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物事
2021-11-11超玉李彝族
超玉李(彝族)
又到故乡花椒红满坡
不知不觉,又到了雨季。故乡前场的田间地头,村头寨尾,房前屋后,长满了花椒树。花椒树上,青翠的叶间,挂满了红红的花椒,沉甸甸的花椒,煞是诱人,放眼望去,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故乡前场古称“八十四页地”,因地形形似高低起伏的书页,而得名。这八十四页地,以东西横卧的高峰山为中心,北麓是平缓而开阔的石者河,南麓是静静流淌的文龙河,两条河畔,忽高忽低,蜿蜒平坦,便形成了高低起伏的小山凹,高原小坝子,形成了这连绵起伏像书页褶皱的八十四页地,而在这书页上,长满了红红的花椒树。
故乡前场高于一马平川的姚州县城,要抵达,得翻越高高的东山坡。海拔一下子陡然升高,使得气候高寒冷凉,这样的地方,适宜种花椒,生长期长,麻味儿很足,劲很大。
花椒树比起高峰山上、豹顶山上那些参天大树,不算高,不算大,比人高的时候,就开始结果。花椒树不喜欢生长在山顶或深山老林,而是喜欢生长在山腰或山脚。生长在深山老林会被强势高大的树木欺生,会被疯长的荒草覆盖,会越长越小,最后枯死于参天古木之下或杂草丛中。花椒虽全身带刺,又麻嘴皮又叮咬舌头,表面看似很强大,但生长过程中很脆弱,可以说弱不禁风。花椒喜欢在山腰及山腰以下,沿河而居的人类相伴,喜欢人类的气息。因为人类过于喜欢她的果实,所以会精心呵护,浇水、除草、捉虫,剪枝剪叶。她也喜欢故乡的人们像呵护女儿一样呵护她,并以丰硕的果实,鼓了故乡前场人民的包包。
花椒其貌不扬,如玫瑰带刺。玫瑰带刺却开出美丽的花朵,花椒带刺却结出红红的果实。花椒是玫瑰的孪生姐妹,一个好看,一个人才一般却闯劲儿特足,麻味儿特浓,是人们喜欢的厨中珍品。两姊妹生性刚强,全身带刺,你一不小心碰着,惹她们生气,会使你出血,疼得直捂着手指,不断吹气。后一个,若是你再不小心,沾着嘴唇,还会使你嘴皮发麻,脸上怪模怪样的七十二般表情。
花椒粒儿不大,饱满似珍珠,一颗颗红里透圆。俗话说,浓缩的是精华。花椒虽个头小,却如炮弹,威力巨大,能发出伟大的力量。如果你单独放入嘴巴三四颗,不加任何食物,麻得你涕泪横流,那种狼狈样,使你终生难忘。
我喜欢吃故乡的花椒卷儿,特别是老李湾村的花椒卷儿。每年的春季,春雨一过,大苞谷麦地、房前屋后的花椒树就开始不要命的疯长,身上发出嫩嫩的绿芽儿。这时,奶奶或者母亲,会采一些嫩芽,夹在用水和好的麦面里,放入甄子中,往燃烧旺盛的火塘上的三脚架上一蒸,花卷便做成了。那味儿,散发着春天新麦的香味儿,舌尖上鲜嫩的、淡淡的、麻酥酥的花椒芽儿味。我和弟弟争着吃,抬几块出去玩,或拿到村后的稗子田村小,分给伙伴们吃。那种脸上洋溢的笑容,那种幸福的滋味儿,使远在异乡、漂泊他乡的我,终生难忘。
我喜欢食花椒油,我的舌苔上沾满了故乡花椒油的麻味儿。每年的雨季,六月二十四火把节前后,母亲总是从山上或地边,采回红嫩欲滴的新鲜花椒,放入自榨的芝麻油或菜籽油里,浸泡成花椒油。新鲜花椒酿制的花椒油,一年新鲜,不同于晾干的花椒,虽麻味依然却干硬干硬的。我虽远在他乡,每顿饭,却可以用花椒油或花椒炒菜,吃上故乡浓浓的花椒香味儿,幸福满满。我的舌尖和胃壁上,也沾满了浓浓的前场花椒味儿,几天不吃,心里就痒痒,好像缺失了什么。除了炒菜,花椒还可以煮火锅、拌凉菜、炸排骨等等,吃晚点的时候,面条或米线里放上一勺花椒油,那才叫爽哉。
那种浓浓的香味儿洒满厨房,餐桌,钻入鼻孔,沁入肺腑和骨髓,那种让人眼前一亮、心神清醒和振奋,那种味觉儿,是我这辈子最浓烈、最依依不舍的爱。
故乡前场有两道名菜,两道特色下酒菜,叫羊肝生和猪肝生。每到冬季,杀年猪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年猪饭,都少不了这道菜。而这道菜的神奇之处,是选用新鲜而健康的猪肝或羊肝,抽茎剁碎,放上舂好的花椒粉和白盐,生生搅拌、用花椒的麻味儿生生蛰熟,再加以新鲜的猪血或羊血、烧脆剁碎的猪肚或羊肚、剁碎的小葱,搅拌均匀后,色香味俱全,这道菜便成了,等待端盘上桌,等待成为男人们的下酒菜。我惊讶于我们前场的祖先,惊讶于他们的胆魄和智慧,也惊讶于第一次生食猪肝人的胆量。在春秋战国那个年代开始,他们在此狩猎种稻、茹毛饮血,发现了这道流传了近几千年的独特菜谱。我惊讶于这小小的花椒,能把生生的猪肝或羊肝,不用水煮、烹饪加工,便熟了,而且味道独特鲜美,吃了不让人生病,反而使上万人的前场人民,世世代代,健健康康,在这大山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宁静安然地生活在这世界的一隅。
我们小的时候,身上会经常起痒痒,生红疙瘩,俗称痒病。父母经常会挖回一些花椒根茎、采回一些枝叶,在沸水里煮上一大锅,让我们赤裸裸脱光衣服洗,洗上两三回,病竟然好了,身上竟然不痒了,很神奇。花椒的消炎杀菌,在我们小时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前场山村,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一副就地取材不花任何一分钱的便宜药,确实是一大福药。
故乡前场山高,大自然却馈赠了独特的泥土、湿润冷凉的气候和充足的阳光,使花椒生长期漫长,高峰山麓长期堆积的落叶,形成的黑色腐殖土又使其吸收养分特别充足,使得花椒味道特浓、麻味儿超级地道、正宗,特棒特爽。感谢上天的恩赐,使故乡前场的花椒,远销山外,远近闻名。
每年的七八月雨季,前场小镇上商贾云集、人来人往。只为争抢到,那些来自山里人家,一竹篮一竹篮,新鲜而味道淳厚的花椒,难怪有人说,火把节前后,前场花椒摆断街。
花椒成为前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树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树。每年的七八月,那种满山满凹、满村满寨、一大片一大片红红花椒树的壮观,不亚于高峰山上的马缨花。一想起故乡的田野间,参天古木深山老林旁,村庄寨子周围被那绿绿的、一树一树红似火的花椒包围,那种美妙的山野风光、山寨奇景,心底就无比的兴奋和激动。
故乡前场的花椒,你麻味儿够狠、带劲,蕴藏着人生的大玄机。你是我,这辈子舌苔上的情人,胃壁上的魂魄。前场的花椒树,谢谢你蕴藏的人生大玄机,谢谢你的狠劲儿,在我血雨腥风的江湖人生中,打拼及追梦的异乡旅途上,给我诸多启迪和神谕,让我一路,勇往直前,风雨无阻。
故乡的山药
我是吃着故乡的山药长大的。
故乡前场的山药融入了我的肠胃、五脏六腑,最关键的是刻入了我的骨髓和灵魂,每年不饱饱吃几顿老李湾村的山药,一年到头,总感觉心慌,像缺了点什么。
每到秋后,故乡前场的山药便开始落叶,趋于成熟。但那时农村正忙,乡亲父老们来不及搭理。等到入冬,人们渐渐闲下来,山药的野性和药味也更浓时,大人们便开始抬着锄头、粪箕、炮杆,我们小孩也屁颠屁颠,跟在大人身后,手里提着小锄头,开始挖山药。
挖山药是项重体力活。懒汉是挖不出来吃的。只有那些年轻力壮的家庭顶梁柱,才挖得出来。别看小小一根山药,却要流掉几公斤的汗。挖山药还是项巧活、细活,性子急的人,一挖就断。挖山药首先要找到枯藤,顺着藤子旁往下刨土,直到刨土至根部,用炮杆松土,轻轻一拔就起的状态,否则旁边的土不完全挖开,山药根部的土不松动,一拔便断,好端端一棵山药,只落得可惜、叹息、摇头,连声“啊么么,可惜了嘛,可惜了嘛”。
故乡的山药生命力顽强。小小一根藤子,竟然可以长到一米多深。小的需要挖到齐腰深,大的需要挖到站在坑里不见人影,比人高的偌大一个坑哪,你可想而知,挖出一根山药,需要挖掉多少土,需要端掉多少土,需要流掉几斤汗,那才真是叫挥汗如雨、汗如雨下。难怪故乡的人,在去山药地挖山药之前,都要准备一大壶水,以弥补体内流失过多的水分。
故乡的山药是正宗地道的牛尾山药,有锄头耙那么粗,很长,形似牛尾一样长,头粗根尖。不同于土锅山药、五指山药,在土里很浅,几锄头就挖出来。
我们小孩虽说去挖山药,却不管大人的事,只顾玩,满地疯耍,有时提着小锄头这里挖挖那里敲敲,有时捡起一条大人从土里挖出的蚯蚓,有时又用木棍逗一逗土蚕,不让它逃跑,逃跑者就让它遭受惩罚,肠花里肚、尿尿屎屎流出来,顷刻间毙命。冷了的时候就去地边烤烤火,饿了的时候就刨开火堆,把大人们事先放进火堆的断山药,刨出来吃。当然,不断的、好的、完整的,大人们是要拿去新街上卖钱的,作为杀猪买菜钱或过年钱。
故乡的山药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山药。原生态,不加油盐,不洗不煮,直接放入火堆,烧熟,拿出弹弹火灰,饿时就像饿死鬼托生,皮都不剥,直接放入嘴里,外香里嫩。山药确实美味再加孩童爱饿的毛病,那种儿时饿柴狗样,那种狼狈相,至今想起来都好笑,小手黑黑、小嘴黑黑、牙齿黑黑、小脸黑黑,但那种幸福感,满足感,无法形容,是我今天,营养过剩、食物众多的后半生,所不能体会到的。能量补充完毕,又去跳玩。这个毛病,已经传给了我的小儿,每次回老家,过年前后,他都要当爷爷的跟屁虫,去地里挖山药,硬要爷爷给他烧堆火,烧山药吃,甚至奶奶烧火做饭,或夜间在堂屋里烤栗炭火时,都要叫奶奶给他烧几根山药,真是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样子。
除了喜欢吃烧山药,我最喜欢的当属排骨煮山药,汤香、汤甜、汤淡、汤纯、汤糯,出汁的山药软滑细腻,不油腻,那种爽,一想起就满口留香,那种美妙,一想起来就口水飞流,像月柳河瀑布,掉了一排长。
山药可烧吃、煮吃,还可油炸、粉蒸。油炸的山药鲜片,外香外脆,里酥里嫩。粉蒸时要记得加上茴香,那样远远就能闻到山药粉蒸的清香,一揭开锅盖,一股清香就扑面而来。粉蒸软软的、纯纯的、不沾不连,清香可口,最关键的是,适合中老年人,不上火。顺便广告一句,不怕上火,就吃前场山药粉蒸。
故乡的山药不同于土锅山药或五指山药,增产不增味,好挖不好吃。土锅山药或是五指山药,口感粗糙。只有故乡的山药口感细腻,香糯软,难怪要一年的生长期,难怪要长得那么深,难怪要让挖药人流掉几斤汗,难怪要考验挖药人的耐心和毅力,挖得那么卖力那么深。
栽山药是很有讲究的。春节一过,就开始整理地块,松土,理沟,一排一排的,盖土,洒松毛或畜粪。等到春雨一过,就开始冒芽,长藤。山药是需要插杆的,藤喜攀附,不然满地乱爬,像野草疯长。倘若遇上天旱无雨的年份,是需要浇水的,有钱的人家用皮管,没钱的人家,用桶挑,一瓢一瓢、一棵一棵地浇。而如今,世道在变,部分已改用了抽水机,但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冲倒一大片,或把土冲跑,坑坑洼洼的,不利于山药生长,最好带个花洒,慢慢来、慢慢洒、慢慢浇,像山药,慢慢长、慢慢生,一生过着慢生活。
山药对雨量也是有要求的。春夏需要适度的雨来发芽,长藤,长叶,最关键的是长根。秋天雨量不是很大的话,那年的山药最丰收。如果雨量过大,那么根就会腐烂,损失惨重。
故乡的山药不能施大剂量的化肥、氰氨、尿素,会烧死的。前场的山药对现代的科技是感冒的,脆弱得很,几千年来养成的土生土长、自然生长的习惯,老土,赶不来时髦,追不上趟。故乡的人们,常常用农家肥,猪屎牛粪、朽烂松毛、枯枝败叶,作为它的肥料。
故乡的山药生长期长,春种冬收,需要一年漫长的时光,历经春风、夏雨、秋阳、冬霜。
山药的种子一般有两种,一是把山药头扳断,沾一沾火灰,摆上一两个月,又继续种植,这样的山药很大,来年就可以挖,可谓种有多大,收获就有多大。另一种是山药开花后结下的像珍珠的山药蛋,这种需要两三年,才能长大成人。当然,山药蛋也是可以吃的,就像油炸小洋芋,外香外脆、内软内黏。
山药的芽要小心翼翼,不能弄断,弄断后不能发芽。芽和食用的根扳开分离后,一定要涂抹火灰,不然会发霉腐烂,导致来年不能做种。
故乡的山药对土壤和气候要求很高。我曾经把故乡的山药移植到我工作的异乡,但水土不服,虽然能种出,但味道不同,跟故乡的一比,个头和味道,总感觉怪怪的。
前场位于姚安东部,多山,冷凉,海拔较高,而山药,正是需要这样得天独厚的气候、海拔、土壤。这些独特的地理地貌,决定了前场人民,可以满山满坡、一丘一丘、一山一凹的大量种植山药。
山药全身长毛,像胡须,又不那么密集。挖回家的山药,过几天就开始掉毛,掉毛的地方,长出眼睛。
如今,有人用挖掘机等现代化高科技机械设备,栽山药,挖山药。因为土挖得很深,自然山药长势良好,个头大,但代价和成本太高,一般农民承受不起。高科技山药放大了好几倍,粗得失真,长度失真,改变了人们印象中的山药形象,以为吃多了农药化肥,拿到市场上,不好卖。再说,口感也极差,人们,还是喜欢土土的味道。
为了好挖,有人限制山药的生长,把塑料布铺在地里,或直接用一种叫山药糟的塑料,在上面种上山药,盖上土,限制山药纵深发展,而是横向生长,这种方式虽然解决了难挖的难题,但限制了山药向大地深处汲取营养,颜色很白,和泥土颜色相差巨大,拿到市场上,也不好卖。
山药,是有野性的。前场的山药,是古代先祖,从高峰山上、豹顶山上采挖而来的,自古以来,只喜欢泥土的味道,山野的味道,不喜欢农药化肥之类的现代化高科技。
因为山药很糯、很黏的缘故,过年的时候,故乡人民喜欢把它当胶水,贴对联、贴门画、贴红纸、贴关羽张飞,以及灶神爷财神爷。
我的母亲,在异乡双柏给我带孩子时,偶尔从老家,到我工作的地方,少量卖家乡的山药,买的人很多,都很识货,简直是疯抢。虽然价格惊人,但吃起来很值,吃过后都赞不绝口。很多人还留下母亲的电话,来年还要她从家乡带来,卖给他们,只可惜,母亲是老实巴交的地道农民,不懂生意经。
我一般不在异乡的饭馆点山药。不是嫌价格贵,菜价离谱,而是吃不到故乡地道的山药。因为我还是喜欢,故乡土土的山药、原汁原味的山药。
我吃过故乡的山药,对异乡的山药,就不感兴趣了。每年春节后,我都要带几箱前场山药到异乡,自食或送朋友。甚至切片,晾干,一年四季可以实用,可以满满地享受,故土山药的气息。
我喜欢前场的山药,清空我的胃部,清空我的油腻,那种清爽的感觉。
我的胃壁上、肠壁上,沾满了故乡山药的味道,种下了山药的魂和毒蛊,让我一生,情不自禁地爱,不能自拔。
前场的山药药用价值很高、很大。据相关古代医籍记载,其味甘、性平,入肺、脾、肾经。不燥不腻,具有润肺理气、健脾补肺、益胃补肾、固肾益精、聪耳明目、助五脏、强筋骨、长志安神、延年益寿的功效,主治脾胃虚弱、倦怠无力、食欲不振、久泄久痢、肺气虚燥、痰喘咳嗽、肾气亏耗、腰膝酸软、下肢痿弱、消渴尿频、遗精早泄、带下白浊、皮肤赤肿、肥胖等病症。顾名思义,山药,山药,关键在药。山药是一道菜,也是一服药,一服可以当菜吃、没有任何副作用的药,很高大尚。
我媳妇多年的胃病,就是前场山药给不治而愈的。媳妇嫁给了我,嫁给了前场人,前场山药,以丰厚的礼品,回赠她,回赠前场的媳妇。
我不知道故乡的山药有没有滋阴壮阳的功效,但当地流传的谚语:“前场山药,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吃了床受不了”,甚至有的人经常拿前场人开玩笑说,“你们前场人床上功夫了得,就是从小吃山药,吃多了山药的缘故”。虽然这个笑话,言过其实,有些夸大,但据古代医药典籍记载,山药确实具有填精固肾之神奇功效,这个方子,在很多疾病里都用,在历朝历代都用,从古一直延续至今,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古人一直沿用的方子,还是有一定道理。
故乡前场素有“高山小菜园”的美誉,而作为冬季出口至广东、昆明等地的蔬菜,山药就占了很大的比重。过去交通不发达,有几张专门运送蔬菜、装有制冷功能的大卡车,需要盘旋在弯绕崎岖的十八弯东山坡梁子山路,而今,昆大高速新复线正在修建,遇河搭桥、遇山打洞,昆明至大理的双向六车道高速公路过前场,前场又恢复了民国以前独特的地理优势,即古代大理至昆明的必经之地,必经的古驿道,古关口,难怪古代前场叫“前场关”,足以说明前场在古代姚州历史上的重要一笔。前场的复兴,指日可待,前场这块自古以来人杰地灵的山水宝地,又将热闹起来。
前场山药以色白、个大、味正、质量上乘而得名,是优质菜肴中的上品,是厨房中餐桌上的极品。
前场的山药远近闻名,远销省内外。每到冬季,外地的客商,络绎不绝。这是前场山药档次决定的,地道正宗,药用和食用价值很高,虽然价格很贵,但外地客商争相购买,就可见其弥足珍贵之处。
写至此处,我突然感觉心酸,一股寒酸涌上心头。我记起我读高中大学时,家里为了给我凑学费,是舍不得吃山药的,即便吃,也只是过年的时候,而且只吃断了的,长相不好、卖价不好的。好的,都进了有钱人嘴里,由此,我更感到故乡山药的无比珍贵。
如果时光可以轮回,我,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我愿一生,躺在故乡前场的山药堆里,一生用山药,来填满我的腹部,填满幸福。
我愿沉醉在故乡前场的山药里,不愿醒来。
麦芽糖的甜味儿
自从奶奶去天国后,我就很少吃到地道的麦芽糖。
我们小的时候,家徒四壁。对于云南楚雄彝山深处,贫瘠山地里的孩子,能吃上五分钱一颗的水果糖,或五毛钱一包的芙蓉糕,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神灵的眷顾了。
我们胃壁缺糖的年代,奶奶熬的麦芽糖,无疑是送给我们山里孩子最珍贵的礼物,最美味的甜食。
每到冬季,奶奶就把家里最好的小麦,用筛子筛,精挑细选,把最优质的小麦晾晒,晒干后又洗净,然后放入缸里,或酸菜罐里,用温水浸泡,浸泡一两天后,打捞出来,放入篾萝、烧箕、簸箕等,育芽。每天,奶奶用温水,淋湿小麦一两次,直至一周左右,麦芽有半寸长,长出二叶包心,切碎,或剁碎,直到剁成或切成小米状。
之后,就可以熬麦芽糖了。熬麦芽糖的时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帮着奶奶拎水,洗漏斗状的大铁锅,取柴,添火。待熬得差不多的时候,奶奶用勺子,把熬稠的汤汁,舀入纱布,或麻蛇口袋,把水一过滤,麦芽糖就成了。
奶奶熬的麦芽糖色泽红润、性状黏糊,味道甘甜,是我们孩子最爱吃的食物。父亲说,麦芽糖可润肺止咳,叫我们多吃。
麦芽糖除了成为我们孩子嘴里的甜食外,也是大人们的甜食。每年奶奶都要熬上几大木盆,家里来了客人,也要端出来,放在堂屋或院心,让众多客人,围着木盆,用竹筷挑着吃。
父母亲从地里干完活计回来,也要挑着吃上两口。我们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从外面玩回来,吃一口。出门前,吃一口。睡觉前,吃一口。甚至半夜梦醒,也要跟父母吵闹着,吃上一口麦芽糖。有时连鞋子都不穿,直接从松木床上,跳到地下,直奔麦芽糖盆,偷偷吃上两口,才睡得心安理得,甜滋滋的。记得有几次,我和弟弟,被母亲深夜大骂,说铺盖又背我们弄脏了,因为那时,家里都没有水泥地板,全是七坑八凹、七高八矮被夯实的土地板。
每天上学,我们都要用作业纸,包着一包麦芽糖去。有时,因为贪玩,包麦芽糖的纸,会弄破,粘住了书包,或裤兜或衣袋。有的同学家里没有麦芽糖,看我们吃,或用其他东西跟我们换,至今忆起,那颗小小的自尊心,还甜滋滋的。
偶或,奶奶还用麦芽糖给我们小孩子做我们爱吃的糖包子,或者用麦芽糖蘸锅片粑粑。偶尔我们去河里摸鱼,或淋雨感冒,奶奶还给我们煮爱喝的姜片糖开水,不但解了馋,还治好了感冒,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偶尔也图好玩,也有浪费麦芽糖的日子。几个同学,把麦芽糖当作香糊、胶水之类。偷偷放在女生板凳上,让女同学一坐下,屁股就和板凳沾在了一起,我们看女生骂骂咧咧,笑得更开心了。也有把报纸沾在墙上的时候,被老师发现,罚站。至今想起浪费麦芽糖的错事,后悔莫及,更多的是,辜负了奶奶的心血,总觉得愧疚于她。
然而,天公不作美。刚迈入古稀之年的奶奶,她体内那个从二十八岁,爷爷去世后就闲置的子宫,被癌缠住、折磨。至今我想起她那段最后的日子,痛苦、消瘦、憔悴,我的心,还痛得厉害,像锥刺一般。
我如今最后悔一件事,就是当年没跟奶奶学习熬麦芽糖的绝活。 如果,奶奶还在世,我一定,认认真真跟她学此绝技。可是,这项绝活,对于我家而言,已经失传,随奶奶的遗骨,深深,埋入了土里。
后来,我也曾多次到超市、商场,甚至网上购买麦芽糖,但总觉得那味道,怪怪的,远不及奶奶熬的麦芽糖,甚至那甜味儿,有点像白砂糖,根本没有麦芽糖的麦芽香味儿,浓浓的甜味儿。
如今,一晃十年,我一看到麦芽糖,就会想起奶奶。我一想到奶奶,就会想起让我口水横流的麦芽糖的香味儿。
我的后半生,再也与麦芽糖无缘,自奶奶去守护高峰山后,我已很少吃此糖,或已绝食此糖。因为,如今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再也寻不到地道正宗、原汁原味的奶奶的麦芽糖的香味儿、甜味儿,更寻不到奶奶熬麦芽糖的身影和记忆。
迁坟记
从小磕头,烧香,敬茶、敬酒、敬烟,对高高的墓地,充满了敬畏。
时值己亥年,因修建玉楚高速公路,媳妇家上树尾村的祖坟,大多需要让道搬迁。而涉及媳妇家单独搬迁的,就有三座。
媳妇家三姊妹,两个姐夫一个因工作忙,一个因远出广东打工,迁坟这个重担,就落到了大舅子和我这个小女婿身上。在彝族人风俗里,迁坟是男人的活计。
因高速公路工期紧,日子又不合,风水先生,只好把日子选在了晚上。
我们戴上墨镜、手套、打着黑伞,全副武装,就上山了。因为在彝族人风俗里,开棺时是不能见光的,见光家中不利。
我们在山中听松涛,吹壳子聊天,等候午夜子时的到来。祭司在山神树前焚香、烧纸,杀鸡,念福咒,祭祀和请示天地、墓主人后,乘着月黑风高,就开始动土了。
由于我年龄最小,经历世事最少,加之对墓地的敬畏,又胆小,风吹草动都能让我胆战心惊,一开始畏首畏尾,不敢动手,只见老者,手握炮杆,撬坟头,墓碑,另一个老者,抬着锄头,洋抓,挖墓地,端土。在一个老者的劝慰下,说向天地山神和墓主人请示过,他们不会动怒,反而会庇佑我们,感谢我们给墓主人搬新家。我从半信半疑地跟着去挖土、端土。
由于工期紧,要求半月内搬迁完毕,此时正是搬坟高峰期,人手较紧,请到的人,只有七八人,而且要在天亮之前,六个小时之内,三座坟同时搬迁、安葬完毕。我们只好分头行动,三四人负责挖一座。
我最害怕的是当我爬上坟头那一刻,我从小是没爬过而且是不敢爬的,担心鬼害,更别说在坟上动土,撬墓。我最害怕的是端土,月黑风高的,要端出几米开外,如若挖土,撬墓碑,至少还有两三个人,因为三座墓地与墓地之间,还隔了几十米开外。最小听惯了鬼故事,我害怕没有光影处,黑乎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松林中,突然就站着一个鬼,抓住我不放。那个时候,我才感到,白天多好,有光多好。那个时候,我才感受了人多的好处,人多力量大和胆气足的益处,久居灯火辉煌的闹市,那个时候,我才感到黑夜的可怕。
挖土撬碑也让我害怕,害怕挖到蛇,穿山甲。更害怕挖到白骨,骷髅,或毛骨悚然的,墓里的人还活着……
酒还是老的香,姜还是老的辣。看长辈们放开手脚地干,我也逐渐放松了警惕,跟着他们去挖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干得很用力,不一会儿,我也干得满头大汗,渐渐忘记了一开始的畏首畏尾,放松了心中的警惕。
突然,一个声音大声叫道:“停停停,挖到了,挖到了”。几十米开外的另一处墓地,也听见喊停。此时,人们停了下来,所有人集合到此墓地。
接骨师戴上医用手套,跳入坑中,换上小锄头,一点点清理放置棺木的墓坑边缘。
最新出土的是曾祖母,此墓因年代久远,棺木腐烂后,坍塌的泥土填满了坑,再经过演化,腐朽的棺木,已变成了土。
最新找到的是几颗生锈的钉子,然后在脚处,挖到几根树根,大舅子不禁感叹道,难怪家里人脚疼,原来树根长到了老祖宗的脚里。
土基本清理完毕,只找到了两片腿骨,缝骨师说是筒子骨,几块头处枕头的碳,其他全是土,除了土还是土,缝骨师说是地脉不好,棺木和骨头容易腐烂。反复再三找了后,确认再没有任何墓主人的骨头,陪葬品后,缝骨师打开小棺材,从墓地里捧了几撮土,分别按从头到脚的顺序取土和放置,再放上腿骨,枕头碳,手握松枝,口念生生出,死死进,盖上了棺木。
在挖开的墓地里,洒上糯米等,然后填土,俗称回土。
第二个出土的是曾祖父,这座比曾祖母好一些,除了腿骨,找到了几片破碎,还未完全腐烂成泥土的趾骨,胸骨和头骨。
借着山中树下微弱的灯光,我很感叹,人死后,就真的成了土,只是成土时间,可能会相差,提前或推后那么几十年,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幸福而高质量地活着。
其实,我们从小敬畏的高高的墓碑,经过时间的演变,里面真的没什么,里面真的只有土。而让我们真正害怕的,阴森恐怖的,是那高高的墓碑和垒砌的墓地,以及幕后的死亡,谁不害怕死亡?因为谁都没经历过死亡,没经历过的还活着,经历过得已经闭口,不能谈经验感想或搞讲座。
最让人害怕恐怖的是第三座墓,祖父的墓,最后出土的墓,棺木还只是微腐,坚而不烂。祭祀和接骨师说是此地地脉好,是贵人墓,旺墓,不容易腐烂。
想想如此,此墓下葬后,墓地右侧突然长出一棵松树,且长势很旺,清明时节可三五人在树下乘凉,当地人称万年青,亦叫握笔杆子树,意寓后人昌盛,读书厉害。想想这几十年间,上树尾村山旮旯里飞出金鸡金凤凰,就数我媳妇家最多,先后有大舅子,二姨姐,我媳妇考入大学,并进去机关事业单位工作,接着有侄儿侄女考入大学。
接骨师说此墓可惜了,但为了支持国家建设,不得如此啊。
接骨师跳入墓坑,小心翼翼地抹去棺木上的尘土,连挖带砍,从放脚处,棺木的大头处,打开棺木。
打开棺木那一瞬间,让所有人惊呆了,一个穿着迪卡蓝布的慈祥老人,安静地躺在里面。
1989年至2019年,三十年了,衣服还不腐,真是地脉好。大舅子说,那就是他记得,生前祖父的样子!
接骨师小心在脚处翻找脚趾骨,然后连人带裤,放入小棺材,又在手袖处,找手指骨,然后连人带上衣,放入小棺木,最后再将骷髅头,放入小棺木。
当我们抬着棺木,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下葬完毕时,东边,天已快亮,东边山头,已有微光。
经历这场迁坟后,我由衷地支持如今的殡葬改革,为后人留一寸土,留一片青山绿水,留一点生存空间。我也由衷敬佩那些,死后不留墓碑,把骨灰撒向天地山河的人,为土地增点肥的人,毕竟人,从泥土中来,在泥土中奋斗,刨食,又终归泥土。
当然,牢记祖宗,缅怀先人,我们是必须有的,我们不能数典忘祖,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只要记在心中,心存感恩就行。
经历这场迁坟后,我想,人死后,真的没什么,就是一撮土,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