那些不显眼的焊接点扯烂了,手掌也在落地的时候被碎石嵌入,造成一个个细小的三角形伤口。

顾不上那么多,侯知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幼鹿一样朝着家的方向一路逃窜,遇墙便翻。但酒劲再次上头,整个人昏昏沉沉没有力气一样躺在了地上。

滴……滴……滴滴……急不可耐的汽车鸣笛声时远时近持续传入侯知的耳朵里。侯知疲惫地睁开眼睛,撇了撇搭在他嘴角的草叶站起身来。四周是规划整齐的土地,每一块地里都分别种上了同一种作物。

他身处一片长满多肉植物的地里,一种名为瓦松的多肉密集又不规则地分布在他脚下这块看不出打理痕迹的地里,看不出是有意栽种的还是无心插柳造就的;离他最近的是低矮的被一再修剪过的葡萄树,在离地一米高的位置搭置上了竹竿供它们攀附;再远便是一些七零八落的芭蕉树,虽然多数叶子已经撕裂,但在早晨的阳光下仍然显得生机勃勃。

太阳隔着一层不厚不薄的云懒散地挂在远处那栋圆形高楼上,左边是一个建筑风格统一的高层商业小区,上班早高峰的车辆喇叭声正是穿过这些混凝土大楼的缝隙抵达侯知耳朵的——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将一座城市同一块菜地或者农场联系起来。

当他正窃喜于自己已然逃出包围想要转身看一看城市的边缘时,却发现除了脚下这块仅有两三亩大的地以外,四周全是那些形状不一但怎么看都看不出个中差别的混凝土建筑。

手机的震动让侯知回过神来,是早上七点半的闹钟响了。完了,肯定又得迟到了,一天的饭钱又得被那个抠搜的老板扣掉了。他从读书时便习惯于晚睡,晚睡的弊端是早上起床困难,所以他的闹钟都是卡好时间的,从闹钟响开始算,他得在五分钟内换好衣服,再花五分钟洗漱(如果再赖床一会儿,这一环节便完全可以忽略)。剩下的二十分钟内他得以每分钟超过一百米的速度步行到公司打卡。至于早餐,如果他醒得早就顺手买一杯豆浆,只是更多时候他都没能吃上早餐。

侯知下意识地跑了两步,发现手机屏幕上的日期是星期六。周六虽然也要上班,但上班时间比平常稍晚,也没有强制性打卡,这是那个抠搜的老板做的唯一一件人事。见时间没那么着急,侯知才总算放心一点了。他必须得赶紧回家清洗一下,昨晚在地上裹得满身泥土还带着一大股农家肥的味道着实没法见人。伸手去拍身上的泥土时,侯知的手一阵生疼。他全然记不清那些不规则的三角形伤口是从哪里来的了,但是经他一阵折腾,又隐隐有些许鲜血从手掌边缘的肉里渗出。没有创可贴,他只好像小时候一样将路边的蒿叶扯下揉碎敷在伤口处。侯知身上的多数伤口都是靠这玩意儿治好的,只是后来有了创可贴,这味药材便被彻底遗忘了。

将伤口敷好以后,侯知循着田间的小路朝着挂着太阳的大楼的方向走去,由于昨夜饮酒和呕吐的缘故,他的胃开始生疼。虽然他自小由于读书多数时候没能吃上午饭,有严重的胃病,但上大学以后胃病便几乎再也没发作过,他也几乎不怎么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不怎么健康的胃。

此刻这种足以折磨到他没有任何脾气的疼痛感让他回想起读初中的那个下午,晚饭后他开始感觉到肚子不舒服,上完厕所准备回教室时,他的肋骨下方正中的位置传来剧烈的痛感。教室在二楼,他要回教室得先经过一个小广场,再爬上二楼,路过三个教室那么长的走廊,而这一段不算长的路他不得不选择最原始的方式——双手撑在地上爬。

那时他对胃痛早已见惯不惊了,自读小学起,他便时常要忍着这样的疼痛坚持到放学回家。那个只有十来平方米的木墙房家在半山,除了少数时候能在外婆家蹭上一顿午饭,他几乎都只能在早餐后坚持到放学再次进食,也正是从那时起,胃病便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着他。

除开疼痛感,侯知的身体如同一个被热衷吮食生鸡蛋的人掏出的空壳,虚弱、乏力。他明白此刻必须用什么将胃填补,否则,这一块空洞会像漫游在宇宙中的黑洞一般蚕食他,直到将他整个人吞进胃里。侯知将猎食者一般的目光投向了地里刚开始结出嫩果的胡豆和豌豆。

他摘下三个嫩胡豆,剥开豆壳后将嫩白的豆子倒进嘴里,说不上难吃,但是确实不是他喜欢的味道。随后他又挪动到豌豆地里,将嫩豌豆掐头去尾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味道确实比胡豆好多了,甚至还带着一丝回忆的味道。

如果此时有人在他身边,他又恰好有那个心情的话,他准会讲起他读四五年级时和同学们睡在人家地里偷吃豌豆的事情。如果陪在他身边的人恰好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他甚至能滔滔不绝地炫耀每个季节都能吃到不同的水果,桃子、柿子、李子、樱桃,无一例外都是那些在他上学的时间点连床都还没起的人“请”他吃的。

哦,对了,还有萝卜。胡萝卜路边的地里很少见,以白萝卜居多,个大、水分足,每一次他都会扯上三五个,拿到河里洗一洗用牙啃掉皮就吃了。如果偷懒,可以不用洗,在路边的石头上把泥巴蹭掉就可以了。有些中看不中用,偏辣,这种萝卜通常咬一口就扔掉了。

叮,侯知正嚼着豌豆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电量过低的提示。他将提示关掉以后调入了省电模式。直到被他掐掉的部分在地上堆了足有两三公分的时候,胃部的痛感才得到了些许缓解。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侯知完全忘掉了田野周围的那些高大建筑,吹着口哨拿撇下的树枝边走边砍路边的野草。惬意地走了一小段以后,又将一根尾部带叶的草茎衔在嘴里。离开河源老家的这些年,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只是偶尔用牙签代替草茎,因为这样看起来很“二流子”——后来他在词典中找到了“洒脱”一词代替母亲口中的二流子,也把自己从根本上同其他的“二流子”区分开了——衔住草茎的时候,他也变成了一根草,将脚抽出了泥土游荡在田野的植物。

此刻的他倒是想成为二流子,但是无论他怎么暗示自己,脑袋里却一再想到洒脱二字。侯知把一抔泥土用沟渠里的水和成稀泥,自己就成了一个雕塑家,虽然只会照葫芦画瓢,好歹也算是作品,他把三个大小不一的泥葫芦端放在葡萄架上的时候,像极了他在七岁时熟练地将药品放在父亲的床头,一个治痛风,一个治精神分裂,一个治父亲的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侯知把包里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细支香烟盒打开,只剩两支顺着烟盒弯曲的姿势躺在盒子里。他取出靠边的一支,左手拿着烟蒂,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身朝外理直点上,一阵白色的烟雾同时从他的嘴和鼻孔缓缓溢出。跟随烟雾一起溢出的还有他在琐碎中滋生的那些不安定因素。他的身体已经被装得太满了,急需要得到释放和缓解。侯知伸出第二关节带疤的食指指向远处的城市就能还原出他在那里被围困时的苦闷。他在冷眼旁观那些曾经包围他的一切的时候,仍然有一阵阵的烟雾从他的体内溢出。他在这些特殊植物燃烧时产生的烟雾中变得透明起来。透过他的身体,可以看见刚刚冒头的车前子上还有昨夜遗留的露珠。

在烟雾中,他看见眼前的土地从一片寂静开始热闹起来,先是一株嫩绿中带黄的作物探出头,随后是三株、五株,数以万计的生命蓬勃在脚下的土地里,这种蓬勃之气远比他的第一次晨勃更富有力量与美感。葡萄与萝卜对视,花生与豌豆比邻,愈来愈沉的胡豆将分枝压得很低,直到它们在夏日的热闹中被收获。

侯知将烟蒂扔在地上又用脚踩灭,想象中已经被收获的作物重新被放回枝头,遗失的水分纷纷回归,将根茎和叶片填补得饱满。催收房贷的短信重新把远处的那些混凝土建筑拉到侯知面前,他明白自己不得不回到包围圈中。

原本稀疏地洒在天上的云朵不合时宜地躲到了视线之外。太阳越升越高。侯知的额头上也布满了露珠一样的水滴。寻不到出口的内火与悬挂在头顶的宇宙之火的双面夹击,使得侯知变成了铁板上的蚂蚁,将他烤得心急如焚。

如果此刻侯知手里有一块带针的钟表,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恨不得把时针往回掰。正当他试图导航的时候,手机却拒不配合地自动关机了。

侯知望着近在咫尺的城市,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往繁华街道的路径。侯知扯下一块芭蕉叶,折叠以后用一小段枯枝缝合后做成一顶遮阳帽顶在头上,朝着可能通往出口的路径寻去,却一再地绕回原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在大白天撞鬼,更想不到自己能迷失在巴掌大的地方。

汗水在侯知的脸颊上留下的汗渍印痕就是他重复行走的路径。他双手叉腰站在一棵果树下,准确地讲,应该是在果树旁,因为树仅仅比他高上十来公分,没有办法将他庇护在树下。这株树有点像桃子树,但上面的叶片以及被叶片簇拥的花朵却和他印象中有细微差别,以至于他不敢笃定这就是桃树。

审视了好一阵后,这条路也和这株桃树一样似曾相识,所有的路径都那么相似,却又完全不同,但当他仔细辨认时,这株树便成了桃树,这些路便弯曲成同一个弧度。

嘿……侯知停顿了两秒钟以后又继续说:老子今天还走成了一个小说呢,短篇小说。他联想到了伏尔塔瓦河畔的那个精瘦的保险业职员,联想到了名为K的土地测量员,只是他没有K那么真实,他就像一个只被勾勒出了轮廓的人物肖像。

他开始感谢起零来,如果不是她在大学时的引导,侯知此刻也没有办法联想到这么文艺的内容。零是卡夫卡的忠实读者。侯知第一次碰见零的时候,他正在学校旁边的网咖里打游戏,起身续网费时看到的那个坐在收银台捧着书读的人正是零。侯知凭着一些印象同零交谈了一阵便算是认识了,为了弥补在交谈中产生的尴尬,侯知特意从图书馆借来了《城堡》一书,也从此将土地测量员K搬进了侯知的认知之中。

可以确信的是,零才是链接侯知与土地测量员K之间的纽带。自从零到北方去读书以后,侯知和K之间便毫无瓜葛了。侯知除了偶尔在梦中若隐若现地看见零走在一条布满水草的河边,与零也失去了联系。

明明城市近在咫尺,但他却毫无办法突破脚下的土地和周边作物的包围。善变一词明晃晃地写在他的脑门上,平日里想方设法要逃离城市的包围,想要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田野中大笑,今天不是实现了吗?侯知笑了,只不过笑声中有一株黄连蓬勃生长。但在此刻,侯知更情愿回到琐碎之中,也不想被这些没有表情的作物和带着粪臭的土地所围困。

侯知把芭蕉叶扔在脚下朝着挂有十六字横幅的墙边走去,但脚下的路一再将他带向相反的方向。酒劲过了,烟也抽完了,他没有勇气像昨夜那般遇墙便翻,何况眼前也没有墙,有的只是一些枯竹支起的架子。

在第五次回到原地的时候,侯知终于放弃了。罚便罚吧,大不了换一个工作,大不了找朋友周转房贷,实在不行干脆把房子卖了,爱咋咋的。侯知的步子放缓下来了,他把刚才扔掉的芭蕉叶重新捡起来,挂在树枝上,伸手用满是锈迹的铁丝把竹架重新固定。侯知像一个主人散步在自家菜园中一般行走在农场中,这里修修,哪里补补,扶起那些找不到着力点的藤属作物,除掉同葡萄抢食的杂草。

正当侯知躬着身体专心地在地里扯着杂草的时候,他的脑袋突然撞在了一堵墙上。侯知抬头,发现自己竟走到了他先前想尽办法要接近的那堵挂着横幅的墙前。

侯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已经将自己视为这里的主人,下定决心不再在那个吝啬的老板面前唯唯诺诺,不想对着琐碎的生活一再妥协。

侯知木然地在墙边呆立良久。墙内墙外都是他曾想要逃离的,他一开始想要逃离那个偏僻的村庄,想要逃离贫穷和饥饿的包围;但当他背着背包来到城市以后,又厌倦于琐碎的日常和职场的心机;他得偿所愿地来到他此刻身处的农场时,却又想方设法想要回到墙内,回到那些混凝土制的牢笼中。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侯知不禁低声质问自己。

没有答案,整个世界除了绿叶在太阳的炙烤下卷起叶片的声音再无其他。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是全都要。一个樱桃一样的声音从墙外路过,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已经在想象中将樱桃咬入嘴里的男人的笑声。侯知听到这熟悉的话语一阵摇头,他也曾从另一个女人的口中听闻过同样的话,只不过直到他同对方决裂都没能见上一面,屏幕上的那两行字也消失在手机里。

一只麻雀从侯知头顶的燥热空气中飞过,麻雀的影子在侯知的脸上被拉得很长。侯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大步沿着墙边走去,一阵风直直地穿过楼宇间隙朝着农场另一端的城市吹去。

情深深雨蒙蒙 杨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