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2021-11-07赵俊
赵俊
这天是周六,我们顾不上休息。当我和师傅严关炳追查到这座小岛的时候,这几乎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我们已在茫茫的海上追寻了数日,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这座孤岛。初夏时节,海上的雨和阳光时常交替出现,我们的脖子由于没有被衣服遮挡,在暴晒后,像涂上了一层老抽酱油。这期间,海浪将我们习惯于江南平静碧波的人折腾得够呛,连续的呕吐,甚至让我们产生了幻听。我想起李安导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们的猛虎就是那个可能在海上浪迹的亡命之徒。
可最终,我们根本无法锁定犯罪嫌疑人的确切位置。当我们结束海上追捕,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到他的出生地去调查,然后决定有没有必要守株待兔。俗话说尽人事看天命,或许说的就是我们现在这种状况吧!局里面有规定,命案必破。这几年,积尘几十年的老案子都因为DNA技术的发展而告破,至于那些新发的案件,由于刑侦技术的进步和监控覆盖的普及,同样都是手到擒来。可眼下,这个犯罪嫌疑人的野外生存技术,那不是一般的强。像“二王”那样躲在深山老林也就算了,他却随时都可以躲在只见日月、星辰、海水和孤岛的海上,这种难度对于从警不久的我而言,可以说是我小时候一直不会做的“附加题”。
当我们来到他出生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月亮,这个古老的银币依然在散发着寒光。此刻,已是初秋时节,岛上的月桂树鳞次栉比地展览着自己酝酿已久的秋意。军舰鸟掠过枝头,用一阵阵叫声提醒着过往的人:“非请勿入”。
这个小岛已经变得人迹罕至。多年来,它将自己一步步地归还给自然。碧绿的络石正爬满那一座座石头垒成的房子,这些藤蔓从不怕突如其来的台风,只要人类的手臂没有扼住它们的触须,它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忘我生长。至于岛上其他的生物,自然也是在人类离开后获得了某种生机。自然的修复能力是如此的强大,也许,人类给它一点喘息的机会,它就会到达一种全新的状态。
我和师傅多方打探了这个小岛的消息,还在上岛之前买了帐篷。气象预报说,这里会有小雨。海边嘛,这样的气候也是很正常的。虽然我们带了很多的干粮,但我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那种野外求生栏目的镜头。当然,和那些探险者一样,我们也配备了卫星电话,在这个小岛上,存在着很多的信号盲区。更何况,如果我们到时候要在海上追击的话,就更需要它的帮助了。
在摆渡的快艇里,对着汽笛声我问师傅:“难道要在那里过夜吗?”他点点头,示意我一定要作好心理准备。我既兴奋又忐忑,虽然此前已经去抓过不少犯罪嫌疑人,但杀人追凶案可是第一次。这几年,随着治安形势的进一步好转,这样的恶性案件,已经越来越少了。师傅快退休了,在出征前,他对领导说这是他的收山之作,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带上我。由于最近的电信诈骗案持续增多,局里面大部分警力都被派出去了,所以,领导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路上我都看到师傅在迅捷的快艇里沉思。海面上白色的水花有时候都喷溅到了我们的脸上,可他却浑然不觉,这白色的泡沫成了虚构的液体,像小说中应该被剔除的枝蔓。虽然此前也对这里的状况做了功课,但到达之后,还是觉得出乎我们的意料。
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搬到附近更大的岛屿去了,那座岛屿被他们称为“本岛”,而鲜叠渔村所在的小岛,仿佛已经是准备放弃的海外领地。能捕捞到的海鲜越来越少了,东海上断子绝孙式的捕捞仿佛已经让海洋面临重大的危机,这些祖祖辈辈依靠海洋生存的人,终于也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不再倔强地依附于这洋流之中。他们搬迁到本岛,开民宿、饭店,或者干脆离开这里,回到大陆的怀抱之中。
这次案件被杀的人,从小就生长于这里。令人震惊的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他的孪生哥哥。他们的父亲早年出海时已经死去了,后来母亲在他们十来岁的时候,又转嫁了他人,所以,他们一直是奶奶带大的。如今,他们的奶奶是鲜叠渔村少数的几个居民之一。
他们的奶奶根本不知道两个孙子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我和师傅到达的时候,我们在整个小岛上转悠了一圈,也没找到那老人的居所。只有那些络石,让我们觉得既新鲜又梦幻,这些生命力旺盛的藤本植物覆盖住石屋,让这座岛充满了神秘感——一种接近于复活节岛上的巨石阵的神秘感。
最后,在夜色中我们终于犯困了。其实,我们不需要住在户外,岛上被废弃的房子有很多,完全可以找一家住下,但我们还是决定在沙滩上过夜。为此,我们还准备了一些柴火,准备在海滩上用篝火取暖。
“师傅,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蹲守?他真的会来这里?”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感觉他一定会回到这里。可能是一种警察天生的直觉吧!”
在帐篷中,我们感觉到温度刚刚好,初夏产生的热量在夜间消退,在沙滩上坐着,海风还容易炮制出莫可名状的凉意,幸亏这蓝色的布匹帮我们挡住了。让我们感到惊异的是,即使在帳篷里,透过缝隙我们仍能看清楚这镶嵌于茫茫银河的星星矩阵。我们将枪套放置于身边,据说,由于长期没有人居住,这里的野生动物已经恢复了元气,野猪时常流窜,有时会发狂攻击人类。因为岛上气候常常让人捉摸不定,这很会影响它们的情绪。
夜深了,沙滩上似乎有动静。窸窸窣窣的,让我联想到纪录片里的场景:海龟乘着月黑风高,爬到沙滩上产卵,用它们蹼状的前脚,卖力地挖起沙子,将这些蛋白质生命的胚胎,封存于海和陆地的交接处,完成一种生命轮转的庄严仪式。那些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帐篷,师傅已经睡着了,我却很兴奋,巴望着有一种奇遇降临在这次追凶的途中,为我们这次旅程增添传奇的因子。
可是,来者并不是什么海龟。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海岛根本不是海龟的栖息地。来者是两个人,只是沙子太柔软了,以至于他们摩挲沙粒的声音是那么细小,真的很像那些蹑手蹑脚产卵的海龟。他们掀开帐篷的帘子,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可是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幸亏,她背后还有个少女的声音:“我奶奶不会讲普通话,她叫你们不要住在沙滩上。我这次来给她带了仙居的杨梅,奶奶说梅雨时节快到了,要是一下雨,这里就会变得很泥泞。她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们家去住。”
这让我们感到很震惊。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愿意主动给人借宿。现在,即便是亲戚从外地来看我们,我们也都是安排他们住到宾馆的。我们打开手机的电筒,跟着她们来到她们家。少女告诉我们,原来,老婆婆是看到我们在沙滩上发出的亮光,所以才让她带着她到沙滩上看看动静。
在40瓦的昏黄电灯下,我们看清楚了老人的脸,她的脸深陷在皱纹的沟壑之中,这让她变成了一本海风的日志。现在,她的嘴唇嚅动,我们试图从她的讲述之中得到某些讯息。当然,这得借助于少女的翻译。
“我们想问问她苏小海这个人怎么样?”
“哦,你说的是那对双胞胎吧!”少女凑近我们说,“听说,他最近把苏小洋给杀了?还去东海上把我们村上另外一个人给杀了!你们找这个人干吗?”
我们向少女亮明了身份。她低下头告诉我们:“其实奶奶什么都知道了,这么大的事,瞒不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得到的消息。她刚才看到海滩上有亮光,还以为是小海回来了。其实她也猜到你们的身份了,我们这个岛现在又不是旅游点,很少有人光顾。”
老人在黄昏的灯光下看着我们,眉眼中凝结着无数的哀愁。她告诉我们,苏小海、苏小洋都是他们村上的孤儿,在他们鲜叠渔村有个规矩,每年出海,壮丁们都会用鱼骨头进行抓阄。鱼骨最短的两个壮丁就要留下,在出海的时节照顾村上的老弱妇孺。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是为这个村保留最后的精壮劳动力。同时,也催生了混乱的男女关系,在出海的时候,这种照顾,也包括床笫之事。
这种在我们江南水乡的人看来羞于启齿的事情,在老婆婆的口中却是稀松平常。在知道我们是哪里人之后,她笑笑说:“你们杭嘉湖下三府是我们小时候做梦都想去的地方,据说我们附近有个村庄的人,长毛造反之后,你们那里的人口减少了一大半,他们被安排住到那里去了,我们真的很羡慕。”她说,渔村的人是随时随地都可能丧命的,既然对生死都已经看淡,那些“性自助”,在他们看来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
她说,那一年小海、小洋的父亲出海之后,和另外两个渔民在海上失踪了。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葬身于大海。只是,因为没有人看到他们怎么死的,所以公安会派人来,宣布他们失踪,在两年之内找不到人的话,就可以宣布为死亡。
她的目光望着窗外漆黑的大海,此时,一个巨浪拍打了沙滩另一侧的礁石,她满面凄婉地说:“我的丈夫也在那场风暴中去世了,那是一场特别大的风浪。在我们的海滩上,都漂来了很多死鱼死虾。那个夜晚,我们的石头房子都在抖动,不牢固的几块石头被风刮倒,砸到了地面上,留下了好几个坑印。”她示意我们到门口去看看。果然,进门的地方,还有依稀的褶皱。
也许是为了纪念那个日子,这个褶皱一直没有被填平:“还好,那时候我的孩子都还小,所以没有出海,不然就没有她了。”她指了指少女,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小海的奶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早年她的丈夫早就出海去世了,想不到儿子也没有逃过这一劫。他出海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新婚妻子有没有怀孕。所以,那两个小孩是九个月之后出生的,因为是双胞胎,出生的时候特别小,所以大家都说没有足月。可是,双胞胎本来就不大的呀!谁知道呢,那时候,关于孩子的爸爸是谁的争论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她说,小海的妈妈是外乡人。早年,因为小海的爸爸去陆地上卖鱼所以才认识的:“谁能想到,她还愿意嫁给我们这里的人呢?那时候,只有我们这里的姑娘拼命地往外嫁,外地的姑娘都很少有人愿意来 。村里很多小伙子的老婆,都是从云贵川买来的,有一个还是哑巴。后来,那个哑巴也在卖鱼的时候,跟着另外一个哑巴逃走了!小海的妈也不容易,一直把两個孩子拉扯到十岁,才跟人跑了。村上对她的争论一直没有停过,大家其实对谁是谁的孩子的说法,也不过是调侃,我们这村上这样的孩子有很多。可谁让她生了对双胞胎呢,大家好像很喜欢说他们,就好像看西洋镜一样。”
老婆婆说,后来,村上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一方面,在海上讨生活实在是太危险了,通常的情况下,是人抓鱼、吃鱼,可风暴到来之后,人就成了鱼的美餐。更重要的是,由于过度捕捞,东海已经变得异常贫瘠,这几年,很多捕鱼船改成了捕蟹船,专门捕捞梭子蟹。“怕就怕,再过几年,梭子蟹也捕捞不到了。现在的渔网,那个孔比筷子还小。更要命的是,这些后生还学会了用光。在黑暗的海面上,用强光一照,什么鱼都过来了。包括那些政府刚刚放养的鱼,没几天就回到了餐桌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多人就上岸了。上岸之后,人们的生活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抓阄这个仪式,已经好多年没有举行过了。如今,这里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且大部分都是女性:“小海奶奶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岛。她是实在没有机会。每个礼拜,我孙女都会给我送生活物资过来。她没有,她就靠低保和自己种的蔬菜过日子。有时候,我们会把一些吃的放在她的门口,她只会在日落之后才出来领走。其余的时间,她都躲在屋子里面,不知道她整天在干些什么!”
在她讲述完小海家的故事后,她用很沙哑的声音悲戚地问我们:“小海真的把小洋杀了?”师傅点点头,他点了根利群牌香烟,很多年了,他还保持着一个习惯——用火柴点香烟,这成了一个侦探的习惯:“在我这么多年的从警生涯中,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双胞胎之间的凶杀案。在我们太湖上,苏小洋被发现死在一条渔船上。苏小海消失了。我们怎么抓也抓不到,过了一段时间,东海上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的名字叫苏查,也是你们岛上的,这几年他包了几条渔船,雇用了好多的渔民,有你们这里的,也有山东、江苏、福建、广东的渔民,一直在东海上捕鱼。他被杀之前,他的员工们听说,最近来了一个老乡,说要来他们这里打鱼。当晚,苏查就被发现死在了一艘渔船上。根据他们的体貌描述,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行凶者就是苏小海。他弄了条救生艇,在东海上逃跑了,我们一直在追查他,还通知了当地的海警,追查了好多天都一无所获。”
老婆婆的头低垂着,一直不肯说话,过了很久,她才叹了一口气:“哎,冤孽啊,搞得不好,这个苏查还是他爸爸呢,那年出海时,苏查抓阄抓到了最小的鱼骨头,他是留下来的两个壮丁之一。”
“那另外一个呢?”我和师傅几乎是同时问了这个问题。
“另外一个前几年已经去世了。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明天带你们去找小海小洋的奶奶!哦,对了,他爸爸好像就是这段时间没有的,我记得那时候也是杨梅红,他们出海前还特意吃了仙居的杨梅。”
第二天一早,海上日出之后,我们就已经迫不及待了。老婆婆给我们熬了海鲜粥,扇贝、元贝、鳗鱼……内涵很丰富,这时候我们才看清她的脸,尤其是她的牙齿已经基本掉光了,估计这些海鲜粥只有煮得稀烂,她才能咽下去。在这陈旧的岛,她是一块可以移动的活化石。
去小海家的路,草木葳蕤。我们不得不拿了棍子,拨开那些杂草。听老婆婆说,岛上有很多的毒蛇,初夏时节的早晨正是它们喜欢出来的时刻。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过这座岛屿荒凉的部分,这时候我们才看清,原来,这里的房子特别茂密,只是,已经都没有生气。如果不是因为发生这个案子,很少会有人走进这里,和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发生这样近距离的接触。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已经逐渐地将这里淡忘。比如,有些老人就顺从子女的心愿搬走了,和这里永远地作了了断。
她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心声,幽幽地说:“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会带你们去的。真的是可怜的一家人啊!对了,你们有没有找到他们妈妈?”
其实苏小海的妈妈我们多方查探过,可由于她早已隐姓埋名,我们也不好意思去打扰。更何况,据我们的情报,她目前住在西藏,和一个康巴汉子住在一起。而且,她也从来没有和苏小海、苏小洋通过电话或发过信息。所以,我们仅仅是打电话告知了她,而没有专门派人去西藏调查情况。
老婆婆得知这一情况后,我们已经在苏小海家的门口了。和别家不同的是,他们家房子上的络石显得更加茂密,那绿意,快要把房子的土灰色吃掉了。老婆婆敲门后,苏小海的奶奶还是不愿意开门。最后,老婆婆冲里面大喊了一声:“小海、小洋出事了,老太婆!”
她气冲冲地开门,冲着老婆婆怒骂了一声:“招娣,你这个乌鸦嘴,我们家小海小洋好着呢!他们不来看我也好,这个狗屁倒灶的地方,永远地离开了最好。就算死,也要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
“苏小洋确实死了,我们怀疑,是被苏小海杀的。”当少女将这句话翻译给苏小海奶奶听时,她呆坐在地上。她浑浊的目光警觉地扫了一下我们腰间的枪套,出于自我保护,她想关门,被老婆婆制止了。
“梅仙姐,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这两个公安,为了抓你们家小海,已经出差一个多月了。他们有没有联系过你?”
“我不知道,我又没有老年手机。”梅仙已经泪流满面,瘫坐在地上,那高低不平的地板让她感到疼痛,她惨叫了一声。我们马上把她扶了起来:“他们都已经两年没有来看我了,想不到,我盼来的是这样的消息。这个消息千万不要让他们妈妈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们全家都对不起她,她一直是清白的。两个孩子也真的是我们家的种!她嫁到外面去之后,每年都会寄钱回来,不然我也不会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想不到,这一切还是没有用。我是前世作了什么孽!居然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老婆婆将自己带来的鳗鱼干拿出来,放在梅仙的桌子上。她慢慢地拍打着她的胸口,让梅仙缓和一下。梅仙拿过自己的水杯,用力地喝了一口水。她擦干自己的眼泪,缓缓地说:“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命。再过两天就是他们爹的忌日。这样也好,这下,他们三个就能在地下团聚了。”
师傅警觉地看了一下周围,查看到的确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她简陋的家中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具,那张旧松木做的八仙桌也缺了一條腿,白蚁的光顾让它变得满目疮痍。这是白蚁防治所不愿意光顾的地方,就只能任凭它不停地朽坏。在八仙桌不远处靠墙的地方还有张桌子,看上去倒还算精神,上面是两个牌位。一个是梅仙丈夫的,一个是小海和小洋的父亲的。此刻,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抚摸着笼罩在那汉字背后的寓意。梅仙站起身来,拉开昏暗的抽屉,突然,那里面一只老鼠惊慌失措地逃跑了。留下了几只白色的、还没有长毛的小白鼠,梅仙全然不顾,只是默默地掏出了几根发潮的香。
可是,她点了许久都没点着,她喃喃自语。少女被老鼠吓了一跳之后,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凭直觉我感到她在忏悔。接着,她大声说了几句话,这下子,少女听清了:“她在说,是不是因为我这么久不给你们上香,所以你们两个死鬼,想让儿子下来陪你们?可是儿子啊,我是不能给你上香的啊,我是你妈,你受不起啊!”
这时候,我和师傅都意识到,苏小海在逃亡期间确实没有回过家。梅仙告诉我们,自从这几年两个孩子出去打工之后,就回来过一次,他们都三十几岁了,也从来没带回来一个对象。意识到没什么线索之后,我们准备起身告辞。说实话,我们也不想再继续解剖老人的伤口了。
当我们在老婆婆家里用午餐的时候,师傅突然对少女说:“这次,你能不能请一两天假,我想你留下来,当我们的翻译。我向局里申请了破案经费,你如果留下来,我们就可以给你。”少女在那里咯咯地笑,她说,她很喜欢看侦探小说,就是不给她“线人费”,她都觉得很好玩。
师傅问我,在这次探访中,有没有收集到有用的情报?我一头雾水,怔怔地看着他。当他说要少女留下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梅仙提供的信息简直就跟白开水一样,只不过是对老婆婆故事的补充罢了。他看着我,目光坚定地告诉我:“你注意到没有,那个梅仙说,两天之后是小海父亲的忌日,按照逃犯的心理,他非常可能会回来。”他又一次强调了“警察的直觉”。
这时候,老婆婆家里的电视机开始播报新闻了:“今天夜里起,本市会进入梅雨季节。今天夜间到明天夜间,东海海域沿海海域将有大风和雷暴天气,东海南部的部分海域将有8级、阵风9~10级大风。”
事实上,暴雨早就已经开始逼近袭击这座岛屿了。在早晨的阳光之后,天空在中午有已经开始变脸了。当窗外的云黑得像铅块的时候,师傅突然问了老婆婆一句话:“小海爸爸的墓地在哪里?”
老婆婆告诉我们,因为小海的父亲遗体沉入了大海,所以,一直以来,就只有他的衣冠冢。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所以村里专门划了一块地方,给衣冠冢留了个位置。他们专门造了个小石屋,用来安置那些衣冠冢。据说,在鲜叠渔村,这些人是没有资格拥有别的墓地的,他们死后只能进入“衣冠冢之家”。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来,衣冠冢居然没有被海风刮倒过。
翌日清晨,我们来到了这个衣冠冢之家,说是纪念堂,其实并没有封顶。他们只是被石头包围了起来,显示出身份的特殊。这里的名字全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讲,鲜叠渔村无疑最接近西方的原则——当泰坦尼克沉没的时候,他们也体现了“女士优先”的原则。当然,和那些乱葬岗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乌鸦在叫。衣冠冢之家中,老婆婆的丈夫也在其中,她示意少女将带来的野花放在坟头。
苏小海父亲的衣冠冢在最左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之中。我在想,不久之后,也许又会有三盆骨灰被运回海岛。他们将在家族墓地中安息,和这个衣冠冢形成某种夹角,一起构成着海岛的精神谱系。
正在我设想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师傅在观察着周边的地形。他的目光盯着一棵巨大的月桂树,他偷偷地跑过来,指了指这棵树对我说:“到时候,你就躲在这树后面,我会躲在对面那棵榕树下面,我等下去通知当地的海警,万一他逃跑了,他们可以将他截住。”
我疑惑地看着他,觉得他太过自信了。对于一个亡命之徒而言,他未必会冒着生命危险回到这里,难道他不知道这里有埋伏吗?
“我不敢百分百保证,但我们可以试试,比如很多犯罪分子会返回作案现场,观看他的作品。这个案子里,小海的心结就是在海岛,我想,这里是他最想返回的地方了。”师傅笃定地看着我,这种目光,让我对他的即将退休的事实感到万分难过。
当天晚上,我们在老婆婆家找到了钓鱼的竿子,冒着大雨去海边钓了几条黄花鱼。少女带我们在雨中抓了滩涂上的跳跳鱼,我们笨手笨脚,在雨中收获很小,她说,奶奶年轻的时候抓这个很厉害,可惜她没全部学会。
晚上吃完鱼之后,我对师傅谈了一个自己的看法:“你知道吗?我去过藏区,那里也分为农区和牧区,两个地方对待死亡的态度还是很不一样的。牧区的人对生死看得更淡,亲人去世之后他们的悲伤持续的时间不是那么久。我想,这个海岛的人,关于生死的看法,和我们那里就有很大不同。”
师傅举起的筷子在空中停滞了,放下后,他给我伸出了大拇指:“你能这样思考问题,说明你成长了!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会回来,他很矛盾,他在陆地上那么久,他原来的价值观肯定受到了冲击。杀人犯也是从普通人转变过去的,不能把他们太妖魔化。所以,我猜他很可能会回来。”
第三天早上,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我们马上嘱咐祖孙两人要紧闭窗户、房门,如果有危险马上打我们的电话:“我们去的地方,离这里走路也只要十分钟。你们放心好了!”
我们的新式9mm转轮手枪子弹已经上膛。在警校的时候经过无数次的射击训练,可在这样的时刻,还是让我有点紧张。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喝了很多的开水,但我还是感到口渴。这时候天开始下雨,“衣冠冢之家”被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雾气之中,那深色的墓碑和岛上恣意妄为的绿意形成了一种天然的敌意。这种紧张关系,让我联想到警察和犯罪嫌疑人之间微妙的联系。
虽然雨水将我淋得毫无脾气,但我还是不敢大意。这可是我从警以来最大的挑战,况且,这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点,甚至连呼吸都经过反复练习——我生怕自己的声响太大会打草惊蛇。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里还是没有动静。中午的时候,我和师傅轮流吃了一点剩下的压缩饼干,在雨中继续等待。这雨,时断时续,在我们产生倦意的时候,突然又下得大了起来,提醒我们保持警惕。
黄昏的时候,雨渐渐停了,可苏小海还是没有现身。师傅心有不甘,打电话给我,示意我从树后出来。他要我继续去“衣冠冢之家”寻找线索。
当我们走近一看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痕迹。苏小海父亲的墓碑已经被划花了,和昨天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先夫”两个字已经被抠掉了,只剩下依稀可见的痕迹,我们在墓碑边看到了一个塑料袋,袋口被一块石头压着,里面有一张纸片。我们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它,只见上面写着:“你们这两个笨警察!”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
师傅让我赶紧拍照片传回局里,马上比对苏小海的字迹。这几年,苏家兄弟一直在莫干山的一家民宿里烧菜。我们在侦查的时候曾经找到过他们写的一些菜单,作为笔迹证据拿回局里了。
师傅立马让我和他一起去梅仙的屋子前寻找线索。他说,苏小海极有可能会出现在那里。想不到,我们又来晚了一步。梅仙告诉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很奇怪,都没有收到过岛上别的人家给她送来的食物,她只能在家吃鱼干和粥。
师傅会心地一笑,眼睛里放出了光芒:“苏小海一定在岛上,他这是在和我们玩捉迷藏呢。”他分析说,在这个岛上,他比我们熟悉得多,他对这里的每个山洞、每条小路都了如指掌,所以现在他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自己父亲的墓碑上故意留下痕迹,这是在向我们挑战。
“眼下,我们没有必要和他玩,而且这个人穷凶极恶,岛上剩下的老人极有可能成为他下手的目标。我要马上请求支援!”可我对师傅的判断还是有点担心,万一演变成“狼来了”的故事,这会让我们万分尴尬。毕竟,这个地方属于另外一個地级市。
当天晚上,乘坐冲锋艇的武警和民警迅速地赶到了这座不到十平方公里的小岛。按照当地市公安局领导的部署,他们还派专人把守着各个到海边的要道,严防苏小海再次上演海上脱逃记。警犬、探照灯、高音喇叭……这些常规的配备,在电影里时常见到,可是在这座小岛,却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我和师傅真的累坏了。此刻,我们在老婆婆的家里瘫坐着,等待着当地警方的消息。看着我在那里惴惴不安,不停地走来走去,像是在模仿电影里焦急等待的场景。师傅自信地告诉我:“放心吧,这次他插翅难飞了。如果在我年轻时,我有可能会继续陪着他玩,可你也知道,师傅快退休了,已经没有这个精力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苏小海是在当天晚上落网的,警犬将他从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听抓捕小组的成员说,当他被捕的时候,他们问他想不想见奶奶一面,他摇摇头,半天才从嘴巴里蹦出几个字:“何必呢?”当抓捕小组将他们带来见我们的时候,我们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经过这段时间在海上的漂泊,风吹日曬,将他又恢复成了渔民的模样。那黝黑的肤色,让他的表情埋藏得很深,即使雨夜的探照灯的光源拍打在他的脸上,你依然很难清晰地觉察出他神色的变化。他的头发也已经很长了,盖过了眼睛,这让他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为了防止他逃脱,我们局里派出了增援车辆以及另外两个民警。他们星夜兼程,准备到岸边守候。我们将连夜离开这座小岛。临走前,我们留下了一点钱给老婆婆和少女。可他们却坚持不收。
在回局里的路上,苏小海一直很不服气,他甩动着长发,愤愤不平地告诉我们:“要不是你们找了这么多人,我还要陪你们玩呢。”师傅只是在那里默默地笑着不说话,最后,在困倦之中,他睡着了,戴着手铐和脚镣的苏小海现在变成了一只笼中的困兽,想闹腾,却找不到对手。
审讯苏小海的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没多久,他就交代了杀害苏小洋的全过程。那天,民宿放假,他和苏小洋去太湖边找同村的伙伴玩耍。想不到的是,那个人的老板临时有事,将他召集到杭州开会了。
因为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春雨,他们也没心情去市区的酒吧。于是,百无聊赖的两兄弟在同乡的位于太湖边的房间里喝酒。喝着喝着,苏小洋跷着二郎腿,在一本过气的杂志上刊登了一则趣文:
美国一桩亲子鉴定案出现不可思议一幕:一对双胞胎姐妹被告知俩人并非一爹所生,令人大跌眼镜。
这桩案件源于新泽西州帕塞伊克县一名女子为寻求一对双胞胎女儿的抚养费,把一名她认为是孩子父亲的男子告上法庭。去年10月,帕塞伊克县社会服务委员会代表这名女子,要求法庭对被告男子做亲子鉴定。
法院文件中,这名女子以T·M代指,被告的代称是A·S,这对双胞胎于2013年出生。“北泽西网站”(NorthJersey.com)7日报道,法院法官苏海尔·穆罕默德4日宣布判决结果,脱氧核糖核酸(DNA)检测结果显示,这对双胞胎属异卵双生,被告男子仅是其中一名女孩的父亲。
法官在判词中写道:“这名(原告)母亲证实,她曾在一周内与两名男子即A·S和另一名男子发生过性关系。”其中,另一名男子没有做亲子鉴定。
按照苏海尔的说法,因双胞胎俩父亲的情况如此罕见,他详尽审核了实验室的DNA检测过程,包括检测方法、条件、技术和检测人员的训练水平以及其他方面。结果是,他对新泽西州在DNA检测方面的“严格协议”感到满意。
“鉴于这一医学现象的罕见性以及公众对这方面认知的缺乏,就一对双胞胎有两个父亲的DNA检测结果,绝大多数人很可能表示绝对不信。”
最终,苏海尔判决A·S每周向T·M支付28美元的抚养费。
苏海尔说,新泽西州的法院先前从未见过类似案件。而在全美国,仅科罗拉多州和纽约州各处理过一起双胞胎有俩父亲的案件。
按照这名法官的说法,这一不可思议的生育现象并不包含任何特殊的医学技术,仅是一种生育能力活跃和一周内与两名男性发生性行为的结果。
美国DNA检测方面的专家卡尔·汉斯·武尔青格说,这种情况如此罕见,他每年仅能见到6例。
苏小洋此时已经有点醉意了。他看着苏小海,在咯咯地笑。他去找了一面镜子,将两个人的脸按进了镜框之中,然后继续傻笑:“村上的人说我们都是借种的。那个苏查就可能是我们爸爸,哦,不对,奶奶说,你出生的时候比我小好多,会不会我是爹的孩子,而你是苏查生的呢?况且,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但长得一点也不像。你看看这个,双胞胎都可以有两个不同的爸爸。”
苏小海同样也喝了不少的酒,在这个时候,他怒火中烧,随时都可能点燃整个屋子。童年的屈辱感像一个幽灵,时常尾随着他,像块牛皮糖一样粘贴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这些年来,村上的风言风语已经让他接近癫狂。随着人们不再捕鱼,抓阄已经成了遥远的传说。可是,人们会在口头传说中重温那些古老的仪式,而这种重温,就把兄弟俩作为了祭品。因为丧父在他们那里是常有的事,所以他们也不会过多地给予同情的目光。反而,人们总是不停地调侃他们的出身,这次生灾害让他们的童年充满了阴影。尤其是那个苏查,作为幸存者,他常常被怀疑是两兄弟的父亲。有一次,有一个苏家的人摆酒席,酒酣之际有个人问苏查:“你是几个晚上把小海、小洋种进那个外乡女人的肚子的?”苏查哈哈大笑,连喝了三杯红色米酒,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十块人民币,对着小海、小洋说:“叫爸爸,这个就是你们的!”苏小洋叫了一声爸爸,而苏小海怒目圆睁,冲过去给了小洋一个巴掌,酒席没吃完就径直回家了。第二天,苏查家的母鸡就不见了好几只。
那年,他才八岁。复仇的种子就已经种植在他小小的体内。那一刻,二十几年后,听到苏小洋还这么说,他恶从胆边生,把酒瓶砸了对着小洋说:“以前,你不是叫他爸爸么,既然你说我跟你的爸爸不是同一个,怎么他倒成了我爸爸?你这个野种!”
苏小洋也很生气,乘着酒劲他冲上去就给了苏小海一拳。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打苏小海。如果不是酒精的鼓舞,他是不会有这个勇气的。可这个勇气,他这辈子只能使用一次,这一次就是导致他死亡的直接原因。
此时,狂风暴雨中的太湖,在无限地模拟着鲜叠渔村的场景。这让发狠的苏小海更加接近癫狂的极限。他将啤酒瓶砸碎,像愤怒的公牛一样冲向苏小洋,然后,在他的颈动脉中割下了致命的一刀。然后,对着即将咽气的苏小洋说:“苏查不是你爸爸吗?反正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去取了他的狗命,让你们在阴间团聚。”
如果说他对苏小海的杀戮有酒精的助攻的话,那么,此后的他,一直活在这酒营造的语境之中。他冷静地拨通了别人的电话,找到了苏查的地址。这几年,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渔老大。而苏小海正是利用了他急切想招人的心情,找到了苏查。
在他们会面的船上,精通厨艺的苏小海,正是用一把船上的菜刀,结束这个抓阄幸存者的性命。在临死前,他还跟苏小海讲了个笑话:“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喜欢抓到所谓的幸运签吗?留下来之后,我都被折磨死了!还不如像你爸爸那样好,一了百了。”这句话,最终成了罪恶的催化剂,让苏小海更加义无反顾地将刃口对准了他的颈动脉……
师傅在半年之后退休,这是他审讯的最后一个犯人,他在完成一本《痕迹学》的刑侦专著之后,还准备写一本《新一代犯罪心理学》。他问了小海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和苏小洋的DNA检测结果?”
面对着审讯室的灯光,苏小海使劲地点了点头。他凑近苏小海的耳朵,试图不让我们听到。随后,苏小海的瞳孔放大了,戴着手铐的手,还在不停地击打自己的额头。
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作为一个菜鸟,我跟师傅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正如鲜叠渔村的人们,经历数百年才学会了和大海打交道的方式,可是在上岸之后,却丢失了所有生活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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