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过问 短篇小说
2021-11-11李少伦
李少伦
1
那夜的头一天,时间过了夏至。白天,太阳大得能刺瞎人的眼睛。傍晚乌云骤起,翻腾着密布天空。没多久,闪电撕裂云层,雷声让大地打颤,夜提前从东边压了下来。
你母亲是在黑云升空时走的,他看见了。下午放学后他带着他巴掌大的狗坐在村边石头上等雨。他看见你母亲用头巾把脸包得紧紧的,只露出眼睛周围。他看见她穿着一件黑色灯草绒衣服,一条膝盖上打了补丁的黑裤子,一双绣了花的布鞋。你母亲低着头,脚步匆匆。要不是裤子上的补丁和脚踝、手掌上露着的肉色,他怀疑你母亲是一只被乌云驱赶出来的山鬼。他看着你母亲模糊地从村子对面的山梁上沉下去,山梁那面就冒起急速的雨来。你在雷声最烈时去追你母亲。他看见你铁青着脸走得匆匆,身上的衣裤带着下地时沾上的泥浆,你也不理任何人。雨是迎着你的脚步落到村子里的,然后一阵紧过一阵,把白天黑夜连在一起。雨点大时如豆,雨声急时如啸。
第二天是周末,他八岁。昨天的雨还在细小地飞着,父母趁雨天偷了个懒,紧紧抱着被子里的热气。他没有睡懒觉,他忘记了昨晚你和你母亲的事情。天还没有亮定,他披了块塑料布踩着雨点的尸体带着他巴掌大的狗到村子下面的河边看涨水。他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养成的习惯,每逢下大雨他都要跑到河边看涨水,要是不能去就会觉得心神不宁、烦躁不安。看涨水时,他把眼睛贴在水面上,整个世界是浑茫茫的,他感觉水静止下来,是他和整个世界在快速移动,在飘。眼睛离开水面,他看到了河边的树木、田野,远处的群山。他经常思索流水的源头和方向,思索水最终的归宿。就会有一大阵伤感袭上心头。他喜欢这种伤感,酸酸的、甜甜的。
今天河水涨得很高,漫过河上三条巨石搭成的桥很多,漫进河两边的田野,流成白茫茫的一大片。主流里水势汹涌,超过了他所有见过的涨水,是洪,山洪。他觉得他听过这个词,但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的。主流里,汹涌的洪水卷着树桩、木柴、枯枝败叶,漂着水嫩的南瓜、顶须的玉米……带着啸声,摧残着河边的竹林、柳树。庄稼在洪水里低下头,弯下腰,匍匐在地上对河水俯首称臣。
他透过雨雾看见你背着你母亲从村子对面的山梁上下来,你走得很急,他老远就看见你踩起的水柱。你在洪水那面停下来,你也在看比平时宽好几倍的河面,你也在看这一河汹涌的洪水。他的狗冲洪水吠个不停,冲你吠个不停,只是它的声音被水声淹没了,你听不到。你抬头看了雨幕里的村庄,村庄此时还没有走动的人,你肯定没有看到对面的他和他的狗。你等不得河水退去,你害怕村子在雨声里骚动起来,你害怕人们看到你,你咬着牙摸索着涉水从石桥上过来。水漫过你的膝盖,漫过你的大腿。你走得步履艰难,一个个漂浮物从你身边急速划过,他为你紧紧捏了一把冷汗。他佩服你的勇气,他想起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别人说你拉泡屎能走出半里地,有时身上还有上百斤的负重。他不行,规规矩矩地蹲着还得拉老半天。
他目不转睛盯着你涉过河水来到跟前,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他才看清楚你赤裸着上身,看到你身上的皮肤颜色和洪水差不多。他看见你用根布条扭成的绳子把你母亲捆在背上,那根绳子他猜想是你的裤腰带,你的衣服盖在了你母亲头上。你母亲双手在你胸前垂着,头歪伏在你肩上。他站到高处的路埂上让你,透过衣服的空隙看到你母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看见你母亲脸上的伤,脸颊上有,鼻子上有,额头上也有……他看到你母亲的脸是死灰色的。
他的小狗刺着沾满水珠的毛焦躁不安地冲你吠叫。你从他和他的小狗身边走过,他想追你又不敢,他的小狗吠叫着追了你一小段停了下来,转身跑回他身边可怜巴巴地围着他转,可怜巴巴地抬头看他。他看到了它眼睛里有泪,但他肯定不是雨水。他的眼神在狗眼里一晃又追着你,追上你背着母亲的背影,你和你母亲几个部位往下滴着水。他心里升起一股恐惧,想跑开,又没地方跑,前面是你后面是发着啸声的洪水。他弯下腰把湿漉漉的小狗紧紧抱在怀里。
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你忘记了他站在河边看你。你不会把一个小屁孩、一条小破狗当回事,或许你压根就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他看着你进了村子,消失了背影,才放下小狗往家里跑,小狗狠命追他。他跑进院里急速关上大门,背靠大门上急速喘气,被关在门外的小狗用爪子抓拍大门,凄惨吠叫。
他父母和兄妹们都起来了,母亲梳理着她不多的头发,父亲抱了个烟筒蹲在厦下吸烟看天气。他关门的声音父母都听到了,母亲拿着梳子走下院子要来揪他的耳朵,他母亲看见他的身子在发抖,手势变成手掌:“大清早的你去惹病?”
母亲的手掌没有落在他的头上,母亲拉开他的身子,打开门把小狗放进来。母亲解下他身上的塑料布:“快去把衣裳换了,兄妹四人就数你最淘。”
他冲母亲说“杀人了。”他说你杀了你母亲。
他母亲的手掌重重落在他后脑勺上:“你被雨淋昏脑筋了,赶紧换衣裳去。”
他没去,抱起狗瑟瑟发抖。
2
你老婆一个小时后到他家请人帮忙。你老婆说你母亲死了,吃敌敌畏死的,药是她买回家打跳蚤的,因为你昨天中午跟你母亲争了嘴,你母亲想不过意就喝了它。这时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但还醒着。他和哥哥同睡的床靠近窗户,他通过窗户听到你老婆和他母亲说话的声音,他想爬起来戳穿你老婆的谎言,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不敢,他害怕你老婆回家告诉你,怕你找机会把他杀了,你连母亲都杀,杀他易如反掌。他拉了被子捂住头,紧紧抓着被子边缘。
他全身烧得滚烫,还是挣扎着起来吃早饭。他父母在饭桌上说起你和你母亲的事情,说你结婚前当牛在田里拖着犁,你母亲在后面扶着犁,打牛的棍子却在你手里,你常转过身把棍子打在你母亲身上。他把下巴拄在桌上,闭着眼睛复原那个场景。他说昨夜你杀了你母亲,在山那面村子后面的破庙里,用的是手电筒,也可能是用拳头、石块击打脑袋,用手掐脖子……他记得那破庙,跟父母上街时在那里避过雨。他记得破庙里没有神像,有高高的神坛,神坛上尽是老鼠屎。他记得破庙的墙上画着些图画,乱七八糟地写着些语录。破庙的屋顶好些地方漏了雨……
他父亲把碗重重扔在桌上,一筷头敲在他后脑勺上,他头歪了一下,作死状。他母亲狠狠瞪了他父亲一眼:“你下手别没轻没重的,孩子这么小,打坏了怎办?”
“打坏了还有三个呢,你看看谁有他淘?”
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跟着起哄,数落他的不是。
母亲推了推他让他好好吃饭,他没动,父亲又举起筷子吓唬他让他好好吃饭,他没动。母亲把手伸向他的额头,他睁不开眼睛,感觉得到母亲的手凉凉的。
“他额头烫得厉害,是不是发烧了?”
父亲把筷子插进碗里扒了几口饭后把手伸过来,“是发烧了,这娃娃真淘。”
他记得母亲给他吃了一片白色的药片,半包头痛粉,他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一睡就睡了两天。母亲背他去大队卫生院的有个景象他记得非常清楚:母亲的背暖暖的,脚步走得很重;太阳透过盖在他头上的顶巾照着他的脸,路边的地埂、小树快速向后移动……两天里他脑子里发生了很多事情,除了这个场景,很多事情急速涌来又被你杀你母亲的事情急速冲散。这个场景让他怀疑:到底你有没有杀你母亲?是不是那夜的头一天晚上,在黑云升起时走的不是你的母亲?而是你母亲的鬼影?是不是根本没有那个晚上?
两天后他下床了。傍晚他爬到村后的大槐树上看落日,爬树时惊起了大槐树上的乌鸦。站在大槐树上他看见落日把大地照成一个大海,海里浮了满满的血色。
第三天他去了村里的小学上学,进了教室却忘了背书包。他在学校里呆呆坐了一上午。教着四个班,一共十八个学生的老师把指头戳在他额头上,同学把唾沫笑在他脸上。老师说什么他听不见,同学说什么他听不见。老师说他傻了,同学说他傻了。老师让同学在田里找到他母亲,他母亲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回家。接连几天他都不说话,站就是站 ,坐就是坐,躺就是躺,神情如石像,只是没有忘记给他的小狗喂饭。他父母把他送到医院,他同样一句话也不说,医生让张嘴他张嘴,让伸舌他伸舌,让打针他打针。医生说他没事,他父母不相信。
他是清醒的,他只是觉得脑子不够用。他一直被问题纠缠着:你为什么要杀了你母亲?你是怎样杀了你的母亲?你肯定还会杀人。要杀谁?你的哑巴妹妹?你经常打她;你老婆?你总盯着别人的老婆;你的十二岁的大女儿?她性子特急,有时急得气都上不来;你十岁的二儿子?八岁的三儿子?他认为你肯定要杀了你的孩子,他们靠你养活还天天吵闹,你要先杀哪一个?
他急于想知道答案你却迟迟不肯出手。
老师不再让他去上学,说他是个傻子,哥哥姐姐说他是傻子,伙同起来拿他取乐,哥姐们笑,他也跟着笑。他的父母无可奈何地说:“真的是个傻子,发烧烧坏了脑袋。”
他开始不回家睡觉,有时睡在村后墓地里的槐树上,他盼望着槐树上的那个大鸟巢里有几只小鸟出生;有时睡在村后山岩上的石洞里,石洞里凉,他在地上垫上些树枝干草。石洞里有动物一整夜叫,咝、咝、咝的,他想那可能是蛇,他不知道壁虎和其他虫子会不会叫。他想也可能是不会筑巢的鸟;有时他睡在自家的草楼上,草楼上的声音是老鼠,他知道,叫声吱、吱的,小时候他学老鼠叫过。你哑巴妹妹也睡在草楼上,她有一床七洞八孔的破被子,下面垫了些破烂衣物,破烂衣物上有的染着你妹妹的经血。他不知道你哑巴妹妹什么时候睡在草楼上的,那一夜之前他到你家玩时见过她。哑巴从头到脚都很脏,手里经常提着不系裤带的破裤子,破裤子也许是你穿过的,也许是你老婆穿过的,穿在哑巴身上很宽松。哑巴经常赤着脚,肮脏的脚上开着很多裂。
只要他的小狗欢叫个不停,他就知道是母亲来了。母亲让他回去住,他说他不,他说他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杀了母亲。母亲抡起的手再也没有打在他后脑勺上,他就是个傻子。
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父母不缺儿女,一段时间折腾下来,他一直没在外面惹事,只要他带着他的小狗回家吃饭,父母就对他渐渐放了心,不再管他。你却发现他偷偷躲在你家不远的地方,或者爬到你家房后的大树上偷窥你家的院子。你家的上院是你盖的土木结构的新房,你也是村里最先盖新房的人。下院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老房子。你父亲在他记忆产生前就死了,所以他记不得你是否有父亲,但记得你有一个远嫁在金沙江边的弟弟。你弟弟前年回来时他看见了,你弟弟带着一个手风琴,在村里的空地上动情地拉,琴声在村子上面飘着找不到出口,周围聚了一大群人。
你新盖的上院住着你们夫妻和三个儿女。老房子下层关牲口,上层堆稻草、杂物,住着你的哑巴妹妹。你的儿女对外人称“哑巴嬢嬢”,但他从来没有听见他们这么叫过。哑巴有名字,叫“唉”或者“哚”。
你记得他,并不讨厌他,觉得他挺可怜的,生病前挺聪明的。你叫他,他并不跑开,站在那里缩着脖子等你。你走过去又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他对你友善地笑笑。你抬起手要摸他的脑袋,你发现他紧缩着身子,全身都在发抖。你把手放在他脑袋上,他皱着脸又冲你笑笑,眼巴巴地看着你。他的神情让你认为他根本不是傻子。他对你的三个孩子都很友善,喜欢跟屁虫一样跟着你的三个孩子野马山丘跑,帮他们割草,帮他们捡柴,帮他们浇菜,他们摸鱼抓泥鳅时帮他们抱衣服提鞋子。你的孩子们对他不是很友善,经常骂他揍他,把他当马骑。他也有委屈的时候,比如有次你儿子抓了泥巴抹在他脸上,他跑得远远的阴了很长时间脸。但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屁颠屁颠地跟在你的孩子们身后。你的孩子们不知道,他是在可怜你的三个孩子,这么小的年纪,他担心你的某个孩子哪天做错事被你杀了。
你好几次发现他在跟踪你,你觉得奇怪,故意到他家看了一眼,故意把他母亲的话题引到他身上,你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傻。她母亲说“前辈子造下的孽,他现在住在村后的观音寺里,他说他看见一只老鼠生了一窝小老鼠,一条大花蛇爬在墙上虎视眈眈地看着那窝小老鼠,他担心大花蛇吃了那些小老鼠。”
观音寺大殿倒塌了,东西两边厢房和面房修补过。你占了西边厢房做牛圈、堆杂物,你没留心他什么时候住到寺里。黄昏时你踩碎夕阳走进寺里,直接去了东边厢房,你肯定他住在东边厢房楼上,只有那里空着。他确实在那里,光着上身,赤脚坐在厢房楼上的一个石头上,睁着眼睛,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棍子。家里给他送来的被褥被他叠得整整齐齐地堆在一边。你上楼的脚步很轻,还是把木制的楼梯踩得嘎吱、嘎吱响。他的小狗向你扑来,吠叫得比任何时候都凶。他没有理会你,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南面山墙与瓦椽相接的缝隙。到底是个傻子。你叫了他两声,第二声比第一声大得多。他全身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手中的棍子掉在地上。他睁开眼睛转动眼珠很友善地看着你,指着南面的山墙,“上面有一条大花蛇。”
你打了个冷战,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你顺着他的手往上看,山墙抬着房梁和瓦椽,空隙处有些谷壳虫屎。你的眼睛在空隙处找了几遍,没有看见花蛇的头,也没有看见花蛇的身子。你回头看着他:“哪有蛇?”
“在呢,咦,怎么不见了,中午我还看见它的,就趴在那儿,伸着头,吐着舌头。”他又指了指山墙的某个地方:“我前几天就看见它了,它要来吃那些小老鼠,老鼠好,它不会杀死生它们的大老鼠……”他看到你脸色不对,他赶紧打住话,很友善地看着你。
你又打了一个冷战,脸上掠过几层灰,眼睛盯着他,你不相信他是个傻子。
“真的,我没骗你,我刚才睡着了,没看见它到哪里去了。”
“你刚才睡着了?我刚才看见你睁着眼睛呢。”
“睁累了我就睡着了。”
你穿过窗户看到夕阳已经漫在寺院后的山梁上,夕阳软得很,虚缥得一点都不真实。你很讨厌他的狗,一口一口来撕咬你的裤脚。你踢了他的狗,狗被你踢得翻了个筋斗又快速爬起来扑向你。他赶忙抱起狗,把狗紧紧搂在怀里,狗就伸出舌头舔他的脸,然后又冲你恶狠狠吠叫。
你只是想证明一下他住在寺里,没有闲心跟他再说下去。你说了一句“可怜的娃娃”,转身下楼。他惊悚地看着你,也跟着你说了一句可怜的娃娃,他说的是你的三个儿女,他也认为你说的是你的三个儿女,他认为你要杀了你的孩子,并且已经选择好了下手的对象,只是在等下手的机会。
你本来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老跟着你,你出了寺院才想起来把这件事忘了,有些沮丧,一直想着他说的那条大花蛇和那窝小老鼠,想着寺里经常出没的各种看不见的东西。
他确实在跟踪你,他想证明你是不是真的拉一泡大便能走出半里地。他用心观察你,你在家里的茅厕大便很快,刚见你小跑着进去就听见响声,响声刚过你就出来了。他就不行,每次都要蹲得腿脚发酸发麻。他看见了,你很不讲究,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在没人的路上,如果你身上背负的东西轻,你蹲下后步子移动得很快;你身上负着重你也能解了系在裤子上的绳索蹲下身子,只是走得慢些,像螃蟹爬,你爬完了,大便也就解决了。站起身、系裤子上的绳子时你也走着,虽然没有传说中那么夸张,你整个排泄过程没有停止过移动。他不得不为你感到可怜,不得不佩服你的肠胃。
没有人追根问底地去找那窝老鼠和大花蛇,他可能已经忘了那件事,又开始出现在你家附近。你觉得他长高了,就是很瘦。他冲你讨好地傻笑,你也冲他傻笑。他就有些得寸进尺,想进到你的院里。你的孩子们就用棍子驱赶他,他冲你的孩子们咧了咧嘴,一脸委曲。
他从你家附近消失了一段时间,或者是你忘记了发现他。因为这段时间你经常在白天没人的时候或者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溜进一个院子。你跟院子里的女人最先是在草堆上,你们堆完稻草后坐在草堆上说笑,说挑逗的话打闹。你用各种借口做掩护钻进女人院里,你不知道他正围着女人的院子转。他这段时间不再担心你杀了你的孩子,你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不少。他为女人的丈夫担心起来。他听见女人屋子里的响动,听见女人在屋里学猫叫,叫得凄厉,叫得畅快。一只大花猫跳在她家屋脊,花猫也叫,花猫的叫声不像女人。猫叫,女人的叫声就停了。他看见你把身子伸出窗户,拿了东西打猫,猫轻灵地跳到地上,回过头来用手揩着脸耻笑你。他对花猫傻笑,花猫同样用手揩着脸耻笑他,他就生气,学起更难听的猫叫。
他担心你会杀了女人的丈夫,和他的女人在一起。他认为你杀她的丈夫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比他长得高大比他有力气,你杀过你母亲有杀人经验。不需要用其他东西,用你那对长满老茧的大拳头就够了,你却令他很失望。那个夜晚他的心紧张得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你进了女人的院子不久,女人正畅快地学着猫叫,女人的丈夫像条影子一样游进村子,悄悄翻墙进院。他把双手握得紧紧的,心里一直叫她丈夫不要进去:女人的丈夫还活得过今晚?
楼上的灯亮了,他听见了叫骂声,听见了摔打,听见你杀猪般嚎叫,听见了你的哭声,听见了你的求饶声。听见门“哐当”一声,看见你光着上身从屋里跌撞了出来,一跤跌在院子里。女人的丈夫对跌倒在院子里的你又是一顿打骂,你竟然不会还手,只是抱着头嚎叫、求饶。你最后爬着离开女人的院子,从女人的院子爬到你家你用了很长时间。他对你很失望,你没有杀女人的丈夫,也没有保护女人。你走后,女人的丈夫把女人打得鬼哭狼嚎,把女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他又为你的家人担心起来,你的羞愧、怨气总要有个出的地方,你不敢杀女人的丈夫,你肯定要杀家人,他最担心的是你媳妇。你媳妇跟你吵闹了很多次,在孩子不在的时候,在孩子睡着了的时候,她虽然压着声音,但是他听得见。他白天黑夜都围着你的屋子转,透过门缝往你院子里窥探。
吵了一段时间后你没有杀了你媳妇,也没有杀了你的孩子。你和媳妇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哑巴一如既往地经常挨你揍。哑巴反应貌似太慢,总理解不了你的意图。你哑巴妹妹就是你的牲口,随便为点什么事你都会狠狠揍他一顿,用拳头,用棍子,用石头,有时用手里的小铁锤。他却不担心你杀了哑巴,她随你打,随你骂,她只会躲,只会干活。你媳妇跟外人说哑巴会偷东西到她睡觉的草堆里,偷红薯,偷蚕豆,偷米饭……他相信,吃饭时哑巴不能和你们坐在桌子上。你们用碗盛了端给她,你们盛多少她只能吃多少,他经常看见哑巴端着空碗围着你们吃饭的桌子转。他知道哑巴一天两顿不一定能填饱肚子。
3
他哥哥姐姐都讨厌他,嫌他丢人,嫌他脏臭,经常堵着门不让他进家,他就不回家吃饭了。母亲叫不回去,父亲也叫不回去。母亲只好把饭送到寺庙厢房里。母亲放下饭菜后他不让母亲走,紧紧拉住母亲的衣角,伸手拔母亲头上的白发,母亲眼里有了眼泪,他却笑了起:“别哭,我不会杀你。”
他看见母亲的眼泪没有止住,他也就边笑边流眼泪。
他母亲送晚饭到寺庙厢房时找不见他,端着饭菜满村子找。碰上的村人都笑笑,他们在笑里传达着一个信息,一个傻瓜嘛。村人的笑让他母亲心很痛,他母亲因为他已经很少和村里的人说话了,见人低了个头。你听见他丢了没有笑,你实在分不出来他是真傻假傻,你帮着他母亲找他。
你在东边山梁上的玉米地埂上找到他,玉米地是一片深秋的萧瑟。几只乌鸦蹲在离他不远的椰树上,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夕阳不在,黄昏前的昏暗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子更无力,软软地面向一个石块围边的小土堆跪着。他听见你的叫声没有答应你,如睡眠状。你用树枝戳了他脏兮兮的身子,他把脸转向你。他脏兮兮的脸是一张死亡的脸,茫然,空洞,使你不忍多看。
他指着土堆:“我的狗。”
你才发现他身边没了他那巴掌大的狗,才发现没有狗的他是残缺的。
“你的狗呢?”
他指了指土堆。
“死了?”
他点点头。“死了,哥哥弄死的,他们认为我不应该拥有一条狗,那狗应该属于他们。狗不跟他们,他们就用绳子勒了脖子使劲拖,用木棍打。”
他说话让你很吃惊,你感觉这是他傻后你第一次听见他说话,说得那么清楚,他根本就不是傻子。你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帘垂下了,仿佛整个世界在他垂下眼帘时消失了。你回望你的村子,你在找他母亲。你发觉你的村子是浮着的,你看他也是浮着的,自己和整个世界都是浮着的。
“你别告诉别人这个土堆里埋了我的狗,别人会刨了它吃肉。我想起来了,又有一只大老鼠生了一窝小老鼠,我得回去了,那条大花蛇总是来,它也不去冬眠。”
你知道蛇冬天要躲在洞里,知道蛇很懒,骂懒人就是这么骂的:你懒得像蛇一样。你第一次从傻子嘴里听到“冬眠”这个词。
哑巴背草到寺里喂牛,喂上牛后到厢房看他。他坐在厢房的石头上脱了衣服光着上身找虱子,一条稻草扎成的狗牵在楼梯上。草狗扎得很像,把哑巴逗得“嘿”“嘿”笑。埋狗那天他母亲找到他时他曾让母亲再给他买一条狗,母亲没理他,他就回了一次家,站在门口把脑袋伸进屋里跟全家人说想要一条狗,全家人都瞪他。他的哥哥还要来打他,他就什么也不敢再说,退着身子出了院子,回到寺庙厢房里扎了条草狗。
哑巴来他知道,他看见过她到寺院里很多次,赶牛,关牛,来给牛喂草。他还看见哑巴在观音寺的院子里撒尿。
他的耳朵很灵,鼻子也很灵,老远就听见哑巴走向厢房的脚步声,老远就闻见哑巴身上的臭味。她来就来吧,这地方不是他一个人的,哑巴不会杀人。
他没有把哑巴当女人,没有把衣服往身上穿,很自然地寻找着衣服上的虱子。哑巴走到他跟前用手指着他赤裸的上身“啊”“啊”叫。哑巴的衣裤太旧太烂,太宽松,上下都遮不严实。哑巴耻丘高高的,他想自己的为什么长得不像她?一点都不像,他认真地看过好几次。他把哑巴当成女人,他盯着看,哑巴的脏脸竟然红了。哑巴生气了,用力拧他的耳朵,用力把他推倒在地上。他脚手朝天地看着哑巴。他很瘦,肉皮随呼吸在肋骨上滑动。哑巴用脚去扒他的下身,他翻过身子把脸贴在地面上。哑巴把他翻转身,他就闭上眼睛。哑巴在他脸上打了两下,拉下裤子对着他“嗷”“嗷”叫。他的眼睛一睁一闭的,哑巴系好裤子后又打了他的脸,冲他“嘿”“嘿”笑。他也跟着哑巴“嘿”“嘿”笑。哑巴转身下楼,一会儿又上来,手里拿了几个生红薯。他想这可能是哑巴偷了藏在牛圈里的。哑巴拿了红薯在嘴边比着吃的动作嘴里发着含糊的声音,然后把红薯递给他。他不接,哑巴用脚踢他,手里又比着吃的动作。
他把哑巴给他的红薯用木棍雕刻成了两个人形,哑巴再来时他把流着绿汁的红薯递给哑巴,哑巴看着人形的红薯“哈哈”笑,笑得放肆,笑后又拉下裤子让他看,又用脚踢他。哑巴就经常来他的厢房,带吃的东西来给他,多数是生红薯、生蚕豆,还有不能生吃的洋芋。
哑巴因为去他的厢房耽误了喂猪的时间,你找到了寺庙里。你找到寺庙时哑巴已经下了他的厢房走到院里。你上去揪着哑巴用力打她的头,骂她好吃懒做,干活偷懒。哑巴低下头你就用拳头打她的背,打得很重,声音“嘭”“嘭”响。吓得他缩着身子,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在抖,手在抖。他蹲下身子,轻脚轻手地挪到窗户旁,伸了半只眼睛在窗户外面。他看见你很愤怒,龇牙咧嘴,吐沫随骂声喷了出来。他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会这么毫无顾忌地打哑巴?却不敢打那个女人的丈夫。
哑巴抱着头边挨打边往寺庙外面逃窜,始终没有看他住的厢房,你也没有看他的厢房。
4
他搬走了,家里给他的被褥被他放在村后山崖中间的石洞里,不是他之前住的石洞。这个石洞孩子上不去,懂事的人不屑上去。是个不洁的地方,人们叫它“仙人洞”,过去是附近村子扔夭折孩子的地方。他小时候听母亲说,他一岁多时差点被扔在仙人洞里。那是他母亲把他放在家里到烈日下干活,想起他时母亲全身汗津津地跑回来给他喂奶,他因为吃了热奶生病,母亲带着他把方圆能打听到的医生都看遍了,怎么看都不好,他的生命一天比一天弱,后来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的苍蝇都无力驱赶。父母估计他的时限已到,商量着要把他扔在哪里。父亲说就扔到仙人洞里吧,母亲坚持要把他埋在村后专门掩埋在那个叫作“娃娃坟”的山梁上,给他理座小坟。父母争执不下,母亲抱着最后的希望把他背到三十公里外的苗族村子里,苗族老草医看了他的样子摸了他的肚子说他是吃了热奶不消化。老苗医把筷子和高粱杆烧过后碾成灰,冲上开水掰开他的嘴往他肚里灌。灌完后老苗医轻轻帮他揉了很长时间肚子。母亲说他在老苗医家放了很多能臭死人的屁,在老苗医家拉了稀屎。母亲说把他从老苗医那里背回家时他就指着桌子说“饭、饭”。老苗医救活了他,只收了母亲两角钱,还让母亲在他家吃了午饭。
母亲给他讲这件事时他像听一个神奇的、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听完他眼睛里就有了眼泪,抱着母亲的头使劲亲母亲的脸。他说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老苗医,看看他神秘的村子。他觉得仙人洞就应该是他的归宿。他不知道别人把这个洞叫作仙人洞是为了安慰夭折的孩子还是安慰不幸的父母?还是嘲弄和讽刺?村里骂不听话的话子是这么骂:你这个“塞仙人洞的”,他自己把自己塞了进去。
他搬到仙人洞的当天晚上来家门外等母亲,看见母亲端了饭出来他很高兴,跑上去抓着母亲的衣角,拉着母亲到寺庙厢房里转了一圈。他告诉母亲他搬走了,搬到村后山崖上的仙人洞里,他让母亲别告诉别人他的新家。他把母亲拉到村后一座碑墓很大的坟墓前,让母亲以后把饭送到墓碑前就行。母亲问他为什么要搬走?他说这是个秘密,这个秘密谁都不能说。他母亲觉得他的思维很清晰,但怎么看他还是个傻子。他母亲哭了,说我将来死了你怎么办?他傻傻地看着母亲:“我不会杀你,你不会死。”
他住到仙人洞的事村里很快就传开了,有闲心的人在猜测他搬到仙人洞的原因,没闲心的人谁会理会一个傻子?有闲心的人还是编排了故事,说他附上了寺里的鬼魂(因为寺里经常停放死人),被鬼牵着要去附仙人洞里那些小鬼。寺里的鬼魂和仙人洞的小鬼们要通过他的身体投胎转世。有的村人对他产生了恐惧,躲着他,不小心碰上他会朝他的背影吐唾沫,驱赶附在他身上的东西。
他搬走后你也去了他住过的厢房,看不见他你心里很空。哑巴也去过厢房,哑巴在寺院厢房里找不到他跺着楼板“哇哇”叫,好几天狠着一张脸。
仙人洞不深也不宽敞,洞口挂在山崖上。洞里还残留着些碎骨,有人的,有动物的,他把它们收拾在一起,埋在石洞上方的山上。洞里没有了老鼠,不用担心大花蛇,他在石洞里睡得安然。但他并不经常睡在石洞里,除了围着你的房子转,他有时还会满村子乱窜。他有时睡在村后的碑墓里,整夜和坟堆里的死人说话,说得很清晰,自问自答,问得很准确也回答得圆满。村里人更相信他身上附了鬼魂。村里偷偷摸摸的男女再不敢到坟地里来。
你也相信有鬼,你打哑巴的时候,在你的上方、下方、左方、右方都会出现奇怪的声音,经常会有石头、土块、沙子等落在你附近。但你不相信鬼附了他的身子,几次你顺着声音抬头看见他时,他友善地看着你,一脸谦恭,让你相信发声音和扔土块等绝不是他干的。你心里有了恐惧,猜想扔石头、土块的会不会是你母亲的鬼魂,你请道士来家里驱鬼。你没有跟道士说是驱你母亲。道士驱鬼后那些情况依然出现。
哑巴放牛时到他住的石洞下“哇哇”叫,他这时就睡在石洞,哑巴怎么发声他都不出来。哑巴就往石洞口爬,哑巴爬上去一小段又掉下,石块和树枝划破了她的皮肉,哑巴就哭,哑巴的哭声只有他听得懂,是哭声,是生气的哭声,哑巴边哭边捡了石块往洞里扔。
5
你二儿子不小心搬倒磨刀石砸在你三儿子的手指上他看见了,你三儿子痛得晕了过去。你女儿到田里找回你和你媳妇,你二儿子扶了你三儿子靠着墙坐在地上。你看见你三儿子右手血肉模糊,全身在发抖,哭不出声音哼哼着。你二儿子身子也在抖,低着头不敢看你。你把手紧紧握成拳头冲你二儿子扬了起来,瞄在门口的他紧张得用头撞门,他知道你二儿子完了,你几拳就能杀了你二儿子。他想跑开又不肯,紧紧闭上眼睛等着你二儿子的嚎叫,等待着你二儿子的死亡。你把拳头变成一指禅,狠狠戳在吓得面无表情的二儿子额头上,连续戳了好几下,并狠狠地瞪了你二儿子一眼。他看见你二儿子没被你打死,全身舒了一下,感觉要虚脱了,他发现自己两只手心里全是汗。他看到你瞪你二儿子的眼神心又紧了起来。他明白你瞪你二儿子那一眼的意思:等着,等着我杀了你。
你背上三儿子就往医院跑,忘了拿钱,你媳妇拿了钱来追你。你二儿子也知道你要杀了他,一整天这里躲一会儿,那里躲一会儿。谷仓里,床下,水沟桥下……他追随你二儿子到村东山沟里的石桥下,你二儿子狗一样往石桥下缩着身子,他走过去拉你二儿子的手,想把他拉到他的仙人洞里。你二儿子却打了他,一脚把瘦弱的他踢倒在山沟里。他后来看到你二儿子躲在人家马厩楼上,他放了心。他趁着夜色躲着别人悄悄把他母亲送给他的饭送到马厩楼上给你二儿子,你二儿子在星光下吃得很有味。
你三儿子右手食指截了肢,医生还要让你儿子再住几天院。你等不及了,你老婆哭着到医院里告诉你二儿子丢了,村子里、亲戚家到处都找遍了,没找到。你二儿子是个机灵人,他晚上躲在马厩楼上,天刚蒙蒙亮就离开马厩,躲到仙人洞上方山上的树林里。他端了母亲送给他的饭跑到树林里找你二儿子,你二儿子吃完饭把他当马骑。他很乐意,不时抬头看着你二儿子笑。只是他身子太瘦,没有多少力气,驮着你二儿子爬不了几步。
你二儿子丢了哑巴也很着急,看见你回来她一副要哭的表情看着你。你却不领她的情,放下儿子后就来打她,边打边骂,骂她这不干那也不做。这几天你着急上火,嘴唇起了泡。
你和老婆跟村里的人说,让谁看见你二儿子一定要拉住,你们不会打他也不会骂他。他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他还是把话传给了你二儿子,拉了你二儿子的手往村里走。快到村口你二儿子甩开他,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往家里走。他提心吊胆地跟在你二儿子身后。是哑巴发现你二儿子,她抓住他的手往家里拖,嘴里“哇哇”叫。
他看见你跑出门来,你推开哑巴扬起手。你的样子很凶,很吓人,你却没有打你二儿子。你揪了你二儿子的耳朵把他拽进家,一下搡在凳子上用身子挡着,你担心你二儿子又转身跑了。你大声叫嚷着让你媳妇给你二儿子端饭菜,你们顿顿都把饭菜为他留着。你边陪着你二儿子吃饭边数落他,你三儿子忘了哥哥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喋喋不休地讲医院里的新奇。
天空在你的数落声中黑下来,他透过门缝看你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嗑瓜子,听见你问你的儿女们知不知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哑巴坐在院里的石坎上搓身上的污垢。他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杀了你的母亲。
6
你跟村东头的男人武斗时他看见了,而且是白刃战。
他看见你偷晒谷场上别人家的稻谷,看见你偷别人家地里的玉米、南瓜,看见你顺别人放在路边的农具。你掰玉米总要到别人地里掰半篮子才到你家地里掰。村里另一个和你性格差不多的人也到你家地里掰你家玉米,被你发现了,你握了镰刀要和这人在地里白刃战,这是他看见你最想杀人的一次。
你田地里的庄稼总是比别人的好,别人的庄稼比你的好会让你颜面扫地。你前几年地里的玉米就被别人偷过了,今年你发现又被人偷了不少。你发现偷你家玉米的人是个高手。你掰玉米是掰一株砍一株,偷你家玉米的人也是掰一株砍一株。你感觉你家地里的玉米被人偷过砍过你就留了心,你把砍玉米树的刀口朝向一个方向,你就发现你家的玉米被人偷了不少。这让你痛心,让你愤怒,竟然敢有人不断挑战你!你发誓一定要抓住这个盗贼。你忍受着蚊虫的叮咬整夜躲在玉米地里。天刚发白你看到这人背着篮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你家玉米地。大摇大摆更让你愤怒,说明他知道你每天都要累得筋疲力尽才睡觉。大摇大摆说明前几年你家的玉米是他偷的。愤怒让你心在滴血,你却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叫骂着挥动镰刀冲向这人,这人竟然不惧你,扔了背篮也挥着镰刀迎接你。你们俩把镰刀在空中挥舞了老半天,谁也没有把镰刀劈向对方。后来不挥舞镰刀了,彼此揪着对方的衣领用镰刀在对方头上试着,后来都扔了镰刀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再后来俩人抱着滚倒在地上,一会儿你在上面,一会儿你在下面……你们俩几乎滚平了你家的玉米地,最后俩人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彼此默契地放了对方,双双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你没有把镰刀劈在对方身上他很失望,他开始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杀了你母亲。
他看见你最想杀人还有这一次。你女儿十八岁时和村里你看不上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你觉得小伙子油腔滑调,不务正业,觉得他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你女儿却不管你的态度,白天被你紧紧盯着,你女儿的目光也不老实,扭着头满世界瞄小伙子的影子,天一黑下来,你感觉整个院子都跟着她骚动。你晚上睡觉整个人都提心吊胆。你骂过你的女儿,甚至骂了泼妇骂街的话。你平时性子很急的女儿面无表情,好像你骂的不是她,你还看见她偷着乐。盛怒之下你对你女儿动了手,你女儿哭了一整天,一整天里不吃不喝,你爱人抱怨你,你看见你儿子眼睛里对你的怒火……你成了整个家庭的对立面。你发现你的头发一夜间白了不少,平时敏捷的四肢迟钝了不少。你扬言要杀了小伙子,你好几天都磨好了斧头在家里等待。小伙子没来,你女儿却跑了。你追到小伙子家,你女儿和小伙子四目迎着你,眼睛里没有一点畏惧,小伙子手里还拿了凶器。你软了下来,为他们办了婚事。你没杀你的孩子,没杀你老婆,除了为一丁点小事就打哑巴。你的孩子在他担心中都长大了,你老婆在他担心中老了,你的腰弓下了,每逢天阴下雨全身到处都疼,最让你失望的是年青时候能咬碎玻璃的牙齿,现在掉了好几颗。远远近近都知道村里有个住在石洞里的傻瓜。
他的哥哥姐姐长大了该嫁的嫁,老大老二闹着分家。他母亲舍不下他,提出跟他一起过,老大老二很乐意,分了一间老房子给他们。分清锅碗瓢盆的第二天,他母亲大清早起来做了梳洗,打算一会儿去叫他回来。他自己回来了,洗了脸,长长的头发剪过,剪得七长八短,后来他告诉母亲是他用石片割的。回到家里他很高兴,拉着手叫母亲,围着母亲转,拉拉母亲的手,摸摸母亲的脸。他母亲也很高兴,眼睛里含上了眼泪。他母亲管他能不能听懂,一个劲地跟他说话。他看着母亲“嘿嘿”笑,伸手去拔母亲头上的白发,白发太多,他拔不完,他使劲扯母亲的头发。母亲说“这个傻子。”他也对着母亲说这个傻子。
他成天跟着母亲,母亲做饭他听母亲使唤,母亲下地他下地,母亲翻地他翻地,母亲锄草他锄草。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看母亲。他回家后的第三个年头他父亲死了,他没有哭。第六个年头他母亲也死了,他很高兴,他对来帮忙发丧的兄妹亲戚说“不是我杀的,真的。”他的兄妹和亲戚让他滚开。送他母亲那天他撵着送葬的队伍哭,哭得很伤心很凄婉,哭得让很多人都奇怪,傻子会哭母亲?
他的房屋田地被哥哥占了,他们跟村里的人说不帮他占着房就倒了,土地就荒了,他又回到了他的石洞里。吃饭时候就端了个碗到哥哥门前转,到村里转,也到你家门口转。村里人可怜他,好歹没让他饿着。
7
你拆了你盖起来没几年的土木结构的房子。盖砖房的这段时间他很高兴,高兴地看着你一家忙碌,高兴地看着很多人在你家里进进出出。这是这个村子的第一幢砖房。哑巴也高兴,你给哑巴买了条新裤子,买了双力士鞋。他看见哑巴洗了脸,梳了头,他看见哑巴长满裂口的手洗不干净,哑巴就把手往石块上搓,往衣服上搓。他看见哑巴走路比平时轻,嘴里哼哼着,像歌。哑巴也看见他,哑巴的眼神没有了寺庙厢房上的眼神,哑巴还是冲他“哦”了几声,他冲哑巴笑笑,笑声很弱,没能够飘上村巷的上空。
你杀死哑巴这个下午是2006年冬天的下午。你砖房盖起三年之后,你三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单位上工作两年了,你二儿子从远方娶回了媳妇。这个冬天下午的天空不像1986年那个下午的天空。有点云,不多,轻柔、飘逸,时不时像纱一样把阳光遮住一小会儿。
哑巴已经老了,肮脏稀落的头发顶在她肮脏的头皮上,因为脏、乱,分不清黑与白。她经常带着伤疤的脸很皱,像一颗桃核。如果不是本村人,谁也没办法把她和你的新楼联系起来,把她和你妹妹联系起来。
哑巴干活比以前慢多了,被你打的频率更高了。他怀疑哑巴那身子在你的捶打之下已经炼成钢铁之骨。这个下午哑巴和你到田里给油菜锄草、施肥,之前哑巴因为踩倒油菜苗就挨了你一脚加几耳光。哑巴到放在田埂上化肥袋里给你端化肥时不小心把化肥弄倒了,化肥洒了很多,有些洒到田埂下面的水沟里,迅速被水融化。哑巴“嗷”了一声赶紧扶起口袋蹲下身子往口袋里捧撒在地上的化肥。看到哑巴弄倒化肥,你叫骂着冲哑巴跑来,哑巴看见了,赶紧蹲下,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抱着头。你用手掌打哑巴的头,用拳头打哑巴的头。你用脚踢哑巴,因为用力过猛你失去平衡摔倒在田里,你爬起后更是暴跳如雷。你身子还不站稳又朝着哑巴狠狠一脚。哑巴被你踢得“嗷”的一声滚到田埂下面,脑袋插在田埂下面的水沟里。你还不解气,穿了掉在地上的鞋追下田埂还要打哑巴。你看到哑巴的身子整个捂在水沟里。你心惊了一下,你犹豫了一会儿,把哑巴拽起来扔在沟缘下面的蚕豆田里。
哑巴肮脏的脸上又沾满了泥浆。哑巴大睁着眼睛急速咳嗽,白色泡沫溢过嘴上的污泥流了出来。哑巴睁大的眼睛被脸上的污水蛰得闭了起来又控制不住睁得圆圆的。你乱七八糟地骂了几句,你不知道骂谁,可能是骂哑巴,可能是掩饰你内心的恐惧。哑巴在你的骂声中没有反应,没有止住流白沫,白沫里掺杂着血丝。她咳嗽声稀疏了些,张着嘴急速喘气。你是想为她做点什么,你什么也没有做,你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你做不出来。只能看着她越来越无力,看着她的眼睛渐渐失神。你惊慌恐惧地看向周围,惊慌恐惧地抬头看向天空,山的阴影已经漫过你的油菜田,漫过你们,在东边的小山上往上漫,光还不算弱,几只鸟零乱地在天空中划着,你知道天一时黑不下来。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刚才看向周围时没有看到他,你没听见任何脚步声,甚至连风刮过的声音也没听见。你不经意抬头看见他站在你上方的田埂上,他在山的阴影里更像个影子。你看见他慢慢地坐在田埂上,瘦弱的双手抱着膝盖,头担在膝盖上。他呆呆地看着你们,像个局外人,像个世外人。
你愤怒这个傻子,傻子蹲得像猴子。你驱赶他,喉咙里又发不出声音。你看到脚下的土块,你抓了一块起来要砸傻子,你不知道是真要砸还是吓唬他。傻子呆呆地看着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得不软下手来,把土块扔在地上,你看见哑巴的脏脸慢慢丢失着人色。你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想起1986年夏至后的那个夜晚。
“你杀了你妹妹,我看见了。你杀了你母亲,我没有看见,我知道是你杀的。”
你看向傻子,傻子依然面无表情,你怀疑刚才的话是不是他说的。
“给老子滚开!”你气急败坏冲他吼道。
他没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虽然他面无表情,这次你看见了他嘴动。
你脸黑成了紫色,你想上去撕碎他。
“哑巴快死了,你要把她背回去。”
你看见地上哑巴的身子在痉挛。
“你给老子滚远点,你这个傻瓜,小心我捶死你。”
他已经站起来走下田埂,走到哑巴跟前面无表情地去扶哑巴,他的双手像纸做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哑巴扶靠在沟埂上,你木木地看着他的动作,木木地看着哑巴软软的身子。
“你背她回去吧,我知道你会杀了哑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母亲?你是怎么杀了她的?那晚我看见你母亲走了,我看见你去追你母亲。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你背着你死了的母亲回来,我知道是你把他杀死的。你为什么要杀死你母亲?我母亲不是我杀死的。”
你明白你的感觉没有错,他不是一个傻子,傻子怎么能够说出这些话来?你想记起追你母亲那个傍晚,那一个傍晚像烧红的铁块烙下的印记,那个傍晚像一个永恒的梦魇,你就是记不起来那个傍晚有他。你认为那天只是死去的母亲和你的一个秘密,你跟你老婆撒了谎,你又让你老婆帮着你编了一个又一个谎,你的秘密在你心里深深藏着,你从来不敢对你的孩子提起你母亲。
你肯定他不是傻瓜,绝对不是,你知道你打死你妹妹再不可能是一个秘密。你想打死他,打死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一个无人过问的人。打死他就没人知道是你杀了你的妹妹……你看了看周围,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像是猜到了你的意图,眼睛直直地看着你。“你杀了我吧,我是个傻瓜,你连慌都不用编,把我扔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人问。”
你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话好像是魔咒,让你进入一个无我的空白,让你进入一个混沌的世界,周围一片白茫茫的。你在白茫茫的世界睡了过去。
你醒来时看见山的阴影又在东边的山上爬了一大段,转眼就要爬上山顶,漫过山顶的树梢。你目光回落下来,他很孤单、你很孤单,即将断气的哑巴也很孤单,你发现整个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孤单体。周围的事物向你漫了过来,想把你淹死在孤单里。你想杀他的念头消失了,你甚至怀疑刚才有没有那个念头。
“你滚开,你管不着。”
“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你母亲?你为什么要杀死你母亲,你怎么杀死你母亲?我等了很多年,我不会跟人说,我不需要跟人说,我母亲死了,哑巴死了……”
你看到他脸上木木的表情,像一尊雕塑,你看着他的嘴动,声音从雕塑的嘴里发了出来,雕塑表情坚定。
你老婆也问过你母亲是怎么死的。问得很小心,害怕你告诉她真相。当时你语气很硬,跟你老婆说了很多你母亲该死的理由,说老东西该死,但是你没有告诉你老婆你母亲死亡的真相。你知道你老婆不会告发你,你们共同经营着那个家,你们有共同的利益。你也知道你老婆不相信你的谎言,因为你的谎撒得很笨拙。你知道你在你老婆眼里是个杀人犯,尽管她帮你在乡人和亲戚朋友那里圆了慌。从那以后你很长时间不敢看你老婆的眼睛,不敢和她交心,只敢跟她谈家庭利益。你老婆从那以后一直对你很冷淡。
那次你跟别人的老婆在一起被别人狠揍,你爬着回家后羞愧得想死,你甚至当着你老婆的面拧开了农药瓶盖。你老婆安静又冷漠地看着你,她早就认定了你不会死,你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低贱的人,低贱的人只会苟且偷生,怎么会有自杀的勇气。你老婆的态度让你暴跳如雷,你扔了农药瓶想狠狠揍她一顿。你老婆表情冷漠地迎着你,你没有揍你老婆,你老婆也没有跟你过多地吵闹。就像你做出这样的事是理所当然的。
你感觉很委屈,你杀了你母亲的由头是你老婆,往前的由头是你弟弟,再往前的由头是你母亲当家时攒下些钱,她临死那天上午又卖了两头猪。你远“嫁”金沙江的弟弟就不该回来,不该回来村里的空地上拉琴。拉琴后你弟弟在家里住了几天,你和你老婆每天都过得很别扭。你弟弟走时你母亲送了很远,从早上起来一直送到下午才回来。回来后你母亲心神不宁了很久,你知道你母亲一直记挂弟弟,你弟弟远嫁时你母亲没去你弟弟家,你也没有去。你知道金沙江边的村子很穷,知道那里热得像蒸笼。你母亲一直说要去看弟弟,你们夫妻一直不让她去。你弟弟回来了,在村里的空地上拉了琴,你母亲看得出你弟弟过得很苦。你弟弟走的时候你母亲要跟你弟弟一起去走走,你们夫妻不让。你们跟你弟弟吵了起来,骂你弟弟多事。
你老婆说你母亲攒下不少钱,你母亲偷偷数钱时她见过。你知道你母亲攒下钱,钱是他一篮炭、一篮菜、一头猪攒起来的。你说你母亲攒的钱不会太多你老婆不相信,你老婆说她看见了,不少呢。你开始怀疑自己。
那夜前的上午你母亲卖了两头猪。卖猪没有通过你们,在你们心里就是偷卖的。其实猪是你母亲养的,她有权利卖,只是钱要给你。你母亲没给,中午吃饭时你们夫妻跟她吵了架,你摔了筷子摔了碗,架吵着吵着就停了,你老婆拉住了你,三个孩子在呢。你母亲镶嵌在揉皱了的脸上的眼睛含了眼泪。你限定你母亲最迟晚上把卖猪的钱给你。你母亲低着头硬把饭往嘴里扒,任你漫骂和数落。
那天下午你和你媳妇在田里薅秧,你一整天都心慌慌的。你媳妇又添油加醋地说你母亲攒下的钱肯定不少,她见过几次,鼓鼓的一小布袋。你们担心你母亲把钱拿去给你弟弟。看着天要下雨,你们心慌慌地往家里赶。你母亲走了,你肯定你母亲拿了钱去投奔你弟弟。你拿了手电筒去追你母亲。因为追得急,你冒着大雨追过了路边的破庙很长一段距离。你失望了,你认为你母亲走远了。雨太大,天早已经黑了下来,你不想再追。你母亲就不应该在破庙里躲雨,这样你就见不到她,这样就会有无数种可能。你到破庙里避雨时被她吓了一大跳,是你母亲先叫了你的名字。你母亲当时坐在破庙大门的门墩上,在四周雨声的黑暗里打盹。你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能在雨声响亮的暗夜中分辨出你,在暗夜里一下就能认出你来。你把电筒光射向你母亲的脸,你母亲抬起手阻挡你的电筒光。你看见你母亲没有意外相见的惊喜,你胸口聚着满满的怒气,你母亲唤你的名字没有软化你的愤怒。她就是一个家贼,过去偷你,现在偷你,将来还偷你。
你母亲问你这么大的雨来做什么?你母亲边问边站起来伸长脖子看天气。天空除了闪电撕裂云层的那一亮,你包了头巾的母亲就是一个鬼影。你看得出你母亲盼雨停的神态很急,你母亲着急你更生气。你气急败坏地把你母亲推进寺庙院子,推进大殿。大殿的门窗多数已被人拆走,风雨声毫无遮拦地直灌大殿。你大声对你母亲叫骂,外面的雨很大,淹没了你的叫骂声。你让你母亲把钱交出来,你母亲说她没有钱。你母亲的抵赖让你非常愤怒,你把电筒光打在你母亲脸上,你母亲用长着鸡爪般手指的手放在脸上抵挡你的电筒光,你用力拽开你母亲的手,你要审视一下这张贼脸。你母亲骂你“无义种。”
你骂你母亲,你母亲骂你。
你们开始撕扯,开始推搡。
你把你母亲推倒在地上,大殿已残破,早已四处漏雨。你母亲就躺在寺庙的泥泞里。你扑上去把你母亲拽起来,强鼓着勇气搜你母亲的身,你母亲和你扭打在一起……你母亲叫骂着挣扎起来扑向你,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愤怒和勇气,一副拼命的架势。
你头上、脸上、身上都挨了你母亲的巴掌,这让你愤怒无比,你母亲已经是你的生死仇敌,你用电筒、用拳头、用拳脚像对待仇人一样。你知道你母亲扛打,你记不得第一次打你母亲是什么时候了,每次打过后你会感到羞愧和不忍。你有很长时间没有打你母亲了,这是因为你弟弟。一次你为一点小事把手指戳在你母亲额头上,你弟弟握了镰刀迎向你,你看到你弟弟的决心和愤怒,此后你没打你母亲直到现在。
你母亲躺在地上已经没有还手之力,挣扎着歪靠在大殿的窗户上,你喘着粗气逼你母亲交出钱来。你母亲告诉你在鞋子里。你母亲声音很弱,你没在意这些。你脱下你母亲的鞋子,从你母亲右脚鞋子里掏出一个沾着你母亲脚臭味的小布包,借着电筒光你看到了钱,钱包裹得紧紧地,用组线捆扎着,你一张张打开,只有六十多元。你知道钱不对,上午的两头猪就卖了两百多。
你逼你母亲把钱全部拿出来,你母亲说就这些。你又气急败坏,你感觉到你母亲的身子不对,转身看大殿外面一阵急过一阵的雨。你估计时间,你估计不出来。你开始想你的家,想你的老婆孩子。你听见你母亲叫你的名字,声音很弱,但你还是听清了。你没理你的母亲,你想冒雨回家,你又舍不下你母亲。你想等雨停了把你母亲一起弄回去。雨就是不能如你的愿下个不停。
你感觉很累,爬到佛台上躺下身子休息。你竟然睡着了,朦胧中你醒来几次,你听到外面的雨声还是很急。你想看看你母亲,你服不下软,丢不起这个人。天微亮时雨小了些,你发现你母亲爬在大殿的门槛上,你吼她,你母亲没有应声,你骂你母亲是不是装死。你母亲没理你,你又骂了她几句。
你发现你母亲断气后一下子六神无主。你不相信活跳跳的她就会这么断了气,你希望你母亲是装的,你试探着你母亲手上、脸上、身上的余温。你做了祈祷,你祈祷你母亲活过来,你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你身心都进入恐惧,你想过把你母亲的尸体做很多种处理,比如悄悄扔在洪水里,扔在深菁里……你没有这么做,你把你母亲背了回家,把你母亲葬入祖坟。
钱是在焚烧你母亲的遗物时无意间发现的,她缝在被子的补丁里。
他呆呆地听你讲一个与他毫不相干又让他成了傻瓜的故事,他希望你这故事一直讲下去没有尽头。你戛然结束了你的故事,乞求地看着他。此时太阳已经漫过东面的山顶,整个世界处在灰色里。
“你撒谎,你为什么要杀了你母亲?你为什么要杀了你妹妹?”
“我脾气躁、性子急,我控制不住……”
“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为什么不杀了偷你包谷的男人?为什么不杀了你女婿?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只杀家人。”
你感觉全身软瘪,从来没有过的轻和飘。
你无话可说,干涩涩地看着傻瓜。他在你的干涩中走了,你看着他走过山沟,翻过东边的山包,夜色笼罩了他身后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