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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万古流

2021-11-10葛剑雄

现代阅读 2021年11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黄河流域泥沙

五千多年来,黄河文明——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早已演变扩展为中华文明,成为中华文明的主干。传统的黄河文明也成为中华文明中的一种亚文明,是中华民族复兴的精神基础和持久动力。新的黄河文明仍然是以黄河流域特定的地理环境为基础的,从本质上讲,是传承,更是重建,是创新。

黄河形成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00万年前,黄河最终成形至迟也在1万年前。相比之下,中华文明、中华民族的历史,特别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间要短得多。哺养中华文明、中华民族,花了黄河母亲数千年时间,这在她的一生中,不过是个短暂瞬间。但是从与中华文明、中华民族和中国历史息息相关的角度看黄河,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她作为四渎之宗的独尊地位早已不复存在。我们在缅怀她昔日的光彩时,也不能不关注她的未来。

黄河能长期安流吗?

在历史上,黄河有过长期安流吗?

谭其骧先生在1962年曾发表《何以黄河在东汉以后会出现一个长期安流的局面——从历史上论证黄河中游的土地合理利用是消弭下游水害的决定性因素》这篇重要论文。他的研究结论是:从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起,“黄河出现了一个与西汉时期迥不相同的局面,即长期安流的局面。从这一年起一直到隋代,五百几十年中,见于记载的河溢只有四次”,“到了唐代比较多起来了,将近三百年中,河水冲毁城池一次,决溢十六次,改道一次。论次数不比西汉少,但从决溢的情况看来,其严重程度显然远不及西汉”,“总之,在这第三期八百多年中,前五百多年黄河安稳得很,后三百年不很安稳,但比第二期(西汉)要安稳得多”。可见谭先生界定的“安流”标准是相对于此前西汉时期和唐以后的“不很安稳”而言的,并非是绝对的安流。就是在“安稳得很”的五百年间,见于记载的“河溢”(洪水泛滥,冲破堤防)也还有4次。可见历史上要真正维持黄河较长时段的安流是相当困难的。

但从1949年开始,70年间黄河没有发生过一次决口,新中国实现了高水平的黄河长期安流。那么我们能不能保证黄河的永久安流呢?

当然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都还存在着不少不可知、不可控,至少是不可全知、难以全控的因素。考虑到有史以来气候的长周期变化和目前全球变暧的趋势、全球海平面上升造成的大规模海侵,以及大地震或特大地震及其他地质灾害对黄河和黄河流域的威胁一直存在,不能排除还有洪涝灾害的可能。

更何况我们对黄河未来安流的标准,不仅是不决口、不泛滥、不成灾,还要求不断流、不缺水、水质达标,整个流域的生态环境得到全面保护。

但另一方面,我们完全有理由保持充分的信心,因为随着中国实现两个一百年的宏伟目标,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我们的精神和物质的财富和力量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加上科学技术的飞速进步,完全足以应对黄河可能遭遇到的天灾人祸。

黄河下游两岸1350千米的大堤已经做过多次全面加高增厚;在黄河上中游黄土高原地区广泛开展了水土保持建设,采取生物措施与工程措施相互配合、治坡与治沟并举的办法,治理水土流失取得明显成效。黄河全流域已建成大、中、小型水库3100余座,总库容580亿立方米,修建引水工程4500余处,提水工程2.9万处;黄河下游还兴建了向黄淮海平原地区供水的引黄涵闸94处。这些水利水电工程,在防洪、防凌、减少河道淤积、灌溉、城市及工业供水、发电等方面,都发挥了巨大的综合效益,促进了沿黄地区经济和社会的发展。

可以设想,如果黄河中游再遇特大洪水,中长期的气象预报会提前作出准确预报,并随时更新。控制中心通过大数据运算和模拟推演,会提前制订多种供选择的应对方案,而且平时就对从源头到入海口、从各级支流到干流实行无盲点、全天候的即时监控。调度中心会提前按需要做好人员、物资、器材和运输工具的储备,制订好最佳人流、物流方案。对需要检修、疏通、加固、调节、拆除、关闭、优化的工程和设施预先完成。经过长期全面整治和生态修复,原来水沙主要输出区已经为人造林、草地、生態田园所覆盖,水土流失轻微,能涵养水分,拦蓄一定量的降水。因此从降水开始,各种机制就开始运作。经过小流域的层层拦蓄,同样大的降水,流入支流的水量已大大减少。支流和干流的设施也同时开始运作,或拦蓄,或分洪,或提前泄水腾出库容。万一任何一项指标接近临界,或出现险情,控制中心与调度中心会同步发出警报和相应的指令,人流、物流会在第一时间以最快速度运行到位,消除灾害于未成。即使形成局部灾害,强大的国力也足以抵御和救助。

悬河会落地吗?

影响黄河安流的另一个因素是下游的地上悬河。即使现在开始不再有新的泥沙淤积,下游大多数河段的河床还是高于两岸堤防外的土地数米乃至十余米,个别河段甚至高达20米。由于黄河的水面已经高于两岸的土地,下游这七百多千米的河水全靠两岸的堤防约束支撑,因此才被称为悬河。形成悬河的根本原因就是黄河水从中游携带来的泥沙在下游河床中淤积起来,越积越厚,以至比两岸的土地都高,才把黄河悬了起来。要使悬河落地,就得清除这些泥沙,使河床恢复原状,降低到两岸土地的平面以下。

对此,专家一直在研究和试验解决的办法。例如,淤沙固堤就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措施:结合引黄灌溉,将含有泥沙的黄河水提取或吸引至堤内洼地,沉积下来的泥沙填高洼地,加固了大堤,沉淀后的清水用于灌溉,数亿吨泥沙从河床移到了堤外。又如,实施现代的“束水攻沙”:选择适当时机,在小浪底水库开闸放水,利用泄水产生巨大的冲刷力,将河床淤积的泥沙冲进流水,挟带入海。这些办法的综合实施可以让悬河软落地,逐渐减少河道内的积沙,但需要很长的时间,短期内隐患不可能完全消除。

曾有专家提出硬落地方案,不是搬泥沙,而是搬黄河,主张在下游选择合适的地方,为黄河开一条或两条能够顺直入海、全程调控的新河道,同时解决灌溉和水运的需求,将现在的河道逐步改造成具有自流灌溉功能的农田。未来要实施这样的方案不会存在技术上的障碍,但需要综合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在确保环境安全的前提下作出最优选择。

无论是软落地还是硬落地,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由于两岸堤防固若金汤,河道里的泥沙只减不增,悬河虽一时不能落地,隐患还是可以防范的。

黄河能变清吗?

“黄河清,圣人出。”千百年来,多少人盼望黄河变清这一奇迹的出现,并且把希望寄托于某一位圣人明君,但无不以失望而告终。黄河能否变清,已经被政治化、神秘化了。那么,经过这些年的全面治理,黄河能不能变清呢?

其实,黄河水是否清,是否能变清,本身并不是一个复杂问题,更没有那么神秘。

首先,黄河从来就不是整条河的水都不清、都是黄色的。黄河上游河水并不浊,并不黄,有的河段清澈见底,有的河段碧波荡漾,始终是清的。黄河的泥沙主要来自中游特别是晋陕峡谷段和窟野河、泾河、北洛河、渭河等支流,所以从晋陕峡谷往下越来越浊,越来越黄。

其次,即使是在中下游,某些河段在特殊情况下也会变清。史书上作为祥瑞记载的“河清”,虽然多数是出于夸张或伪造,但局部河段冬春季节水量少、流速慢、泥沙沉淀的情况下,呈现“河清”的景观,其实并非罕见。

所以,今天我们展望黄河的未来能否变清,要看用什么标准。由黄河水携带入海的泥沙并非完全有害无益,综合考虑各方面的因素,为了整条黄河和整个黄河流域的根本利益,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并不是黄河的泥沙越少越好。世界上没有哪一条大河不挟带泥沙,差别只是多少而已。

黄河流域能保持繁荣吗?

在黄河的长期安流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当然是毫无疑问的。

实际上,从绝对指标来看,目前是黄河有史以来最繁荣的时代。到2018年底,黄河流域省份总人口达4.2亿,占全国30.3%,地区生产总值23.9万亿元,占全国26.5%。这组数据一方面固然说明黄河流域省份的人均生产总值略低于平均值,但另一方面恰恰证明它的总量已经史无前例地庞大。以往有哪个时代,黄河流域能供养那么多人口,生产出那么多产品,创造出那么多财富?

至于说到黄河流域相对的繁荣地位,即在整个中国所处的地位,那么的确已经不在前列。但这既取决于黄河流域自身的现状和发展速度,也取决于其他地区的现状和发展速度。根据各个历史时期黄河流域在中国所处地位的演化,大家不难理解,唐代以前黄河流域对于其他地区压倒性的优势,是建立在其他地区没有开发或者尚未充分开发的基础上的。而黄河流域最终被长江流域所超越的根本原因,是长江流域的进步,而不是黄河流域的衰落。从这一意义上说,这种超越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整个中国的进步就是通过这样的超越——相互超越——反复超越实现的。

随着各地区小康社会的建成和现代化目标的逐步实现,地区间的差距将大为缩小,任何一个地区全面的、压倒性的、长期的领先地位将不复存在。因此,黄河流域将完全有能力与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及其他地区并驾齐驱,黄河流域的核心区域或城市群完全可以与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各领风骚,或者在某些方面居领先地位,共同发展,共同繁荣,但绝不可能回到享受独尊的时代。

中华民族复兴,黄河文明永葆青春

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种文明,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生产方式和物质基础上的,黄河文明也不例外。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种文明,都有一个产生—发展—衰落—消亡的过程,黄河文明自然也不能例外。但是这一规律并没有规定过程中每一阶段的具体时间和整个过程总的时间,每一阶段也不是不可逆的,发展—衰落之后并非只能是消亡,也可以转为再发展,即复兴。只要一种文明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地理环境依然存在,只要人类对它的利用没有超过极限,这种文明就仍然具有相对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用这样的观念来看黄河文明,我们可以相信,黄河文明存在的物质基础——黄河流域的自然条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尽管五千多年来的气候、地貌、水文、植被、资源等方面有过对人类活动不利的变迁,但对其有利因素的利用离极限还差很远。问题在于,这块土地上的人的生产方式和产生的物质基础是否还能适应。

从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算起,黄河文明是在黄河流域特定的地理环境中产生和发展的农业文明。在秦汉以后的专制体制下,这种农业文明就是建立在小农经济、以农业为本的基础上的。当小农经济的优越性和农业的独大地位不复存在,农业在整个社会经济中所占的比例逐渐下降,原来的黄河文明由盛转衰就是必然的结果,是完全正常的。这种衰落乃至消亡标志着旧事物的结束,如果“复興”的意义是指要恢复旧的黄河文明,这种“复兴”实际上是复旧,那注定是不可能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传统的黄河文明作简单的抛弃或全盘否定。实际上,五千多年来,黄河文明——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早已演变扩展为中华文明,成为中华文明的主干。传统的黄河文明也成为中华文明中的一种亚文明,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精华将成为新的黄河文明的重要来源和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民族复兴的精神基础和持久动力。新的黄河文明仍然是以黄河流域特定的地理环境为基础的,从本质上讲,是传承,更是重建,是创新。

现代农业文明已经与工业文明、科技文明结合和交融,但黄河文明中工业文明和科技文明的比重还将不断扩大。在这两方面,黄河流域并非没有优势。黄河流域蕴藏着丰富的能源,已经成为、未来将继续是中国主要的能源基地。一旦实现了煤炭的气化、液化和燃烧的清洁化,黄河流域的煤炭仍将是中国的主要能源。黄河流域的矿产资源也有其独特的优势,如稀土的储量在世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随着勘探、采掘和冶炼技术的进步,还会发现新的矿产资源,可以利用以往无法利用的矿物。黄河流域是全中国的地理中心所在,是全国交通的当然枢纽,在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网中处于关键地位,也会在未来世界交通网中占有重要地位。随着中欧班列的开通,海陆联运、陆空联运网络的形成,西部开发和“一带一路”建设的推进,黄河流域所起的作用无疑会越来越大。发展科技文明的物质条件,在黄河流域也基本具备。

随着中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走向社会主义现代强国,人们对精神文明的要求会越来越高,人文资源的价值必定会越来越大。在这方面,黄河流域具有更大的、无法替代的优势。五千年的文明史在黄河流域留下了无数遗址遗物,相当一部分是中国乃至世界的唯一,价值难以估量,并已形成空前规模的产业和市场。

新的黄河文明的创建不仅是良好的愿望,而且有坚实的基础。在中华民族的复兴中,新的黄河文明应运而生。

黄河万古流,黄河儿女将不断创建新的文明。

黄河万古流,中华民族的母亲永葆青春。

(摘自中华书局《黄河与中华文明》     作者:葛剑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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