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伤情在沈园
2021-11-11□柳依
□柳 依
一个天气晴和的春天,南宋诗人陆游来到绍兴禹迹寺拜访自己的老师曾几,看到寺旁新开放一家私人园邸,名曰沈氏园。里面草木初发,绿色如茵,早生的花儿绰约顾盼,摇曳生姿,他忍不住生出一时闲情,踱了进去。未曾想,这一次不经意地踏入,沈园成为他这一生再也割舍不下的地方,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逢,让他内心隐藏了十年的悲痛喷薄而出,从此在这里留下永远的绝唱。
只是人群中远远地一个惊鸿之影,他看到分别已十年的她,唐婉也看到了此时正风华正茂的他。这些年所有刻意回避的伤情瞬间都涌到彼此心头。当年,他们经家族人指婚结为秦晋之好,新郎意气风发,新妇美丽多情,两人婚后生活十分和谐,经常一起吟诗作赋,把平淡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这从四十年后陆游一首《菊枕诗》中可觅得些许踪迹:采得黄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只可惜,年少的爱情并未见容于礼制的桎梏,那一段初婚的日子,美好得像是一场命运安排错误的恩赐,刚刚让两个人深陷其中却又被掠夺而去。宋朝虽是一个文风开放的时代,却并未对婚姻中的新妇多一些个性的解放,既已婚嫁,最好只以一个姓氏的符号出现才可能会在家族里皆大欢喜,尤其能讨得家婆的欢心,而从小便被父亲用诗书培养大的唐婉想来并不是这样一位婆婆眼里理想的媳妇。陆游之母唐氏为北宋宰相唐介的孙女,出身名门,在家里自然属于强势一方,看着儿子和新妇终日形影不离,内心十分不悦,担心陆游太过沉溺于婚姻生活耽误学业和前途,不过两年的时间,终以唐婉不孕为由,执意棒打鸳鸯,强行分开了尚处于浓情蜜意之中的小两口,为儿子择选了温顺良恭的王氏女为妻,唐家咽不下这口气,转而为女儿转适于皇族后裔赵士程。
赵公子温厚善良,他应是从内心对唐婉有着深刻的好感,让他可以不在乎她的不孕与二婚经历,始终没有纳妾,一心相伴。陆游也与王氏女开始了漫长的五十多年的相守时光。十年前的生活已经像是一场梦,如果没有这次沈园的相见,他们原本以为,可以在庸常的日子里忘记那一段年少情长的自己,毕竟,家国的沦丧、民族的矛盾、事业的抱负都能凌驾于那段烟消云散的私情之上,这些也是拥有英雄情结的陆游一生难以摆脱的宿命。想想他这一生仕途坎坷,但恢复中原矢志不渝,一生与求和派决绝相对,至死追求北伐,提起来都是荡气回肠,惟一气短之处,也便是今朝踏入的这个园子了。
此时,他还未开始宦海沉浮,仅是因才华横溢在秦桧之孙之上被秦桧所嫉恨,考试屡屡受限,年轻的心中难免淤泥,走进这园子不过是想让满园春色略解惆怅,却没想到一场相遇让他放下了新愁,却又凭添了旧伤。她似乎感受到他一怀抱负后面隐藏的踌躇,夫妻俩派人送来一杯薄酒几盘点心,却让他醉酒浇愁愁更愁,此刻,何以解忧?唯有诗词!
于是一首夺命之词跃然出现在园中的墙壁上: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明知是错,却做不到莫。消息可以不通,思念却难以断绝。何况诗词是可以公开的最高贵的情书,这一首词不可能传达不到唐婉的眼前。不知道唐婉面对这首词的时候怀着怎样悲绝难平的心情。她是幸运的,同时被两个男人珍视,一个一生用生命守护,一个一生用诗词铭记;她也是不幸的,爱而不得与得而不爱时时纠缠她的心灵,她心里放下了陆游再也放不进另外一个人,而赵士程对她用情至深,这从赵自唐婉去世之后一生不娶便可以看得出来,而这,恰恰也增加了唐婉心头上的负累,对方的每一次关心,都累积成她对他的亏欠。十年时光,这份执念让这个女人没有一刻真正地开心过,终于,这首词成为压垮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万物凋零的季节,唐婉只留下回应陆游的一首《钗头凤》,郁闷愁怨而死。“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一阕词道尽十年间她在人前强颜欢笑的悲哀,即使文明如大宋朝,婚姻的反戈对于一个女人的伤害也是巨大的。唐婉有才,偏偏也是这样的才情,会倍增她感受真实生活的压力,伤春病酒之心难以避免,幸而有诗可以抒怀。两阕词为我们留下了对于爱情最凄美的解读。正如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无此绝等伤心事,也无此绝等伤心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可谓中肯。
今日,站在沈园这两块诗词的石壁之前,我看着陆游狂放、唐婉娟秀的字迹,遥想着二人的情意,一个园子因为这个故事穿越几百年的时光依然意味深长,爱情对时光的对抗,乃至对一切世俗对抗的力量一览无余。然而,爱情,真的有那么香吗?倘若唐婉能够和王氏女一般相伴陆游五十多年,是不是也会随着漫长的岁月从朱砂痣变成蚊子血呢。
不是我想得残酷,而是这现实生活琐碎,岁月消磨,两个人长相厮守未免不会生出种种龃龉,不是皮肉见血结痂成疤,便是孰视无睹变成左手换了右手。想来爱情终究是浅浅淡淡时,才是刚刚好的模样。这场苍促的分离对于人生来讲是一场难以接受的悲恸,而对于爱情来说,却是恰到好处地保鲜剂。陆游一生创作丰厚,万事皆可入诗,豪放雄浑比肩辛弃疾,但我认为他胜于辛弃疾的地方,乃至比更多擅长写情爱诗的男诗人更彰显其高尚情操的,便是他笔下隽永深情,独树一帜的爱情诗。这份在心里一直怀着的美好并终身不忘的情感体验,让诗人的性格得到了完美的呈现。
反观这个故事里另一位女主角王氏女,心里难免戚戚。她相伴陆游一生,陪他宦海沉浮,在俗世里给了他圆满温暖的家庭,但是陆游从未在自己的诗词之间给她半点纸长,难免让人郁结不平。想来虽然她温良恭俭,但到底还是会心生怨怼,落有心结,以至迁怒于所有和诗词相关的事物。宋陈世崇在《随隐漫录》中记载:陆放翁宿驿中,见题诗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乃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半载余,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又一个满心玲珑的女子,却也正是这份玲珑,让王氏心中的阴影无限扩大,仅仅半年,便不再相容,宁可夫妻失和,也要一个眼前清静,将此女远远打发掉。这样的生活状态终归也让具有浪漫主义的诗人意难平。陆游笔下的吝啬也恰恰证明他对身边生活的一种对抗,而这样一种真实的夫妻生活状态,从古至今,倒是从来都是相似的。琴瑟合谐未必是婚姻的主旋律,同床异梦也从来不是婚姻的破坏剂,在最需要爱情做为基础的婚姻里,两个人能够最终相处下来最重要的往往已经不是依靠爱情。
人生有许多美好,永远是属于遥望的,例如幸福,例如爱情,例如那些不能再回来的旧时光。
只有诗词能弥补情感上的这份空洞,任意安放自己的情绪。唐婉的早逝从此成为陆游心头上无法回避的创伤,从那一个春天开始,就连沈园也被他爱乌及乌,成为今后创作的情感之源,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68岁,倥偬一生万事蹉跎,他再度重游沈园,想起四十年前自己题诗向壁,如今物是人非,斯人已逝,徒留伤情。他写下《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右,读之怅然》: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悠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75岁,人生犹如一场大梦,惊醒处,辗转在心头上的还是年少时那场错过。退养老家绍兴之后,他一次次盘桓在沈园,想着当年那个身影,许多感触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诗词越短,悲伤越长: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77岁时,人生老去,诗词唯新,他再次来到禹迹寺,牵动内心一线的还是当年与唐婉相遇的时节,哪怕是阵阵蝉鸣,都是美好的回忆: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
80岁的时候,陆游夜梦沈园,醒来赋诗二首: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在陆游人生最后的岁月,除了收复中原是他心头放不下的牵挂,这个园子依然是他内心深处的伊甸园。83岁,他在《禹祠》一诗中依然想着那块题词:祠宇嵯峨接宝坊,扁舟又系画桥旁。豉添满筋莼丝紫,蜜渍堆盘粉饵香。团扇卖时春渐晚,夹衣换时日初长。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
1208年,时年84岁的陆游,在这一年的春天拖着病体,依然来到沈园,写下他一生关于爱情的绝句: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一生忘不了的,终究是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