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艺术是“不是什么”和“是什么”（下）

马钦忠

三、视觉艺术作为……

13.我没用肯定句，而是一个假设句。作为一篇论文，当然要给出论点、论据。但我用省略号，是作为每个人都可以用××××等填充，以作为开放式的共享式假设。这是视觉艺术“是什么”的核心。

14.什么叫“视觉艺术作为……”？

《荀子》：“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越席床笫几筵，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

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都需要这样的“养”之成“礼”。物质生活的空间是我们住在其中，而生命精神住在哪里？在视觉艺术提供的视觉空间里。这个空间空旷无比，同时还要具有各种物品，它们是精神世界里的可视的生命用具。

贝尔廷（Hans Belting）的《图像人类学》提供了一种解释：人们追求这种图像就是期待“开口说话”。古埃及法老花巨资打造陵墓中的雕塑、图像、木乃伊，如此等等，布置的是“生的仪式，向活人讲述自己活着”。中世纪的族徽到贵族们为自己定制肖像，即是由代表家族“活着”到代表个体的特殊自我“开口说话”地活着[8]。人们花钱定制肖像挂在家里的文化缘由，就是把我们的“某种期待”放在这件作品里。比如说，你每每为日出前后的色彩颤动和冷暖交错的繁复不已激动，那种沉醉完全放在莫奈的《日出》印象里了。你的情绪波荡起伏、火焰熊熊，罗斯科的紅色和黄色抽象画面的涌动让你的期待“入驻家园”。当然，你有足够的金钱购入更是无可比拟的体验，不过，我们在博物馆或借助优质的印刷品感受着，同样可以满足这种期待的驻留。这便是我为这个标题填的空：“……生命的用具。”它们的伟大意义在于：唯一！

15.“生命的用具”是个体享用艺术图像的种种精神表征物，构成精神之家的各种用具。

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有一则这样写道：子夏读《书》已毕。夫子问曰：“尔亦可言于《书》矣。”子夏对曰：“《书》之于事也，昭昭乎若日月之光明，燎燎乎如星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弟子所受于夫子者，志之于心不敢忘。虽居蓬户之中，弹琴以咏先王之风，有人亦乐之，无人亦乐之，亦可发愤忘食矣。《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疗饥。”夫子造然变容曰：“嘻！吾子殆可以言《书》已矣。然子以见其表，未见其里。”颜渊曰：“其表已见，其里又何有哉？”孔子曰：“窥其门不入其中，安知其奥藏之所在乎？然藏又非难也。丘尝悉心尽志，已入其中，前有高岸，后有深谷，泠泠然如此，既立而已矣。”不能见其里，盖未谓精微者也[9]。

这即是我说的生命的用具的具体感受，不论处于何种境况，拥之而入极乐境界。只不过孔子的要求更高，还要见“精微”，那便是本雅明的“灵韵”了。但此之见“精微”一定是在享用时生成的，如马蒂斯说他的画作就是要给生命一把安乐椅，让你躺在上边冥想。因此，所谓“生命的用具”的意思是指精神空间的各种表征物，如同生活之家必须要有基本家具一样，锅碗瓢盆、服装鞋帽、床上用品，等等。生命的用具是指生命的各种表征图像，它们主要是人类共同拥有的被称为艺术史的各种经典作品。

夏加尔的一幅幅飞上天约会的情侣，让你的情感像系上一根根彩带。罗丹的爱的大理石之吻，让我们体会到什么是生命同在：一对苍老的男女的两只手紧握，让生死离别定格成跳动着脉搏的永恒。杜尚的艺术作品提供的是一个智者良善的破坏用具——砸向一切束缚我们的艺术枷锁。毕加索让你看人类玩块面、玩组合、折叠分解的视觉猜谜和解谜的追逐快感。康定斯基把基本色玩得精灵神奇，几何图形被他画成了视觉之诗。克利的作品如同一首首抒情歌曲，看着他画的城市夜景、自然风光、书写性的字符，体验着情绪波动的每一个振幅的或伤感或悠扬的空间节奏，用他的话说“用一根线去散步”。

……我们的生命中正是有了这种种的生命的用具，享受着一种充盈或者说“高峰体验”的存在。每个人的生命的用具都是不同的，因此他们汇集的图像构成各自的“生命之家”的风格。没有“生命的用具”的人的生活是枯燥的、贫乏的，正如你生活的空荡荡的家。那便贫穷到极致了，即使你物质上富可敌国，自我生命的时、空间还没有生成，因为你的生命之家空无一件用具，成了纯粹的造粪机器。

16.推论说明。（1）人类文明史文化史皆把视觉艺术文明的高低作为重要衡量尺度之一，证明的是生命享受精神最高自由性的愉悦，图像即是表征的物品。它们远远高于物质财富在生命中的地位。原因是它们为生命的精神时空贡献出了用具。（2）这种用具具有恒定性，有多少种这种恒定性的用具就表明人的生命品质的历史高度和丰富程度。生命的用具是公共的，每个人都可以由用具的影像组成他的个性化、特殊化的生命之家。丰富的有修养的人的内心生活的强大皆在于拥有这种生命用具的多样和富足。（3）视觉图像的观看分享是我们获得的重要途径；但看到了、了解了，还不是你的“生命的用具”，唯有通过体验、领悟转化为你自己的精神内容，才成为你的生命的用具。如你看马奈的《奥林匹亚》，空间的压缩、女主人公故意被艺术家塑造成为线条化的身体和闯入者的虚影、侍女的暗黑形成的穿透式的色彩关系，领悟到艺术家所带来的全新的观看新纪元——唯有如此的彻悟，它才成为你的生命的用具。（4）艺术的学习过程即是逐渐建立自己的种种生命的用具过程。从事视觉艺术的动手动思的协同工作，实在是一个非常享受的过程。许多写书法、临碑临帖到了一定的熟练程度，是一个充满快感和愉悦的过程，如同精神的健身操。很多被誉为艺术家的人多是这样的状况，而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把古典精粹艺术以心手并动的方式撷取为他们个人的“生命的用具”。成千上万的搞艺术的人，创造人类共享的“生命的用具”的概率几乎都为零，但还是一往情深，谜底正是他们美妙地快乐地享用着艺术史图像所提供的“生命的用具”。（5）艺术的创作过程更是享受和发现新的生命的用具的伟大过程。这个证明，我想：梅洛-庞蒂关于《塞尚的困惑》的论述是最好的例子。

在别人认为塞尚的作品是“喝醉了的掏粪工的画”的苦行者、病态人格，并惶恐不安，而同时“产生要画一种‘基于自然的画的念头”。他任兴之所至，以唯有他自己能把握的方式看世界。“他不在‘感觉和‘智慧之间设置沟堑，却在被感觉事物的自然秩序与思想和意识的人的秩序之间画出界限。我们感受事物，我们理解事物，我们与事物联结起来了，正是在‘自然这块地基上面，我们构建了科学。这就是塞尚愿意描述的真正的世界。”[10]从而，我们拥有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的“生命的用具”：“使色彩功能成为拥有深度或体积形式之物，显现‘世界是一个没有缝隙的体块，一个可以追溯的颜色系统，它的视角、轮廓、角度，以及曲线被刻写成类似线的力度，空间结构随着它的形成而充满动感。”[11]

我们完全有理由把塞尚看成是梅洛-庞蒂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缝隙的体块”的“生命的用具”，而塞尚的困惑就是为了人类社会创造了这样全新的“生命的用具”。当然，首先他自己是这个“生命的用具”的极度快乐的使用者。

17.成为“生命的用具”的三个要点：

（1）别人做过吗？如做过，它是否更好？好到什么程度？此所谓对比的生命的用具。（2）我感觉到了什么？打开脑洞？触动脉搏？（3）技艺和非艺门槛，高超技艺如何炉火纯青？如何清零技艺而成为妙趣天境？或者即是艺绝超感冠古今。

我想：我为什么会这样看作品、读作品呢？比如不同心情写不同字体、喜怒哀乐更会选对应的音乐。甚至于读科学书籍、哲学书籍、经济学书籍，思绪忽然开朗感到涅槃一般……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拥有感：由于这个物理存在的精神体让我在上面停留——“用具”之谓，如同精疲力竭躺在马蒂斯的“安乐椅”上！

而马蒂斯就是这样看待他的绘画的。记得1998年，我采访赵无极先生，他跟我说“最喜欢马蒂斯的颜色”，如此单纯却没底的深厚和透彻！我想：赵无极说的正是马蒂斯创造而为他所享用着的关于色彩的“生命的用具”！

这是每每遇到精妙绝伦的作品时的高峰体验！那种强烈的期待和驻留让我们不愿离去。甚至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依然清晰地浮现眼前。什么意思呢？我想：这是这件作品成了我的生命的某个情节的用具，而这件作品通过观看塑造了我的精神之家的情感事件。于是，这件特殊的“用具”生命化了特定的“自我”。

18.决定视觉艺术作品作为“生命的用具”的五项原则：（1）艺术无关乎真与假，而是关于生命意义终结的可能性，因此而有感染力。所谓模仿、表现、构造云云，都是二元论模式和二元反映论的余毒。（2）未来不能模仿。未来没有参照物。未来也无法推导。艺术就是在这个边界之“空”让生命“落地”，呈现出生命的可能性，以供社会众生享用。（3）艺术不是工具，但有工具的作用。艺术不是梯子，但有梯子的作用。（4）视觉艺术自由的生成永远在于个体生命自身的开启，不可让渡、不可交易；它只在生命的具体行程中生成。（5）视觉艺术给予我们智慧，但那是批判的质疑的冲击惯习的智慧、创新生命和展现生命可能性的体验的智慧、打开生命褶皱隐藏的另一个世界的未知的智慧。它是让生命站到时代制高点质疑的智慧！作为“生命的用具”的视觉艺术，驻足在生命中即是永远敞开着一扇未来的大门！

19.在我的感受世界，《尤利西斯》《追忆逝水年华》代表语言艺术的“生命的用具”：想象的神经根须在人类史上第一次如此深地扎根在词语的土壤里。這两大部小说，实际上可读性极差。有人说艺术是塑造自由的。那么你到这儿找到的是什么自由呢？阅读的线索展开的绵长和心理活动的极致延展完全把阅读的快感消解殆尽。比读康德和黑格尔及海德格尔还要艰涩。那么阅读的魅力源自何处呢？心的跳动的极致拉长、拉细，拉出它的跳动的故事，最终定格在字符的空间。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的用文字搭建的精神空间。《尤利西斯》是用一天的乏味出走和回家的枯燥的无聊之极，对应着古希腊的阿喀琉斯的归途，给你一个使用字符的生命的用具，考验着你的可能的情感追索的极限。《追忆逝水年华》给你的是词语与词语的心跳节律的振频和振幅的空间路径。因此，它们创造了一种让阅读感知走在纯粹词语上的“生命的用具”。

每个时代浓缩了若干件最经典的视觉艺术的“生命的用具”，逐渐汇聚成了当下生命感知空间的各种各样的物品。光影的颤动的瞬间凝结，印象派绘画提供了华丽的长廊。线的造型和色彩的典雅高贵的古典主义绘画用灰色的冷峻创造了寥若晨星的若干件永恒的作品。手的魔力般的助力和定点透视的最复杂、最精妙无比——委拉斯贵支向人类奉献了那唯一一件《宫娥》，仅这件作品就让多少人躺卧其意象空间而不愿往还，如马奈和福柯。

同样，新科技媒介的精彩作品也可以成为“生命的用具”。维奥拉（Viola）的经典代表作《五重奏》，以每秒384帧的速度拍摄，然后以正常视觉感受的帧幅播放，用综合成像的方式扩展“现在”，让我们“看见”思想直观的演出，提供了自然感知所无法达到的意识流动的细微变化的奇异妙境，为生命空间添加了新的用具。

艺术家拉扎里尼（Lazzarini）的作品《头骨》是用真人3D扫描，然后用软件拉伸、变形成为各种角度和比例的头骨形状。展览现场加上交互系统和固体材料的头骨雕塑。随着看者的走动，弯曲、扭身观看，头骨会对应变形。结果总是看不到你已知的试图用熟悉的方式去理解的图像。在这个过程，你的身体完全被一种陌生的观看带入全新的不可预判的感知行程。每个观看者与作品的互动都是不可重复的。这个“生命的用具”作为激发动力的契机，唤醒身体内在的力量，催生了身体内触觉空间的转换，把观者带入“极端陌生的意义域。”[12]

20.文字是用编码让历史的生命来来回回地穿梭时空。视觉艺术是给我们搭建了时空的路标和里程的刻度，让生命成了在空间体积中延伸出时间的家。想象一下没有视觉艺术史的人类文化，生命一下子没有了回溯往还的路标；从遥远的昨天一直到当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数字年表！这便是彻彻底底的家徒四壁了。

注释：

[8] Hans Belting， An Anthropology of Images， Translated by Thomas Dunlap，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00、P106.

[9] 韩婴著《韩诗外传集释》卷六，许维遹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72—74页。

[10] [法]莫里斯·梅洛-庞蒂著《眼与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42页、第46页。

[11] Veronique M.Foti， The dimension of color， The Merleau-Ponty Aesthetics Reader， Michael Smith， TranslationEditor，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93， P307.

[12] Mark B.N.Hansen， New Philosophy for New Media， the MIT Press， 2004， P206.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