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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的历史意识
——重读王安忆《小鲍庄》兼及其他

2022-01-04曾攀

四川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王安忆小说历史

□ 文/曾攀

重读王安忆的《小鲍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精神体验,那些蛰伏在文学历史河流里的经典作品,每次因缘际会翻来读,都有如一束光线从中照射出来,尘埃浮现,灼灼其华。

黄子平在《语言洪水中的坝与碑——重读中篇小说〈小鲍庄〉》中,援引罗兰·巴尔特的观点揭示“重读”的意义,“罗兰·巴尔特在《S/Z》一书中说了这么一段话:所谓重读,是一桩与我们社会中商业和意识习惯截然相反的事情。后者使我们一旦把故事读完(或曰‘咽下’),便把它扔到一边去,以便我们继续去寻另一个故事,购买另一本书。这种做法仅仅得到某些类型的读者(如儿童、老人和教授们)的宽容。本文开宗明义提出来的却是重读,因为只有它才能使作品文本避免重复(不会重读的人只能处处读到相同的故事)。”固然,重读是一种推陈出新,为真正翻开并读进经典提供了种种可能,宕开一处说,如何重读《小鲍庄》以及小说如何重塑并建构“历史”——包括主体的精神史以及地方史书写——成为彼一时代的某种具有“根”性的文化形态,这事实上意味着对历史的某种“重读”与再塑,是基于历史意识的双向重构,在这个过程中,小说是对象、是中心,更是蕴蓄创造性的重要介质。

雷蒙·威廉斯曾说:任何一种文化都包含着来自过去的合理因素,但这些因素在当代文化发展过程中的位置却完全变化无常。因而,有必要廓清时间衍化中之恒常与无序,既知悉辨认历史的文化与文化的历史,同时将其牵引于当下,形塑当代性的价值创生。这就涉及T·S.艾略特提到的何为真正的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包括一种感觉,即不仅感觉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也感觉到它的现代性。”因而,当布罗茨基将艾略特的观点定义为“往事的现代性”时,实际上意味着与历史进行对话和辨析,进而关涉如何对既往的时间、事件、情状进行折取和结构,对于小说,其最终还必须通过主体性的叙述将之激活,只有在这样的路径中,毫无边际的“历史”才得以框定与复魅,根植于此的宏大或精微的虚构也才得到真正赋型。

一般而言,中短篇小说不宜采取长篇小说中常见的时间上的演变,否则将成为某种编年体的写作,势必消解小说本身的密度。在叙事结构及节奏上,往往不会将历史回溯得过长,而以现实感或基于此的映射性写作尤多,漫长而幽深的“历史”常常不会过多涉及甚或不予包含。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小鲍庄》(原载《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非常有意思的一点就是,四五万字的容量不大的叙事篇什,却似乎要从洪水滔天的史前时期说起,这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写法,仿佛要去触摸那些遥远的不可追溯的情感和命运,对其中触不可及的精神伦理进行对焦,并且意图在地方性书写的“寻根”中,拓开当代认知的文化通道。克罗齐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自然是其中的价值基底,然而事情未必如此简单,历史意识是一种偏见、立场和风格,而且在其中充满了种种斡旋、商榷。要从历史中召唤出情感的认同,呈现其中的排异,于是建构出一个虚拟但却指向实在的世界。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是一种话语的呈现,对历史的甄选、判断、辨别与表述,往往透露出叙述主体的精神意志,是特定话语的传递甚至虚设。王安忆的《小鲍庄》是寻根文学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以史诗性及寓言式的写法,提示着革命/启蒙之后的时代如何征用史诗的形式,如何获得真正的历史意识,书写民族史、心灵史与精神史,并对之进行“历史性”的总体反思。

《小鲍庄》的现代内质,表现在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持续性与瞬时性的时间/场景交替,这对于形成一种历史的与现场的转喻,是极为关键的。这是《小鲍庄》中一种独特的历史意识,小说仿佛源起于邈远的甚至是传说中的境况,但又如洪水奔袭,冲击着当下的现实。小说开篇,“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地又白了。”这里既是铺陈一种恒定的时间状态,同时又突破这种形式的稳固,创生新的支脉。“不晓得过了多久,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划开了天和地。树横漂在水面上,盘着一条长虫。”毋庸讳言,《小鲍庄》采取的是一种寓言式的写法,并且在叙述中,有意无意地搁置了自身的真实属性,“小鲍庄人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工,筑起了一道鲍家坝,围住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好地,倒是安乐了一阵。不料,有一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过坝顶,直泻下来,浇了满满一洼水。”小鲍庄的先人为了赎罪,被龙廷罢黜后,来到了大水漫灌鲍家坝顶的最低洼处,鲍姓族人也由此繁衍生息,小说的引子充满了传奇色彩,眼看着就要往架空历史的一脉发展,谁知叙事者语调一转,开始贴着小鲍庄来写实。甚至鲍家乃大禹后代,亦被自辨为“不足为信”的“野史”,听过则罢。

王安忆自述写《小鲍庄》与“寻根运动”有关,出于阿城所鼓吹的“寻根”意义对她的影响。在她那里,“小鲍庄”是有其原型的,“那年夏天,我去了江淮流域的一个村庄,那是与我十五年前插队的地方极近的,除了口音和农田作物稍有区别。一下子勾起了许多。”也由此,小说逐渐由虚而实,展开了对小鲍庄之人事及其历史的曲曲折折的追索。中短篇小说一头扎进历史的汪洋之中,是一次冒险,也是一种创造,其以人物隐微的心性、命运,撬动当代中国激荡沉浮的乡土史与现代史,以及匍匐其间的心灵史和文化史。

经过了两个“引子”的延宕之后,小说正文开端,便是一次新生,捞渣出世。故事一上来就是生死。村庄里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的身世命运,以及性格见识呈现出来。随后,小说开始以散点透视的方式,从捞渣的呱呱坠地说起,说到鲍五爷和他的家庭悲剧、大姑与拾来的情感,鲍仁文缠着老革命鲍彦荣要写一部长篇小说《鲍山儿女英雄传》,再到孤寡老人鲍秉义的情感与生命曲折。图卷徐徐展开,各自关系渐渐勾连。“我写了那一个夏天里听来的一个洪水过去以后的故事,这故事里有许多人,每一个人又各有一个故事。一个大的故事牵起了许多小的故事;许多小的故事,又完成着一个大的故事。”这些“事件”彼此之间仿佛没有紧密形而下的关联,却将小鲍庄的人物图谱勾勒了出来,这是地方性书写的一种独特写法,先点出人物,逐一出场,尔后彼此牵引,终而和盘托出。在第五部分,故事开始回过头来讲述,捞渣成长了,但整体的叙述急转直下,鲍秉德的老婆发疯大闹,她进了鲍家门后,怪胎五回,皆是死胎,深受刺激后开始疯癫。怪就怪在,鲍秉德一日比一日话少,也成了个哑巴。小说仿佛登堂入室,开始变得沉重,等待揭开小鲍庄苦难的面相。然而两人却阴差阳错,仍旧相濡以沫,鲍秉德有情有义,不曾离弃发疯之妻。《小鲍庄》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不是那种传统的家族式写法,而是情感、婚姻、家庭无不受困于现实境况,又不失其自有之心性,不滑向荒唐,也不讲逸事与传奇。就在乡间土地,大老爷们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事情说清楚谈明白了,回去日子照样过,仿佛这是一个与传统中国伦理并不相连的乌托邦/恶托邦,至少也是凌空蹈虚的一处场域,与既存的文化并不相依,与流动的历史亦无关联。历史本身未必全然是连续性的,而讲述历史的过程则需要依循既定逻辑。

奇怪就奇怪在,小说明明是超越于世俗之外的场域,却又常常充满着世俗化的考量,小说时时处于如是之悖论中,因而形成某种诡异的内在张力,撕扯着主体间的关联,同时又以新的伦理序列对之加以重塑。最明显的,拾来大姑外出给他买了盒卷烟,使得“拾来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静又欢愉。他不明白,事情咋会变得那么好,叫人觉得,活着是一桩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越离了世俗的定见,走向彼此的欢喜。但在真正结合之后,却遭遇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纠缠,拾来出走,最后再次归来。生活历史总是在如是之拉锯中,增长辨识、延伸生命。小说如蒙太奇一般,从一个人物跳到另一个人物,仿佛他们的命运是相连的,在封闭的村庄之中前后衔接,却又充满了种种跳跃,这不仅在于人物命运的讲述,更在于不同人物的错位对接,将平面的与平乏的乡土世界凿宽了、拉长了,直至将其撑破,出现新的具有开放性的通道和路径。小翠子很聪明,她自外而来,本许与建设子,然两人不和——其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并泰然处之地不和——但“鲍彦山家里的倒喜欢,说这才稳重,稳重好。她对小翠样样满意,就是有一桩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这丫头子太聪明了。”鲍彦山家里的不是怨怒小翠子的刁蛮,而是最担心她这么“鬼”,他是否受得住。于是,婆婆拼命使唤她,要把本捞回来。小翠子因此日渐消瘦,憔悴不堪,“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巴颏越发的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好在文化子有民主思想,懂得为小翠分担,如此小翠“活泼泼”的样子才回来了一些。

正当小鲍庄的鲍五爷吃着煎饼、稀饭、咸菜唱古时,“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相对静止的小鲍庄,在第十部分开始出现了对照,小说中极端的二元分化背后,是传统与现代的拉锯,表面似乎互不相犯,实际上内在的天平已然倾斜,并隐约透露出小说所存在的内外两处现实及其中的两重话语。这样,小说便突破了乡土世界本身封闭的循环,鲍彦山拒绝让文化子继续上学,文化子反抗而不得,鲍仁文游说也未果,无奈认命的文化子却遭到了小翠子的鄙夷,最后耕读老师出面欲解决捞渣学费,帮助文化子继续入学,鲍彦山深受触动,同时供两个孩子读书。小说通过这个场景,将小鲍庄的若干人物,包括村庄本身涌动的精神的与文化的能量,一下拉升至了非常高扬的层面,这是一个虽处封闭却始终开放的场域,同时呈现出外在文化光芒的投射与内在的开化精神的涌动。我想,这想必也是《小鲍庄》被指认为寻根之作的缘由。个中人物仿佛有着岩石一般的质地,坚硬、纯粹且毫不夸饰。就像拾来后来回到小鲍庄,找到了二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二婶成了家,“他一点儿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一个小姊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媳妇、姊妹,全有了。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小翠子也是恐惧与建设子的婚事而出走,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尔后落魄憔悴回到小鲍庄,终于与恋人文化子撕开那层隔膜,两人坠入爱河,商定一起出走。

不得不说,小鲍庄有走出去的,也有折回来的,彼处并不是一个闭塞的乡土世界,王安忆也无意于如20世纪以降惯常的乡土书写一般,塑造乡村内在的二重对立,更拒绝勾勒人物之愚昧-开化的精神区隔,而是从小鲍庄中的那些讲情理、义理的乡亲们,凿一些光,或破一扇窗,但也不轻易把故事讲大,将人拔高,却贴着他们的心绪讲,既写出其间的复杂性,又能以之反过来映射人物的朴质纯粹。汪曾祺当年在西南联大听沈从文的创作课,得出一个写小说的精髓,就是在“要贴着人物写”,“沈先生这句极其简略的话包含这样几层意思: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导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环境描写、作者的主观抒情、议论,都只能附着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离,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而且,作者的叙述语言要和人物相协调。写农民,叙述语言要接近农民;写市民,叙述语言要近似市民。小说要避免‘学生腔’”。(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不仅如此,贴着人物,还意味着紧贴人物的生存现场,及其所可能牵引的自我与他者的历史,是无数“历史性”的汇聚、奔涌而雕塑成当下的时刻。

小说中程,小鲍庄被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所淹没,呼应了开头洪荒的情境。区别在于,起始代表着小鲍庄的出现,末尾则将其重创、归零,再度翻成新的状貌。“可是,全县最低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捞渣为了救鲍五爷,殒命洪涛之中。庄里人默默敬重捞渣的仁义,外部的话语在此时暗流涌动,冲毁了乡土世界原本的面貌。回到开头时小鲍庄祖先来此地的初衷,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守护。最后却还是抵挡不住自然的伟力,这似乎是一个家族流脉的因果循环,同时更意味着洪水所淹没之处遭遇的新的文化重生。兴许这是历史之轰毁—创生的某种循环,只不过这是需要付出沉重代价的,而且一切又处于新的混沌未卜之中。

如前所述,《小鲍庄》的历史意识,是延续性与突变性的结合,在共时与瞬时的交互中推进叙事,将人物主体的内心状态和周遭环境以至于小说自身的情节推进相结合,而且由内而外不断形成心绪与精神的回路。这是现代小说在描绘人物的心理图示时最为常用的形式。“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既有的常态往往处于一种被打破的“状态”,形成一种“瞬时的恒常”,乡土世界仿佛静止的场景为突变的叙述打断,“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随时境况不断切换,讲述于转圜中推进。小说正是在如是这般的常与变中,洞悉意识的流变,并将人物裹挟入种种“关系”。鲍仁文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自始至终都在思索文学的目的、作用和归宿。正如他始终得不出答案是某种常态,然而他又往往打破这样的“常”,而去行走和探知,以创生某种“变”。不仅如此,这里头还有个仿如亘古不变的天地自然在,却始终与人与事相缠绕、周旋,直至出现种种突显和转变。小鲍庄的祖先筑坝,洪水溢出,人们因敬畏而重返,开启一段波折的生命。小翠给文化子唱“十二月”,“调门起得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子听着,小草却“抖索了一下”。《小鲍庄》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其仿佛要架空历史虚构这一切,却又扎扎实实地去写那一个确切之地。很显然,小鲍庄是一种隐喻性的存在,小说收尾,捞渣之死在外界的干预下不断重写甚或说篡改,“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鲍仁平。”小说曾多次提及,捞渣所有的东西都烧了,也即一切无从查起,只能通过语言的描述进行回忆和重构。在这种情况下,强势的话语不断掺杂其中,捞渣的死所映射的小鲍庄的弱势话语,其真正的声音被不断挤压变形。

需要指出的是,小说最后不断讲述、复述、重复捞渣之死,便颇有些后现代意味,而这里的关键在于,小鲍庄从一重叙述跌入到重重叠叠的言说之中,被不同的立场与意图所包裹,甚至抹除了自身的本来形态。在这种情况下,小鲍庄从开始的宇宙洪荒的拟造,进入了人物命运与乡土渐变的实在,最终又不得不从实有再次虚化,又或者说从一种虚构演变为虚设/假造,也即外界不断将捞渣的事迹引向他们所既定及界定的文学的、新闻的、政治的话语之中。又如同小说最后,捞渣的纪念碑坐落在小鲍庄的中央,“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砖到顶,瓦房后面是鲍山,青油油的,蒙在雾里似的,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关于真正的小鲍庄尤其是真实的捞渣,如何在重峦叠嶂之中探询途径,拨云见日以廓清并重造历史,这是小说内在的同时也是当代中国文化无法规避的命题。可以见出,《小鲍庄》整个叙事下来,经历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路径,历史之虚与实在其中角逐、激荡、冲撞,这也是20世纪中国跌宕起伏的国族史、家族史与文化史的映射。

最终,捞渣的纪念碑兀然耸立,小鲍庄内外的人们都将之视为某种符号式的存在,这同样是充满意味的。“纪念”是一种陈列和讲述、复制和再现,也是对“崇高”历史的判定,包含着历史化和经典化的过程,通过高度的仿真和还原,达到想象和再造的功能,以这样的方式树立典型、塑造经典,最终代代相传。更往深一点说,纪念是一种召唤,是一个复活的过程。这是很有意思的,其有助于重建我们的历史记忆,经由瞻仰而重新想象,进而唤醒历史意识,重建个体观念与精神。

不得不说,《小鲍庄》是一个复杂的文本。王安忆曾经提道:“因此我无法像很多人那样,怀着亲切的眷恋去写插队生活,把农村写成伊甸园。”事实上小说提示了寻根文学内部的多样性,更重要的,如是之多元化常常胀破“寻根”自身的内质,成为撕裂某种概念化的所指的口子。在捞渣以及他所殒命的小鲍庄和象征历史的滔滔洪流那里,诸多的外在视角得以展开,掺杂其间的众声喧哗,自然也包括王安忆本人的体悟和认知。“但时间究竟在抹淡着强烈的色彩,因而纠正了偏执,也因为成熟了,稍通人世,不敢说透彻,也明了许多;还因为毕竟身不在其中了,再不必加入那生存的争斗,有了安全感;或许也还因为去了美国数月,有了决然不同的生活作为参照。总之,静静地、安全地看那不甚陌生又不甚熟悉的地方,忽而看懂了许多。脑海中早已淡去的另一个庄子,忽然突现了起来,连那掩在秫秫叶后面的动作都看清了,连那农民口中粗俗的却像禅机一样叵测的隐语也听懂了。”当代中国文学发展史中的“寻根”,往往假设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形而上的文化景象在那里,循此不断回溯、重整、建构。王安忆却对此是模糊的,她并不刻意要去寻访与造设,因而在《小鲍庄》里面,人物可以无关宏旨而有了自身内在的逻辑,不必去印证某种图景式的存在。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的无为而治的历史意识,不去生造与臆测,将小说真正引向那些未知的与不确定的存在,这个过程是不事先预设是非与褒贬的,因而在内外的演变中生成了一种反讽的意味,这是小说得以从“过去性”导致“当代性”的重要路径。

王安忆讲述了自己写《小鲍庄》的一个起因,“当时我还在杂志社工作,一九八四年盛暑,单位给我一个紧急任务,说在江苏宿迁市出了一个英雄,一个小女孩,她为了保护一个五保户的老奶奶去世了,被评为全国优秀少先队员,我们准备做个报道。我们请了团中央两个人来写,写出来不能用,差不多要开天窗,让我去补。当时我丈夫还在徐州工作,正是靠近宿迁,所以主编答应让我看望丈夫,并且让他与我同去宿迁,一切费用都报销,等于让我们公费旅游一次。我就去了,很热很热的天气。这个村庄向我呈现了一幅完整的画面,也许是‘寻根’让我有了不同的眼光,那些散漫的细节似乎自行结构起来,成为一个故事,这就是《小鲍庄》,很偶然的。”对于小鲍庄而言,王安忆自然不是简单地重构或消解,通过小说可以触知作者怀有的温情与敬意,亦能感受她的冷峻思索。当代中国对于小鲍庄的偶然投影,在文化子、捞渣等人的身上得到呈现,外在形态的注入与排异,对于一个人、一个村庄以至于对于历史本身而言,都是无法规避的,其中也势必充满着种种龃龉、协商甚至妥协。

那么,究竟什么是中短篇小说的历史意识?通过《小鲍庄》可以见出,其必定寄寓在叙事者对既往时间及人事的念念不忘,是在回望中的精神凝视。小说里有这么一段,拾来离家出走,却对二婶多有不舍而不断念想,“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历史意识的形塑过程无不充满着复杂的情感尤其爱恨,于是方能真正体悟当中之“滋味”,并在限定的篇幅中展开那些瞬时的永恒,不畏惧时间的短暂延续而不断集中于某个时刻,人物浓缩的生命史更是凸显出“虎跃豹变”,其可以不预设立场而不显得漶漫,这在长篇小说中是不可想象的,其必然造成结构的松散与伦理的溃散。与此同时,中短篇小说在凝聚自身历史意识之际,可以将回溯的情境与当下的意志集中熔铸一炉。对本雅明而言,历史的意义并不意味着简单的线性延续,而是“关键”时刻中的突变,“呈现过去并不是将过去追本还原,而是执着于记忆某一危险时刻的爆发点。历史唯物论所呈现的过去,即过去在历史一个危险时间点的意外呈现”。在这个过程里,历史不是简单的过去之事实,这不仅关涉小说的写法,更是文化显影中的观念问题。真正的历史意识还可以是一种谱系性的认知与重构,在多元综合的文本世界里无中生有,并由虚向真,在必要的时候反过来回溯未知、考辨现实。

竹报平安 杨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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