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超老龄社会:人生最后终将“一个人”
2021-11-10上野千鹤子译者:任佳韫魏金美
[日]上野千鹤子 译者:任佳韫 魏金美
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终于加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体力和记忆力逐渐下降,正一天天衰老下去。地方上的民生委员开始和我商量何时可以来登门拜访。因为我是一名“独居老人”,是需要被关怀的对象。地方上对于独居老人特别留意,担心出现“孤独死”的现象。
最近,我开始收到同辈人的讣告。如果是父母辈和师长辈的人去世,虽然也很令人悲伤,但想到年老去世是自然规律,尚能接受。同辈的话,着实让人心痛不已。
另一位朋友在送走父母之后这样说道:“我与死亡之间隔着的屏障消失了,感到脚底阵阵发凉。”
是的,因为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了。
越来越多的“一个人”
为何现在必须考虑“一个人居家临终”的问题呢?理由很简单。
第一,不管愿意与否,今后独居的人口都会增加。第二,“无处临终的难民”今后也会增加,他们无法在医院或养老机构里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综合这两个因素考虑的话,就只剩下一个人在家里临终的选择了。也就是说,这并非我们的愿望,而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日本社会进入了人口不断减少的时代。孩子的数量也丝毫没有增加的迹象。而且不得不提的是,日本已迈入超老龄社会。厚生劳动省一直提及“人生八十年”,但是非营利组织“改善老龄社会妇女协会”理事长樋口惠子女士则说“人生一百年”。据2014年的统计显示,日本女性的平均寿命为86.83岁,男性为80.50岁。就算有家人,越长寿的人,经历的生离死别也会越多。
日本国民生活基础调查(2013年)的数据显示,目前有老年人的家庭中,单身家庭占25.67%,夫妻家庭占31.1%,两者合在一起为56.7%,超过了总体的一半。如果仔细观察父母与子女同住的家庭,不难发现,高龄的老父母与初老的未婚子女同住的情况在增加;三代同堂的家庭中不乏老年人迫于无奈与离了婚的女儿及其孩子同住的情形。在结婚带来的代际分离已经成为习惯的今天,嫁到丈夫家与公婆一起居住的女性并不多见。而父母与子女同住的家庭,若父母去世后,子女将会成为单身家庭,所以,这类家庭也是单身家庭的后备军。
很多人并非从一开始就是独居的,而是因为丧偶、离婚、不婚才成为一个人的。从不同性别、年龄、阶层的配偶拥有率(配偶在世的比例)来看,男性的配偶拥有率最高的年龄段是在70~74岁(2010年),过了75岁以后,丧偶率上升,配偶拥有率开始下降。另一方面,女性的配偶拥有率的高峰在55~59岁,低于男性的最高配偶拥有率。也就是说,在这个年龄前至少结过一次婚的女性,在经历丧偶和离婚后,没有再婚的可能性比较大。大概是因为女性觉得“一辈子结一次婚就足够了”。75岁以后长寿女性的丧偶率超过了配偶拥有率。可见,女性在老年时成为“一个人”的概率颇高。
既然如此,我希望我在世期间能出现一种机制,它能够使一个人居家临终的生活变得平稳且安心。
“败犬”的增加
前首相安倍晋三的一位文人朋友——八木秀次先生,在《产经新闻》的《正论》栏目中对我的一个演讲进行了批判。八木先生批评说“《一个人也可以居家临终》这个演讲的题目本身就有问题”。他的文章的标题是《“鼓励人们单身”是不负责任的》。他误解了我,我并没有鼓励人们单身,但我的演讲给日益增加的那些因为不安而恐惧的单身者送去了宽慰的问候,让他们知道:“一个人也没关系。”
八木先生给出的代替方案是“与孩子同住”。他觉得虽然现在国民年金的给付额不高,但是如果跟子女同住的话,还是够给孙子们零花钱的。可是,在这个“人生一百年”的超老龄社会,孙子也应该成年了,他们不会满足于那一点点的零花钱吧。更何况也许还有曾孙和玄孙,那么是要四世、五世同堂吗?还有一个问题,該与丈夫的父母,还是妻子的父母同住呢?如果是与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同住的话,该与父亲那边的还是母亲那边的好呢?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案并不易于实施。
20世纪80年代自民党政权推进的“充实家庭基础政策”,宣称“家人是社会福利的潜在资产”,这也成了日本式社会福利的原型。该政策之所以受到批判,是因为“家人是社会福利的潜在资产”一语的真实含义是“儿媳才是社会福利的潜在资产”。对家人的照护,是建立在儿媳隐忍的基础上的。
自此,老年人与子女同住的比例就一直下降。下降自有下降的理由,谁都无法阻止。单身“败犬”(在日本指代超过30岁无婚无子的女性)的增加,也是无法阻挡的人口学现象。“与子女同住”这一选项,如果没有子女的话,原本就无法实现。
自民党似乎想在宪法修正草案中,加入“家人应互相帮助”一语。这样一来,不互相帮助的家庭便“违法”了。
单身老人的社会孤立
只因我是一名独自生活的高龄女性,所以逢人便会被问道:“你一定很孤独吧?”这已经成为他们同我打招呼的一种方式。幸运的是,都筑响一先生的《独居老人风格》一书,让我了解到不受家人拘束的老年人们如何自由地过着独居生活。所以,我们是时候抛弃“一个人=孤独”这种武断的想法了。
话说回来,独居老人真的孤独吗?
社会学者河合克义先生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预测将来单身老人会成为社会问题,所以他一直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他在《大城市的独居老人与社会孤立》这部著作中,进行了一项“恐怖”的调查。
2004年,他对居住在东京都港区的约一千名老人进行了调查。调查数据显示:回答“有在世的子女”的人占49.3%,不到半数;回答“没有”的人占44.7%;没有做出回答的人有6.0%。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少子化的关系。少子化是“少生优育”时代的产物,抚养一个孩子直至成年的成本在显著增加。
如果超老龄化现象持续发酵的话,那么年龄已经80、90岁的人的孩子,也将面临老龄化的问题。子女先于父母离世的事已经屡见不鲜。我们称之为“高龄逆缘”。
事实上,我很在意“没有回答”的那6.0%的人群。这个比例并不低。有没有孩子?孩子是否在世?明明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他们却刻意避而不答。河合先生推测其中很有可能包含了膝下无子的人。“没有孩子”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光彩的,因此不想回答这样的问卷调查也无可厚非。除了这个原因,我认为离婚率的增加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作答的老人,是兄弟姐妹众多的“多子社会”的产物。他们就算独居也并不孤独,如果子女还在世,可以与子女家来往;若没有子女,也可以与在世的兄弟姐妹走动。这个年代的人的父母,给他们留下了兄弟姐妹这一资源。但是下一辈的人,本身就属于少子化的一代。兄弟姐妹少的话便无法互相帮助,而且他们的孩子是很少有七大姑八大姨和表亲堂亲的。
河合先生还做了另一项“可怕”的调查。
都说单身老人是社会孤立的,真的如此吗?由于衡量社会孤立没有固定的尺度,所以河合先生设计了这样的提问——“正月头三天你是一个人过的吗?”在2006年的这一调查中,居住在横滨市鹤见区的3848名老人给出了回答。
正月是家人团聚的时刻,但对于单身者来说却十分煎熬。有家人的人都会与自己的家人共度,所以如果正月头三天不与任何人见面、一直独自度过的话,可以说是社会孤立的表现吧。针对河合先生的上述提问,在65岁至74岁的独居男性中,居然有61.7%的人回答“是一个人度过的”。而女性作答者中只有26.5%的人回答“是一个人过的”,不及男性的一半。男性的社会孤立程度之高可见一斑。
这个比例到了75岁以上的老年人反而有所下降,为46.8%。这或许是因为65岁至74岁的独居男性的不结婚和离婚比例在日渐增加,而75岁以上老人的结婚率较高,就算是独居,也有分开住的家人,至少正月是一起度过的。反观75岁以上的女性,回答“一个人过的”的比例却反而上升了,为32%。这说明年龄越大丧偶的比例也会越高。
另一方面,从相对贫困率来看,独居女性半数以上为贫困者。与独居女性相比,独居男性的贫困率较低,可见女性比男性贫困。樋口惠子女士造了一个词——“BB—贫困奶奶”(日语罗马音的首字母),揭示出女性的贫困是伴随终生的。或许跟家人住在一起可以解决贫困问题,但事实上,不贫困的是丈夫和子女,并非女性自己。一旦离开了家庭,女性转眼间就会沦为贫困阶层。因此,依靠生活补助金生活的人的比例之所以高,是由于高龄贫困阶层,尤其是女性的“贡献”。如果想降低这一比例,就必须采取措施使女性不陷入贫困,但是现实中年轻女性的贫困人口正在不断增加。
社会孤立与孤独
那么社会孤立与孤独是一回事吗?单身的人不但是孤立的,也是孤独的吗?
河合先生在書中介绍了他在1995年作的调查中的一则“令人震惊的自由式回答”:
75岁的我切身感受到独居生活是寂寞的,悲伤得让人想哭。我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外孙,但是他们很忙,所以很少见面。一个月差不多见3次吧。我希望有人与我住在一起,但是很难实现。因为精神上一直紧张,所以感到疲惫。我想找个身心都能依靠的人。我本来有个儿子的,但不在了,我非常想要一个儿子。70岁时得了脑血栓,之后病倒过3次,所以我非常担心。每天都提心吊胆,一刻也不能放松。想这想那,感觉脑子都要不听使唤了。我觉得自己快要得抑郁症了。我该怎么办呢?请帮帮我吧。
河合先生介绍完这则自由式回答后,写道:“这位女士每个月与女儿见面3次,客观地说,在家人的支持这一点上是具有标准水平以上的生活条件的。”确实,每个月与女儿、外孙见面3次,可以说足够了。不管怎么说,女儿很忙碌,说明她可以独立生活。这位女士说儿子已经不在了,在超老龄社会,“高龄逆缘”是极有可能的。女士的回答里没写儿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若是成年之后离世,应该有他的家人(妻子和孩子),但是回答中也没有出现相关信息,大概是其妻子偏重娘家亲属的结果。在丈夫去世后,多数妻子就不会再与丈夫的父母长期保持亲属关系了。
河合先生之所以判定该女性“从客观上看具有标准水平以上的生活条件”,是因为在旁人看来她是幸福的,但是她本人所说的“寂寞”是主观的情绪,就算把客观条件摆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如果碰到这样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好呢?那位女士一个人生活,觉得寂寞、悲伤,或许是因为丈夫去世不久吧?想必这位女士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吧。她希望“有个一起住的人就好了”,比较常见的解决办法是与姐妹同住。但其实一起住了之后也会出现各种问题。她好像希望与女儿以及外孙同住,但是实际上住到一起后,会不得不迎合女儿的节奏,以至于心理得不到休息。女儿之所以没有提出一起居住的想法,想必自有她的道理。这位女士还说,“想找一个身心都能依靠的人”,但是在被依靠的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困扰而选择逃走。
换作是我,可能会这样回答:过了一段时间,就会习惯独居生活的。任何生活习惯都是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形成的。不久,你会觉得一个人轻松自在,与别人一起住反而会觉得厌烦。“想这想那,脑子都要不听使唤了”是大脑僵化的信号。那些想了也无济于事的事,就不要再多想了。万一的事等万一发生了的时候再说。
单从数据来看,独居女性受贫困所困,独居男性为社会孤立所扰。如果遭到贫困和孤立的双重打击,那就更糟了。老后生活尚且如此,面对人生最后的旅程就愈发不安了。因为一直以来,老年人的老后生活只有依靠家人这一选择。正因为如此,很多老年人一旦失去了家人,就失去了一切。然而,俗话说得好——有备无患,我们只要凝望老年人的背影,学习如何面对老年生活就好了。
(摘自浙江大学出版社《一个人最后的旅程》 作者:[日]上野千鹤子 译者:任佳韫 魏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