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流电影的演进:历史叙事、类型拼盘与明星效应
2021-11-11吴晓钟吴青青
◆吴晓钟 吴青青
献礼片作为中国独有的电影文化现象,与国家、时代的发展息息相关,也与国家对电影之宣传作用的重视息息相关。“‘献礼电影文化模式’是为了庆贺和纪念在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事件、人物,而进行的有组织的影片创作和放映活动,尤其以逢十的重大庆典节点为主。”伴随着《建国大业》(2009)、《建党伟业》(2011)、《我和我的祖国》(2019)三部重要献礼片的相继问世,献礼片愈发成为新主流电影发展的重要组成,亦愈发显示其创新演进的发展态势。《建国大业》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的献礼片;《建党伟业》是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的献礼片;《我和我的祖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献礼片。《建国大业》书写抗日战争结束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间的一系列历史事件。故事通过建国历程的铺陈,以宏大的历史视野凸显历史兴亡意识,弘扬中国共产党救国救民的理念。影片堪称为电影界的“大阅兵”,彰显中国电影工业在资源整合能力上的提升,并开启技术上、工业上都精良的新主流电影的发展道路。《建党伟业》全景式地叙述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护国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精准地呈现出中国共产党诞生的历史背景,生动地描述了中国共产党人探求救国救亡之路的光辉历程。影片再度体现新主流电影市场化运作的资源整合能力,体现新主流电影在模式继承与艺术探索上的自觉意识。《我和我的祖国》则描写七位不同身份的小人物的生活、事业与理想,将新中国的老百姓与大时代联结呈现,诠释个体价值与社会历史、国家进步息息相关的生动故事。影片以31.46亿元的高票房,迈出新主流电影市场开拓上的又一大步。
综上,《建国大业》《建党伟业》《我和我的祖国》皆为新主流电影的代表性文本,都是对于爱国主义精神的典型诠释与高度认可,它们共同奠定了一种集结历史叙事、类型拼盘、明星效应的“献礼片美学”。值得一提的是,黄建新以导演或总制片人的身份,前后参与三部献礼片的制作,可谓推动与见证了新主流电影的发展演进。相较而言,《建国大业》《建党伟业》以大片的样态,令“新主流电影大片”引人注目;《我和我的祖国》则以“微宏”的样态,为新主流电影演进注入新活力,登临又一高峰。概言之,三部献礼片在沿袭“主旋律电影”书写革命历史题材的基础上,把“红色主题、类型元素、明星策略”的制作模式逐渐推向了极致。因此,本文将针对性地从历史叙事、类型拼盘、明星效应这三个层面展开具体的讨论。
一、历史叙事:光辉历程的艺术还原
《建国大业》的叙事策略,有着政治片的思辨叙述、历史片的宏阔史诗、故事片的悬念叠障。在叙事结构上,影片把改变中国命运的历史事件串联起来,将历史人物以表现事件的方式还原出来。从国共和谈到开国大典,围绕着如何建国与是否需要建国的历史叙述,以连贯的叙事节奏及粗线条的叙事脉络架构起这一历史过程。从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区间里择取素材,还原共产党人民主建国、政治协商的伟大历史,书写开国元勋们的丰功伟绩。许多故事也许在以前的影视作品中反复搬演过,但影片的叙事架构让这些故事情节再度获得艺术的新鲜感,在叙事的流畅度与剧情的思辨性之间找到了平衡。整体的叙事空间是比较宽广的,因此影片采取的是一种动态、宏大、富有张力的历史叙事。影片的叙事线索在于呈现国共两党、两种道路的交锋与对照,借鉴了商业电影的结构方式,比较注重戏剧性与象征性。其中必然也省略了一些历史事件,有些事件也仅仅以几个镜头就表达出来了。但始终抓住了历史的真实与历史的细节,力求还原那些经得起推敲的历史场景,达到史诗的品格。
《建党伟业》在深广的历史视角下,以戏剧化的节点叙事与丰满的艺术形象表达,还原建党伟业的光辉历程,还原历史的必然性。影片所涉的光辉历程纷繁复杂,因此对于宏阔历史的重述必须在题材上做出取舍。影片的剧本创作必然要求有一定的田野考察与历史资料的爬梳,既要严格尊重历史的事实,又需把握历史人物的精髓,同时力求“大事不虚,小事不拘”。故事以辛亥革命作为历史节点,到军阀混战的波澜而引发的五四运动,再到知识精英的奋起促成中共一大的召开,历时而全景式地还原了共产党人救亡图存并最终创建中国共产党的建党伟业。就题材的取舍与人物的把握而言,最为光彩耀人的当属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等等人士。从叙事结构的角度分析,《建党伟业》采取了戏剧化的节点叙事,在这个有一定纵深的历史坐标中,以三大历史事件来结构三段式的故事———分别是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及中共一大的召开。主要的结构依据在于,这三段特定历史事件对于建党历程的重要性,以还原建党的历史必然性。此外也汇集了这段时间内的其他历史事件,包括清帝退位、袁世凯称帝、蔡锷讨袁、护国战争、巴黎和会等大事件的捕捉。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梳理出建党历史的清晰轮廓,并对这些节点的历史细节展开叙事的大特写。简言之,三段式的叙事手法,投合了当代叙事惯习的历史审美观念,让中共一大的表述没有囿于单一的历史事件,在清晰的脉络发展中表现出历史选择、布局的必然性。
如果说,《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在历史叙事上依然遵循较为传统而宏大的史诗模式,那么《我和我的祖国》则朝向了“微宏叙事”的演进,转向了宏大历史的个人化书写。同样是建国周年的献礼电影,《建国大业》遵循历史呈现的线性叙事结构,《我和我的祖国》则以叙事的团块结构把小人物放置于历史背景之中,随着主人公的经历去体味个人命运与社会环境的融合交织,形成独特的审美感受。这种“微宏叙事”的两大贡献在于:其一,新主流电影不再用国家整体去掩盖情感个体,不再让观众以模糊的集体认知集体;其二,新主流电影真正做到以人为本,片中的英雄形象是拥有了纠结挣扎、自我怀疑但最终勇敢选择自我救赎的普通人。
《我和我的祖国》的历史叙事是以10年为时间跨度的存续段落,借由7个导演、7个故事的集锦式叙事,展现新中国走向繁荣复兴的发展脉络,成功地将片段化的微观叙事统合于宏观的历史叙事之中。诚如黄建新所言:“我们希望拍摄的是能够共同展现‘全民记忆’的聚合情感……”譬如,《前夜》里工程师勤勤恳恳地工作,只为确保开国大典的升旗仪式万无一失;《相遇》中默默无闻的科研工作者,潜心于中国的原子弹事业;《夺冠》中的小学生,成为帮助邻里顺利观看女排夺冠的小英雄;《回归》则联通了升旗手、警察、表匠与香港回归的故事;《北京你好》联系起地震孤儿、出租车司机与奥运开幕的故事;《白昼流星》则勾连起扶贫事业与航天事业;《护航》讲述了女飞行员视野中的阅兵仪式。7个时间节点见证了中国再度崛起的历史时刻,通过普通人的细部表达而汇聚为与祖国息息相关的宏大历史。如学者陈旭光所言:“《我和我的祖国》通过普通人故事的具象化、戏剧化,艺术化地表现了作为‘个体’与国家血肉相连的关系。”7个段落,最终以仪式化的集体认同而凝聚在一起,包括开国大典、群众游行、女排夺冠、香港回归、奥运开幕、飞船着陆、阅兵仪式。由此,光辉历程得到贯穿性的表述,个体记忆、历史瞬间与情感共鸣彼此融合,唤起更大程度的共情。
二、类型拼盘:杂糅化的视听拓展
《建国大业》的创作视野开阔,以杂糅化的视听拓展来展现当代审美对于历史认知的修辞转化。典型如喜剧片元素、侦探片元素、纪录片元素、战争片元素的类型拼盘,都是题材表现方式上的大胆突破。例如,暗杀桥段、侦破桥段中的类型化的情节设定。整体而言,影片有着自觉而大气的艺术追求,朴实而自然的视听手段,力求不干扰观众对于画面内容的聚焦。在稳重的基础上,追求类型化的视听语言,令制作的水准得到保障。从表演、画面、镜语到具体的台词、声效、情境的渲染,都比较重视观众的观赏愉悦度。实现高清的画面,栩栩如生的人物,震撼人心的音效,达到较高的视听享受。例如,多以宏大的场面规格来强化画面的视觉冲击力与大气磅礴的生动视听。影片也巧妙运用了一些纪录片、老电影的资料段落,或对实拍镜头给予滤镜处理,在彩色与黑白、新电影与旧电影之间,达成相得益彰的水乳交融。又如,以数字特效再现了重庆的许多历史建筑与历史遗迹,营造庄重而宏阔的历史氛围。
《建党伟业》同样采取贴合主流大众和主流价值的创作态度,征用大众喜闻乐见的类型模式,进一步调用了杂糅化的类型拼盘。如战争片、爱情片、谍战片等类型电影的戏剧化手段,包括惊悚元素、爱情元素、警匪元素、喜剧元素、谍战元素与历史事件的糅合运用。既有浓墨重彩的运动段落,也有诗情画意的史诗还原,甚至不少诙谐讽刺的喜剧桥段。从影片历史书写的节点叙事而言,着意强化了各叙事段落的类型化、传奇化的独特处理,营造惊心动魄、赏心悦目的视听盛宴。第一个段落借重犯罪片、战争片的视听风格,第二个段落则是带有思辨色彩的政论片的纪录风格,第三个段落援引青春片、爱情片的朝气蓬勃的诗意风格。此外,影片也运用类型电影的拍摄制作手法,在声画、数字特效等方面给予大制作级别的投入。画面高清而逼真,场面宏大而悦目,历史人物个个栩栩如生,音效恢宏而震撼,整体的完成度颇高。全片共计2400余的镜头数量,镜语目不暇接、紧张紧凑,实属类型电影的视听节奏。大量采用多机位同时拍摄的手法,创新性地采取分割画面的运用,赋予关键场面以更充分的画面信息,实现了行云流水的视觉效果。还有数字特效的运用,剧组在数字基地搭景拍摄,完成了许多过去难以实现的场面还原,如北京大学的图书馆、老北京的建筑与背景等。
《我和我的祖国》在类型化尝试方面,呈现新主流电影的许多美学变化。如若说,《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在类型拼盘方面的杂糅化尚且保守,那么《我和我的祖国》则将类型的多元杂糅拓展得更为极致,成为“拼盘电影”在中国电影市场上获得如此成功的首例。影片中的7部短片,包含了正剧、喜剧、悲剧等等“满汉全席”。而影片的叙事时空、叙事视点、叙事节奏,乃至视听风格、场面调度,均充分呈现为类型拼盘、集锦式电影的创作特性。从7位导演的创作风格来看,其类型表达也各具优势。例如,投合年轻人审美的文牧野,擅长爱情片创作的张一白、薛晓路,擅长喜剧片创作的宁浩、徐峥等。又如,管虎的《前夜》就偏重于紧张刺激的类型叙事,以悬念性的“定时法”强化叙事张力;宁浩的《北京你好》、徐峥的《夺冠》则成功运用了喜剧元素,明快而愉悦;陈凯歌的《白昼流星》采取了寓言化元素;张一白的《相遇》微妙地援引了爱情元素……多位导演的分段叙事、单元式叙事,多种类型语言的杂糅拼盘,多重地域时空的视听呈现,成为新主流电影迈向老少咸宜、八面玲珑的重要演进。值得一提的是,类型拼盘的杂糅化利于满足观众的不同口味,但过度的杂糅化,也容易造成故事与故事之间的戏剧逻辑、关联度有所下降,导致各方面的平庸化。因此,仍需把握好此间的平衡度。
三、明星效应:明星策略与群像塑造
《建国大业》实属明星导演、明星演员的首次大规模云集。影片由韩三平、黄建新导演,并力邀冯小刚、陈凯歌、陈可辛担任协助导演,力邀170余位明星出演,由唐国强、张国立分别饰演毛泽东与蒋介石,还包括陈坤、许晴、姜文、葛优、刘德华、陈凯歌等著名演员。影片收获当年中国电影市场之历史新高的4.3亿元票房。《建党伟业》同样由韩三平和黄建新导演,邀请陆川、李少红、沈东协助导演,再次聚集170余位明星出演,如刘烨、陈坤、张震、冯远征、张嘉译等明星演员。演员年龄呈现年轻化的趋势,特型演员的数量减少。从市场反应来看,明星效应有所削弱,但年轻面孔的登台不失为明星策略的有益尝试。《我和我的祖国》的主创阵容更为豪华,成为这种明星策略的升级践行。影片不再采用协助导演的形式,转而集结七位“明星导演”——陈凯歌、张一白、管虎、薛晓路、徐峥、宁浩、文牧野。名导对于票房的号召力有所保障,对于影片的质量更是实力支撑。7位顶尖的老中青导演同台竞技,成为新主流电影推陈出新的又一“明星策略”。此外,影片依然邀请到葛优、吴京、张译、杜江、黄渤、王千源等52位明星演员加盟,数量有所缩减。由此可见,三部献礼片的明星策略总体一致,各有延续继承,各有因时而变的调整,以实现明星效应的最大化。
《建国大业》在人物群像的塑造上,实现了重大的突破。影片首次聚集众多明星来演绎那些有所作为的历史人物,撑起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角色。演员们的出演都在切实地塑造人物,以他们精湛的演技及对于人物的深刻理解,令影片饱含着历史英雄的崇拜情结,以优异的银幕形象征服了广大观众。譬如影片的最后段落中,在国旗、国歌的探讨上,大量的明星聚集强化了会议的象征意义,赋予历史人物以更丰满的人文内涵。从明星效应来看,借助众多明星的市场号召力与商业化的传播模式,将“数星星”和爱国主义教育结合,影片得到了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双赢,并一度成为备受瞩目的电影文化事件。这种政治的时尚化、现代化表达,成为新主流电影走近观众的重要路径。
《建党伟业》则成功吸引更多的年轻观众关注建党的历史。就明星策略的再度运用来看,影片在演员的选择、共产党人的群像塑造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变化。关于饰演历史人物的演员选择问题,除部分“量身定制”的形似演员之外,影片从追求形似,到可以接受神似,打破既往只有特型演员才能扮演历史伟人的传统,推进新主流电影的创作胆识,并在一定程度上通过了观众的检验。例如刘烨出演的青年毛泽东,张震出演的蒋中正,冯远征出演的陈独秀,李晨出演的张国焘……都普遍具备一种重新发现历史的眼光,实现年轻化、时尚化的成功演绎。就明星演员的集束出演而言,固然那么多知名的历史人物,也必须要有数量庞大的知名演员作为支撑。然而一味的堆积、娱乐化的呈现及市场化的导向,却容易消解新主流电影的历史严肃感,伤及历史的纯度与本色。最终影片的观影人次及上座率都略逊于《建国大业》,观众对于明星策略的新鲜感有所降低。
《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开创了史诗创作与明星策略的有机结合,《我和我的祖国》则开创了微宏创作与明星策略的新组合。后者的演员阵容也不逊色于前两者,所不同的是,明星扎堆的大场面减少,对于“数星星”的依赖性明显降低。《我和我的祖国》的人物群像塑造,是为了突出小人物群体,诸如科研工作者、出租车司机、工程师、飞行员、退休人员、护旗手、儿童等。这些由明星演绎的小人物群像,以其不尽相同的方法,创造与共享着宏大的历史。比如,《相遇》中潜心于原子弹实验的科学家,《北京你好》中加入奥运开幕式的司机,《护航》中参与阅兵仪式的飞行员,《回归》中目睹香港回归的警察等等。此外,还有影片中一众的辅助性角色群像,同样立体而令人难忘。这些小人物的私人体验与心灵历史,汇聚成群体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由此,一个个伟大历史时刻中发挥价值的普通民众,作为历史的创造者、参与者、见证者,他们正代表着银幕前千千万万的人民,“明星效应”得以转化为“人民效应”。《我和我的祖国》证明,在新主流电影抒写宏大历史的背景下,个体微观的生命体验、爱国情怀、凡人之情,同样可以汇聚为深入人心的微宏表述、中国叙事与集体认同。
结语
总而言之,《建国大业》《建党伟业》《我和我的祖国》作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主流电影,成功实现了主流价值与主流市场的有机统一。正如学者饶曙光所言:“关键在于对历史、尤其是红色历史的反复书写和表现要找到艺术家个人化的支点和想象,通过电影化的想象和视听魅力表达对红色历史的感悟并与当下观众实现‘无缝对接’。”三部献礼片在历史叙事、类型拼盘与明星效应的三个层面上,有效实施了诸如模式继承、大片样态、微宏叙事、史诗品格、节点叙事、拼盘电影、杂糅视听、明星导演等一系列的对接调整与路标搭建,贴合了观众喜闻乐见的话语载体,从而为新主流电影的演进开辟出前进的道路。只要新主流电影继续抱持开放而包容的创作观念,充分尊重电影艺术的创作规律,尊重时代人心与广大观众的审美朝向,便有理由期待,新主流电影将拥有更为广阔的前路。
注释:
[1]虞吉,张钰:《“英雄性”与“英雄性审美”——论“献礼电影文化模式”的演变与重塑》,《当代电影》,2020年第4期。
[2]周粟:《当下新主流电影中的“微宏叙事”转向:类型互渗与仪式建构》,《艺术评论》,2021年第3期。
[3]李霆钧:《〈我和我的祖国〉总制片人黄建新:一部电影,七个瞬间,百味人生》,《中国电影报》,2019年9月12日。
[4]陈旭光:《中国新主流电影的“空间生产”与文化消费》,《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1年4期。
[5]饶曙光:《国家主流电影建构及其意义——建党90周年献礼影片评述》,《当代电影》,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