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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淀于原初记忆中的女性
——评高士林中篇小说《那一湾湖汊》中的村妇形象

2021-11-11赵琬茹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姨妈悲剧婆婆

◆赵琬茹

在回顾众多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时,人们最先联想到的可能是以下词语——柔顺、美丽、勤劳、勇敢、隐忍、牺牲……《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红楼梦》中的薛宝钗、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湘西边城的翠翠等,她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有上述的几个特征与标签。而在大多数人的原初记忆深处,也往往沉淀着对女性诸如此般的印象。其实,构筑起我们记忆中的对女性的这种传统印象不止在文学作品,还有历史环境、传统文化对女性性格的不断培养与塑造。高士林在《那一湾湖汊》中描绘的“表姨妈”等女性人物,就具有那种受特殊时代背景所影响而形成的“柔顺”型、“牺牲”型性格。

《那一湾湖汊》以作者高士林自身原初记忆中的乡村为蓝本,以20世纪50年代的农村女性为关注对象,描述了其在生存困境中勇敢争取自我幸福的完整经历。作者将耐人寻味的虚构性故事情节与带有一定真实性的历史记忆相结合,摒除了部分文人常在高处审视底层人物的那种优越感,用平和温暖与充溢着人文关怀的笔触,将读者缓缓带入特殊时期下乡村女性的日常生活。可以说,高士林所塑造的村妇形象,与大众记忆中对传统女性的印象是相吻合的,而这种吻合,正是故事真实性的体现;同时,这也是能够引发读者去思考农村女性未来发展方向的地方。

一、悲情而非悲剧式的农村女性形象

与当代很多农村题材文学作品中所塑造的、离开故土在城市艰难打拼的农村女性形象相比,《那一湾湖汊》中的“表姨妈”,显然属于典型的在农村生活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既集合了传统农村女性常有的那种美好特质,如美丽、温柔、善良、勤劳等,同时其思想中又保有农村传统思想中封建落后的一面,如以丈夫为天、将传宗接代作为本分等。

“表姨妈”这个女性人物的最大亮点在于——“表姨妈”身上聚集着众多的悲剧因素,但其却并不属于全然悲剧式的人物。这一点与许多单纯只是为了呈现、审视、批判农村女性思想落后性的文学作品都不同。比如说,同样是思想中存在守旧成分的农村女性形象,同样是“寡妇”的悲剧性设定,并且同样上演了“寡妇”爱上鳏夫的情节与桥段,杨泥《良缘》中的“玉秀娘”与《那一湾湖汊》中的“表姨妈”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为“玉秀娘”为了实现自身的幸福,所施行的是对旧思想的贯彻,她妄图利用包办婚姻牺牲女儿来成全自己的幸福;而“表姨妈”却全然不同,她明白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因此最终走上的是对旧思想的反叛道路。

“表姨妈”身上的悲剧因素不是苦难的简单堆砌,而是具有真实性与合理性的安排,这种安排符合“可然律”与“因果律”。身边亲人的接连离世,农村思想环境的落后,特定年代下物质的有限与匮乏,对于本性善良的“表姨妈”来说,这些苦难构成了其身上悲剧成分的三个基本要素,同时也为小说中的悲剧情节提供了“因”的源头。正是由于这三个要素,才间接促发了“表姨妈”的相好——水伢之死(全小说中这一最大悲剧之“果”)。

首先,第一个要素,亲人的离世,让“表姨妈”倍感痛心的同时,也使她变得孤苦无依,这给了水伢亲近“表姨妈”的机会;但接着,第二个要素,农村思想环境的落后,这令“表姨妈”和水伢之间的恋情困难重重,最后甚至迫使二人躲进了环境恶劣的湖汊,这使得水伢后来被湖汊里的老鼠咬伤而患上鼠疫成为可能;而第三个要素,经济物质的匮乏,则使得当时的大多数人无法接受基本的教育与科学知识。因而在水伢患鼠疫突发血热的时候,“表姨妈”错误地给水伢喂食了大量的“解热药”,直接导致了水伢病情的急转直下乃至死亡。亚里士多德曾在《诗学》里提到,悲剧“完美的布局”在于其中的人物“不小心犯了大错误”。而“表姨妈”在水伢病情危急之时“自作主张让水伢大剂量地吃药”,便是“表姨妈”所犯的“大错误”。水伢是“表姨妈”当时在湖汊之中最大的精神支柱,但由于自己的“自作主张”,她一手导致了他的死——这种悲剧的效果,也即悲剧的“果”,虽有安排的成分却没有安排的痕迹,因为这种结果是完全符合其“情节本身的环境”的。

不过,与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中的“金菊”不同,虽然“表姨妈”的身上具有悲剧的因素,但却并不属于完全而彻底的悲剧人物。从人物的处境上来看,尽管“表姨妈”年纪轻轻就嫁给了身患痨病的丈夫,并背负起她本不该承受的生活重担,可经过她的勤劳努力,这种糟糕的状况也曾一度好转,那时候家中充满笑容与活气,并且她还如愿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从情节的发展上来看,尽管丈夫的英年早逝具有悲剧的因素,但反观丈夫在世时“表姨妈”的状况就会发现,作为一个女人的“表姨妈”实际上在羸弱的丈夫那里得到的幸福体验是极为有限的,因而,丈夫的离世实际上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并且,由于丈夫的离世,“表姨妈”反而获得了与水伢相知相恋的机会;从故事的结果上看,虽然当时的环境不允许“表姨妈”和水伢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甚至还遭到了儿子水生的极力反对,但他们通过努力,最终还是相守在一起,而且度过了相对愉快甜蜜的二十年。此外,当“表姨妈”多年后回到故乡时,还与儿子水生意外重逢了——水生此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为人父的他早已理解了母亲当时的处境,他不再是那个当年极力反对母亲的少年了,这使“表姨妈”最终得以释然。

因此,虽然“表姨妈”身上存在着诸多悲剧的要素,但作者通过多方面的处理,使得这个人物在很多方面反而获得了较圆满的结果。可见,作者在塑造《那一湾湖汊》中的女主人公形象时,所采取的绝非一种文人猎奇和俯瞰的角度,而是充满人文关怀意识。

二、隔代女性的渐进性成长

除了“表姨妈”这个主要女性人物,《那一湾湖汊》中还塑造了另外一个女性形象——表姨妈的“婆婆”。“表姨妈”和“婆婆”是两代人,而通过这两个隔代女性人物的对比,我们很容易观察到这两代女性渐进性的成长。

和“表姨妈”一样,“表姨妈”的婆婆也是早年丧夫,因此,同为寡妇的她们彼此之间是相互依靠、相互理解的关系。但就是因为二人的经历过于近似,她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同样是孤儿寡母的清苦生活,婆婆“心中铭刻的”是“好女不侍二夫”的封建传统女性之道,因此,在遭受“生产队保管员”的强暴侮辱之后,婆婆采取了极端的措施——跳湖自杀;而“表姨妈”则不同——虽然她表面上与婆婆一样没有改嫁,但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并非是她想要坚守传统的贞洁观,而是因为她内心希望能跟水伢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此外,在同样经历“生产队保管员”的侵犯后,“表姨妈”没有走上婆婆那样的窄路,她反而从思想上觉醒了——在发生那样的突发情况之后,她似乎突然明白了,生活是充满无常与意外的,为什么不勇敢追求与珍惜当下的幸福呢?于是,“表姨妈”内心积蓄已久的追求自身幸福的渴望与勇气反而得到了激发——“那一夜,水伢没有回去,一直陪着表姨妈。那一夜……表姨妈第一次感觉到了做女人的幸福……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安稳”。

那么,为何在面对相同处境时两人的选择如此不同呢?婆婆和“表姨妈”是两代人,她们生活的时代不同,受到传统保守思想熏染的程度自然也有所不同。“表姨妈”年轻时生活的时代处于社会新旧思想交替的时期,她二十岁出嫁时已是50年代末,而中国在1954年就已经将“男女平等”写入了宪法;到了“表姨妈”快五十岁的时候,中国则正逢改革开放的时期,社会整体上的思想环境又产生了新的变化,——从前,在发现“表姨妈”和水伢之间可能出现的不伦之恋时,村里人们的反应是感到“新鲜”;而到了80年代,村里人的反应则是“见怪不怪”了。所以,尽管“表姨妈”前期仍将相夫教子、贞烈守节作为自己生活的“经”和“道”,但到了后期,与本分保守的婆婆相比,她的行为却可称得上是“离经叛道”了。因此,在这样两代人生活选择、内心思想的不同对比中,旧农村向新农村的过渡被侧面体现出来,农民在此间思想行为的渐进变化也同样被凸显了出来。

“表姨妈”与“婆婆”之间的差别,实际上也正是两代女性渐进性成长的体现。可见,不同时期的社会文化对女性性格的雕刻是不尽相同的,哪怕只是微末的差别,也足以让人体会到“单个人物是整个时代的缩影”这句话所含的深刻含义。对隔代女性间这种渐进成长的发现,是值得读者欣喜的,但除此之外,我们也应当保持警醒,要提醒自己不可忘却这成长背后所滚过的历史之车轮的沉重。

此外,尽管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已成为一种趋势,但这趋势却不是理所当然的,我们还应对女性意识的发展做出更多积极主动的思考,时刻保持促进女性意识继续成长的心态。也就是说,在观照过去女性成长史的过程中,我们不能仅沉浸在为女性渐进成长之变化的庆幸中就止步不前,还应关注到当下许多新农村妇女意识与旧农村女性意识之间仍存在的诸多相同之处。在当今社会,仍然有许许多多的农村妇女与过去的“表姨妈”如出一辙,她们顺从、保守、以夫为天、任劳任怨……这种可怕的相似之处,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深思,应当如何持续地去推进隔代女性之间应有的那种渐进性成长。

三、女性角色名姓模糊背后的所指

在《那一湾湖汊》中,有个特别值得读者关注的现象,即不管是“表姨妈”还是其“婆婆”,几乎都没有以确切名姓的身份出场过。但是,作为男性主人公的“水伢”,以及故事中男主与女主的下一代(甚至孙子辈),比如“大姣”“小姣”“建华”“水生”“何泽”等,他们却通通是被冠以明确的名姓出场的。这种特殊的现象难道是巧合么?当然不是。这显然是作者有意识地在叙事人称上作出的安排。

作者通篇是用“表姨妈”这一称呼来称谓女主人公的。“表姨妈”是真的没有名字么?并非如此,在小说中人们的对话中,我们可得知“表姨妈”的名字是“芸香”。但作者却从不使用“芸香”这个名字来称谓女主人公,而是有意在全篇各处的叙述中都保持使用了“表姨妈”这一特殊称谓。这不单纯是想要拉近主人公与读者间的距离,也许,作者更想传达给我们的是:某一个人物的姓名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物背后所代表与所指向的特定群体的生存困境——在那种充斥着闭锁落后思想的农村背后,还有许许多多像“表姨妈”这样的女性存在,她们虽然愿意突破旧思想的束缚,愿意去勇敢追求自身的幸福,但在周围旧世俗的偏见中,她们的心灵却仍是孤独的、寂寞的、彷徨的。因此,不管是“表姨妈”还是其“婆婆”,我们都应在这种无名无姓的称谓中注意到,作者刻意将她们名姓进行模糊化处理的背后,其实想指向的是在那种旧农村背景下所具有相似特征的整个女性群体。

此外,在人生的中后期,“表姨妈”在近乎孤岛般的湖汊中生活了近二十年——作者特地在文章一开头就向读者们展示了她的这段经历,其实也提示了我们另外一件发人深省的事实——即使“表姨妈”曾经有名有姓,但与世隔绝般的孤岛生活也早已使得她的姓氏名字变得不再重要了。为了追求理想的生活、成全自己的美梦,“表姨妈”放弃了之前循规蹈矩的生活轨道,与过去的旧理念一刀两断,但与之而来的代价是,她只能与外界社会断裂开来,孑然独处于一片孤岛之中。可是,这种勇敢的、对旧生活的叛逃以及相伴而来的牺牲,最终却依然没能造就“表姨妈”所渴求幸福的结局,反而令她的身份变得更加孤立,从而使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姓的人。虽然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告知我们,“表姨妈”最终走出了湖汊孤岛,并且其经历也成为故事传说在村中广为流传,但应当明白的是,在后世听众的记忆中,她也永远都是一个面目模糊、无法被确指的形象。作为读者,当我们在对“表姨妈”的这种悲惨遭遇心生同情之余,也应反思当下:当农村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之后,她们是否也将和“表姨妈”一样,必然被迫面对与周遭生活环境割裂的困境?许多农村女性在追求心目中的理想与幸福的同时,是否也已被困到了一座座“湖汊孤岛”之中?是否农村女性的自我身份确立,都要像“表姨妈”那样以放弃已有的社会身份为前提?或许,这些问题将长久使我们感到困惑,但至少,我们现在注意到它们并开始思考了。

注释:

[1]余芳:《论转型期文学中的农村女性形象》,《农业考古》,2006年第3期。

[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6—85页。

[3]高士林:《那一湾湖汊》,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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