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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维新

2021-11-10文扬

现代阅读 2021年11期
关键词:命运共同体理想

中国人的“天下”观念,从商朝时开始萌生,到西周初期建构完成,至今已有三千多年历史。

从观念史的角度看,“天下”观念之诞生实际上是一个特殊现象,其他文明都没能产生出“天下”这个观念。是天下型定居文明让中国产生了“天下”的世界观, 并发展成一个天下国家,成为了天下的代表。

“天下”观念的历史演变

据史书记载,夏朝的共主即被呼为天子,而诸侯则以“国”作为封号。在殷墟甲骨卜辞中,“中商”“四方”“四土”等词频现,表示商朝人认为自己位于被东土、西土、南土和北土所环绕的中土。

西周早期,天下一词大量见于器物典籍中,与之相关的“四方”

“万邦”等用语被反复使用,将洛阳平原作为天下之中的“中国”概念也开始出现。“天子居中国,受天命,治天下”的理论逐渐成型。

天下与列国相对。列国既可以专指华夏各诸侯国,也可以包括蛮夷戎狄各国,由此天下也有了广义和狭义两种含义。狭义的天下等同于“九州”,即所有诸侯封土建国所立之国家全部合起来的那个最大的疆域范围;广义的天下则是指被普遍的秩序原则所支配的人类全体。

然而,无论历史上中国将天下的疆域扩大到多么大,如西汉的昭宣盛世时期,唐朝的贞观、开元和清朝的太平一统之盛,中国的概念也没能等于广义的天下,而且每次都会遭遇到其他的对等天下,例如西汉时的匈奴,唐朝时的天竺和大食,清朝时的俄罗斯和欧美列强等。这就意味着,自秦以后,中国的疆域始终在狭义和广义的两个天下之间伸缩变化。“天下”观念史演化直到今天还在继续。

“公天下”理想

当代世界没有哪个现代国家还可以成为中央之国和天朝上国。《联合国宪章》规定,各会员国主权平等。

近代之后,天下之中、之内的概念没有了,四夷的概念也没有了,天下成了全世界,而全世界成了全球,全球社会都成了定居社会,作为列国之一的中国就自然而然抛弃了地理上的“天下之中”观念,只保留了“以天下为一家”的理想信念。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不再是天下国家了?或者说中国不再有任何特殊性了,与列国完全一样了?

这是不可能的。尽管当代中国是具有现代国家身份的列国之一,但由于曾經具有天下国家身份,在当今世界上仍然有其无法替代的独特性。

中国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内含了天下结构,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曾有过的。历史上全盛时期的罗马帝国也曾内含了天下结构,但公元5世纪覆灭之后再没有完整复活过,此后的西方世界一直是多极天下。7世纪之后的阿拉伯帝国和13世纪的蒙古帝国,在其全盛时期也都曾内含了天下结构,但两者都寿命太短,还没来得及理解何为天下,也没来得及学会治理天下,就在内部争斗中分裂。近代以后的西方,是历史上第一次以全球为天下,虽然有过短暂的“单极天下”巅峰时刻,但同样是不懂得何为天下,终于还是退回到了多极天下的世界,直到今天。所以说,中国既是内含天下结构的先行者,也是作为天下国家历史最长的国家,是唯一真正的天下国家。

那么,为什么历史上只有中国是真正的天下国家?为什么历史上其他的大小帝国都没能将天下国家的地位维持长久?为什么在当今世界,天下和天下国家的观念仍有现实意义?

这就是“公天下”理想的伟大生命力。从观念演化上看,天下的第一个境界是“天下无外”,第二个境界是“天下为公”;从第一个境界到第二个境界的升华,是孔子的伟大贡献。历史证明,只有做到了“公天下”的天下国家,才能“可久可大”。《六韬·文韬·文师第一》载周文王与姜太公对答:

文王曰:“立敛若何,而天下归之?”太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也就是说,在原初的意义上,天下本是一个恒定不变的客观存在,没有人可以擅取它,只可以与天下人同有;天子的位子随天命而改变,天下本身却是永世的,属于所有天下人。这就是“公天下”的含义。

那么,“公天下”如何才能实现呢?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可以说,一部中华天下国家史,就是一部“公天下”与“私天下”的斗争史,就是一部“公天下”从理想到现实的实践史。

回溯中华历史,在古人的观念中,“公天下”是与众多诸侯国四分五裂的列国“私天下”相对的,诸侯“私天下”注定“更相征伐,未尝暂宁”,人民必然“人毙锋镝,月耗岁歼”,也就是公羊春秋“三世说”所说的“据乱世”。

“据乱世”的转机是“霸政”时代来临,因为“霸政”时代就是天下一统的最后阶段,诸侯国在争霸天下的同时,客观上加速了列国兼并、天下一统的历史进程,如齐桓公、晋文公之霸业“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最后经历战国七雄混战,直到秦朝统一了天下,紧接着秦朝又“罢侯置守”,通过郡县制彻底消除了“私天下”的列国基础。从此以后,天生烝民,“以既庶而安为本”,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这可以理解为是“公天下”战胜“私天下”的第一阶段,即“公天下”与国家统一的一致。与国家统一相联系的皇帝制度,虽然在个人动机上仍是为私,但在实现和维持统一这一功能上,却成就了公、抑制了私。

当然,统一之后也并不必然就意味着“公天下”的自动实现;而且即使统一后的国家实行了郡县制,具有“公天下”的制度基础,没有恢复分封制,却也还没有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还要看统治者如何施政、如何治理。这可以理解为是“公天下”战胜“私天下”的第二阶段,即“政”与“制”的协调一致。正如柳宗元在《封建论》中针对“周事”和“秦事”所做的区别:

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政”与“制”严重失调,导致“公天下”的理想实现无望,“私天下”反而借统一之盛为祸愈烈。这种情况在明清时期到了弊病丛生的地步,尽管实现了历史上空前的“太平一统之盛”,但国家却内外交困,危机重重。

因而,“公天下”理想的最终实现并不容易。但首先需要认识到,“小天下”成为“大天下”是势之所趋,天生烝民“以既庶而安为本”是势之所趋,“公天下”当然也是势之所趋,不可阻挡。

然而还需要认识到,“公天下”不可能自动实现,第一阶段必先通过统一才能实现;而统一也不可能自动实现,又必先借助争霸者的私情、私心而实现。这就是“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

国家统一之后“公天下”仍不可能自动实现,第二阶段必须实现制度和政治的协调一致,必须在封建与郡县、下专与上专、分治与合治、至公与至私之间寻求某种动态平衡,没有一定之规。

这就是中华文明的演化,中国人自始至终相信“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相信“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自周朝第一次大一统开始,中国的天下经历了“公天下”与“私天下”之间多少反复,又经历了实现“公天下”的不同阶段的多少反复,至今越三千年,才终于走到了今天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条通往真正的公天下的光明大道上。

习近平总书记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从中华文明五千多年的传承发展中得来的。毫无疑问,“公天下”的理想就是贯穿其间未曾中断的那条主线。

人类命运共同体

从中国走出来进入外部世界,人们才会发现,任何一个他国都没有经历过长达三千年未曾中断的“公天下”理想追求。

所有的小国,人口很少或疆域很小或地处高原海岛,历史上从来不成天下,也从来没有“公”的代表性,所以无论实行何种制度,都与“公天下”这个大的概念没关系,自不必论及。

而较大的国家又怎样呢?历史上的大帝国或当今的大国又怎样呢?这些大国虽然疆域和人口大到了“内含天下结构”的规模,但是从历史演化来看,却都没能走出“私天下”的世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首先,以一神教为国教的国家,国家政权之外另有属于某一个大神的神权;大神是人格神,七情六欲该有都有,本质上属私;大神虽全知全能,却只护佑全人类当中的某一部分人,也就是只信仰祂一个神的信众;其他人则统统属于异教徒,不在护佑之内。所以,存在神权的国家,本质上仍是“私天下”国家,与信仰“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种“公天下”理想的国家大不相同。

另外,所有实行自由资本主义制度的国家,国家政权之外另有属于大资本家的资本权力,或称金权;金权唯利是图,世上万物,包括人本身,都被金权当作产生利润的工具。虽然当今时代资本主义制度盛行于全世界,但金权的本质却是私权力而不是公权力。表面上看,工商业资本家并不像封建领主那样占有土地,但他们占有经济—社会领域的行业和企业,同样也是私分天下。所以,实行自由资本主义的国家,本质上也都是“私天下”国家。

再者,那些实行西方式民主制度的国家,国家政权通过大众普选产生,由多数党组阁执政;表面上看好像代表了全体人民的“民意”,但实际上却无力摆脱利益集团的控制,每一个政党以及由政党组成的政府的背后仍然是私权力,而不是“民意”,更不是“民心”。在这些国家里,由于政府的政治权力相对较弱,资本权力、舆论权力、宗教权力等不同形式的私权力,都可以通过这种完全停留在形式上的民主制度控制政府,以谋取私人或小集团的利益。所以,这些国家无论在形式上多么“至公”,实质上却仍然是“至私”,仍然是从封建贵族制通过变形而延续下来的“私天下”国家。

由此可见,在排除了所有的小国,又排除了大国中的上述几类之后,最后也就没有哪个国家可以与有着数千年“公天下”理想追求的中国相提并论了。

这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当代意义。社会主义反对资本主义,坚持公有制、坚持公权力,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则将中国历史上一以贯之的“公天下”理想和独一无二的历史实践与当代社会主义的目标有机结合在了一起,因此而具有了重大的世界意义。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为什么是中国首先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时代命题。

到了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地球村出现而且日益变小,天下已经成了全球,“公之大者也”扩大到了全人类,这样一个新世界将会发生什么呢?

人口日益增加,技术日益进步,交通日益发达,信息日益丰富,但同时,环境问题、安全问题、和平问题、难民问题、贫富分化问题、发展不平衡问题也日益突出,对于全球治理的要求日益迫切。在这种情况下,“公天下”的大势将会如何继续呢?

这是“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命题提出的时代背景。“公天下”与“私天下”长达数千年的博弈终于来到了全球这个舞台上,面对着更大的、更多元的、更复杂的“私天下”,历史再次开始。

首先,“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全球化时代关于天下的终极表达。围绕“人类命运共同体”展开的政治,是全球化时代的天下政治,不能仅从国家的角度、利益集团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必须“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

在习近平总书记首倡的“一带一路”建设中,为什么要提出共商、共建、共享的“三共”原则?为什么不主张“新自由主义”的市场化、自由化、私有化“三化”原则?这之间的差别,其实就是天下政治与列国政治、集团政治、私人政治的差别。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一带一路”建设是中国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实践平台。

第二,“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终极天下政治的终极理想,一定是“公天下”。“人类命运共同体”已经是世界上可能存在的最大的天下,是历史上任何一个帝国都不曾覆盖过的真正的天下。中华文明自身的历史已经证明,“公天下”的大势一定随着天下的扩大而越来越强,如今到了覆盖全球这个最大的天下,“公天下”的大势也必然不可阻挡。

习近平总书记2015年在第70届联合国大会的发言中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也是联合国的崇高目标。目标远未完成,我们仍须努力。当今世界,各国相互依存、休戚与共。我们要继承和弘扬联合国宪章的宗旨和原则,构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

两千五百多年前中国人的“公天下”理想,到今天已被写进联合国文件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无论中间有多少断裂和停滞、多少曲折和反复,一旦重新接续,就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一以贯之的光明主线。

第三,在这样一种新的局面下,中华文明数千年的“公天下”演化史也就有了新的意义——成了“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终极天下向着终极“公天下”演化的历史预演或实验。贯穿于中华文明史当中的那些复杂斗争,不同阶段的曲折反复,会在全球化时代的天下政治中被重新评估和考察,并加以借鉴。

将中华文明“公天下”演化史视为一个缩小版的全球“公天下”演化史,而周朝和秦朝可以分别视为缩小版的天下政治开创史,隋唐和明清则分别视为缩小版的天下政治重建史;在这些中国历史的缩小版中,沿著“公天下”与“私天下”的斗争这条主线,人们必定会从中发现应对当代世界问题的最为根本的“中国方案”。

70年对话5000年,今天的中国,时间再次开始,历史重新出发,从“公天下”又走向“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千年长度的历史大势,岂是小小的“私天下”逆流能够阻挡的?

(摘自中华书局《天下中华——广土巨族与定居文明》    作者:文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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