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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诗的中医元素与构思心理
——从“诗脾”说开去

2021-11-08成天骄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脾脏语境诗人

成天骄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陈寅恪先生指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277作为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一方面,宋代中医学获得全面的发展,中央政府颁布248条与医学相关的政令,社会中下层士大夫同样对中医理论的学习及运用投入了大量的热情[2]。在如此社会热潮的推动下,中医学得以突破单纯的医疗领域,将影响深入到社会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有关中医与古典文学间的双向互动早已受到学界关注,研究涉及各个层面。如王毓红《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与中医——以〈文心雕龙〉〈黄帝内经〉为例》[3]从理论的角度探讨二者之间的同源与异质;蔡德龙《医文一家——文学与中医的双向互动》[4]则在文人思想、创作手法、文体结构等范围内考察中医和文学是如何相互影响的。可惜的是,在众多观照层面中,有关诗歌语词构成逻辑与中医之间的联系却从未被纳入视野,这为笔者的研究留下了空间。

“诗脾”是宋诗用词,经笔者对《全宋诗》进行统计,发现共存在32首涉“诗脾”诗,而在唐诗中这一词汇却并未得到使用。“诗脾”一词并非突然生成,而是中医学思维对文学的影响在一定积累后于诗歌中的表现。“诗脾”的形成过程及使用语境表现了汉语词汇形成发展的思维模式及文化场域内部的相互影响,具有代表性,同时又体现出宋代中医大发展潮流下对文学领域的渗透,具有典型性。“诗脾”因其深厚的文化内涵,得以成为一个文化负载词,显现出文学内部的发展变革动力源自社会场域的各个侧面,理解其内涵能够帮助加深理解宋代医学与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

站在文学本位的角度进行考量,“诗脾”释义为“诗思”。在古典诗论中,诗歌创作的构思心理历来都是讨论的重要部分,如刘勰《文心雕龙》中的《神思》篇专门讨论构思在文学创作中占据的位置,认为“文之思也,其神远矣”[5]246。现代学界同样重视对传统诗歌思维过程的考察,如周裕锴先生在《宋代诗学通论》[6]中探究宋人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的思维模式。然而笔者在众多的研究中,却并未见将“诗脾”一词在表达与解释诗歌构思心理方面的作用纳入视野。与其说“诗脾”一词在宋代才开始大量出现,毋宁说对它的使用可以作为宋诗独特构思风格下的一例实用表征。从理解宋代诗学的角度考虑,“诗脾”具备文学意义上的独特阐释空间。

一、医文互动影响下的构词心理

(一)形成过程:从“诗人脾”到“诗脾”

《全唐诗》中虽无“诗脾”一词的用例,但在诗歌中将“诗”与“脾”这两个概念相联系,却是源自唐人贯休《古意九首·其四》:“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7]24“诗人脾”作为偏正短语,由“诗人”与“脾”两个部分组成,其中“诗人”为修饰中心词“脾”的定语,结合全诗“诗人脾”释为“诗人的脾脏”。经笔者统计,在《全宋诗》中共有四处用例,分别为方岳《豆苗》中“晚菘早韭各一时,非时不到诗人脾”①,连文凤《参寥泉》中“寒泉不浸诗人脾,漫乞山僧泼春茗”,高登《偕学子游都峤》中“()气知多少,凄入诗人脾”,吴潜《谢惠计院分饷新茶》中“不惟散满诗人脾,还入灵根茁苕颖”,均与贯休句同义,释作“诗人的脾脏”。值得一提的是,综观以上用例可发现,“诗人脾”在整句中的成分均作宾语,将其分别作为“到”“浸”“入”“散满”等动词的宾语,可以明显看出诗意所要强调的是“诗人脾”的场所性质。

与“诗人脾”相比,“诗脾”无论在使用频次还是涵义上都有所增加。从数量统计上来看,《全宋诗》中“诗脾”的使用量是“诗人脾”的九倍之多。在语义上,尽管同为偏义短语,一字之差却造成了意蕴的含混。“诗人脾”中“诗人”作为修饰定语,其涵义是固定且明晰的,作为中心词的“脾”指人的脾脏。绝大部分情况下,“诗脾”之释义与“诗人脾”相同,甚至在整个语句上也可看出直接用自贯休句,如朱熹《题清虚庵来月轩》“离绪几多无著处,不堪清气入诗脾”,萧立之《赠周材叔能画号苍厓》“闭门磐礴天耆定,往往清气流诗脾”。也有虽用法不同,却仍可作“诗人脾”解,如林稹《冷泉》“一泓清可沁诗脾,冷暖年来只自知”,胡仲弓《为续雲赋》“折芳归艺圃,剩馥入诗脾”。然而对“诗脾”的解释绝不局限于此,杨万里《仲良见和再和谢焉四首·其一》:“未惜诗脾苦,端令鬼胆寒。吾才三鼓竭,君思九江宽。”“诗脾”在这里与后文作者的才、思相联系,被明确赋予了文学上的阐释空间,显然不能仅仅以“诗人的脾脏”作解。“诗脾”与“鬼胆”对仗,指诗人作诗的思维。整句意为“不惜诗人的思虑之苦,写出来的诗能够让鬼胆寒”,如此方能与后文“吾才”“君思”相对应,“诗脾”在这里指的是诗歌创作的构思过程。

然而从实例来看,“诗思”仍不能解释全部用例,如欧阳澈《春日书事》“暖力著人添醉圣,韶华入眼逼诗脾”,“诗人的脾脏”在此已显然不通,但“诗思”同样欠缺意味,美好的风光进入诗人的眼底不仅仅可引起诗人之思,更直接引发的应是诗人心底的情感。“诗脾”在此解释为“诗情”似乎更加合适。不论是思还是情,作为句中成分,“诗脾”的作用不再仅仅是动作发生的场所,而更强调其具备的功能性,而这种功能又与人体精神领域的思维、情感挂钩。脾脏作为人体器官,与心脏、肝脏、肺脏、肾脏共同构成人体最重要的五个器官,即“五脏”,是具体实在的物质存在。而在“诗脾”的构词与使用过程中,脾脏的功能不仅与人的精神发生了联系,甚至本身都可作为思维、情感的抽象存在。想要完善“诗脾”的解释以及弄清“诗脾”这一构词产生的缘由,首先还是需要回到“诗人脾”的起源,必须阐明脾脏作为身体的内脏器官,是如何与人的精神发生联系,进而进入诗歌领域的。

(二)含义重构:诗脾、诗思与诗情

《黄帝内经》云,“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8]57,“中央生湿……在藏为脾……在志为思”[8]20。脾藏意与脾主思的概念源自《黄帝内经》,属于传统中医的重要理论。“‘脾藏意主思’既是‘五神藏’理论的核心概念, 也是情志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9]传统中医认为,人的意与思均是人体物质器官的后天产物。《灵枢·本神》曰:“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虑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10]150思维活动源于物质器官的生成。从生理的角度来说,脾脏对人的精神也确实存在一定的影响效果,营养物质被吸收进体内后,通过脾胃的作用转化为水谷精微、津液等养分,并通过脾胃的“升清”运输至头部,对其供应营养,以保持人体正常的思维运转[11]。在这样的中医思维下,脾脏成为统摄意与思的器官,生理上的异常则会影响到思维精神层面。脾脏的功能如果受到损害,则会影响精神,导致神思恍惚、健忘、抑郁、痴呆、癫痫等病状[12]113-130。

意与思均产生于脾藏,却具备不同的内涵所指。根据现代中医心理学研究,脾所藏之“意”的具体内涵为人的记忆、思维功能,皆属于认知心理学的范畴;而“脾主思”中的“思”,则是人之喜、怒、忧、思、恐等情绪,属于情绪心理学的范畴[9]。从语言文字学的角度来说,“思”在情绪上之含义偏向于“忧”,可释为忧愁、忧伤。《尔雅·释诂》曰:“伤、忧,思也。”[13]79然而“忧”只是人类情绪中的一部分,“脾主思”的情绪内涵不仅局限于“忧”,还具备更广泛的所指。虽然脾之“思”在基本的感情色彩上更偏向于“忧愁”,然而在感情生发的功用上,相较于其他情绪而言,“思”具备更基础的地位。七情中的其他六种情绪都是通过思虑而产生,“肯定、积极的刺激通过思则会表现出来喜;否定、消极的刺激通过思虑后则表现出来悲或怒等”[14]。因而从更基础的层面来说,对“脾主思”的阐释应不仅局限在脾脏对人“忧”感的控制上,可以说在复杂的人类心理中,脾脏的功能作用是整个情绪变化产生的基础。

“诗脾”的两重涵义与“脾藏意主思”分别相对应,首先是“脾藏意”所导向的诗歌构思的环节,即诗歌创作的理性思维过程;其次是“脾主思”机制产生的引发诗歌创作的各类情绪情感;最后在形而下的意义上,诗脾即引发诗思、诗情的脾脏器官。综上所述,“诗脾”一词具备三重涵义:一是诗人之脾脏,即感情及思维生发的场所;二是诗思,指诗歌创作的构思;三是诗情,为引发诗歌创作的心理情感。

中医学为脾脏与人类思维心理层面的结合提供了理论基础,而整个中华传统文化场域内的医文互动现象成为“诗脾”构词产生的大前提。中医学与文学不仅在产生基础上具备同源性,还存在思维方式上的同质性,显现出中华传统文化中文理与医理的统一性。“中医学在本质是哲学化的医学,在中医理论体系的形成和发展中,气一元论、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等哲学思想起到了构建框架的关键作用。”[15]5对两个领域分别进行历时性的考察可见,从语词构成到理论批评,在各个层面上都可看到二者之间的互动。在文学领域,“脾”在三国时期繁钦的《繁休伯与魏文帝笺》中最早出现在诗歌“栖入肝脾,哀感顽艳”[16]565当中,同时期还有甄皇后的《塘上行》“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17]406,忧思之情会伤害到心肝脾等器官。到了唐代卢仝的《与马异结交诗》“唯有一片心脾骨”[18]4383中,情感已经突破了单纯的“忧”义,代指交友双方之间真挚的友情,具备了更复杂的内涵。晋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在体裁上确认了诗歌与脾脏之间的关系:“脾气盛则梦歌乐。”[19]162在古典诗歌理论中,诗、乐、舞本就是三位一体之关系,脾脏会影响人的情感与思维,进而与诗歌创作发生关联。在这样的文化心理认同下,“脾”得以与“诗人”相结合,“诗人脾”成为诗人创作思维过程与情感生发阶段的场所。而“诗人脾”到“诗脾”的转变,则是对这种场所的侧重转移到对本身思维及情感生发功能的强调。

(三)脾脏独胜:五脏的不同内涵

值得一提的是,除心、脾之外的其他三个脏器却极少有此构词,经笔者检索《全宋诗》,肝脏仅《木犀·其三》“清逼诗肝巧斫锼”、《度剑有日高永康以诗送行次韵》“春风迸诗肝”、《谢崔象之示诗稿》“独落诗人肝”3例,肺脏仅《李监饷四物各以一绝答之·土瓜》“久觉相如诗肺渴”1例,肾脏则无此构词,唯一特殊的是“诗心”共29例。

与肝、肺、肾相比,“诗脾”的大量存在具备较强的特殊性与典型性,存在某种催生其产生的内部规律。在“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8]13的理论中,肺、肝、肾的功能同样涉及形而上的层面,而产生入诗结果不同的原因则是其所对应的具体精神层面内涵的差异。“‘魄’多指那些与身俱来的,本能的,较低级的心理活动;而‘魂’相对于‘魄’多指那些非本能的,较高级的心理活动……‘志’的含义较多,大致相当于现代心理学的意志、记忆、情绪、情感。”[20]42-43与脾脏相比,肺与肝所主导的心理活动层次相对较低,还未进入可以进行文学思维的阶段。而肾所主之“志”又太过复杂,在古人对诗歌的认识当中,“志”是具备多重含义所指的概念,早就脱离了单纯的诗歌构思阶段。“诗言志”,“志”最主要代表诗歌中所蕴含的政治、伦理方面的内容,同时也可以用于诗人私人情感的表达。因此,如果用“志”或肾来代指诗思、诗情,则容易产生歧义,也不符合古人对“志”的普遍认识,在对“诗肾”的选择上,医学思维让位于文学本位的认识。

而相对较为特殊的“诗心”一词,从使用数量上来说几乎不输“诗脾”,甚至从整个中国古典诗歌的范围来看,“诗心”的使用频率要远远高于仅在宋代作为流行词汇的“诗脾”。从语词释义来说,“心”在古典文学中代指情感与思维较为常见,“诗脾”较之更为偏涩。然而“诗脾”的使用语境相较“诗心”具备一定的特质,可以明显看出是特殊创作思维下的产物,这也是导致“诗脾”在宋代不逊于“诗心”的原因,以下笔者将对之进行论述。

二、“诗脾”的使用语境及其文化哲学意义

与“诗脾”在诗歌表达中内涵的复杂性相似,宋人对其的使用语境同样显现出一定的特殊性与典型性。作为文化负载词,“诗脾”一词具备深厚的文化意涵,而在宋代诗学与中医理论背景的观照下,这种特殊性同样呈现出民族集体文化的充分积淀,证明了文化负载词所具备的强大承载力。一体两面,在特殊条件下对“诗脾”进行反复的使用正好强化与巩固了宋人本身对自我诗学理论的实践与认同,而对于当今学界来说,探讨“诗脾”用法的特殊性也在帮助理解宋诗内涵与特质的过程中起到了以小见大的作用。

(一)脾与水——中医功能认识影响下的特殊语境

笔者通过对《全宋诗》检索出的32处用例进行归纳,将“诗脾”的使用语境分为以下几大类:

1.与饮品(酒、茶、汤)相关

(1)《似仁泽宗芑》:“凉生开酒量,香妙醒诗脾。”

(2)《中秋雨》:“举杯吞寒光,流入诗脾肝。”

(3)《春日书事》:“暖力著人添醉圣,韶华入眼逼诗脾。”

(4)《次韵章太博迁匠丞不入·其三》:“解颐鼎鼎得匡来,净洗诗脾万古埃。何以报君青玉案,谁其醑我紫霞杯。”

(5)《苍玉洞分韵得浅字》:“聊持一樽酒,陟此云外巘。流香入诗脾,汲影漱清浅。”

(6)《夏日陪杨邦基、彭思禹访德庄烹茶分韵得嘉字》:“闭门积雨藓封径……山童解烹蟹眼汤,先生自试鹰爪芽。清香玉乳沃诗脾,抨纸落笔惊龙蛇。”

2.与风、雨、霜、雪相关

(1)《柳轩雪夜》:“但觉诗脾两清绝,可劳骚客赋招魂。”

(2)《武康主簿吴挽诗》:“风花摇切梦,梅雪照诗脾。”

(3)《茶·其三》:“才看云脚如丝动,便觉诗脾作雪清。”

(4)《谢林簿遗庐阜茶芽·其一》:“砖炉石铫自烹吃,清落诗脾作雪花。”

(5)《游濂溪》:“雪我酒肠霜诗脾,此身疑在神仙境。”

(6)《春雪》:“一转阳和回土脉,十分清气入诗脾。”

(7)《僧惠澄从余学诗》:“急唤清风下佳树,尽吹尘土出诗脾。”

(8)《汪发疆中见遗佳篇笔势高妙且从仆求诗以归辄为此数句》:“落落湖边松,浏浏松下风。泠然入君怀,萧飒诗脾中。”

3.与河流、湖泊相关

(1)《拟上舍寒江动碧虚诗》:“江远澄无底,秋深分外寒……诗脾觅句难。”

(2)《行藏》:“千古常经川上水,莫将闲气动诗脾。”

(3)《仲良见和再和谢焉》:“未惜诗脾苦,端令鬼胆寒。吾才三鼓竭,君思九江宽。”

(4)《送龙孝梅过上海及见郊外巨室》:“五茸三泖在指头,收揽万象归诗脾。”

(5)《冷泉》:“一泓清可沁诗脾,冷暖年来只自知。”

(6)《葛井涵秋》:“寒波清冽不受暑,主人爱取沁诗脾。”

4.与月相关

(1)《云关观月》:“夜半衰翁犹独坐,清光吸尽入诗脾。”

(2)《八月十四夜对月》:“片月耿层空,清气入诗脾。”

(3)《题清虚庵来月轩》:“夜吟唯觉月来迟,正忆先生独坐时。离绪几多无著处,不堪清气入诗脾。”

(4)《跋刘敏叔画杨诚斋先生探梅图二首·其一》:“寿骨劲如霜后雪,诗脾写出月中梅。”

5.与气味相关

(1)《十日菊为子昂寿》:“谁云清香减,清香在诗脾。”

(2)《为续芸赋》:“折芳归艺圃,剩馥入诗脾。”

6.其他

(1)《世之咏物者采春花而落秋实余欲矫其失作冬果十咏·其六·椑》:“长卿消病久,清冷慰诗脾。”

(2)《出山追述所见》:“清秋非但入诗脾,挽向溪山深处去。”

(3)《赠医官吴将使》:“江湖未遇医治手,烦向诗脾谩一针。”

(4)《次韵弟观到蔡峰庄》:“未宜回首林丘旧,剩把诗脾厌翠微。”

(5)《玉梁道中杂咏·其一》:“尘坌不可奈,飘然入林坰。稍觉道心胜,渐至诗脾清。”

(6)《赠周材叔能画号苍崖》:“闭门磐礴天耆定,往往清气流诗脾。”

其中河流湖泊为水,风、雨、霜、雪均由水经过物理变化而成,可看作水的另一种形态,饮品为液态,因此这三类又可共同划归为与水相关的使用语境,最终可得表1:

表1 “诗脾”使用语境表

由表1可见,“诗脾”在使用时与水相联系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由此可以发现“诗脾”使用语境的特异性,即通常被放置于与水或水性物质有关的语境中。换言之,在宋人的诗歌构思及文化思维中,“诗脾”与水之间具备相关性。而要对之进行解释,同样需要进入广阔的文化场中探究。

中医学认为脾主运化、统血与升清。“脾主运化”指脾脏负责人体内液态物质的代谢、消化与吸收。“《素问·经脉别论》云:‘食气入胃,散静于肝……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津四布,五经并行……’。《素问·厥论》曰:‘脾主为胃行其津液。’明确指出脾气散精,运化精微和输布津液。”[21]“脾主统血”则是因为脾脏会影响到血液的运行,人体内的血液正常循环全依赖脾气的调控[22]。作为体液的一部分,血液无疑可视为人体内水液的重要组成。从某方面来说,“脾主统血”与“脾主运化”具备一定功能上的重合,因而从功能指向上观之,人的脾脏天然与水存在关联。最终这样的中医文化心理影响到诗歌创作层面,受医理启发的诗人们将二者相联系,创作出具备独特审美性的诗篇。

(二)脾与气——传统哲学思维影响下的特殊语境

“诗脾”的另一特殊使用语境是与“气”相联系,其直接来源为贯休句,而宋诗中的使用方式也多与之相似,如“往往清气流诗脾”“莫将闲气动诗脾”。值得一提的是,从“气”本身涵义来说,诸多用例又可视为对“脾与气”的变体。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气、氣,古今字。自以氣为云气字,乃又作饩为廩氣字矣。气本云气,引伸为凡气之称。”“气”有“云气”“气象”“节气”等义[23]32。《朱子语类》中,气所构成的复合词可以分为理学概念、天地间的自然概念、人的生理功能征兆、人的精神状态及诗文风格、人的性格情感及品格等方面[24]。从这一角度来说,与“水”相关的使用语境均可视作“气”的变体,气味类语境如“谁云清香减,清香在诗脾”也同样如此。

“诗脾”与“气”的大量使用源自中华传统哲学中的“气”思想。作为中华传统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古人“同源同构互感”②的思维模式下,“气”成功进入到医学、文学领域。在中医的理论体系中,“气”是人体的根本元素,掌控人的生老病死[3]53。《释名》曰:“脾,裨也,在胃下,脾助胃气,主化水谷。”[25]28脾脏的第三大功能“脾主升清”正显现出脾脏与人体之“气”的关联。“脾胃……在气化功能方面互相配合。脾主生清气,胃主降浊气。”[26]45脾脏所“升清”的正是人体内的清气。而“脾主运化”理论同样与“气”有关,脾胃不仅将所吸收的物质转化为营养,还负责通过“脾气”将其运输到身体各处[26]。水谷精微与“气”一起通过脾脏在人体内运化传输。

文学领域中的“气”同样常见,自曹丕首次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气论后,“气”成为文学中的重要概念,涉及文学创作的各个方面。宋代理学兴起,理学家们对“气”及文学与“气”关系的认识极大影响到诗歌创作。在哲学思维的影响下,对“气”的阐释在两个领域内显现出活跃的医文互动。“韩愈曾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对此,曾国藩从‘胃气’学说阐述说:‘大抵文字虽极刚劲,然须有宽博深恳之意寓于其中,使其神气有余于笔墨之外。正如岐黄家论脉,必有胃气相似,即所谓蔼如者也。’”[4]56对“气”的运用突破了学科界限,在这样的文化场中,真正重要的不是“气”在医学或文学中的含义具体所指,而是医生或学者在各自领域内对“气”进行使用的文化现象,并使“气”的概念在这样的使用中发生阐释的交互。从“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开始,将“气”与“诗脾”相联系在构思心理上源自对脾脏与“气”之相关性的认识,而又恰好契合诗歌理论中对“气”概念的偏好,最终造成了这一特殊使用语境的大量出现。

三、“诗脾”蕴含的宋诗构思心理

“诗脾”的特殊释义与使用语境背后所呈现的是古人内蕴深厚的深层文化心理。需要强调的是,对诗歌语词的研究最终仍要回归到文学本位中去,在这样的立场下,宋人对诗歌的体悟起到关键作用,对“诗脾”的阐释与使用的特殊语境反映出宋人独特的诗学思维。作为诗学实践,“诗脾”同样从反面形塑与巩固了宋人的诗歌创作观。当“诗脾”作“诗思”解时,指诗歌创作的构思过程。作为艺术思维的重要构成,宋人对诗歌的构思具备深厚的体认,并在对“诗脾”的具体使用语境中暗含了这种认识。

(一)观物:物我交融

诗人对世界的观察或者说诗人对世界的审美观照是诗歌构思发生的前提与基础。对“物”与“我”之间的统一与融洽的追求一直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内容,如《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27]88、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等。宋人对自我与宇宙关系的体认同样追求“在静穆的观照中将自己的生命与宇宙生命打成一片,从万物的生机中获得一份生命的欣悦”[6]318。在艺术创作时认为艺术家与审美对象需要高度融合,如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28]3160当忘却自我,将注意力完全投射到所画之竹上时,最终得以达到“身与竹化”的理想状态。“诗脾”的使用语境显现了宋人在诗歌构思时实现物我交融的努力。如“才看云脚如丝动,便觉诗脾作雪清”,作者的诗思如同雪一般无比澄澈,如同镜子般,将外物映照在内心,物我之间的交流毫无阻碍。“物我交融”在与“气”有关的使用语境中最为明显,“片月耿层空,清气入诗脾”中的“气”既可看作自然界的抽象显化,又可视为人体内的物质存在,诗人和自然通过“气”化为一体,“气”得以成为沟通主客体的桥梁。

值得一提的是,对“诗脾”的使用可以成为中西方文论之间比较的一个观察维度。本体的情绪被投射到客体上,主客体间的不断交互充满了生机与能动性,而这种审美机制正是西方文学理论中的“移情”。朱光潜先生认为,移情是人将所观察到的无生命物看成有生命的东西,并与之发生情感上的共鸣[29]584。关于中西古代文论中的移情现象之相似与异质,学界已有大量研究,“移情”的审美发生机制恰恰符合宋诗对“物我融合”的追求。在审美移情中, 物与我之间的绝对界限被打破,二者之间互相交融,最终成为统一体[30]。同时在对审美主体的要求上,传统古典文论与西方“移情”说都追求“在审美过程中,首先要求主体排除一切功利目的对客体进行凝神关照”[30]99。如《文心雕龙·神思》:“贵在虚静,疏沦五藏,澡雪精神。”[5]247宋人葛立方云:“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31]500强调在观照外物时保持自身澄明的心境,采取几乎类似禅定式的静观态度。在这一方面,“诗脾”与“水”有关的使用语境几乎可以看作《神思》篇的变形,如“一泓清可沁诗脾,冷暖年来只自知”“寒波清冽不受暑,主人爱取沁诗脾”,与“澡雪精神”相似,诗人之“脾”被纯净之水洗涤后自然丧失“机心”,进而达到了澄澈无暇的境界。

(二)感兴:物兴我情

当诗人对世界的关照处于“以我观物”状态时,在构思上也自然会偏向表达情绪对外部世界的感应,此时情感成为关注的中心。“在中国古代诗学体系中,‘感兴’是创作论的核心范畴,同时也最能集中地体现中华美学的民族特色。”[32]《文心雕龙·物色》:“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5]410宋人同样重视“感兴”这一诗歌构思的发生机制,杨万里《答建康府大军库监门徐达书》:“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33]2841苏轼《南行前集叙》:“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凡与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34]323在对“诗脾”的使用过程中宋人显现出对“感兴”诗思模式的强调,如“凉生开酒量,香妙醒诗脾”“千古常经川上水,莫将闲气动诗脾”,诗人因外物而“动”,产生了诗歌创作的情绪,对“诗脾”一词的使用正显现了宋人对“感兴”的偏好。

值得注意的是,宋人的“感兴”论相较前代具备更多的内涵,特别强调创作者的主导地位。恰如周裕锴先生所说:“诗人并非被动地依赖外物的感发,诗人主体的精神人格在感物中起主导作用。”[6]326如杨万里《应斋杂著序》:“至其诗,皆感物而发,触兴而作,使古今百家、景物万象皆不能役我而役于我。”[33]3340“诗脾”的使用语境同样体现了这种主体意识,具体在于多将其与“入”“归”“在”等动词搭配使用,如“一转阳和回土脉,十分清气入诗脾”“五茸三泖在指头,收揽万象归诗脾”,感于外物产生的情绪最终要归入“诗脾”受诗人的掌控。

(三)妙悟:诗出天然

当诗人产生创作的情感后,需要创作灵感的帮助才能最终形成作品,而宋人对这种灵感的认识则偏向于“妙悟”,正如严羽《沧浪诗话》指出:“诗道亦在妙悟。”[35]12关于妙悟的认识,陈伯海认为:“总之,‘妙悟’的特点在于不凭藉理性的思考而能够对诗歌形象内容的情趣韵味作直接的领会与把握,这种心理活动和能力便构成了诗歌创作的原动力。”[36]172而施惟达则表述为:“诗歌的审美艺术思维……是‘不涉理路’。…‘不涉理路’指出了妙悟活动不假推理、凭借直觉的特点。”[36]172总之,宋人认为妙悟的产生并不是苦心搜冥的产物,而是出于天然,“诗本无形在窈冥,网络天地运吟情。有时忽得惊人句,费尽心机做不成”[37]。通过妙悟产生的诗歌才最贴合自然,达到类似姜夔提出的“自然高妙”的境界。

“宋人既认为诗的本质为宇宙的逻辑同构,因此总是相信有一种名叫‘诗’的东西,蕴于天地混茫之间,藏于寂寞杳冥之境。”[6]328在宋人的哲学思维中,妙悟是“诗”由无形之态转为口中吟咏、写于笔墨的形而下状态的途径。将诗歌的本质视作无形之物、获得诗歌的途径视作无所用意的结果的思维模式恰与“诗脾”的用法相似。天地之“气”同样无形无质,诗歌可视作“气”的形态之一,“清气”浸润人之“诗脾”和妙悟的产生一样,并不是诗人能够通过辛苦搜冥、主动追求得到的,而是完全出自天地自然的生发,这正是诗歌妙悟的结果。

四、结语

文学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中华人民对本民族文化的体认却并不仅仅局限于文学领域,在文学之外还有更广阔的文化场。在当下提倡发展传统文化的新时期,如何从宏观把握文化的立场上去进行文学研究,以帮助国民加深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是崇高而又艰巨的使命。“诗脾”一词的特殊内蕴及与宋人诗思的关系历来受到忽视,其释义诗思与诗情源自中医学对脾脏“脾藏意主思”的医理认识,而其使用语境往往与“水”和“气”相关则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符合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心理。其构词产生心理与使用的具体语境,是脾脏构词数量相对于其他四个脏器得以胜出的原因,同时显现出中华传统文化场内部的学科互动。最后在诗歌创作的构思中,对其深入分析有助于理解宋人诗歌创作的思维模式,进而加深对宋诗独特风格的体认。

注释:

①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除特殊注明外,本文所引宋诗均源于此版,不再出注。

② 葛兆光把这种中国古代思维称作“同源同构互感”,意思是说,“在古代中国人的意识里,自然也罢,人类也罢,社会也罢,它们的来源都是相似的,它们的生成轨迹与内在结构是相似的,由于这种相似性,自然界(天地万物)、人类(四肢五脏气血骨肉)、社会(君臣百姓)的各个对称点都有一种神秘的互相关联与感应关系”。葛兆光,《众妙之门——北极与太一、道、太极》,《中国文化》,1990年,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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