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过双马杆(外一篇)

2021-11-11王单单

边疆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舅二舅外婆家

王单单

1

山间有流岚,淡而轻薄地悬在低空。零星几户人家,偶尔在朦胧中浅露半角屋檐,村庄修到山势起坡的地方,便停留在大片的苜蓿中。羊肠小道从村里蹿出去,起伏在满山的灌木丛里,引领着我们去往山的高处。山顶上有片原始森林,名叫双马杆,我们此行,就是要穿越它。数十人沿着小路,不可并肩,只能络绎而行,往往是先头者已经抵达山腰,后面的人还在山脚下虫子般蠕行。暮色四合,还要赶很远的路,有人在山腰上大喊,“跟紧啦”,声音在半空中回荡着,间或被风刮去周围的林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得越来越稠,路也没那么陡峭了,想必是已经到了山脊上,大家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只能看见手电筒的光束在枝叶间晃动。我们要赶到护林站露宿,它在森林的深处。

也许森林里根本就没有路,如果真有,也是在带路者的心中,这些常年在山中生活的人,有着野兽般的记忆,摸黑前行也能知道护林站大体的位置。层林密集,枝丫交错,脚下软绵绵的——有的是地衣,有的是长年累月的腐叶,每一脚踩下去,都能感觉到身体在缓慢地陷落,我们时而低头,时而弯腰,似乎这丛林中,有一条荆棘编织的通道,它的尽头是草木遍地的人间。这里的成员是奇花异木,参天古树,沉默是它们的语言,青苔仅只是它们对时间的挑衅。树顶上偶尔会滴下一滴水,不偏不倚地掉进谁的后颈窝里,凉意顿时会从脖子里贯穿全身,有人因此尖叫起来,吓得几只鸱鸮拍打着飞出丛林。空气中突然弥漫着警觉的气息,可能在森林深处,或者某棵大树背后,各种动物正在侧着耳朵,捕捉我们的蛩音。这原本的清幽之地,寂静被打破了,有人边走边唱,歌声就像森林里从未有过的植物,它朝着寂静的裂口生长,就像有的植物喜光,有的植物善于攀附。

即便看不远,也能感受到逼仄的空间敞开了,周围的树木撤退到突如其来的开阔之外,我与先头的几位提前抵达了地势平缓的山坡上。走出森林,关掉手电,世界沉浸在一片死寂中。稍微多站一会儿,你会发现,在原本浑浊的夜空下,事物慢慢呈现,夜晚并没有那么漆黑,树影、山脊线、泛着灰白的天空依稀可见。而在我们的右前方,硕大的黑影盘踞在缓坡上,它的内部不时晃荡着一丝金色的火焰,那就是护林站。

2

哐当,我推开护林站的门。那门似乎很少被推开,或者关上,它在门框里待久了,暗中长大了点,推起来有些生涩。在长久的寂静中,“哐当”之声已如天塌般的巨响,突然将一张蓬头垢面的脸从幽暗中震出来,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他从板凳上蹭起,或许是受了点惊吓,看清楚推门的是个人后,又缓缓坐下,沉默着没有搭理我。他面前的炉心里,燃烧着碗口那么粗的一截木桩。火焰抱着木桩,从炉子里怒冲冲地往外蹿,不时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每一次声响,都会有几粒火星子从炉心腾空而起,被火气冲到火光之外,飞着飞着就熄灭了,化作尘埃在黑暗中静静飘落。炉盘上摆着一把锡壶,被烟子熏得魆黑,我掂了一下,有些沉,问道,“酒吗?”这山顶上人影儿都见不着,喝点酒可以消磨时光。他也不叫我喝,半晌后,才说了个“茶”字,那声音就像从喉咙深处刮出来的,低沉而又沙哑,他仍然深陷在暗淡的火光里,有时候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把火苗压向他那边,他会侧一下身子,伸手去拨弄炉火中的木柴,木柴梭进炉火后,又溅起大量的火星子。偌大的森林中,只有他一人,除了去森林里面巡查外,或许更多的时间,他就坐在那角落里,任眼前的柴火永无止境地烧下去。突然他往地上吐了口痰,抬高嗓音,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和我说话,“这山上很久没人来了,哪来啥子烧酒。”人的语言功能长期不使用,慢慢地是会退化的,见我对这山上的生活很好奇,他也就打开了锈迹斑斑的话匣子,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我递给他一支烟,问道:“平时怎么吃饭啊?”他似乎很久没有抽过纸烟了,叼着从柴火上点燃,头发被火苗烧卷了一撮也不当回事,只顾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憋在嘴里,半晌才吐出,刚从嘴里吐出来,又用鼻子吸了进去,“有人上山来,每次会带几十斤大米。”“肉呢?”“下面沟头有鱼,林子头也有很多竹鼠,抓来煮了就吃。”我故意逗他,“山上有没有女人上来过?”他嘿嘿地咧着嘴笑,那笑里藏着些许羞涩,“母野猪倒是多。”说完后又忍不住笑起来,带着几声强烈的咳嗽,身体痉挛了好久。待稍微平静后,他主动给我讲起,“女人嘛,前几年我在广东也睡过几个。”我佯装羡慕,他还想接着往下说,这时有人“咣当”一声又推门而进,从背上放下来一桶酒。本次活动是县里林业局组织的,请了山下的村民背了三十斤酒,一路上跟着我们走。一看有酒喝了,他便迅速站起来,窸窸窣窣从窗台上摸出一只脏兮兮的土碗,满满地倒上,搁在炉盘边,不一会儿碗口上就飘了一层灰尘,他端起深深喝了一口,用袖子擦了碗沿,龇着牙递给我,我也啜了一口,擦了碗又递给他。也不知往复多少次,夜空中有人喊我,我才去了楼上,把他独自撂在那角落里,继续醉生梦死。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这人的名字,第二天也没有再见着他,无缘之人,即便相见,也只能是在黑夜中。但也正是这样的夜晚,让我窥探到一个护林员内心的孤独,那里生长着一片原始森林,阳光,永远也照不进去。

那晚夜雾大,屋外潮湿。几十个人挤在护林站的楼上,就地铺着睡袋打起呼噜来。我辗转反侧,总是难以入睡,隔着夜色也能感觉得到这房子的破旧,几间屋子,均没有门窗,但不会担心有野兽闯进来,我曾听老年人说过,有人居住的房子,即便门开着,动物也是不会轻易进去的。早些年读《山海经》,知道每座山都有属于自己的神灵,如果双马杆上也有的话,此时它一定化身为草木,或者叶尖上的清露,正在高处的丛林中观察着我们。在神灵看来,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如此徒劳,这些横七竖八地躺着的人类,在森林中,像一丛被时间与宿命的疾风折断的荒草。半夜时分,寒意从身下浮起,我将整个身体缩进睡袋里,那睡袋就像蚕茧,将我全部裹住,我在里面静思,劝自己睡去,等待天亮后被孵出。

3

翌日醒来,天已大亮,站在护林站的楼上,可以看到郁郁苍苍的森林从眼前绵延到天边,像无数高举的手,将一轮红日抬出山头。“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世界耽美于道法自然之中,人反而显得多余。昨晚带路的人反复交代了,山中没有手机信号,不能单独出行,若遇到野猪或者老黑皮(熊),不要挑衅,通常情况下它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尤其是野猪,性子太烈,一旦被激怒,会对人紧追不舍,即使你爬树了,它也会想办法啃烂或拱翻树根。我们七八个结成一群,到处去山中游荡,所到之处,多是人迹罕至之地。在众多树木间,我老远就认出了珙桐,那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被誉为“中国的鸽子树”,那棵珙桐开着白色的花,瀑布般从树冠上铺下来,实在壮观。还有一丛丛罗汉竹,密集地生长在沟边,鲜嫩的竹笋刚破土不久,指尖轻触,就能掰在手里,我们把衣服脱下来,在腰间扎了个兜,里面装满了鲜笋。仲尼在《论语》中说过,“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或许他早已知晓,与人类相比,它们更懂得诗意地栖居,更接近“诗”的本质吧。可面对这浩浩荡荡的森林,我的认知实在狭隘得令人羞愧,能叫出名字的仅有云杉、红豆杉、梧桐、蕨类、飞蓬、青蒿等,还有若干植物,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又或者它们根本就没有名字,它们只是默默地生长着,在这人间领受属于自己的那份蓬勃与委顿。

中午的阳光过于强烈,人们三五一群,七零八落地躺在林荫下歇凉,平时忙得晕头转向的人,想要获得片刻的安宁,只能来到这边远的林中,出窍的灵魂才会返回身体,人因此而获得了一种慵懒与松弛,反而呈现出难得一见的自然。远处的山坳里,电锯的声音一直在轰鸣,那是邻县管辖的林区,盗木贼正在贪婪地伐木,一棵棵大树就这样应声倒下,运走,剖开,刨光,被欲望改装成顶梁柱、飞椽、檩木、连檐等,换一种方式,继续承接经年的风雨,承接另一种烟熏火燎的命运。盗木贼几乎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了,原因是这森林太大,护林员又少,即便听到有人在伐木,等你追到那儿,人早已逃离。何况这森林中的声音,往往是不具体的,你听着它是从东面传来,而事实上很有可能那只是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回声,有时觉得那声音就在眼前某片林子里,但真要走起来,还不知在多少公里外呢。

太阳又要落山了,宁静的黄昏中,人们披着暮色,纷纷诉说着森林不为人知的秘密,陆续从四野返回护林站。护林站前面宽敞的坝子里,已经架起了篝火堆,不远处的地埂上,土灶烧得正旺,一锅羊肉早已炖熟,风卷着它的香味,到处飘荡。——想起来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一只羊被拴在草丛中,还以为是护林员养来做伴的。而事实上,为了解决我们此行的伙食,这羊昨晚才跟随我们翻山越岭,从山脚来到了这儿,它可能都没有想到,它来到了自己的刑场,魂飞魄散在我们的身体里。感谢羊啊,赐予我们能量,让我们继续穿行在林中,穿行在人世,我们每个人终将长成你的模样,也会去到自己的刑场,借你的命,终将归还给你!

晚饭是从黄昏时候开始的,羊肉煮青笋,这应该是世界上最鲜美的汤了。每人盛上一碗,热气氤氲,先别忙着喝,得让它在晚风中凉会儿,端到鼻尖下嗅嗅,陶醉一番后再仰脖子喝下。这羊汤进入身体后,感觉每根血管里,都有朵奔跑的小火焰,刹那间就能逼走山中渐起的寒意。这时大家才端起酒,站在林间空地上,推杯换盏。篝火也燃起来了,人们围着载歌载舞。这篝火燃烧的形状,像一座火焰做的塔,而这塔中所供奉的烈火,正是所有森林的魂魄。这边彝族小伙才唱完,那边苗族姑娘又起舞,我们几个没有才艺的粗人,在酒劲的怂恿下,也不甘示弱,扯着破锣嗓子唱起镇雄山歌,“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间,每见篝火阴下去,我便往柴堆上泼酒,每泼一次,那火焰就会飚到一人多高,火光将黑夜揭开,露出一张张红彤彤的脸。我向来不胜酒力,但喜豪饮,酩酊之际,踉踉跄跄地冲进人群中,东施效颦般乱舞起来,朋友们调侃我跳得像招魂的仪式,像祭祀的现场——好吧,魂归来兮,被砍倒的树,被宰的羊……几个小时的欢歌热舞后,篝火熄灭,森林寂静,许多人被酒精发酵在草地上,黑夜挪了过来,将他们一一盖上。那晚我也不知道是如何睡去的,第二天被鸟鸣惊醒后,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帐篷中,惊悸之余,赶忙拉开帐篷,紧接着便被眼前的景色所感动:大地端来一座山谷,在里面满满地注入洁白而又柔软的雾霭,就像有人端着杯牛奶,为了等你醒来,一直候在帐外。

4

第三天早上,我们继续穿越在漫无边际的森林中。几个村民已在前面开道了,他们是此行最辛苦的人,每个都负重近百斤,有的背着炊具,有的背着食物,有的背着液化灶,有的背着燃气桶,为了提前到达目的地做饭等我们,他们几乎是在森林中奔跑着,像几个慌不择路的逃亡者。我们沿着他们路过的地方走,杂草倒伏,露水抖落其间,偶尔还能看见某个山坳或者沟边,有简陋的窝棚,这说明有人曾经来过,真是不可思议啊,若非走投无路,谁会来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呢?他(们)到底是谁?为何来此?林业部门的人给了我答案:这地方交通蔽塞,偏僻落后,森林周围都是一些穷苦的人,每年春天,竹笋破土后,他们就会携妻带子,摸进森林里来掰笋子,以便拿到乡镇集市上去卖,这是他们一年中唯一的经济收入。为了掰到更多的笋子,他们要提前几天进入森林,守着竹笋拔节,不然就有可能被别人掰走,或者长成竹子。我无法想象他们在此中生活的情景,尤其是在夜间,要忍受寒潮侵袭,还要担心野兽的威胁,更要命的是,那些明月高悬的夜晚,这比森林还要宽阔的孤独,需要他们一分一秒地熬过去。不过,或许是我矫情了,很多时候,我们认为无法承受的瞬间,其实,那是别人的生活。

草木皆是兵,拦在跟前,有些叶片上,布满锋利的锯齿,稍有不慎,就会在裸露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的血槽。我们背着行李,左避右绕,在枝叶交织而成的穹顶下穿行。天空在叶片的间隙中,被撕成碎片,正随着透进来的光束在森林的植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多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上长满厚厚的青苔,常年的尘埃堆积在某个树杈或者皲裂的树皮中,给了风雨中飞翔的种子扎根的机会,树上长树,一种生命寄身于另一种生命中。地上盘根错节,一棵老树倒下了,千千万万的幼树站起来。也有的大树横亘在地上,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侵蚀,仍然还保持着树的模样,腐朽与溃烂隐蔽在时间中,不动声色。但只要谁一脚踩上去,就会在那树干上踏出个大窟窿,成千上万的白蚁还在里面做着千秋大梦,殊不知“屋顶”就这样被掀开了,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的它们,乱作一团,惊慌失措,冲冲撞撞,四处逃窜。这些隐秘的生命,活在阳光的背面,靠啃食黑暗过日子,竟然也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大家走了几个小时后,汗水把衣服湿透了,身上似乎快要长出新的嫩芽来,森林中到处都是生长的欲望,无论任何东西,只要在它特有的温度和湿度中经过,生命的力量就能被催生,自己在自己的身体上破壳而出,并在瞬间就能葳蕤起来。

原本觉得能够通行的地方,大地绵延到自己的边上,突然陷落,亮出数丈高的山崖,等我们通过。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悬崖,才能走到平坦的路上?面对森林给予的考验,没有人退缩,大家互相搀扶着,拉紧悬挂在崖面上千丝万缕般的蔓藤,荡着越过悬崖,下面是山谷,河流安静地流淌着,谷内多是落叶、断枝、长满青苔的石头,有些地方,淤泥掩埋着各种各样的木头,假若给它们足够的时间,也许就能变成阴沉木。穿过山谷,沿着陡峭的山沟,我们在晌午之后登上又一座山顶,那是开阔的地方,也是森林和村庄的分界。往左眺望,可以看见许多枯树——它们太安静了,以至于死在自己的身体里还在浑然不知——矗立在山崖上,形成一片巨大的死亡森林,触目惊心,有的似乎呈现出莫可名状的痛苦,光溜溜的虬干扭曲在空中,枯死之前,好像经历过长久的折磨。向右眺望,人间烟火飘荡,尘世在那儿等着我们,那是另一片森林,我们一生都在穿越,却从来没有抵达过它的尽头。

2020-07-09 昭通 紫光小区

外婆家

1

闪电劈开暮色的地方,雷声从那里经过,轰隆隆地响着,像天空中有一副石磨,正在碾碎堆积的云朵。雷声过后,紧接着暴雨就从远处的河湾里淋过来,打在田野中的玉米叶子上,唰唰唰地逼近我们,并先于我的外婆抵达房檐下。我和舅舅们已提前将敞坝里面的农具、晾晒在树上的衣物等收回家里,外婆才从矿厂上赶回来,她边擦额头上的雨水,边急切地指着杂草中的一只雏鸡,它可能是太小了,被瓜藤绊住,还来不及回到家里就被大雨困在家门口的菜地里,原本金黄色的毛茸茸的雏鸡,被大雨溅了一身泥,如果不是它瑟瑟发抖时晃动的身影吸引了外婆的目光,一般是很难发现它的。我冒着大雨冲进菜地里,一把将雏鸡攥在手便跑回屋檐下,整个过程不过十多秒而已,身上便已湿透。外婆怕我感冒了,找来舅舅们的衣服让我换上,这时屋外雨水飞溅,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我们回到屋子里,凭着炉火发出的光亮,摸索着找来锅碗瓢盆等,听到哪里滴滴滴地响,就把锅碗瓢盆递过去安在漏水的地方。这是入夏以来常见的雷阵雨,雨势很大,但持续的时间比较短,不一会儿,寨子回到寂静中,蛙声与蝉鸣从田野间冒出来,夜空如洗,尽然稀稀拉拉地散落着些许星光,离我们很近,似乎就在外婆家背后的山梁上。从外婆家门口望出去,隔着黑压压的玉米林,对面的山腰上是另外一个寨子,那里灯火连缀成片,人语窃窃,狗吠声声,不时掺和着开门或者关门发出的吱嘎声,一切宛在眼面前。但是雨后与之前不同的是,溪水到处披挂,从山上倾泻而下,在龙洞沟汇聚成声势浩荡的湍流,迎着乱石穿空的河湾奔腾而去。从流水的喧嚣中,尚能辨出瀑布的声响,它从悬崖的高度撑开的落差中急遽下坠,激越的力度带着本身的重量砸进山谷中时,震撼人心。这瀑布所产生的巨响,经过宽阔的田野,并遭到密集的玉米林和各种茂盛的植物一再削弱,传到外婆家时,已然变得连绵而又悠长。夜深时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似乎那流水就在胸间奔涌,那星空就在脑海里闪烁。最后也不知是如何睡去的,只记得清晨睁开眼睛时,阳光已从门缝里递进来,在地上放大了一道缝隙里的影子,里面尘埃飞舞,缓慢而又宁静,而窗外传来叮叮叮的声音,那是我的外婆,她早就起床,已经在矿山上抡着錾子敲矿了。这是我第一次到外婆家,也是我第一次离开官抵坎,这一年,我十一岁。

2

那时我有个二舅,具体面貌我已记不清楚,人长得瘦小,却有着满脸的络腮胡。二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到我们家来走亲戚,和我父母说话时,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和我们这些小孩儿,更是没有话说,有时候蹿到他面前了,也只是伸手摸一下我们的脑袋瓜子。二舅返回时,我叫嚷着要跟随他去外婆家,也许是觉得我能独自走完这二十里的山路了,母亲想了一下,便应允了。二舅还没从我家里起身,我便已活蹦乱跳地跑到村口上等他了。一路上都是我在前,二舅在后,期间也没有什么交流,只是有时走错了路,二舅会在身后喊一声,我又踅回来,等二舅在岔路上带头走几步,才又急冲冲跑到下一个路口等他。二舅走路很轻,像一片树叶,被风卷着,贴一下路面,又被旋走,总之,他似乎和大地没有摩擦,刚一粘上,马上又脱落了。

外婆家与我家其实就隔着一座大山,这座大山名叫分水岭,山的这面是我们的仁和镇官抵坎,山的那边是外婆家的堰塘乡新场村。据我父亲讲起,分水岭以前是原始森林,随处可见两三个人合抱粗的大树,也是各路强盗神出鬼没的地方,但是在“大跃进”的时候,整个森林都被砍伐炼钢了,加之后来仁和镇和堰塘乡到处兴建硫磺厂,酸雨腐蚀严重,分水岭上早已寸草不生,取而代之的是浓烟滚滚的烟囱耸入云霄,还有一排排破败的锅炉房。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尤其刚过晌午,火辣辣的太阳暴晒在无边的荒漠中,在满山遍野的炉渣堆上发出刺目的光芒。有时会从某间荒废已久的厂房里,突然冲出一只龇牙咧嘴的恶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哈喇子直流,它恶狠狠地对着我们,但在二舅弯腰捡石头时,它会瞬间拔腿,一溜烟躲进某堆炉渣后,徒留一团空气在原地颠簸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们翻越了分水岭,一直往下来到了一条大沟边,我二舅俯身够着脖子在水洼里咕噜咕噜猛喝了几口,然后浇水洗了一把脸,一边用衬衫擦脸,一边严肃地看着疲惫不堪的我说,“喝点水吧,再走两个小时就到了。”听他这么一说,我腿一软,几乎瘫在地上。后来才知道二舅是故意吓我们的,这地方就叫龙洞沟,沟对面那几间低矮残破的茅草房,就是我的外婆家。不过我们第一次经过龙洞沟的时候,尚未下雨,从高处往下看,沟内怪石嶙峋,流水淙淙,向着另一处更大的河谷逶迤而去。

这是我和二舅共同走过的唯一一段路,我对他所有的印象都在这段路上,似乎他只是把我们送到外婆家,之后便消失了,几天都没见着他一面,又或者是他也曾出现过,只因为太过于沉默而被我忽视了。直到两年后的某个夜晚,我听见母亲在黑夜中号啕大哭——有人稍信到官抵坎,告知我二舅上吊死了。那晚我母亲怀着无限的悲痛,在父亲的陪同下,连夜赶回外婆家,一起处理二舅的丧事。

这便是我的二舅,他曾带着我翻越分水岭,后来他独自翻越人世时,滑落在时间的底部。

3

我们穿过弯曲的峡谷,两面的峭壁上到处都是洞穴,有燕子从里面飞出来又飞进去,粪便落在崖面上,泛着斑斑点点的苍白。偶尔遇见熟人,小舅朝他打了个招呼,声音稍微大点,便有回声在山谷中回荡着。沿着石坎往山谷的低处走去,不多时,地势变得敞亮而又开阔,隐约还能听到人们嬉闹的声音。紧接着,我们激动得喊了起来,一条清波荡漾的河流出现在眼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河流,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将会流到哪儿去。这应该就是新场村的乐园了,全村的大人孩子都在这儿,有的在河滩上打水漂石,有的在河里凫水,有的躺在背阴的地方睡觉,有的刚从水里爬上岸,光着腚在裸露的巨石上晒太阳,而最让人惊叹的是有个少年,尽然爬上悬崖,突然腾空而起,跃入河水中,半天不见人影儿,正在有人开始为他着急时,却又见其举着一把泥沙从浪花底下钻出来。我不会游泳,只能站在齐腰的浅水里,用脚试探着河床上的沙粒,这算是我对河流的第一次触摸,而它的流水如此清澈和缓慢,像是在善待一个远处来的孩子。

多年以后,我长大了,知道这条流经外婆家门口的河流,正是赤水河的支流。某次我在它的下游喝酒,凭着酒劲纵身跳入河水中,这一次,它用旋涡迎接我,当岸上的人们都以为我死定了的时候,一个浪涛又将我冲上浅滩来,我想,这算是河水对我的一次警告吧。

我最后一次沿着幽深的山谷,独自抵达当年的河边,那条河流仍然清澈见底,囫囵照着一个人悲伤的人——那是六年前的事,那是我外婆逝世的日子。

4

天快亮了,炉火正旺,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明晃晃的火光将他们的脸庞烤得通红。那人讲起最近侦查的一桩案子,“嫌犯整天在街上游荡,有人怀疑他的精神病是装出来的。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给他递了一支烟,没等我掏出火柴,他已将整支烟塞进嘴里嚼碎了吞下。”我的父亲母亲聚精会神地听他用外地方言讲起许多新鲜的事情,心底里已对这人的许多人生奇遇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神秘男子来到我们家,他说和我母亲同姓,很快便获得了我父母的认可,母亲让我们喊他“舅舅”。“舅舅”会很多江湖术士的奇招,比如他给人随便把脉,就能猜出对方膝下有几个孩子且精确到几男几女之类的,此举被我父亲惊为天人。他每次来顶多歇上一宿或者待上几个小时便会匆匆离开。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天我大清早去上学,月亮巴还亮汪汪地挂在天上,院子里铺了一层薄霜。舅舅从月光里走来,带着一身寒气。他推开我们家的门时,其他人都还在睡觉,听我一喊舅舅来了,都从床上翻骨碌爬起来。舅舅喜欢听我母亲讲述外婆家那边的事情,一副飘荡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了亲人的样子,他几乎对我母亲家族的历史甚至是每个人的脾性等都在刨根问底。

数月前,丽芬舅舅夜里起床上茅厕,看见窗外火光晃荡,便擎着亮篙出门去探个究竟,看见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正趴在炼石灰的窑子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丽芬舅舅睡眼惺忪,似乎是那火焰中有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使劲揉了揉眼睛,遽然在沉寂的夜空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这尖叫声点亮了周围的灯盏,寨子里的人迅速围拢过来,赶忙找来棍子,在那窑子里慌里慌张地扒拉着,一旁的丽芬舅舅早已瘫倒在地,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嘴大大地张着,惊惶的眼里却没有一滴眼泪。原来窑子里燃烧的是他父亲——我的大舅公。大舅公显然是被谋杀了,犯罪分子想通过焚尸毁灭罪证。最后是二舅公——大舅公的弟弟亲自将大舅公身上的火扑灭了,并抱来一捆麦草将他盖上。接下来就是当地警方隔三岔五地上门来盘问。这案子一直拖着,凶手自案发当晚逃遁于黑夜中,从此销声匿迹。那个神秘的“舅舅”来我们家后,母亲向他讲述过这件事情,他听后没有表现得很吃惊。他猜测大舅公一介农民,死在自家门口,多半是仇杀,并且可能就是寨子里的熟人所为。

“舅舅”离开我家几个月后,这案子就宣布告破。

二舅公一家被警察带走后,人们惊诧之余都在叹息。在农村因为争地、争房子等事情,亲兄弟反目成仇的例子很多,但是痛下杀手的并不多见。后来据母亲说,亲自给二舅公铐上手铐的人就是之前来过我们家几次的“舅舅”。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二舅公,倒是母亲不少提起他。十多年后二舅公就刑满释放了,母亲说他在监狱里坐习惯了,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倒一点也不像农民,要是没进去,估计比现在还要显得苍老。

“舅舅”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事之后,在离我家十多里地的仁和镇某村,有人盗墓,夜里睡觉时常有鬼在周围叫唤,并不时有沙粒从窗外投进来,这人每天心神不定,终于憋不住了,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的妻子。没想到话一说完,房梁上就跳下来一个人,此人平时在周围给人打零工,这次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出警察的证件时,盗墓贼规规矩矩束手就擒。有人来我们家串门,讲起这件事情,我的父母神秘兮兮地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知道。

这是我去外婆家之前就发生的事情,到了外婆家后,我总是在山间游走,到处都有很多烧石灰的窑子,每次看见,我都会绕着它走,似乎里面就趴着一个大舅公。

5

来新场村没几天,我就开始想家了。每天沿着来时的路,最远只能走到龙洞沟,生怕走远了无法返回,就站在龙洞桥上,盯着脚下的流水发呆。而我身后,是一座小庙,里面的菩萨脖子上挂着红布条儿,像迷路的孩子,天天在流水的喧嚣中等着人为它指路。

龙洞沟周围的山上,草木从沟边长到山顶,山腰上有几户苗族人家,和周围的人甚少来往,鸡鸭猪狗歇息在丛林里,没有什么拦住,它们却不会主动下山来。偶尔我会看见外婆的身影从桥下经过,据说每个月的农历十九,她都会前来庙里烧香,也无具体所求,她说烧点香人活起来清净点。我的外婆在岁月的流逝中,体型一再被时间改小,那时我在想,如果她继续老下去,会不会缩成泥丸那么大,若真如此,那外婆就不会再用脚走路了,她得让自己的身体在路上滚动着,直到最后碎成一把散沙,被风刮进草木葳蕤的旷野里。外婆瘦弱、矮小、甚至有些佝偻,为了方便干活,她一年四季都在身上罩着一件灰色的围腰布,围腰布上缝了个很大的布兜,平时她从田间回来,那布兜里总是塞满了荆豆、小瓜或者海椒之类的,一家人每天的汤菜从要从那里获得。外婆每天都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伴着山顶上落下来的晨曦,在硫磺厂上她将一堆堆坚硬的汞矿砸碎,一撮箕一撮箕地抬着倒进炉房里。但是无论怎样的劳苦,也没有让她变得麻木,就像龙洞桥下的流水,阻碍越大,反而能激起更大的浪花。

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外婆说的那句话,“烧点香人活起来清净点”,“清净”是佛教语,意指“远离恶行与烦恼”,农村人啊,苦点累点没啥,身体上的疲惫在长年累月的劳苦中早就成为一种习惯,惟愿在这红尘中,心灵能有安放之处。庙里烧的香缥缈而去,香灰一次次落下来,覆盖了人们跪拜时额头叩击到的地方,可外婆的祈愿最终并没有换得神灵的关照——多年以后,因为突发脑溢血,外婆瘫痪在床,身上肉皮多处均被捂烂,足足遭受了两年不堪的折磨,才含泪撒手人间。记得办理完外婆的丧事后,我随即返回镇雄城,车过龙洞沟时,我看见寂寞的桥上人影空无,小庙像一个楔子,正在从两座大山之间掰出一条沟来,那是一条巨大的沟,或许,我们今生都无法跨越。

6

现在想来,我的启蒙阅读就是从外婆家开始的。到新场村几天后,周围的景物已经不能再吸引我了,每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正在这时,我在外婆家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堆小人书,因为小人书都是以画为主,所以很快就被我跑马观花地翻完了。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在外婆家屋里四处翻找,还真在小舅的枕头下找到了几本长篇小说,记忆深刻的有《霍元甲》《童林传》《薛仁贵征东》《窦尔敦传奇》等,自此我便每天起早贪黑,沉浸各种小说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有时候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那时记性好,每本小说看完之后,不但能清清楚楚地复述故事情节,就连那种章回小说每个章节的标题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每晚熄灯后,躺在床上,小说里的人物还不停地从脑海里蹦出来。读《霍元甲》时,有感于霍东觉小小年纪,就在胡同里遭遇追杀,紧张得眼泪都快流下来;读到《童林传》里诡计多端的张方用计使他父亲掉入粪坑里而捧腹大笑;读《窦尔敦传奇》,经常感到浑身热血涌动,似乎自己就是一匹绿林好汉;读到《薛仁贵征东》里,程咬金挥着板斧从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时,激动得手舞足蹈……我的外公不识字,也不知道书籍对一个小孩的影响能够达到如此忘情的程度,便在我全神贯注都投入阅读时,横空里伸出手来在我额头上摸一下,即便确定了我没有发烧他还是会满面疑惑地盯着我看个不停。

有个黄昏,我正在痴痴地看书,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抬头一看,父亲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他来接我回家了。想回家的时候天天盼着父亲来接,可当他真站在我面前,心里又觉得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了,《薛仁贵征东》还没有看完,但父亲太忙,又不可能留下来等我。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好的办法,无奈天亮之后,脑子一热,趁我小舅不注意,便将那砖头般厚的《薛仁贵征东》塞进裤腰里,使劲儿将衣服拉下去遮住,并提前跑到龙洞沟等我父亲。

穿过龙洞桥,便进入幽静的山谷中。我怕书掉出来,一直紧张地用双手捂住腹部,父亲看我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当我正给兴高采烈地给父亲讲起外婆家这边的事情时,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叫唤,我们回头一看,山谷中却又空无一人,再走几步,那声音越发变得清晰,这次我们看到了,在那些乱石之间,有个身影正在慌忙火急地向我们追赶上来,当他快要接近我们的时候,我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我的小舅追上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拉开我的衣服,从我的裤腰里扯出来那本《薛仁贵征东》,边扯边气愤地说,“小小年纪就偷书,以后那牢房里就少你一个了”。小舅把书拿在手里后,我父亲才明白过来,看得出来他很羞愧,但又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一旁不停地给我小舅道歉。小舅拿着书转身走后,我和父亲曾一度陷入沉默中,半晌他才教育我说,“无论如何,偷东西都是不好的行为。”我没有接话,只是跟着他上上下下,在山谷中啪嗒啪嗒地走着。

从外婆家返回后,一直到我初中毕业,我几乎得了阅读饥饿症,凡是看见谁有武侠小说,想方设法都会借来恶啃一通。我用那些从小说里读来的故事,成功地将许多同学或者村里的小伙伴笼络在身前身后。

去年,在昭通城里,朋友约了一帮喜好文学的人吃饭,其间我们谈起阅读,我讲起这件事情,并说起当年的那些小说,有个人突然兴奋地站起来,他是我外婆家的邻居,和我小舅岁数差不太多大,他说那些小说全是他的,还说我小舅借书从来不还。为此,我端起酒敬了他一大杯。是啊,我真得感谢他,感谢我的小舅,感谢在外婆家的那些时日,如果没有这些机缘与巧合,我不一定会爱上阅读,如果没有阅读,这二十多年,我又该如何穿越人生的山谷?

猜你喜欢

小舅二舅外婆家
庄敬自强的“二舅”们
忙忘记了
都去外婆家
二舅的脸真白啊
小舅
喂猪
外婆家的太阳能热水器
二舅的红包
外婆家趣事多
二舅当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