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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以前的汉语白话欧化考察
——以官话译本《天路历程》为例

2021-11-08马永草

关键词:西海官话译本

马永草

引 言

欧化在现代汉语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刁晏斌立足于百年汉语发展史指出,在现代汉语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欧化的思想与实践伴随始终,并且作为一个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百年汉语的基本面貌、精神和走向。[1]以上是着眼于现代汉语发展历史形成的认识,有学者立足于翻译也得出了同样的认识,比如朱一凡认为,欧化可以说是现代汉语最为显著的特点之一,欧化汉语也称为“翻译体”,是在翻译文学影响下产生的新表达方式和句式的总称。[2]长期以来,人们比较一致地认为汉语白话欧化始于“五四”时期。贺阳对此有以下总结性的表述:“现代汉语书面语的面貌在五四到40年代这短短的几十年间便已基本形成,绝大部分的欧化语法现象也都是在这个时期内产生并流行开来的,因此对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的考察和研究来说,五四前后及以后的一二十年无疑是最为重要的时期。”[3]23

一般认为,欧化源于翻译。关于我国的翻译活动,张永中认为,从周朝至“五四运动”的近3 000年间,共经历了3次高潮:第一次是东汉至唐宋的佛经翻译,第二次是明末清初以科技翻译为主的翻译活动,第三次是鸦片战争后至“五四运动”前的西方政治思想和文学作品翻译。[4]由此可见,包括西方传教士译介在内的汉语与印欧语的接触在“五四”以前颇为重要,而这也很容易促使彼此语言发生相应的发展变化。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和认识的逐渐深化,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不同领域的学者对汉语白话欧化的起点形成了不同于以往的认识,即要早于过去认定的“五四”时期。比如徐时仪指出,汉语与印欧语言的接触导致了汉语的两次欧化,尤其是西学东渐的第二次欧化,在某种程度上是文白转型的一个重要外因,促成了汉语文白消长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汉语的第二次欧化可以上溯至近代西方来华传教士翻译的传教读本。[5]从事近代文学研究的复旦大学袁进教授指出,早在“五四新文学”问世之前,运用类似于现代汉语的欧化白话文创作的文学作品已经存在,除了戏剧目前尚未发现外,小说、散文、诗歌等各种文体都已进行了颇为有益的尝试。在西方传教士的支持下,它们在语言形式上走得比早期新文学更远,在欧化程度上有的作品甚至超过了早期新文学的作品。[6]翻译学界的学者也有基本相同的认识,比如陈历明指出,通过梳理传教士16世纪以来在中国传教时留下的各类历史文本,可以发现欧化白话并非起源于清末民初,而是明末清初,并与传教士的翻译和写作有着极深的渊源。[7]

英国传教士宾为霖(William Chalmers Burns)于19世纪60年代翻译的《天路历程官话》和《续天路历程官话》(1)一般将《天路历程官话》和《续天路历程官话》合并简称为官话译本《天路历程》,在不影响表义的情况下,后文统一称为“官话译本”。被认为是早期欧化白话文本的典型代表之一。对此,黎子鹏有明确的表述:“这部作品(笔者按:指官话译本《天路历程》)不仅体现了译者汉语的融会贯通,更能清楚反映以英语为母语的译者使汉语欧化的痕迹,着实是研究晚清官话、汉语的演变,以及二十世纪白话文学源头的极佳范本。”[8]袁进更是直接指出,《天路历程》的白话译本是中国最早的新文学形态的小说雏形,宾为霖的白话译本有了欧化的语法。[9]就笔者目力所及,目前对官话译本中欧化语法现象进行专门讨论的只有两篇论文,一是比较详细地讨论了译本中第三人称代词和“被”字句的欧化现象,[10]另一篇则以举例的方式进行了较为粗略的说明。[11]这些研究的成绩值得肯定,但同时也存在一些不足:一是不少事实尚未涉及,如“在+时间名词”用于句首等;二是对一些现象的描写、分析和解释不够深入,比如译本中并列连词的使用情况等。总之,这些事实本身都非常值得详细考察和全面总结,本研究中我们做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

本文建立以下几个对比、参照项,通过它们之间的相互比较,找到并呈现官话译本的欧化表现:其一是以《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为代表的传统白话,其二是官话译本《天路历程》同一原作的1983年的西海译本(2)1983年译本是西海翻译的,我们称之为西海译本,其中有不少明显和集中的欧化语法现象,本文将其看作成熟的欧化白话的代表。通过对比官话译本和西海译本中某种现象的具体表现,有助于对前者的欧化状况和特点形成更为清晰的认识。官话译本只有13万余字,为了进行更精确的对比,在保证文本内容相对连贯的基础上,我们分别从《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中抽取了字数大致相同的样本,前者为第十五至第三十二回,约13.4万字,后者为第十四至第二十三回,约13.8万字。西海译本约17.5万字,如果从中抽取与官话译本相同容量的文本,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内容的完整性,不便于对两个译本中相互照应的内容进行比较,因此,我们用的是完整的西海译本。,其三是英文原作。为了节省篇幅,文中例句出处均采取“《文本的首字》(第X回/部)”的体例格式。

一、连词的欧化表现

现代汉语中,名词性成分(包括名词、名词性结构)并列时,往往要使用连词。这与汉语中的原有用法存在一定差异,且与欧化有密切关系,这样的情况早在官话译本中基本就成为常态,以下就此进行考察与讨论。

(一)各文本中并列连词的使用情况

高名凯在考察“传统”汉语中表达并列关系时所采取的手段的基础上,得出如下结论:“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汉语语法的一个特色,就是一般汉语的词语或句子常常不用连词而自己却连接了起来。”[12]400贺阳也有同样的认识:依照汉语原有的习惯,两个或多个词语构成并列结构时,虽然可以用“和”“与”“并”等连词来连接,但更常见的是不用连词,只把这些词语排列在一起。[3]146-147

通过考察《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中名词性成分构成并列结构时连词的使用情况,我们证实了前引看法。《红楼梦》中,这种情况有530例,使用连词的仅97例。(3)本研究统计的数据不包括相同并列成分(词语或结构)复现的情况。例如:

(1)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第二十一回)(4)集中讨论某个文本中的某种现象时,所引例句省去“《文本的首字》”。

例(1)的名词性并列结构有两个并列项,二者之间使用了连词。两项并列时,并列项之间也可以不使用连词,而使用标点(笔者按:这里的“标点”指的是我们选用的点校本中的用法。下同);还可以两种手段都不用,比如下文的例(3)。如果说专有名词在形式上比较简单,那么下面的形式要复杂一些:

(2)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望。(第二十五回)

例(2)是3项并列的,前两项之间使用了标点,后两项之间使用了连词。3项并列时也有各项之间都使用标点的,比如下文的例(4)。

相对于使用连词而言,没有使用的要多得多,共433例(包括使用顿号等标点符号连接的),是前者的近4.5倍。例如:

(3)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第十八回)

这是指人的情况,指物的名词性成分并列时也有同样的表现。例如:

(4)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第十九回)

例(3)和例(4)是2个和3个名词性成分并列的用例,也有4个、5个甚至更多名词性成分构成并列结构的。例如:

(5)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第三十一回)

由例(1)至例(5)以及《红楼梦》中的其他用例可知,同类事物(包括作者认为同类的人或物)并列时,无论并列项多与少,都可以不用连词连接。

《儿女英雄传》中,名词性成分构成并列结构的有483例,使用连词的有160例,没有使用的有323例。这两种情况的内部表现与《红楼梦》基本一致,以下各举1例:

(6)这其间,邓九公见了安太太合张姑娘,自然该有一番应酬。(第十七回)

(7)便吩咐在山寨里备了一口大猪,一牵肥羊,一大坛酒,又置买了一分香烛纸锞,着人先送到前途等候。(第二十一回)

类似例(6)那样只有1个名词性并列结构并且并列项之间使用了连词的较为多见,可以看作“常式”,与之相对,下面的用例显得比较“极端”:

(8)你回去可就把二婶儿合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合包袱送了来,可别交给外头人,就叫孟妈儿合芮嫂两个来。(第二十回)

例(8)有3个名词性并列结构,并且每一个都使用了“合”,这样的情况比较罕见。

官话译本中,名词性并列结构有394例,使用连词的有213例。例如:

(9)又对心慈和非比道:你们该当恭敬和顺丈夫。(《续》卷五)

(10)他们到了门口儿,听见里头有几个人说话的声儿,他们就细听,听见提起女徒的名字,和他的事情。(《续》卷二)

例(10)中,指物的偏正短语“女徒的名字”与“他的事情”共同做“提起”的宾语,二者之间使用了并列连词“和”,另外还在“和”前添加了起间隔作用的符号(5)官话译本统一用“、”表示停顿,为了与其他例句保持一致,我们根据现代汉语标点符号的用法对所引例句做了处理。。

该译本中没有使用连词的有181例,并列项以专有名词为最多,其次是偏正结构的名词性成分。并列项多为2—4个,超过4个的较少,且基本都是人名。下引文例是超过4个的:

(11)我做梦到这时候就醒了,醒的时候,马太、撒母耳、约瑟、雅各、心慈、非比,那些人还没有过河呢。(《续》卷六)

西海译本中,名词性并列结构有521例,使用连词的有482例,没有使用的有39例,以下各举1例:

(12)他们从他的服装上,从他的手杖和腰带上,知道他是个天路客。(第二部)

(13)他们越走近那个城市,就把它的面貌看得越清楚。那个城是用珍珠宝石建造的,街道是用金子铺的。(第一部)

以上4种文本中,名词性成分并列时连词的使用情况可以汇总如表1:

表1 各文本中名词性成分并列时连词的使用情况

表1显示,传统白话作品中,使用连词连接并列名词性成分的表达占比为25.3%,74.7%的表达不使用,这与贺阳的考察结果基本一致(6)据贺阳考察,以《水浒全传》《西游记》和《红楼梦》(各5万字)为代表的旧白话作品中,名词性成分并列时使用连词的平均比重为20.7%。《红楼梦》中使用连词的为29.1%,不使用连词的为70.9%,与之相比,我们的考察结果中,使用连词的比重偏低,究其原因,这可能与样本的容量大小有一定的关系,同时也与所选语料中并列连词的具体使用情况密不可分。不过,从整体上看,以上差异不会对后文的结论和认识造成太大影响。。[3]149这说明传统白话中,名词性成分并列时最常见的表达形式是不使用连词。官话译本中,使用连词的比例为54.1%。不论是相对于《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任一文本的连词使用情况而言,还是就二者的平均数来说,官话译本连词使用的增幅都十分明显。此外,官话译本中使用连词的比例已经超过了不使用的,成了比较常见的形式。但是,与西海译本相比,官话译本中连词的使用比例还比较低。在西海译本内部,不使用连词的仅占7.5%,这说明西海译本中名词性成分并列时使用连词连接占绝对优势。

以上我们对4种文本中用和不用连词的情况进行了宏观层面的考察,为了更加清楚地了解这些文本中名词性成分并列时连词的使用情况,以下再从微观层面进行进一步的考察。具体而言则是缩小范围,重点考察两个同类名词之间用与不用连词的情况。考察结果如表2。

表2显示,传统白话中,两个同类名词并列时不使用连词的占比仍高于使用连词的,而且,这个比例要比表1中对应项的比值更高。官话译本和西海译本中连词使用与否的具体表现与表1的统计情况基本一致。因此,前文从宏观角度考察得出的名词性成分并列时连词使用情况的结论,同样适用于两个同类名词并列时连词的使用情况。

表2 各文本中两个同类名词并列时连词的使用情况

(二)对上述现象的认识

我们认为,名词性成分构成并列结构时,官话译本中连词使用频率提升与原作中“and”的使用有直接关系。英语中,两个或多个词语构成并列结构时,往往用“and”来连接。[13]不过,也有不用连词的时候,但无连词并列往往具有比较特殊的风格色彩,或者表示无限制的列举。[14]正是如此,王力在讨论“联结成分”的欧化时指出:“在英文里,两个以上的名词相联结,必须用and字作为联结的工具,例如‘父子’必须说成the father and the son,不能说father son,在中国现代的文章里,像‘父子’这样的极短的联结虽不一定加一个‘和’字(‘与’字)。但稍长的结合总是倾向于加上一个‘和’字的,例如下面这几句《红楼梦》(7)王书中所举的几个例子是:手里都捧着茶盘(和)茶钟。(第七回)宝玉的月钱(和)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第五十五回)这会子大嫂子(和)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第四十九回),依欧化的文法,‘和’字是应该加上去的。”[15]412正是在“and”用法的影响下,名词性成分构成并列结构时,官话译本才更多地使用了并列连词。下面的例句中,“和”与“and”的对应关系十分明显:

(14a)In this land,also,the contract between the brideandthe bridegroom was renewed.(the first stage)

(14b)光耀的天使,在这儿常游逛,这就是新郎和新娘重新相约的地方。(《官》卷五)

不过,由于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存在一些改译的情况,比如根据表达需要等增添了原作中没有的内容,其中就涉及名词性并列结构,这就造成了官话译本中用以连接该结构的“和”与原作中的“and”并非一一对应关系。通过一定频次的“和”与“and”对译,译者于一定范围内在“and”与“和”之间建立了对应关系,在改译的内容中,需要或者应该使用“和”的地方,将“and”的用法移植了过来。如果从更深的层次看,上述现象可以看作英语语言组织方式对汉语影响的结果。

一般认为,汉语和英语在语言形式的组织方式上存在一定的差异,前者倾向于采用意合法,而后者主要采用形合法。[16]48对于汉语尤其是“传统”汉语重意合而轻形合的特点,高名凯有十分明确的表述:“汉人平常说话不喜欢用太多没有基本意义的虚词,它只是把事情或意思排列起来,让人去了解这两个事情或两个意思之间所生的关系如何。”[12]413

在语言形式的组织上,正是由于汉语特别是“传统”汉语具有“尽量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形式装置”这样的特征,所以词语之间的关系常在不言之中,语法意义和逻辑联系常隐含在字里行间,[16]54当名词性成分构成并列结构时,不使用连词才是十分常见的形式。如前所述,英语注重使用包括连词在内的多种不同的语法手段来表达语言成分之间的关系,将不使用连词连接的名词性并列结构译为英语时,往往需要将“隐含”的并列连词补充出来。例如:

(15a)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红》第二十回)

(15b)ButQingwen,Yixian,Qiuwen and Bihenhad gone off to have some fun withYuanyang and Hupo,leaving only Sheyue playing solitaire by the lamp in the outer room.(杨宪益、戴乃迭译第二十回)

上例是并列成分为指人的情况,指物时也是如此:

(16a)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儿》第二十二回)

(16b)What did they mean by saying thatthe horse and the garland of three flowerswere the direction I would have to follow?(费致德译第二十二回)

以上事实说明,英语语言的组织方式对汉语产生了较大影响。正是如此,王力在讨论“联结成分的欧化”时才指出:“许多意合法的句子在现代文章里都变了形合法了。”[17]根据前文的讨论,这种改变其实在官话译本中就已产生,只不过与后来的译本相比还不够全面与彻底。

二、介词的欧化表现

现代汉语中,位于句首的时间词语前往往会使用“在”。这种形式在“传统”汉语中极其罕见,与印欧语的影响密切相关。与前面讨论的现象不同,官话译本中这种情况只是刚刚“露头”,而这正是早期欧化白话文本欧化面貌的真实反映,因此也非常值得考察与总结。

吕叔湘指出:“说明一件事情在某时发生,通常把时间词说在最前,不用关系词连系。”[18]吕叔湘所谓的“关系词”指的是介词。王力从汉语历时发展的角度对上述表达习惯作了更为明确的说明:“在上古汉语里,时间的表示,可以用介词带宾语的结构……,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是不用介词,只用关系语。从上古到今天都是这样。”[19]这里的“关系语”指的是表示时间的名词性成分。

据贺阳考察,在《水浒全传》《西游记》《红楼梦》等共约300万字的明清白话作品中,句首时间词语前加介词“在”的仅有以下3例(8)不包括副词“正”等修饰“在……之际/之间/之时/的时候”的用法,因为这种情况下,“在”是必须使用的。[3]129:

(17)在黄昏时候,尽数出了土冈,望南先行。(《水浒全传》第一百零八回)

(18)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红》第七十八回)

(19)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红》第一百一十三回)

通过对《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的考察,我们没有发现其他句首时间词语前加介词“在”的用例,所见都是下面这样的用法:

(20)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红》第二十三回)

(21)那时候,要论我的家当儿,再有几个五百也拿出来了。(《儿》第十五回)

(一)官话译本的使用情况

官话译本中,句首时间词语前加介词“在”的有2例,数量虽然不多,但确系源语言影响的结果。试比较原作文例和相对应的官话译本译文:

(22a)For ifat any timethe Pilgrims meet with any brunt,it is when they forget what favors they have received,and how unworthy they are of them.(9)仔细对比例(22a)和(22b)可以发现,二者在内容上尤其是整个句子的后半部分并不是完全对应的,通过比对The Pilgrim’s Progress的多个版本,不同版本在这部分内容的表述上完全一致。因此,我们推测,翻译时宾为霖可能在具体内容上进行了适当的改写。不过,这基本上不影响这里的讨论。(the second stage)

(22b)在那时候,基督徒也算得有豪气的喇,亚波沦败了,就飞到阴翳地方去了。(《续》卷四)

原作中,时间词语“any time”前面使用了“at”。受其影响,译文中“那时候”前面使用了与“at”对应的“在”。这与传统白话形成了明显的差异,比如《儿女英雄传》中有6例位于句首充当时间状语的“那时候”,前面都没有加介词。例如:

(23)那时候,消闲无事,我找了你们老弟兄们来,寻个树荫凉儿,咱们大家多喝两场子,岂不是个乐儿吗?(第二十一回)

沈家煊的论述可以很好地解释英语和汉语的上述差异:“汉语表示时间的名词可以做状语而不用介词,英语除了具有指示性质的时间词语外(如last night,today)都要用介词。”[20]

相对于例(22b),官话译本中的另外一例不够典型,译文及原作文例如下:

(24a)Almostfive thousand years ago,there were Pilgrims walking to the Celestial City,as these two honest person are.(the first stage)

(24b)在五千余年以前,有走天路的人,要到天城去,好像基督徒尽忠两人似的。(《官》卷三)

原作中,“ago”表示“back in time from now,in the past”,意为“以往的,以前的”,经常置于名词之后。[21]受英语语法规则的制约,“ago”不能跟其他表示时间的介词共现,因此“five thousand years”前没有使用“in”。正如沈家煊所说,一般的时间词语不受这种规则的约束,前面必须使用介词。据此,我们很大程度上可以认为,“五千余年以前”前加介词“在”的形式,同样受到了英语句法规则的影响。

英语与汉语的上述差异也能从白话英译中得到证明,例如:

(25a)老弟呀,那时我只怕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这段话,一时性起,把他手起一刀。(《儿》第十六回)

(25b)At that time,I was afraid that the Damsel would be impatient and kill Zhou San. (费致德译第十六回)

王力在谈到“五四”以来英语对汉语的影响时指出,当咱们用中国现代语去翻译英文“in、on”等关系词时,没有恰当的词可用,就只好借用“在”了。[15]416贺阳也有同样的看法,认为“五四”以来,在英语时间表达习惯的影响下,汉语书面语中介词“在”的使用范围扩大了,原本处于句首或分句句首而不需要用“在”的时间词语,也常常用上了这个介词。[3]130根据前文的讨论,我们可以认为,上述影响在官话译本中就已产生,只不过用例相对较少,这也是该译本处于“初始”阶段的表现,即刚刚“露头”。这一点,可以通过原作文例有介词而译文中无对应形式的情况体现出来。例如:

(26a)There was also an act madein the days of Nebuchadnezzar the Great,another of his servants,that whoever would not fall down and worship his golden image,should be thrown into a fiery furnace.(the first stage)

(26b)尼布甲尼撒年间,又定一条例,凡不拜王的像,就扔在大火炉里烧死。(《官》卷三)

原作中,时间词语“the days of Nebuchadnezzar the Great”前面使用了“in”,译文只将时间词语译了出来,没有使用与“in”对应的“在”。

当代汉语中,英语时间表达的句法规则和语言组织方式对汉语表达依然有十分明显的影响,以下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英语语法著作中英汉对照的用例可以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27)In 1927the Party was still in its infancy.——在一九二七年党还处于幼年时期。[22]

(二)官话译本和西海译本的对比

西海译本中“在+时间词语”用于句首的用法远多于官话译本,共11例。例如:

(28a)And I thought,moreover,thatat the day of doomwe shall not be doomed to death or life according to the hectoring spirits of the world,but according to the wisdom and law of the Highest.(the first stage)

(28b)并且我想,在施行最后的审判那天,我们不是按照世界上那帮虚张声势的幽灵的意思,而是按照上帝的智慧和法律来定生死之罪。(《西》第一部)

西海译本中“施行最后的审判那天”前的“在”与对应的原作文本中的“at”有明显的对应关系。官话译本虽然也译成了“介词+表示时间的名词性成分”,但所用介词为“等到”,与“at”没有直接对应关系:

(28c)我又自己想,等到审判的日子,断众人的永生永死,都不依世上富豪人的意见,必定按著上帝的律法。(《官》卷三)

西海译本中的相同用例再如:

(29a)Because he was such a person of honor,Beelzebub had him from street to street,and showed him all the kingdoms of the worldin a little time.(the first stage)

(29b)因为他是个这样体面的人,魔王带他走遍所有的街,在短时间内把世界上所有的王国都给他看。(《西》第一部)

官话译本中对应的内容为:

(29c)撒但那时带主过了一街,又过一街,一会儿把万国的荣华,指给他瞧,意思想引诱主。(《官》卷三)

对比例(29c)和(29a)可知,“一会儿”虽然与“in a little time”在语义上具有对应关系,但是此处其时间意义不太明显,跟其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副词义项(表示两种情况交替)比较接近。[23]

以上分别是用“在”来对译“at”和“in”的,也有对译“on”的。例如:

(30a)They lay,therefore,all dayon Saturdayin a lamentable case,as before.(the first stage)

(30b)因此,在星期六那天,他们跟以前一样,凄凄惨惨地躺了一整天。(《西》第一部)

官话译本也没有将原作中的形式翻译为“在+时间词语”:

(30c)那一天刚刚拜六,二徒在监中,还是照旧那么苦。(《官》卷四)

以上用例中,官话译本都没有将原作文例中时间成分前面的介词翻译出来。此外,还有一些将原作中整句话都“漏”掉的情况。例如:

(31a)PRUD. Mercyin our daysis but little set by,any further than as to its name:the practice which is set forth by thy conditions,there are but few that can abide.(the second stage)

(31b)贤慧说:在现今这时代,人们对怜悯这种感情是很不重视的,至多只在口头上谈谈;象你那样把这种感情付之实践,那是很少人做得到的。(《西》第二部)

经过反复查找核对,原作中的这句话在官话译本中确实未译出,这种情况不是唯一的,这也或许是官话译本的篇幅比西海译本小的原因之一。

总之,西海译本与原作具有更高的一致性,与这些形式对应的地方,官话译本都没有译出“在”,这也基本上可以说明,前者的欧化更彻底,后者的欧化程度还很低。也就是说,就“在+时间词语”用于句首的情况而言,与官话译本相比,西海译本在数量和频率上均有大幅度提升,这也体现了汉语欧化在不同阶段的不同表征。

综上,所考察的4种文本中,“在+时间词语”用于句首的情况为:《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中没有这种用法,官话译本中有2例,西海译本中发现11例。《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中都没有“在+时间词语”用于句首的情况,即使就全文来说(二者分别为100万和60万字左右),根据前引贺阳的考察结果,这一形式也仅有2例。[3]129官话译本与之存在明显的差异,13万余字的篇幅中这种表达形式就有2例,并且与英语的句法规则和表达方式有明显的对应关系。因此,在本研究所用的语料范围内,上述形式在4种文本中的使用情况与“在+处所词语”用于存在句句首一致(10)《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中都没有“在+处所词语”用于存在句句首这种现象,官话译本有11例,西海译本有23例。笔者在《汉语欧化的早期实践——以官话译本〈天路历程为例》(《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待刊)中讨论了这一问题。,也为“无—无—少—多”。据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基本的认识:官话译本和西海译本的欧化程度在有些项目上呈现明显的差异,即前者浅而后者深,主要原因在于,相较于西海译本,官话译本尚处于汉语欧化的初期阶段。“在+时间名词”用于句首这种刚“露头”的表达形式,数量虽然少,但是极具代表性,应该是欧化初期的一种常态。具体而言,官话译本总体上按照汉语的规则,个别地方受到英语负迁移的影响,可能并非自觉使用了与英语对应的形式,从而形成“总体一致,个别违离”的状况。

三、代词的欧化表现

前文讨论的两种现象具有明显的一致性,即受原作和英语语法规则的影响,译文中“多出了什么”。与此同时,官话译本中也有“没有多出什么”的情况。以往的有关汉语欧化的研究很少关注这一问题,官话译本中第二人称代词尊称形式的使用情况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表现。以下对此进行梳理与考察。

(一)各文本中第二人称代词尊称形式的使用情况

向熹指出,“您”的产生及其发展是近代汉语第二人称代词发展变化较为重要的表现之一,它最早见于宋元话本和金元诸宫调中,既可以用于第二人称复数,也可以用于单数,但这一时期的“您”不表示敬称。[24]太田辰夫认为,上古汉语中没有表示尊称的人称代词,明代的尊称是“你老人家”,到清代,也有简化为“你老”的,现代汉语中的礼貌称呼为“您”。[25]吕叔湘、江蓝生就金元时期以表复数为主的“您”和现代以礼貌为主的“您”之间的关系谈了他们的认识,认为没有可以证明前后用法递变的文献,从音理上看,表尊称的“您”应该是“你老(=你老人家)”的合音。[26]刘云、周晨萌通过对元、明、清、民国时期以及当代大规模本土和域外文献进行验证和比照,将“您”的发展路径归纳为“你老人家>你老>你那/你能>您纳>您”。由此可见,自古至今,第二人称代词的尊称形式主要有“你老人家”“你老”“你那/你能”“您纳”和“您”。[27]此外,李炜、和丹丹还在12部以北京官话为主要特征的小说和教材中发现了表示尊称的“你纳”和“您哪”等。[28]

总的来说,自元代以来,汉语中不同时期表示第二人称代词尊称的形式不尽相同。为了更全面地了解官话译本等4种文本中尊称形式的使用情况,我们对上述7种指称形式逐一进行了考察,考察结果如表3:

表3 各文本中第二人称代词尊称形式的使用情况

表3显示,《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尤其是后者较多地使用了第二人称代词尊称形式“你老人家”。例如:

(32)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红》第二十回)

(33)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问:“作吗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们道亲里头,有位使弹弓子的吗?”(《儿》第十七回)

根据汉语表达习惯,在需要或者应该使用第二人称代词尊称形式的地方,官话译本既没有使用“你老人家”,也没有采用“你老”,而是使用了“你”,这在与西海译本对应译文的比较中可以清楚地体现出来。例如:

(34a)Besides,he hath not been afraid to rail onyou,my Lord,who are now appointed to be his Judge,callingyouan ungodly villain,with many other such-like vilifying terms,with which he hatch bespattered most of the Gentry of our town.(The first stage)

(34b)据他说,众人倘和他同心……他连大人全骂在头里,说,你是违天的恶人,又把这些恶名儿,归到你身上,也归到这地方的头目。(《官》卷三)

(34c)他还说,如果所有的人跟他一样想法……并且他也不怕得罪您,大人——现在被委任做他的审判官的您,他把您叫做邪恶的恶棍,还用诸如此类的名称诽谤这城里大部分的上等人。(《西》第一部)

指代“lord”时,原作全部使用了“you”。官话译本和西海译本都将“lord”译成了“大人”,不同的是,对其进行回指时,官话译本全部使用了“你”,而西海译本均使用了“您”。

同样的情况再如:

(35a)Mr. Great-heart,I supposeyouknow; wherefore ifyouplease let us hear your discourse thereof.(the second stage)

(35b)(女徒)就对智仁勇道:“我们到这里,请你把主赎罪的事,解说给我们听,我想你必定深知道。”(《续》卷二)

(35c)大无畏先生,我想您是知道的;因此,请求您把这件事告诉我们。(《西》第二部)

(二)对上述现象的认识

以上事实说明,在第二人称代词尊称形式的使用上,官话译本与《红楼梦》、《儿女英雄传》、西海译本存在无和有的差异,既没有使用传统白话中的“你老人家”等,也没有使用现代汉语中的“您”。我们认为,这很大程度上与“you”的用法和译者的语言选择有直接关系。綦战朝指出,“you”没有表敬功能,既可以表示单数,指一个听话人,通常译为“你”;也可以表示复数,指两个(或两个以上)听话人,或者听话人和另外一人或多人,常常译为“你们”。[29]薄冰等也有相同的看法。[30]由“you”的“没有表敬功能”及其汉译形式可知,它与汉语中的“你老人家”(“你老”)等尊称形式不存在对应关系。赵世开在谈到英汉第二人称代词的差异时也指出,汉语中第二人称代词有尊称和非尊称的区别,而“you”没有上述区别。[31]正是受到源语言中这种用法的影响,在翻译原作中的“you”时,宾为霖才全部使用了“你”,而没有在应该使用尊称的地方使用“你老人家”等形式。西海译本中之所以较多地使用了“您”,如上所述,这并不是依从“you”的用法造成的,而是译者根据当时汉语的语言习惯做出的选择(彼时“您”已经普遍使用)。

与官话译本相比,西海译本中多出了那么多“您”,这其实是一种归化式的翻译策略。那么官话译本为什么不采取这样的策略?这是一个近乎开放性的问题,具有多种可能,而最大的可能大概是译者以及合作者自身的原因(如受所学汉语或母方言的影响,翻译策略的不同取向等)。此外,官话译本对“you”的不加区分及其与西海译本的全面对比,也能体现前者处于欧化初期阶段的特点,即在这一用法上忠实于原作,但是对于汉语读者来说,却在一定程度上损失了意思表达的完整准确,或者说在“精细化”程度上有一定的不足。

一般的汉语欧化研究,关注的都是汉语中“多出了什么”,而极少关注“没有多出什么”,这当然是有原因与理由的;但是,如果从历时角度来看,我们认为,后者同样应该且值得关注,因为它有可能会反映欧化现象的某些阶段性特征。另外,如果做完整的“史”的考察的话,需要调查每一种欧化形式的具体产生时间,即从无到有的过程及时间节点,所以“有”的研究也始于“无”。此外,“没有多出什么”应该且值得重视的原因还在于,如果说“多出了什么”是显性欧化,那么“没有多出什么”则是隐性欧化,二者合一,方为完整。具体而言,因为官话译本中没有使用第二人称代词尊称形式,所以“通称”形式的“你”自然用得就更多,而上述的“无”正好可以从一个角度或方面解释这方面的“多”,只是由于“你”在各种文本中用得本来就很多,因此这种差异就被隐藏或者淹没了。正因如此,我们才说上述现象是一种隐性欧化,对它的关注和研究具有方法论的意义。

结 语

以上立足于官话译本中的基本语言事实,从连词、介词和第二人称代词3个方面考察了该译本欧化的具体表现。前两个方面对应的是“多出了什么”,第3个方面对应的是“没有多出什么”。根据欧化程度的不同,“多出了什么”大致有“比较成熟”和“初显”两种情况,连词的欧化属于前一种,介词的欧化是后一种。这一方面说明汉语欧化白话的起点至少可以上溯至官话译本翻译出版的年代(19世纪60年代),另一方面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启示,比如要树立汉语欧化及其研究的历时观。就后一方面而言,其内涵十分丰富,应该开展相关的研究,而能够做的工作也确实有很多。结合本研究来说,就可以通过对官话译本和相隔一个多世纪的现代汉语译本及这期间的其他译本中一些语言事实进行“解剖麻雀式”的对比考察,对汉语欧化的相关问题(阶段性特征、不同阶段间的异同等)形成一些更为清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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