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羯玲

2021-11-07禹风

北京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蒙哥马利克莱尔莉莉

她已走投无路 我们暂且有所倚恃 ……

是日春风拂面,我来见羯玲。

我没听过她这姓,有点好奇。莉莉告诉我,羯玲是台南人。

没来由地幻思可能成为我上司的女士不太得体,但“匈奴”这两个字还是浮现出来,充满矛盾的意趣。

我们三人约在徐家汇无极广场底楼咖啡街,莉莉居间介绍。我眼前这位羯玲比我年纪大些,短发,单眼皮,塌鼻子,肩很宽,有种不时尚的强劲身材,实在说,就是农妇那种强劲,那种田野塑造的身体比例。羯玲皮肤挺白的,是城市里普遍的肤色。她不高,应该才一米六十几。

她对我伸出手:“我是羯玲,你就叫我羯玲。”

我小心翼翼握她手,她手冰凉,不过不潮湿:“麦克,中文名刘岗。”

这是一次正经就业面试,说不清是不是我期待的,但一旦成功,我就满血复活,把前一个雇主留给我的困局打破。

莉莉先告辞,羯玲带我走进她选的非主流咖啡馆。拣了靠窗座位,而我面对她坐下。

小圆咖啡桌不大,所以我俩之间物理距离变得很小,我减弱了我的呼吸。还好,羯玲身上没什么强烈气味。

我对周围人的体味非常敏感。我不能和体味难闻的人相处,无论男女。这归罪于我的强嗅觉。

“你喝什么?”羯玲拿起她那份酒水单,我立马回复:“依云水。”

她仿佛作不了自己决定,迟疑地反复看单;我趁机进一步打量打量她。

羯玲并非纯粹圆脸,她两颊后侧呈现隐约的骨形,我疑她性格柔中带刚。她眉毛没文过,却给人文过的感觉。无论脸容身材还是肤质肤色,看不出她年近半百;她的面相,一看就没家庭生活的痕迹(莉莉告诉我羯玲未婚),没那种所谓无限忍耐落下的淡淡印痕。

羯玲抬起脸,困惑地看了我一下,想必她发现我始终在打量她。我出于礼貌报以微笑;她的眼色,是她此刻最露棱角的东西。

她最后选择一杯普通红酒。我的依云水是冰镇的,倒在玻璃杯里,与她的酒一起送来。

“那么,你是能帮上我忙的人啰?”羯玲抿一口,薄薄嘴唇被酒液衬得发灰,疑问似乎发自她内心,“除了你履历,莉莉还给我讲过你从前做她同事的一些故事。”

“是啊,”我笑了笑,我察觉羯玲这人有一个破绽,这破绽让我登时往深里寻思,“如果您决定聘用我,我倒是第二次踏进这公司呢。当然,上一回和莉莉共事的时间并不长。”

“所以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公司?我才到不久,光莉莉一个人帮衬我,不够。”羯玲又开始喝她那杯酒,这就是她的破绽。

谁会在面试一个下属候选人时喝酒呢?尤其她算公司高层,一位女副总裁。

我点点头,羞耻感掠过心头:这面试岂不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常规?羯玲和我并没交换任何职业化信息,我们(包括走开的莉莉)仿佛在缔结一种联盟。

我五六年前短暂在这公司干过,也在羯玲这部门,没多久我跳龙门了,到更大、更有名的公司干更高职位。不过我那次短短的阅历已足以了解暗地里的联盟在这家公司象征什么。

羯玲有点脸红,可能喝了酒的缘故,不过我觉得她脸上红晕带紫气。她盯着我眼睛问:“你会和莉莉一起帮我?”

“当然,毫无疑问。”我立马回答。

以下属身份论,难道有其他回答?

此时此刻,我需要这份工作。这职位符合我目前几乎所有需求。

羯玲迷信我的背景,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动了动,像脱下大衣那样摆脱了陌生人之间自卫且不安的心理,她一口喝干杯中酒,对我吐出一股轻微酒气:“莉莉把你说得很能干。我们现在捉襟见肘的地方,有了你,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往后微仰,看着我未来的女上司,她让我莫名其妙想起在奥地利某山地动物园见过的河狸。河狸拥有华贵闪亮的毛皮,在水塘里忙来忙去,嘴里叼着鲜鱼。

羯玲身上罩层岚气,令她与众不同。

我琢磨她那岚气究竟是什么物质,她微叹一声,回脸看我:“我才来上海一个月,尽待在办公室里了;公寓也租写字楼附近的。除了徐家汇,我哪里还都没去。”

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层岚气是她的迷茫:“你从前来过大陆几次?”

“我从台湾去美国游学,后来在新加坡、韩国和日本工作,还第一次来大陆。”羯玲表情忽像个小女生,投降式地報告我:她包包里除了口红其实空空如也。

我即刻有了种卫护同事(而非上司)的豪情,我对她庄重地笑笑:“明白了,我会逢山开路,保驾护航。”

我历来的职分,在跨国公司中国总部里不算高也不算低,大致叫总监,总裁的总,太监的监。从字面看,这位子接近核心,处宫墙之内。不过,担任这职分要时刻意识到自己未经去势手术,不可能得到核心人物充分信任,必须谨言慎行,不能骚。

羯玲作为副总裁,她又如何呢?

等羯玲提出想聘用我之后,还会有两轮面试。一轮见公司人事副总裁;最后一轮,要么见总裁本人,要么见行政副总裁。

好在我上回离开这公司时公司曾挽留我。想起那位人事副总裁女士,我心里泛起友好涟漪,她的香港口音很亲切。总裁大人蒙哥马利田是这公司的王,他当时对我跳槽表示遗憾并试图安排我连升三级以作挽留。我记得自己表白说想出去自我锤炼,等有所长进,再回来效力。行政副总裁则是个温和的矮子,是从底层一级级做上来的,他也给我柔和印象。

人事副总裁女士随即通知我面试,也约在无极广场某咖啡馆。

想必她心里对我也有友好涟漪?她从一张桌子后满面笑容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了我。我俩从前其实并没太多接触,这恐怕就归功于外企常说的人和人之间的“化学”:有人天生厌你,就有人天生喜你。

她的面试竟也不像面试,像大姐对久别重逢、近乡情怯的年轻老弟报以热情欢迎并赠之忠言。她给我的特别赠言是: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时间是一个骗局。

“你回来,OK。但仔细睁大你眼睛,看清时间与时间之间的沟渠。”

总裁大人,如我意料中那般骄傲,他不安排他自己面试我。我也从未相信他会纡尊降贵。

坐在大办公桌后像个侏儒的行政副总裁抬头看我,笑笑,一脸疲惫,满额头抖动深皱纹:“哟,比从前显得成熟些了么!”

我很快拿到了聘任协议。

怎么说呢?看数字,这是我凭朝九晚五挣到最多钱的一次。

看来,公司愿意承认我去而复返的价值;而羯玲必定强调过了我对于她的重要性。

我明白面前所有舞蹈着的线索都系在同一个钉子上:羯玲到底要我做什么?

一旦我成为公司一员,她必将对我和盘托出。

我懂得如此之快的入职步骤表明羯玲急着要我就位。我有“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的老派气质,等最靠近的周末一过,我背上空电脑包,就去写字楼报到了。

羯玲在,她见我进门,圆脸生花,好阵喜色:“你来了?中午我请你吃饭。”

部门办公区起一阵小小骚动,那些还没挪窝的老相识们对我挤眉弄眼,有人欢喜有人忧。

我目光找到莉莉,像从前那样走去坐在她边上。这公司喜欢搞水土不服的“扁平化”管理,唯总裁副总裁才配给独立办公室,其他级别全大杂烩地坐大敞间。总监级别可坐背对窗户的那排,没眼睛从后方监视我们;而各级经理坐总监前方,以此类推,最前排者菜鸟。

莉莉高兴得像手里股票探底反弹拉长红,亲热地瞅我,笑不动。如果羯玲不请我吃午饭,我午饭自有着落。

我没干别的啥,仅通知IT部门给我送新电脑来。我挨个去和老相识们打招呼。曾经关系好的,拍一拍肩,来日方长;过去彼此看不惯的,亲切地多聊会儿。倒不是虚伪,有时候事易时迁,利益链条随时间变了,你得尽量给人好脸,让人家立地成佛,对自己也就是大好事。

没几个回合就到了午餐时间,羯玲兴冲冲提着手袋出来,还特意围条装饰性的三角围巾,对我招手:“麦克,走。”

我站起身,听见莉莉调戏我:“嘿,应召呢?那咱倆明天吧。”

羯玲和我在新元素餐厅抢到一个两人位,靠墙角,说话倒私密,方便谈论公司内情,不担心人多耳杂。

羯玲今天点菜爽快利索。她先问我要什么,我看出她自掏腰包,就只要一份厨师色拉和一杯橙汁。她点点头,告诉服务生她要同样东西。

我们端着橙汁互相打量。上次算打量陌生人,今天我打量新上司,她打量新下属。

我琢磨她到底在魔都地盘上碰到啥难处要我帮忙;她琢磨我什么呢?也许她正观察我是否机灵能干。我一进餐馆就眼明手快抢到空座,是不是足证宝刀未老?

“我们部门现有几个总监和高级经理你搞明白了没?”羯玲问我。

我算了算:“六个吧?”

“嗯。”羯玲拧紧眉毛,“你是第一个我招聘的总监,其他都不是我招的,莉莉么,她还算实在。”

我有点明白了,这逻辑和我对局面的理解相符。

“羯玲,中国人老话里有‘嫡系部队四个字。我是你聘的,当然算你嫡系。”我明确效忠,“莉莉你已经信任了,我觉得汤姆邓也没问题的。过去,我、莉莉和汤姆合作愉快,观念一致。”

羯玲无笑容地点点头:“这我明白,不用说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关于崔西张和克莱尔潘。”

崔西张?

克莱尔潘?

羯玲,你想搞哪样?

我心里一惊,等她把话往下讲。

“你是我招聘的第一人。你要知道,我单枪匹马,到这个大得叫我头晕的城市来。你不晓得我感受,像只小蚂蚁跌在旋转奶酪桶里。”羯玲不像开玩笑,她嗓音沙哑深厚,显明的疲倦慢了她语速,“说实在的,莉莉并没帮上我什么,也许倒是我有帮到她。我不了解大陆人,真的,她们都很奇怪呐。”

我眼前的女上司倏然消失。

一个到异乡讨生活的台湾女士忘了我也是“大陆人”,开始对我倾吐积累太久无处释放的内热。

羯玲转动玻璃杯,看橙汁在杯里波动:“你从前的上司,那个老太太,还记得?是啊,她赖在办公室里,用尽她策略和力气想赶我走,虽说她已正式接到解雇通知书。

“这在美国、日本、新加坡或韩国都不可能发生的呀。麦克,她占据本该移交给我的办公室整整两个月,把解雇通知书锁在抽屉里两个月,阻止下属向我汇报工作也长达两个月……”

羯玲两只单眼皮眼睛慢慢在举起的橙色玻璃杯边变圆,她瞳孔放大,茫然看着我,眼里湿润晶莹,脸色紫出闷红。

她猛从我脸上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没人阻止她。我向人事部求助,人事部打开一个发霉的空房间让我进去坐,对发疯的老太太却放任不管。”

“她到底不是走了么!”我试图安慰羯玲。

我回想前上司模样,想象那老太太最终把办公桌里的东西捧出来分发给大伙作纪念。她离开写字楼,这年纪,不会再有人雇她,她将直接步入所谓“晚年”,我确信那才是她真正恐惧的东西。

“也许她抵抗的不是你,羯玲。”我脱口而出。

羯玲没听我说,她沉浸在某种深度思虑里。她快速翻动手机里邮箱,寻找无数邮件中的一些,像个力气薄弱的人试图翻遍垃圾山,发掘出被害者尸身。

“我想让你看看她发给我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劝告。”羯玲终于放弃了努力,倦意涌上眉梢,她颓然搁开手机,呆看着我。

“那么,崔西张和克莱尔潘?”我提醒她,我感知那便是她请我吃午饭的正题。我必须向羯玲显示:我有能力猜到她的焦点。

“嗯。”羯玲猛推开刚送上的色拉,“你可以先吃饭,吃完饭我们细谈。不过,我告诉你,得想办法尽快让崔西和克莱尔从我的部门滚蛋!”

我喜欢新元素餐厅色拉里的芝麻菜,我喜欢这股苦中带涩的植物气息。我并没接羯玲的话,尽管我对崔西和克莱尔将遭羯玲清除这可能性感到振奋。

这两位是这部门学历最低的管理人员。崔西身为总监,目前我和她层级相同,在羯玲手下级别最高;克莱尔是高级经理。

崔西勉强在四线城市本科毕业,克莱尔简直没读过大学。

不过,她俩都是所谓“人精”,搞人水平与学历高低成反比,我们这些学院派全不是她们对手。我上次辞职虽和这两位没直接关系,但我闻到崔西和克莱尔的气味就反胃。

羯玲不像在试探我,她露出了太强烈的厌恶表情。看来,提起崔西和克莱尔甚至令她忘记了吃的是什么食物。此刻,她看了一眼刀叉下的绿叶,显得特别沮丧。

“你见多识广,你圈里有没有能取代崔西或克莱尔的候选人?我知道公司能给高薪,所以我有实力雇能人的。”羯玲放下刀叉,那色拉才吃一半就不要了,她声调变得稍稍平和,像同我解析一个方案的科学性。

我大口大口把新鲜菜叶塞进口腔,抢着在和上司作严肃讨论前吃完我的份额,芝麻菜尤其浪费不得,苦得我喉头清爽。我噎了几噎,喝掉橙汁,喉结上下滚动,终于回答羯玲:“圈子里能人当然有,但能人都在位子上,也都很谨慎,轻易不跳槽。”

羯玲不容分说:“你可以先介绍我认识他们。等崔西和克莱尔一走,我就向人事部提议新人选。”

“羯玲,我想声明:这不是我职分内的事,我只想干好自己分内;对部门人事,请允许我保持距离。”我知道这声明晚了些,但再不声明,就不像样了。

新上司脸上刚有些消退的红晕立马又浓重,她始终处在上火的状态呀,这真让我感到抱歉。

我补充说:“有一点我可以说明。从前我和崔西克莱尔共事时间不长,克莱尔我尤其不了解,但我知道崔西和老太太关系非同一般,老太太处处护着她。我对崔西的学历和能力都很怀疑。”

羯玲点点头,笑了一声:“她有什么学历?能力嘛,更一般。”

“但是,我不想一进部门就卷入人事冲突,”我苦笑,“尤其我认为你对崔西的判断准确无误。”

羯玲无言地听着我说,脸部没表情。

“如果崔西她们离开这团队,我乐观其成。我不会为她们感到遗憾的,我可以在她们离开后向您推荐替代人选。”

羯玲轻微点头,她不太理解大陆人,也许她也并不确知我的态度。说实在的,我还不太体悟她对我的期望,我还没找到同她相处的分寸感。

她终于一甩头发,丢开了崔西和克莱尔话题。她想起了我是干什么专业的:“麦克,准备好随我去北京,去拜访司长。”

当天下午我埋头电脑,挑出从前认识的公司内人士,发邮件告知他们我又在业界出现了。这种邮件带来一番独特感觉,犹如你回到荒弃已久、长远不住的公寓,打开门,拂掉粉尘,看一切是否还在那里,有无遭窃或损坏。

很快,不少人約我喝咖啡或共进午餐。他们作为线索人物还是活跃的,他们将为我讲述我不在的空白时间里发生的事,把我带回现场,补维他命般帮我配置公司内部的必要共识和公共记忆。我感到一阵满足,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资源,这些人还留在这时空里接济我,就像我的奥德赛途中备有宇宙空间站。

下午总是困倦,我走进茶水间去打一杯意大利咖啡。

透过玻璃窗,我远眺徐家汇景色,摩天楼林立,谁能想到我年幼时这里还是无垠油菜田呢?春天的徐家汇曾一片金黄,每年吸引数十万拥有环形黑条纹的本地蜜蜂;无数蜜蜂屁股上下耸动,点击过历史的时空。如今,我们在四十层写字楼里度日,寄身不曾幻想到达的高空,室外是大城污浊的废气残留层。

我正在滚烫咖啡带给我的松弛里微微摆动身体,背后尖声一笑对准我刺来。我回头看,是那个克莱尔。

克莱尔潘模样长得还行,一张总带笑的瓜子脸,戴副红框眼镜,摇晃着烫过的齐耳发,看上去倒像女知识分子。

她笑着对我不生不熟递个眼风:“你又来了?这回准备待多久?”说完,歪头看我,仿佛只开个玩笑。

不过,我不认为世上有纯粹的玩笑话。

“你好。”我字斟句酌,“也许你会看到我待多久;也许你看不到。”

我这句话够分量。克莱尔脸上笑纹倏然收起,好比蝴蝶合拢翅膀。然后,翅膀迟迟疑疑地开开合合。

“还好吧?你们这些年可赚够工资奖金了。”我调侃她,不想让她确认我前一句话认真有所指。

“你不知道,这些年老太太还真想念你呢,老念叨你来着。”克莱尔微笑,“可惜,她没等到你回来。”

“是啊,时间真是魔方,也像迷宫。”我喝光咖啡,“时间把人区隔开,只留模糊的记忆。”

“不管怎么说,欢迎你归队。”克莱尔聪明地一笑。

我和她从前没过节,现在我俩像两只蚂蚁,彼此碰了碰触角。

不过,克莱尔才不会保守我们间交流的信息,她应该很快去向崔西描绘我同她说过的每句话,以及她对我神态举止的分析。

汤姆邓是个瘦长的三十岁男人,他持守上海男子清洁、安静、摩登和察言观色的本性。上午我们已彼此拍过肩膀,鉴于我们在上一次短暂同事期间建立的交情,他下午四点给我发了个邮件:下班后咖啡?我请你。

我笑邮件里“我请你”三个字,这又是典型上海男人作派。我没回邮件,抬头寻找他的目光,对他做个OK手势。

下班莉莉问我:“中午和羯玲聊得怎样?”

“她要我陪她去北京见官。”我言简意赅,“明天中午一起午餐?到时详谈。”

我和汤姆一起逛荡出办公室,随他到楼下商场。

“怎样?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被她们强暴了多少次?”我问。

汤姆咯咯笑,瘦高个子像螳螂晃动:“不计其数,不计其数了。”

我们竟然在糖水店坐下,各自要了酒酿圆子和黑芝麻糊,这说明我俩共享本地甜味文化。

“听说老太太和羯玲曾大战一番?”我起头。

“你不在真可惜了,那是场好戏。”汤姆叹气,“老太太嘚瑟了那么久,一下子被乱棍打死。惨!”

“这和羯玲无关吧。老太太怎么失宠的?”我想起前上司干瘦的身材和瘦削的脸,以及她脸上常有的刚毅色彩。

“也不太了解细节,反正很多部门同时到蒙哥马利那儿告她状。蒙哥马利把她一顿臭骂。她这年纪竟然不冷静,扯起嗓子和蒙哥马利争。”汤姆瞪大细长眼睛描绘旧事。

“怎能和蒙哥马利争?”我摇头,“昏了,在这公司,这岂不算犯上作乱?”

“就是啊,”汤姆还心惊,“据说蒙哥马利把杯子扔到老太婆身边墙上,杯子炸得粉碎,吓得她一声尖叫,秘书还以为老板把她砸死了呢!”

我也心惊:蒙哥马利不是一般地人高马大,像我这样高个子,也得仰起脸看他。他把他的大马克杯猛扔细瘦如本地黄蜻蜓的老太太,这景象太暴力了!

“是为了老太太不让羯玲接班吧?”我想当然。

“不是。听说蒙哥马利本有意让崔西接班。老太太一口气咽不下,上下左右串联,露馅了。羯玲是崔西那事黄了后才来的。”汤姆卖弄地一笑。

“我靠,更是一场大戏了!”我感叹,“崔西可是老太太亲自招来,当干女儿宠着的,她竟要干掉她妈呀!”

“厉害吧?”汤姆哧溜哧溜吃甜点,“本地话这就叫‘现世报。”

“白眼狼啊。”我慢品冰冻而质感的黑芝麻糊,“我就是奇怪,这么没学历没本事又没人品的崔西,蒙哥马利怎么看上她接老太太班,其他部門肯定也反对呀?”

汤姆嘿嘿一笑,放下调羹:“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正因为蒙哥马利六人最高管理班子里另五个一致反对崔西接棒,崔西才飞了熟鸭子。至于蒙哥马利怎么能看上她接班,固然有崔西善于逢迎皇上这原因,但流言蜚语也有别的解释……”

我厌恶地一挥手:“这个别乱说。蒙哥马利那么高端一个强人,我绝不信他的品位这么差!”

我恶心了一小会儿,汤姆和我相视大笑。汤姆说:“真怀念过去我们一起八卦公司人物的咖啡时间,很高兴你回来了。”

“两个上海男人。”我马上解嘲,“我们这个不叫八卦,叫火眼金睛,叫眼火准,叫眼睛煞拉清。”

“是啊,不会看山水轧苗头,还敢出来混?”汤姆抢着付款,“还有,你知道羯玲哪来的?她哪路神仙?这里头文章,我慢慢跟你再喝咖啡。不早了,我还要买小菜做晚饭,老婆接了小囡,该到家了。”

我和羯玲去北京出差,没同行,她忙,我先去,顺便接见我在北京的下属,理一理公司在首都的政府关系。

北京下属老章从前是我平级的同僚,年纪比我还大个十五六岁,是伶牙俐齿会奉承的老北京人。我没必要摆上司架子,我愿意淡化企业等级关系,我个人赞同在大企业齿轮间保持平常心,也保持健康。

老章见到我,那欣喜至少有一半不是假装。从前我们平级,互相开玩笑,从没为玩笑话心生嫌隙。老章也不肯对我装孙子,拍我肩膀:“贤弟回来公司,老哥我大喜啊。”

“大喜必须喝酒,”我不喜欢待在沉闷的办公室,“你找个北京老馆子。”

我俩一高一矮在街上逛悠,都城阳光灿烂,国槐叶子崩落风中,空气干燥。老章手指一无名胡同,我俩走进去,他找着个画好多符的门洞,往里一钻,撩起厚布门帘,登时听里头扯嗓子:“来客啦,这不是他章大爷吗?”

我们俩大爷端坐到二楼太阳照亮的暖阁里,先点两碗豆汁儿来暖肚子。

“贤弟现在了不得,既是‘二进宫,深造后高升回司,听说又是新老板眼前红人,羯玲亲自招的只你一个。相比我这种前朝旧臣,你可算甩得开袖子啦。”老章贼眼溜溜,没话找话,惹我笑。

我记得全部门同游富春江那次他也在,大约正巧从北京南下跟老太太述职。他也是老太太眼前宠儿,她亲手舀着分派的天价野猪肚汤他没少喝。如今,我正好问问他老太太去哪儿了。

“嗐,这事真别提了。”老章摇头,“咱们都得吸取教训。”

“吸取啥教训?”我挺喜欢喝豆汁儿,老滋味老时光。

老章飞快在白纸上写菜,写完递给穿长衫卷白袖口的服务生:“她糊涂啊,跟羯玲有啥过不去,闹成这样子?赶她走的难道是羯玲吗?”

“也未必糊涂,或装糊涂,闹给谁看看嘛。”我看着老章。

老章认真摇头:“不是我说她,她就是个傻大姐!把心窝子掏给人了吧?你掏给谁了呢?为啥整你的人,就是你掏心窝子给的人呢?”

“这你可得反思!”老章追着说,还伸一指头指我,活像老太太此刻附我身上。

我把话题扯开:“羯玲马上就来了,你给安排好见司长了吗?”

“那还用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老章是留京说相声的不成?”老章看菜上来,吩咐下去,“中午不喝白酒,给咱俩暖点黄酒来,南方来的哥们儿。”

“老章,你看这羯玲已来不少日子,你对今后怎么看?就你说的什么旧臣老将之类,会不会有变化呀?”我给老章倒上杯放了姜丝的热黄酒。

“这个你可比我清楚。”老章笑道,“我可是眺望着东南沿海,没机会天天和羯玲在一起聊。”

我嚼猪耳朵,对老章密言:“羯玲第一回来大陆,这回去见司长,你可得好好跟她讲清规矩。到时候别出什么幺蛾子……”

“好嘞,不过,还是该你对她说,你是我上司。我和羯玲当中搁着您哪。”老章指出我的“错谬”。

“这个好说。”我摆摆手,“都为了公司、为了羯玲么。北京的规矩归你说更好理解,我到时坐你边上就是。”

我俩酒过三巡,我说:“老章,咱们现在一起搞这个部门工作。你给我一点建议,你说我和崔西张该怎么合作?”

老章停了筷子,也不拿酒杯,出神地看我。我发现他坐了个好位子,背对窗户。现在我脸上被太阳照得亮堂堂,他满脸黑,我看不清他。

“贤弟,你现在是我上司,咱们一码归一码,我觉得咱们吧,要干好这部门,既要紧跟羯玲的指挥棒,但也得和崔西这种背景强的人搞好关系。你说呢?”

“你是说谁也别得罪?这我明白,”我不想让老章觉得我知道暗里的名堂,“我实在告诉你好了,我学历高,崔西学历低,我觉得难合作。”

老章嘿嘿笑:“这我心里雪亮。你是个举人老爷,她不过乡村教师。她这人脾气我知道,还不肯把别人放眼里,确实让你难接受。”

“你晓得就好,我就是问你怎么同崔西相处呢。”

老章沉吟,手指蘸酒,在八仙桌上写个字给我:情。

“跟崔西交个朋友吧,以情感人。你别看不起她,她能明白。一旦有了感情交流,两个人本来没矛盾,不就好合作了嘛。你和崔西在羯玲门下级别最高,按理说也得找到相处之道。”

“情?”我想起崔西,摇摇头,好笑。

“这个让老哥我帮忙。我跟崔西还对付,我负责协调。”老章拍胸脯。

我才不会跟下属透露一点风声呢,我只想听听老章对崔西的看法而已。不过,他是老狐狸,说起崔西,口风立紧,滴水不漏。讲老太太么,老太太已滚蛋了,他就没压力。

我决定再谈论崔西一件事:“老章,这老太太对崔西那样子宝贝,都让人觉得娘爱女儿了,崔西孝敬还来不及,怎能算计她呢?”

老章又摆手又摇头:“我不信这是崔西自个儿的主意,在这公司,她能自己拿主意?所以,我说老太太糊涂呗。你既怪不得羯玲,她是新人,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你打她,她岂不可怜?可又怪不得崔西,崔西服从命令听指挥,你是她亲娘,也没用。”

“看来你和崔西是朋友。”我笑了,点点头,“好,本部门的事,凡和崔西有关,就拜托你了。”

我吃着饭,心想羯玲既让崔西好梦一场空,两人间怕迟早大打出手。我这人不机灵,多管些对外的事务好。内部,无论崔西还是羯玲,但凡和她俩间矛盾有关的事,就发给老章周旋。

“羯玲这新老板如何?”老章倒过来打听,“你俩都是留洋的,看来能说到一块儿去。”

我正告老章(这回有点上司告诫下属的意思):“羯玲初来乍到,你好生伺候,别给人家下套子,我一边看着你呢!至于这老板怎样,我现在也没谱,咱们一起好好帮衬她,一起观察观察吧。”

“OK,麦克老弟。”老章一本正经,举手宣誓。

羯玲興冲冲从宾馆十楼下来,我住九楼,已和老章一起在大堂恭候。

门外停着公司的子弹头,不怎么气派,不过,在北京城,咱有必要气派吗?老章低调得好,此刻去的是政府主管部门,不是送羯玲当新娘,哪怕她雀跃得不行。

“我寄来北京送司长的礼物带上了?”羯玲特意抹了粉,脸蛋变成白里淡紫,“老章你坐司机边上,我和麦克在后座说话。”

她确认老章带上了她从台湾采办直送京城的释迦果,一大步踏进子弹头。我看她坐稳了,跟进去坐好,顺手关上门。车驶入长安街,老章回头望羯玲:“前头就是天安门,您第一次来,要不要下车看看?”

羯玲对旅游项目无感:“车上看一眼就好,别耽误了,叫司长等我们。”老章应一声“好嘞”,口里哼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麦克,待会儿我和你一块儿见司长,”羯玲说,“老张负责提那两箱台湾水果。”

我看出她很紧张。兴奋总和紧张相伴随。我笑了:“羯玲,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北京部委办干部和外头直辖市当官的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羯玲像牙疼,抽了口冷气。

“一般而言,大家总觉得京官位级高权力大。地方上人本就怕见官,觉得官架子压死人,到了北京心里更七上八下。是不是这样?”我看看蜷着身体的女上司。

“哎呀,麦克,你别吓我了。谁都告诉我大陆这边官威齐天,蒙哥马利就想拿这个考验我吧?”羯玲几乎花容失色。

一种奇怪的怜悯在我心头升起,我连忙安慰羯玲:“我要说的事实就是,北京部委办干部其实待人很客套,一点没官架子,比地方上的官和气。你放心吧。”

“真的,为什么呀?”羯玲半信半疑,“老章,你是老北京,麦克说的是真的吗?”

老章毕恭毕敬九十度转身过来,认真看着羯玲:“羯玲,你还不晓得你走在大街上捡了个大钱包!麦克对政府部门的了解那是真了解,我只是常年代表企业见官,他本身是从政府部门出来的!他当年心要不活,说不定咱现在去见的就是他呢!”

我嘻嘻笑:“老章的嘴,没个正经,信不得。”

羯玲马上松了口气,像个皮球慢慢漏气:“麦克,司长也会对我很礼貌吗?”

我微笑说:“第一,咱们代表公司,例行拜访管理部门,又没事求他为难他。第二,老章已事先协调安排了,人要给老章面子。第三,羯玲你是台湾人,台湾人礼貌周到,北京人历来也讲礼仪,大家全文明人,你别担心啊,没人会教训我们。”

“是是是,大家客客气气就好。我最怕别人粗鲁,那样我就说不出话来。”羯玲笑了。

到了部委门口,老章一边和门卫大嫂贫嘴,一边填单子,押了他的身份证,带我们往里走。走几步,叹一声:“不好意思,我把水果忘了。你们等等,我这就去拿。”

老章走开,羯玲四下看那办公楼,对我说:“我先去下洗手间。”

老章拎两小箱水果进来,知道羯玲上洗手间,对我一笑:“海峡两岸是一家,你说哪边的干部更好吧?把人羯玲吓得进门先找洗手间了。”

“少说反动话。”我见羯玲出来,一把摁灭了老章。

一行三人被领进一间八平米小会客室。老章把水果放墙角,跑走廊里候着司长,只有他见过司长,我和羯玲是来这儿公干的新人。

司长定的时间十点整,现在九点五十,很好,时间管理得体。

“麦克,待会儿你先说还是我先说?”羯玲问。

“我不说,你代表公司说,我是扈从。”我笑道,“不过,谈话过程是司长把握的,他请你说你就说。”

“这样子啊。”羯玲点点头。

十點整,准时听见老章在走廊和人寒暄,我和羯玲站起身,笑嘻嘻对着门口。

一个中等个子的眼镜男出现在眼前,交换名片,笑而不暖:“欢迎两位来访,请坐请坐。”老章一闪身,打手势他自己就在走廊里候着。

司长也不关门,先看我一看,然后看定了羯玲:“不好意思,我后面还有会,我们能聊个半小时。您是羯总吧,有人同我介绍过了,您以前在美国……”

“是是是。”羯玲笑容可掬。

“贵公司和我们打交道很频繁的,我认识您的前任沈总。”司长说道,“沈总经常来我们司。”

我正琢磨司长说沈老太太常来暗示些什么,想认真听他说下去,却听羯玲高亢地打断了司长:“哦,沈总已退休了。她离开公司有一个多月了。”

我心想:羯玲啊,司长的话叫你给打断了哦。

你一开口,就让人家琢磨出你对前任的态度啦!

司长接回自己的话题:“是啊,她来告别过。羯总从前不在我们这行业,一定带来很多out of box的新思维哦。这个……”

“不敢当,不敢当。我从前的行业和现在行业有一定相似性,对新行业我正在学习中。我从前主持的局面宏观些,到了这里,就聚焦在一个部门。”羯玲的声音又甜蜜又紧张,像一位恋爱剧女主角,不是跟人谈商务的气派。

“您以前的职务?”司长犹豫一下,问了她。

“我以前在几个跨国公司工作过,都是当地市场的总经理。”羯玲笑嘻嘻,“第一个公司的名号比较大,相信司长一定熟悉……”

我保持着笑容,不过心里在喊:羯玲啊,适可而止,适可而止,你又不是来面试副司长职位!

我的笑容僵持了整整十分钟,这十分钟里羯玲滔滔不绝,讲述她在几个公司的工作经历和业绩。司长曾试图打断她,把龙头扳回来,试满三次,他放弃了,只留脸上一道似有似无的笑纹陪客,心不知道跑到哪里。

半小时倏然已过了快二十分钟,耳边羯玲台湾腔的普通话依然如雨倾盆,我浑身一抖,掏出自己一张名片,摸笔写:羯玲,时间不够,让司长说说吧。

我又等了等,下定决心,把名片递给了演说中的女上司。羯玲仿佛早知道我要做什么,读信息时满脸恼色,她愣了愣,又顺势说两句,戛然而止,尴尬地看着司长先生。

司长灵敏地从自己的跑神里转回来,咧嘴一笑:“哈哈,很好,很好,我一直在认真听,真是受益匪浅。”

他看了看表,还剩三四分钟:“一回生,两回熟,再次欢迎两位光临北京,希望企业和政府紧密合作,共同造福消费者和国家经济。我后面还有会,今天多多怠慢了。”

他拱拱手,我和羯玲忙站起身。羯玲说:“无以为敬,我特地从台湾订了些热带水果,有新鲜的释迦,请司长和同事们尝尝。”

司长皱了皱眉头,旋即摆出一个宽宏大量的笑:“羯总真是客气了,客气了。本不该收的,你们也知道纪律,不过您这么特意从台湾订过来,却之不恭,那真谢谢了。我会交给办公室按规章制度处理。谢谢,谢谢。”

我们走入走廊,和老章一起挥手,恭送司长回办公室。

等我们步出部委大楼,上了车,羯玲忽然转头看我一看:“麦克,谢谢你提醒我,受教了!”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老章问:“谈得怎么样?”

羯玲没接嘴,我立刻说:“很好啊,我们让司长明白了我们和前任们不同,我们考虑问题更国际化更专业,羯玲的履历让司长印象深刻。”

羯玲放松了些,车子沿长安街行驶,又快要经过天安门,她忽问:“你真的觉得司长会认为我们更专业?”

我心一软,很想让羯玲舒服:“当然啊,你注意到没有,司长说了英语‘out of box?现在他们这些司局级干部特流行到大学读EMBA,这对你有利,他听了你履历,就知道你是专业人士。”

“哦。”羯玲把车窗摇下来,看着景色。明明早上经过这里,现在又问:“咦,这是不是天安门广场呀?”

“要不要下去看看?”我和老章立刻回答。

我们站在了天安门广场上,抬头望着城楼。阳光灿烂。

回到徐家汇这地方,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些阴郁的情绪。

如果站在外滩,我不会灰暗,外滩万国建筑会让我兴趣盎然;若站在南京西路,我也不会愁闷,十里长街的历史能叫人发生凹凸起伏的虚幻触觉;若站淮海公园门口,那些梧桐,也许叫我惆怅,但也不至于阴郁。

我喜欢较长时间站在茶水间,眺望徐家汇建筑,一个上海本地人在徐家汇这空间能找到什么感觉?

崔西张不可避免地出现在我眼前。她明明知道我在这儿,可她绝不很远就打招呼或同我视线相交,直到走进我面前两米范围。

崔西拿着水杯,她当然是来打水喝。她抬起头,大眼睛圆圆的,满脸空无表情。我向她微笑,她突然醒过来:“嘿,麦克!”

“嘿,麦克,我正要找你呢,有时间喝杯咖啡吗?”崔西的声音嘎嘣脆,每个字都像玻璃珠子。

“好啊。”我点头,“来,我替你打。”我朝咖啡机走过去。

“你这么个懂生活的人,怎么能让你喝咖啡机里的东西呢?走走,我们下楼去,我有好咖啡馆的招待券。”崔西高高兴兴,把我当成个人物。

也许是老章向她发送过什么信息了吧?我猜。

一种模糊的和平的信息,一根淡绿色塑料橄榄枝?

我俩并肩走在公司里一定有某种象征性,我认为。

下电梯走进商场,崔西熟门熟路在各种货摊间走捷径,果真有家新张的幽静的女里女气的咖啡馆,淡绿色主调,客人寥寥无几,每张咖啡桌都被粗布花篮环绕。

“真是大出意外呀,羯玲竟然和你一起出现在我们眼前。”崔西笑说。

崔西的笑容比较特别,我觉得带一点讥嘲,更多表示出挑衅。这是有性格的笑容。联想到她学历低本事大,我感到被冒犯,不过,这负面感觉如今已不能唤起我肾上腺素。

我慢慢浮起一个大大笑容,笑不露齿。我想让她看见我复杂的含义:抵抗、不齿、高傲、怜悯和某种我也没准备好的和解。

“这次你又准备逗留多久呢?”崔西问道,“不会突然又跳更高的龙门去吧?再把我们撇下。”她努力显示了一点歉意。

“崔西,”我接过服务生送来的咖啡,“听说我和你现在是真正平级?不过,你在公司资历深,你的工资肯定比我多很多。”

“这个也很正常嘛,麦克。”崔西得意一笑,“我不跳来跳去,我从一而终,我有忠诚度。收入的一部分就是奖励忠诚的嘛。”

“你很厉害,在报酬方面,你打败了全国绝大多数的名校毕业生。”我嘲讽地扬起嘴角,一个意图伤人的微笑。

崔西根本不理会我话里的含义,她喝的不是咖啡,是一种香味化学的红色调制品,她还懂喝什么呢!

她笑了:“你和羯玲一定合得来,都是海归,都是专业人士。”

话里嘲讽的意味太强了,这让我忽然心情大好,她和羯玲看来已针尖对麦芒了嘛,用不到我说什么做什么,羯玲迫不及待想让她走人。

我忍不住恶意地想:崔西这样的学历和性格,离开这家公司,还能找到她可以幸存的跨国公司吗?她会走投无路去民营企业的,然后就是一路螺旋向下,回到她应该待的四线城市。

她也许读出了我心思,她也用力掩盖她的情绪。她不停地喝那杯红兮兮像鸡鸭血的饮料。

“请我喝咖啡肯定有所见教,”我嘲讽她,“此刻我洗耳恭听。”

崔西没有身材的矮胖身体动弹了一下,她沉思地看着我,两只眼睛有一丝茫然:“麦克,从前你在的日子,我们好像没什么过节吧?你来,我其实不反对,希望你也能支持我的团队,毕竟,你负责的那些,我们也要仰仗你的。”

崔西能这么说是好的,我吃软不吃硬,而且,我知道我改不掉的恶习:爱听恭维话。

“崔西,作为专业人士,该支持你的事我都会亲力亲为,而且,一视同仁。”我不偏不倚表白。

“这个是屁话,麦克。”没想到崔西又粗鲁了,“哪有什么应该支持的事?又哪有什么一视同仁?公司里,你愿意帮我你才帮我,你帮了我,我有机会也帮你。”

我听了一时无语,崔西大概就是这么种人,无论过日子,还是上班打工。

“这个就像是一只扑满,小孩子的扑满存零钱,我们的扑满存情分。你帮我就是往自己扑满里储蓄,将来欠你情的都要还你。不是吗?”崔西有点吃力地说,她肯定觉得我脑筋不好使。

“也许是吧。”我笑笑,姑且同意她。

“来,麦克,咱俩喝一杯也不容易,照着人事部培训教给我们的沟通法,我们彼此给句忠告吧。”崔西语出惊人,将了我一军。

“还有这种哦?”我苦笑,“你先来。”

“好吧,麦克,你是个能人,我希望你能先静下心看看,别急着表现。你离开已好几年,这里情况变了,你看明白才行动,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崔西看上去很真诚。

我心里骂她:给我挖坑?当我傻瓜?一个人的入职考察期是三个月,我不表现自己,不发声音。等着大家三个月后说我没用?你真毒!

“我对你没啥忠告,希望你和大家相处愉快。”我看看她,崔西眨巴眼睛。人家女的眨巴眼睛迷人,她迷人个鬼。

她一脸不悦,我刺痛了她,她被公认是公司里人缘最差的大老板眼前红人。

站起来要走,我问她:“崔西,说实在的,你觉得羯玲怎样?”

崔西警惕地沉默著,咂巴着我的问题,她放弃了努力,只说一句:“羯玲如果肯仔细看明白再拿主意,她会很成功的。”

我懂了,崔西是说羯玲看不透现象也看不明白局面。她赌羯玲会输。

无论如何,崔西牢牢在公司里待了那么些年,确实是老土地了。她像一枝加拿大一枝黄,盘根错节抓住这片土地,连公司最高六人决策班子五对一都不能败掉她气焰。她的话也不能说没分量。她要我看清什么?看清她是个实力派?

羯玲如果要崔西滚蛋,如何让总裁同意呢?这是谜面。

我没其他选择,我是羯玲聘用的人,我只能赌任何时候羯玲都心想事成,逢凶化吉。

没想到进公司快一个月了莉莉才找到机会和我共进午餐,说说“体己话”。

我一个多月前接到莉莉电话,原以为她又要找我诉苦。这容易理解,有些话说给离职的老同事听,既保密,又能获得常人不能给的理解。没料到她来拉我回公司。

进公司一个月来,所有人都暗示我:莉莉和羯玲打得火热,宛然是羯玲最显明的心腹。她引荐我给羯玲,当然不为我,是为满足羯玲的要求;当然也不为羯玲,是为她自己。

咱俩算是办公室里的朋友,午饭也不能白吃,有两件事我着急弄明白:一,羯玲心里到底啥心病?二,莉莉推荐我,想获得什么效果?

我也许已猜到个大概,但细节很重要,做人做事,无非拿捏分寸,没细节就不晓得分寸,纵使方向对,偶尔也会撞头。

我暗自好笑:人绝对是环境动物,进这公司一个月,我入戏已蛮深了。哪怕是个游戏,周围人当真,你也就不能独自潇洒。是吧?

莉莉兴致很高,带我去一家巴西精品烤肉店。还好我们只点中午套餐,坐在特别靠角落的区域,店堂中间才是饕餮之徒大盘吃肉的所在。

“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我指指那些大啃肉条的,对莉莉传达言外之意。

不过莉莉入戏不但深,而且已回头无岸,她才不想跟我绕弯子浪费时间呢。点完餐扔开餐牌,她咧嘴灿烂一笑:“听说了吗?羯玲已打报告给人事部,要那两个滚蛋!”

有点匪夷所思,我问:“崔西和克莱尔?”

“还能有谁?”莉莉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不过,那是八年抗战消耗殆尽的胜利者不太光鲜的欢笑,“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想了想,没这么容易吧?可是,羯玲若已把报告打到了人事部,她是副总裁,程序都履行了,还能有啥意外?

可我还是没死心塌地相信的感觉。怪了。

“这些年,你吃她们苦头不少。这两个难缠的,我知道。”我抚慰莉莉。莉莉不是斗争之徒,她被欺负得透不过气,现在像人家有事走开,她不过出头片刻,吸到了空气,忍不住骂一声。

我同情她。

“你要是知道她俩怎么使坏、怎么诈骗、怎么害人,就不会只说‘难缠这两个字。”莉莉冷笑道,“我全力以赴说动羯玲先下手为强,否则,过些天,羯玲不是被蛊惑就是被挖坑,就不会有决心去掉这两只瘤子。”

她见主菜来了:“我真想喝酒庆祝。”

我招手对服务生说:“来瓶红酒。”

碰了杯,喝了几口所谓琼浆,我笑道:“我还一半蒙在鼓里,你倒给我说说羯玲怎么回事,她对崔西到底啥心病呀?”

“羯玲憋了一肚子气。她到公司上任,这多正常的事,沈老太太不让她进门,不给她腾办公室,见面还说什么‘你有几把刷子这种话,你我要是碰上,也得气炸。她好不容易等上头把老太太挤对走了,才发现这部门根本不听她指挥。”

“这我明白。”我笑了,汤姆已给我吹过风,“就算羯玲不来,老太太本也是明日黄花,正主儿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当然不服管。”

“哦,你也看出来了,就是呀!话说那崔西是茅坑里石头,把羯玲气得差点病倒。”莉莉恨恨,“你能想象她那德行!”

我想了想崔西的德行,崔西还没和我正面冲突过,不过她确实是轻易就能把人气坏的那种人。

“莉莉,我知道崔西为啥招人恨。她敢想敢做,百无禁忌。”我笑道。

“你说得真好,你能看人,还能把人说准确。”莉莉夸我。

其实不是我能看人,崔西能大大咧咧不为自己的出身害羞,尽想好事,就说明她是那种和我们分寸感不同的强者。

我和莉莉都是读书考试出来的,互相尊重共同的刻度;崔西走的不是我和莉莉汤姆们的体系,她是颗鸟衔来扔在花圃里的野草籽,现在旺发起来,她才不稀罕我们的园艺,她横生斜长,滥攀花枝,生命就是一场暴动,她才看不起我们这种循规蹈矩的人。

我和莉莉讲了讲我的想法,莉莉连连点头:“麦克,你得把这话说给羯玲听,她准喜欢听这个,她虽长在对岸,毕竟也和我们一样循规蹈矩的啦。”

眨眼我俩都吃完了午餐,套餐里的美式咖啡送来了,滚烫苦涩,还挺好。

“莉莉,这么轻易就赶走了这两个根深叶茂的?我怎么找不到真实感呢?”我摊开手夸张一笑,“还要问你,你跟羯玲推荐我的原因总不会是你特别喜欢我,要我来当同伴咯,说说你俩从开始打的是啥算盘。”

莉莉甩头发笑笑:“你也别想多了,羯玲需要能人帮她,你又正好赋闲,我和汤姆同你又合得来,不找你找谁?”

我哈哈笑:“原来真有汤姆一份,他也想着拉人来打群架。好了,我才来,羯玲就摊牌赶人,今后我们没人打架了。”

“没人打架才好,大家和和气气打工办事过日子。”莉莉笑得露齿,说明她真的开心。

我想想莉莉,就忍不住为她打抱不平。我和羯玲没来时候,莉莉是这办公室唯一一个英文还过得去的,所有和美国总部的电话会议、电邮和大小报告全她负责办,还管着媒体关系;没本事没学问的人倒把着部门轻松事;部门人头富裕,还送她们人手用,成天闲得发昏,就琢磨“人”这两个笔画。

不过,天下人间莫不如此,崔西和克莱尔也就是分布广泛的常见品种。羯玲今天趕走了她俩,过不了几个月,也就再没人谈她们了。

“喂,咱们的老板到底什么来路?我听得神神秘秘的。”我放下咖啡杯问莉莉。

“什么来路?你不晓得?”莉莉奇怪地看我,“她是蒙哥马利太太介绍来的呀。”

“哦,”我点点头,“皇上的老婆送来的人,这有意思。怕不是他家穷亲戚吧,不是说来自台南?”

“羯玲告诉我她父母是台南的茶农。”莉莉点点头,“是不是蒙哥马利家亲戚,她没说。”

我俩正要起身回办公室,眼前出现了怪事:崔西和克莱尔嘻嘻哈哈跑进来,没看见我们,直接跑到自助餐区去了。一份自助餐单价168元,酒水另付,她俩眼看要被炒鱿鱼,这么高兴来破费?

我看看莉莉,莉莉变了脸色,一脸犹疑,她喃喃说道:“准是在哪里藏了小金库,想滚蛋前多吃公司一口!”

虽说我刚到,正慢慢熟悉,不过不能不承认我有一种寒凉感,这感觉还挺真实。事实上羯玲并没像一开始表现出的那样倚重我。她天天忙得很,听过我几次汇报就似乎放开了我,放任我自行其是。去北京见司长,去前找我问这问那,回来后一下子不跟我讨主意了,也不晓得是忙其他与我无关的事,还是有什么我不确知的原因。

另外,她如此这般下辣手赶崔西她们走,动手前没跟我透一点点风声。我心态很矛盾,既不想杂入人事纠纷,又不甘于和普通员工那般得不到重要消息。对身边开展着的严重的事我哪能茫然无知?然而,莉莉是羯玲宠臣,莉莉不怕别人说;我,我可不想当人家什么左膀右臂。

所以,既然羯玲让我置身事外,应该是她尊重我上次的表达。

我静下心想干好本职工作,准备先考察分布在各省会城市的全国团队,看清我分管的那几摊事是啥状况。于是我申请去几个省会城市找找感觉,羯玲批准了。

临下班前,我抬头看看,大部分人还在座位上用功。汤姆最狡猾,两小时前就溜走了,不知去哪里潇洒。他把手提电脑打开着,椅背上挂着西服,好像临时上个厕所。

羯玲风风火火从走廊跑进来,脸色红紫,一拧腰,进了自己办公室。没过几分钟,我桌上内线响了,拿起一听,羯玲说,麦克你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我轻轻松松去她办公室,就是沈老太太从前那间。羯玲换了办公桌的朝向,显得风水通畅。她抬头看我一眼,眼色挺友好,但也很烦恼。

“羯玲,这一阵子忙什么呢?”我拉开她办公桌对面椅子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摆出彼此关系好的同僚准备闲聊的样子。

“麦克,恐怕我要私底下请教你些事。”羯玲谦虚而诚恳,看我的眼光几乎带些……带些……我不太敢说出来:几乎带上了些崇拜?

我一下子站起来,把椅子摆正,端端正正坐下,老实对着她:“羯玲,你说得严重了,你是老板我是下属,不敢说‘请教。”

她摆摆手,明显不计较礼仪:“你说,麦克,这个人事部是怎么回事,我打了正式报告要辞退两个下属,跟她们沟通得好好的。怎么过了好几天,什么风声也没?我要辞退的人倒比我还开心,还得意扬扬的呢?”

“崔西和克莱尔?”我压低嗓音。

“是啊。”羯玲使劲点点头,“这在任何公司都早该干脆利落解决掉了呀,不会再看见她俩在我眼前逛。”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抓狂神色:“不但在我眼前逛,逛,逛来逛去的,还拿那种得意眼色瞟我!”

“这真的叫人很困惑了。”我点点头,首先同感,“您辞退她们俩,肯定和蒙哥马利商量过,您让大老板给人事部打个电话就行。”

“蒙哥马利?”羯玲像脚跟游来一条蛇那样尖叫一声,“跟蒙哥马利有啥关系?我是副总裁,我解聘我的直接下属,不需要报请他批准呀!”

我其实并非没猜到,说实在的,这一刻我几乎痛恨蒙哥马利,痛恨这个印度土藩主那样的角色。我们公司看上去有国际总部,其实这边生意都他独裁。他哪里遵循跨国企业的人事管理通则?羯玲这下子惨了!

“我服务过的其他跨国公司在聘用及解聘原则上都和你理解的一样,你有权决定解聘你的直接下属。”我缓缓点头。

羯玲听出话音来了:“在蒙哥马利这儿就不行?”

“羯玲,他是您的顶头上司,我不适合评论。”我扭过脸,苦笑了一下。

没想到羯玲的思路是跳跃式的,她一下子跳过蒙哥马利和其他人物,咒骂起莉莉来:“这莉莉是个死人啊?她不提醒我这一点!她恨不得我赶紧解聘她的冤家,简直把我当冤大头了呢!”

“您也不问我一下。”我不是责怪羯玲,只是为她遗憾。

“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她满脸紫色冒出热腾腾的气,“我绝不能叫她俩留下不走!”

羯玲热切而绝望地瞪着我,就像泰坦尼克号已经触礁,而我手里有救生艇。

我不忍心看她神色,但我也不忍心叫自己也跳进这个坑。可我是她招聘的第一个总监,我说过我是她的“嫡系部队”……

“羯玲,你想想这时候为啥蒙哥马利和人事部都不找你?”我谨慎地问。

“他太忙?”羯玲的声音如同蚊子嗡嗡。

“是让你自己琢磨明白这公司。”我豁出去提醒她一句。

“哦……”羯玲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桌面。

良久,她开口了,换了一种语调:“谢谢你麦克。不过,事到如今,没别的选择了,她俩必须得走!我去找蒙哥马利,你准备好推荐接替她俩的人选。就这样。”

我点头,站起身,把椅子放回原位。我走到她办公室门口,回头看她。

羯玲手忙脚乱在桌面上翻东西,我脱口而出:“羯玲……”

“什么?”我的顶头上司抬起头看我,脸上是冷漠的困惑。

她并不十分信任我,我想。但我还是把话讲出来:“羯玲,你要做好两手准备。”

羯玲像咬了一口霉饼干似的皱起脸,连牙齿都龇出来:“没有两手准备!麦克,她们不走,我走!”

我犹豫了片刻,走出她办公室。一抬头,克莱尔正巧迎面走来,她意味深长盯着我看,眼睛在红框眼镜后神采奕奕,嘴巴弯成一个讽刺的笑纹;一甩短发,右转出门去了。

她四处转悠,她眼睛看见的,马上都会跑进崔西耳朵。

我没什么太强烈的感觉,我只是遗憾,我遗憾这两个家伙不是我的下属。如果崔西和克莱尔是我的下属且忠诚于我,我恐怕也不舍得让她俩走人。

走回办公桌,旁边莉莉立马凑脑袋过来:“麦克,羯玲找你啥事?”

“没啥,”我淡然一笑,“我要去下面看市场,她问问。”

我撒谎,因为我闻到莉莉凑近的脸散发一股胃气,她也着急上火呢。莉莉介绍我认识羯玲,羯玲招聘我进公司,你说崔西和克莱尔会怎么评价我?

羯玲要和那俩女的火拼了。无论谁的血溅出来,我是躲不開的,至少一身衣裳要完蛋。

不晓得为什么,我吃过午饭逛到办公楼的上一层去。不但蒙哥马利在上一层办公,人事部也在上一层。

我并非没有目的地,尽管我不是非去那儿不可。

但我还是去了,我笑嘻嘻在人事部副总裁办公室门口探了探头。

副总裁女士衣着朴素,头发清汤挂面,正伏案批阅,她露出欢快笑容:“麦克,好久不见。进来坐。”

中午午休时刻,可算公事时分之外,我高高兴兴坐到她对面大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总是把自己弄成这番模样):“来看看您。来公司一阵子了,没上来过。”

“要多来,麦克。我欢迎你来。”副总裁女士的香港口音真亲切,“和羯玲合作愉快?”

“嗯。”我点点头,“认真完成羯玲交办的任务而已。”

“你离开公司有几年工夫了,我提醒你,你踩进去过的河不是现在这条河啦,不要相信老经验,一切要重新观察重新建立。”她说。

“是啊,哎,好像崔西也如此这般对我说?”我想起崔西和我喝的那杯咖啡。

提到了崔西,就把手指按在脉上了。不管副总裁女士同不同我聊崔西,我都按着那脉搏了。

果真她不同我谈崔西或克莱尔,她说:“羯玲需要你帮她,你真的帮到她了吗?她第一次到中国大陆来,人生地不熟,你要当个好向导。”

我笑了笑:“您能不能稍微跟我讲讲羯玲从前的工作背景?她不跟我介绍,我也不好问她。多点了解,才知道怎么帮到她。”

“羯玲以前一直做销售,不做你们这个专业。”副总裁女士直爽得很,“她生在台南,到美国游学过,后来一直在日韩工作,对国内的人文环境她很陌生。”

“我可以问个小问题吗?”我稍作修饰,“为什么要找一个销售专业的羯玲当我们这专业的领导?她不懂,能管好这一摊?”

副总裁女士和蔼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城府:“这个恐怕要谈到蒙哥马利的管理思维了。我们的蒙哥马利现在很推崇培养‘第三代领导,就是从一张白纸上重新构建起新管理思维的企业新生代领导者。羯玲就是蒙哥马利选择的培养对象。你,明白了?”

明白?我简直一头雾水,不过,我适可而止,我不会多问了。我站起来,同对我很友善的副总裁女士讨论上海的天气和香港的季节。

回到自己办公桌上,我往耳朵里塞进耳机,听起爵士乐来。周围的空气实在太紧张了,人人都绷紧了神经。

虽也能猜到一点结局,但还是没想到结局竟会如此!

我一直听着爵士乐看着四周,阳光照在办公区域,暖洋洋,但也有一阵阵阴风。其实主角们都不在,羯玲、莉莉、崔西和克莱尔仿佛都人间蒸发了。汤姆邓倒是在,且在认真干活,他平时低柔的声音现在得以寂静中传遍办公区:“老师您好,还是我,汤姆呀,关于我们合作的研究项目,现在同您更新一下情况哦……”他负责联络业界专家,必要时为我们受舆论攻击的产品说好话。

猛然从远处噔噔噔走来了羯玲,羯玲那副样子叫人吃惊,她仿佛被人追打,狼狈不堪,低着平时不肯低的脸盘,简直怕人看见她长相。

她踉踉跄跄好似身体受了伤,朝自己房间快跑。我看着她房间的百叶帘子,百叶帘子一下子被她扯严实了。

莉莉桌头电话一阵阵响,我等了好久,替她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的是蒙哥马利女秘书的声音:“哦,她不在?麻烦等她回来告诉她,大老板找她。”

只见那其貌不扬的崔西也走回办公区来,看不出她情绪,她平平淡淡像一个凡人那样走进来,像一个凡人那样坐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她的电脑。

克莱尔满面春风,笑得合不拢嘴,一只手扶著自己红框眼镜,另一只手垂下,划着小圈,短发飞扬摆荡,腰肢也像波浪那般扭得好看,从远处来。经过崔西身边,她泼泼地在崔西肩上打一拳,咯咯笑着坐到自己座位上去了。她没摆弄电脑,摩挲着茶杯,傻笑。

我的案头电话终于也响了,羯玲的声音喑哑异常:“麦克,你来!”

我站起身,把领带扯好,拍拍西服下摆,山清水秀往羯玲办公室走,经过克莱尔,再经过崔西,我相信她俩正偷偷打量我背影,这是难免的。

羯玲的模样很糟糕,她一点不想掩饰她的狼狈。

我不敢直视她紫得红黑的脸膛,我担心她的健康。这是不是血压出了问题?

“麦克,我受不了了!”我的上司像对一个牧师倾吐,“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待我?他怎么能这样暴力?”羯玲的泪水冲出眼眶,花了她上过妆的双颊。

“蒙哥马利?”我小声而谨慎地问道,离她挺远地站着,固守安全距离。

“他对我大吼大叫,像要对我动手。”羯玲呜咽一声,“他骂我的那些脏话,我从来还没听懂过呢。”

我眼前出现高大而阴沉的蒙哥马利,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对一个只高到他腰际的女下属倾泻他烈火般的怒气……可怕!我都受不了。

“你要不要去一下医院?”我建议羯玲,“如果你去,我立刻请汤姆安排,他是中医学院毕业的,他和医生熟。”

羯玲显然没听懂我话外之音,她摇摇头:“他没真打我,我没伤口。”

“怎么可以这样对付一位女士呢?”我有点义愤,但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况且,您并没有违反什么条例。”

“他、他骂我是吃屎的,呜呜,”羯玲伤心得厉害了,“他说,他说我如果再敢对崔西使坏,就直接卷铺盖滚蛋!”

说到最后,羯玲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头,痛得倒吸冷气。

“这、这简直不像公司了。”我不得不为羯玲说几句,“这和人家家里打架似的嘛!你今后如何管理下属呀?”

羯玲咝咝吸气,抽出桌头面纸,轻吸眼袋上泪水。泪水濡湿她脸颊,叫那层紫色越发亮晶晶,我看了心惊。

“放心,我不会走的。”她一字一句说,“她俩要留下来也行,看我弄死她们!”

我不敢接嘴,压抑自己不对她说“和为贵”。这话已经晚了,女人之间的仇恨一旦产生,就是永恒之火。

“老板,你保重。听我的,别的先放一边,让汤姆陪你先看中医,调养一下。”我说,“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在,莉莉在,汤姆在。我们会把公司的事处理好,不需要你太操心。”

“谢谢你,麦克,你比他们几个年纪大,什么都懂,要帮我多担待。”羯玲眼珠闪闪亮,对我说话像古皇帝托孤于大臣,不由我不连连点头。

我走出她房间,拉拉领带结,崔西含讥带讽看着我:“你行头笔挺,天天当傧相吗?”克莱尔咯咯笑声传进我耳朵。

我被逼无奈,笑着回答:“我特别想当你崔西还有她克莱尔婚礼上的傧相呢,把你俩送进洞房是很多人的美好理想。”

我觉得我太毒了,恐怕谁都听出我藏着的坏来。谁叫她俩乘势欺负我呢?

果然,她俩收起了神气表情,乖乖干活了。莉莉冲我跷起大拇指。

唉,身处比较低端的群体,一切表达都难以阳春白雪。这行业,确实集中了太多爱憎分明的厉害人物。我不算什么厉害人物,我觉得特没劲。

“莉莉,大老板电话找你。”我瞪着她,极轻声说。

莉莉的脸,就像飞来一只乒乓球,猝不及防打在鼻尖上……

记得接下来的那个周一,羯玲在我和汤姆左拥右护下去了龙华医院。鹤发童颜的老中医凝视羯玲的脸:“这个年纪自己要爱惜自己,气不可盛,欲不可纵!”

我和汤姆退出医生房间,在门外你看我我看你,捂住嘴笑。

那周周末本来我们都想在家里好好过日子,被羯玲搅了。她周四发出对部门所有人的邀请:暖房聚会。

羯玲不是搬得离公司远点,而是直接搬到公司隔壁的公寓来了。她告诉大家每人带一份自己做的菜到她新居,酒她会准备,饮料畅饮,也由她供应。我看见羯玲笑嘻嘻把手写的大红请柬放在崔西面前,对她说:“恭候。”

怎么没给克莱尔呢?

进她房间问工作,我忍不住问:“您给崔西请柬,不给克莱尔?”

“给呀!”羯玲漫不经心看也不看我,“交给崔西转啦,她的狗她自己会牵上!”

十一

高人有时候未必是强人,强人也未必是高人。不过,高人和强人有个共同点,他们不随随便便答应同你见面。一旦他们自己想见你,随时就出现在你面前,事先连招呼也不打。

蒙哥马利吓了我一跳。

他悄悄站到我边上时,我正在发呆。

我犀利地看了突如其来跑到面前的人一眼,带着不满和受惊之色。然后我跳起身,毕恭毕敬:“田总,您好!您找我?”

“嗯。”蒙哥马利俯视我,嘴里随便发出一哼哼,“到我房间谈谈?”

我跟随着公司最大的大个子往外走,活像由一个衙役提到公堂上去。

等电梯时候他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我觉得这时候对他絮絮叨叨只会显示自己卑下,但我心里又很不安,怕他疑心我端着架势。我跟在他后面走,想表现得不卑不亢,却发现这是高难度的,差点逼得我走路同手同脚。

经过的办公区,有很多其他部门同事,他们(她们)像我们部门的人一样喜欢偷眼看大老板,并且也一定品评大老板身边跟着走的家伙们,掂分量,下判断,以后酌情给脸色。左边好脸右边歹脸,變脸如演川剧。

蒙哥马利才踏进自己门,头也不回就问:“羯玲招聘的你?”

这话啥意思?我不假思索:“是的。”

蒙哥马利超人般高大,办公室却小得可怜,仿佛他喜欢日本的药丸旅馆,患有“狭小空间迷恋症”。

我第一反应他这人有空间怪癖,等他让我坐到小沙发上,他往自己老板椅上一坐,我登时明白了他的用心:这么小的空间,一只大象从高处瞪着你,即便你是头犟牛,也压力倍增。

“你准备怎么辅佐羯玲?”蒙哥马利一脸不悦,像知道我给羯玲出了坏主意似的。

“发挥我的专业能力。”我说。

“嗯?”

“另外,不介入人事纠纷。”我补充。

“哼哼。”

蒙哥马利摸摸自己鼻翼,一脸不欣赏。又像没抓住我把柄,话不能说白。

“你知道,羯玲并非一个理想的领导者,尤其她从前没干过你们这部门。”蒙哥马利向我揭开盖子,“但是,她又是公司选定的你们部门的领导者。我告诉你,她必须适应新的岗位,但不是把这部门改造成她心里的样子。”

我觉得一道天光照亮昏暗隧道。你还要蒙哥马利明讲到哪个份上?

“我懂。”我点头。

“你不一定懂,”蒙哥马利否定我,“你也不一定适合待在目前位置上。你的见习期还没过。”

赤裸裸的威胁。

我笑了。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蒙哥马利把吐出来的每个字都用声调磨尖,想刺痛我。

“无非是崔西。”我像被逼无奈般吐出这名字,“我和崔西喝过咖啡了,我同意崔西下的结论,我俩之间没什么过节。”

“嗯。”大象在打盹。

“如果一定要我坦白对崔西的负面看法,也很简单,她学历太低,文化程度不高,生活品位和我不同。”我镇定地看大象的脸。

蒙哥马利摊开大手看看,收回去抹了抹自己脸。放下手,他严厉地瞪我:“你文化程度高,你生活有品位,你了不起!”

“相比崔西而已。”我补充说。我心里想,如果他再同我过不去,那他一定跟崔西上过床。

出乎意外,蒙哥马利突然点了点头:“谢谢你坦率。在我面前,坦率是最安全的。你下去吧,好自为之!”

我注意自己不要把屁股对着大象,还好他房间小,不至于要我倒退着出房间。我一拧腰,面对他那女秘书笑了笑,这半老徐娘猝不及防,来不及堆起笑容,脸像一块姜。

我出了蒙哥马利办公区,有点莫名的轻松感,松松快快回楼下来。

莉莉简直垮败如粪土。

谁都看出莉莉是最受打击的那个人。我猜,不但崔西和克莱尔给她脸色瞧了,蒙哥马利凶过她了,恐怕羯玲也把她埋怨个半死。

作为朋友,我得捧住她头,给她灌点儿米汤水,及时接济她。

莉莉抬起脸,嘴唇焦起了脆皮:“麦克,去喝杯咖啡?”

我让莉莉走在我前头,我大摇大摆走过克莱尔和崔西身边,轻松吹了半曲口哨“桂河大桥”。

战术上重视崔西,战略上藐视崔西,学历上鄙视她!

莉莉买了两大罐星巴克糖奶混合物,我们坐在店外圆桌上,空气挺凉的。莉莉吐苦水:“羯玲简直疯了,据说好几天晚上睡不着。”

我慢慢啜口甜得发腻的东西,捏着前额:“大概蒙哥马利同她摊牌了。”

“哦,你也这么想?”莉莉胆战心惊,“蒙哥马利到底怎么个意思?”

我不理她,等她自己吐露。

她说了:“蒙哥马利找我没问什么,就问部门到底分了几派。我装傻,他还算客气,就冷笑了幾声,打发我走了。”

莉莉自己又接口:“蒙哥马利撑崔西。蒙哥马利废了羯玲的解雇令。蒙哥马利事实上否定了羯玲对自己部门的绝对权威!”

我笑了:“你排比句总结得好。羯玲到底是不是我们这些人的老板?”

这疑问很恐怖。莉莉和我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

羯玲到底是什么人?崔西又是什么人?我和莉莉,我们能是什么人?

我暗想这个部门的业务要垮了。一旦干活的人开始怀疑自己是谁,这部门的业务不垮才怪。然后我转念一想,蒙哥马利比我聪明,他也知道这样会搞垮部门,他其实不在乎这部门垮掉,也就是这部门现在对于公司来说已不像从前那样有必要存在。可怕的是这真相。

我不能同莉莉谈这个,聪明人可以想到,但不能说出来,否则会第一个挨枪子儿,罪名是“蛊惑军心”。

莉莉问:“羯玲催着到她家开派对,她想干啥?”

我隐隐约约猜到羯玲想干啥,这都是很没劲的事。刚见到羯玲产生的那股子新鲜感和随之而来的兴奋劲现在被风吹散了。本来我想跟着羯玲干点事,现在,经验告诉我,一如从前各处发生的状况,接下来没什么事可干,依旧只有一种让人感觉无聊的娱乐:看戏。

“对了,”莉莉意图巩固我和她之间的联盟,“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往外说。我发现羯玲私生活上不太检点。她每个周末都酗酒,而且,同好几个外国男人暧昧。”

“她的压力太大了。”我淡淡说,举起杯子,又不想喝,“如果和我没利害关系,我就保持沉默。”

十二

去羯玲的新居,我搭的是汤姆的车。

汤姆把太太做好的熟虾放在乐扣乐扣盒子里,盒子端端正正放进大牛皮纸袋,摆汽车后座上。

“我们先去花店买花?”他自嘲地笑笑。

“这倒也是,我也买束花送她。”我把自己的乐扣乐扣盒子和纸袋也放他后座上,“我老婆硬要我记得把乐扣乐扣盒子带回家。”

“哈哈,都一样。”汤姆坐进驾驶座,我坐副驾驶位。

“喂,麦克,我怎么觉得前景不妙呀!”汤姆看着路,打了个拐弯。

“同感。”我苦笑,“还好我们没陷得太深。”

一时间沉默,车轮在柏油路上无声滑行。汤姆有点沉闷。

“喂,汤姆,听说那两个以前都钓过你?是不是真的?你口味看来也挺复杂。”我转换了话题,其实没转。

“崔西和克莱尔?”汤姆讪笑,转脸看我,“她们剃头挑子一头热,关我什么事?”

“如今她们因爱生恨,说不定莉莉是被你连累的。”我随口说。

“哈哈,这个你也知道?”汤姆引开话题,“哎,还是说说羯玲,你觉得她这盘棋棋风要变了吧?”

“嗬,不是已经在变吗?暖房聚会?她此刻有心聚会?你小心点,宴无好宴。”我觉得自己心态不好,有点厌恶周遭,厌恶这该休息得不到休息的周末。

“英雄所见略同。”汤姆把车停在了羯玲新居大楼门口,远远有几个女生小经理颠颠跑跑地走近,“我决定看戏,你新来,更要少说话。”

“卒子已过了河,她这局棋到底还能怎么下?”我哼道。

“所以,她要出奇兵的。我估计。”汤姆等小经理们先进门去,“快接近你死我活了。沉住气!”

我俩笑嘻嘻走进公寓大堂,这是座大堂里有人穿西服当警卫的高级公寓。大吊灯白天也亮晃晃,穿西服的家伙胸肌暴突却笑容可掬,问清我们去几层几室,为我们摁电梯。

羯玲的门直直打开着,不用换鞋。大家反应不同,大多数人都在welcome mat上拼命擦鞋底,莉莉像个司仪,代替主人在门口招呼,她凑近我和汤姆:“所有人都擦鞋底,只有那女人,毫无心理障碍,直接走进去了。”

“哈哈,崔西。”汤姆叹道。

“估计进她自己家也不换鞋。习惯而已。”我笑对莉莉,莉莉痛恨不已地撇嘴。

我心里一动:假如羯玲败下阵来,将来崔西奉命接管这一摊?我、莉莉和汤姆,谁会第一时间辞职?

羯玲笑吟吟,甜蜜的声音如邓丽君:“大家随便些,饮料自己选,冰箱里所有东西都可以吃哈。”

我的眼睛寻找崔西,第一圈我没找到她,只看见克莱尔像往常那样走来走去,嘴角的笑没往常饱满,眼睛骨碌碌打转。

“喂,你找个地方坐下!房间小,你转得别人头晕。”羯玲几乎厉声训斥,克莱尔吓一跳,低头往前一蹿,立刻蹲伏在客厅中心大沙发上。

我很难相信这发生在周末暖房聚会上,羯玲公私不分,我体会她心里弥漫着报复欲望。不过,一般而言,性格如此藏不住,她接下去会更惨吧?

我沉思着转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客厅的嘈杂纷乱,这时候我看见了崔西。崔西端坐在客厅东南角落的高背椅子里,一动不动,脸容呆滞,像在出神。

我环视四周,几乎所有人都和所有人在交谈,有的假笑,有的真笑,有的不真不假微笑。为什么不笑?这是周末,我们唯一不出卖给别人的时间段。

但崔西不笑,崔西孤单单坐在角落里,如一只戒备的猫。

我不由自主朝她走去:“喂,崔西,你居高临下看着我们芸芸众生吗?”

我想我的笑容透露我的善意,你不可能看不出眼前一张脸上的善意,那是向日葵对阳光的反射,是玫瑰绽开的花芯。

“嗬嗬,我哪敢?”崔西猝不及防,“麦克,你好像周末换了一张脸。”

“是啊,是啊,”我继续让善意流淌,“周末么,上帝命令人休息的日子,我不穿防弹衣。”

崔西咯咯狂笑起来:“麦克,要不怎么说你这人矛盾呢!”

她站起来,一边走开去,一边对我笑:“不要浪费表情,好麦克。”

我注意到羯玲完全听见了我和崔西的对话,她阴郁的目光朝我投来,狠狠剜了我一下。

是啊,岂止浪费我的善意?简直与狼共舞。我露出嘲讽一笑,笑的是我自己。

羯玲问莉莉:“我们开始吧?”

莉莉欢笑着举起手中酒杯:“每个人都有酒有饮料了吧?让我们祝贺老板乔迁新居,让我们暖暖她的高级公寓,祝愿羯玲地旺房旺人更旺,带领我们团队红红火火向前进。对,也向着钱进!”

人人发一声喊,往喉咙里灌浆。

说不清奥秘,我突然想起了莉莉关于羯玲生活作风的描述。外国男人?我抬起头,鼻子嗅嗅,这群人身上的体味混合成一团小小的飓风,在客厅里周转。不过,我依旧能闻到羯玲身上难以消退的那种酒气……

她才刚搬进这公寓,能嗅出什么?不过,也不能说什么也没有,有一丝微微的不属于这群土人们的气息,一种,极轻微但依旧坚韧的异味……也有可能是前房客留下的。

“麦克,麦克。”我听见呼唤,是老板羯玲对着我喊,她脸色红紫,摆开双臂,要大家安静下来。

我从梦幻里醒来,微笑着看她。

“来,我们做个游戏。我听人事部搞创建的经理介绍,团队活动时,公司老让大家互相说出对彼此的希望。我们也来试试!麦克,你说说你对我的期望。说完了,轮崔西说。”

我愣在那里。我感到恼怒,更感到失望和无奈。今天是周末,羯玲,周末是休战的日子!

羯玲看着我,崔西瞪着我,莉莉鼓励地笑看我,汤姆一脸嘲笑。

“羯玲,我……我期待,我期待你带领我们每一个人履行好大家对公司的职责。”我说。

耳朵里听见崔西一声冷笑;羯玲点点头,转脸望向崔西。

崔西矮胖的身躯忽像捞出水的河豚那样鼓胀起来,她的脸发出一种勇蛮的光亮:“羯玲,我还是那句老话,希望你多看看、多想想。我不会离开这公司的,但我也愿意听你指挥。”

房里本来热闹,现在一片寂静,只听见很多人的呼吸声。

羯玲转向我:“麦克,我始终对你有所期待,我期待你不要只把自己当成一个顾问,要帮我解决难题。”

她看着崔西,圆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容:“崔西,你依旧在团队里。我希望你一如既往支持公司业务。”

还没等大家琢磨她的话,羯玲笑成一朵花:“现在,我们开饭啦,大家把带来的好吃的拿出来分享。”

很多乐扣乐扣的塑料盒和玻璃盒出现在人们手上,盖子揭开了,确实有不少鸡鸭鱼肉。崔西和克莱尔偏要玩古怪,有人打铃,送来了刚刚烘热的比萨。克莱尔一个劲儿喊:“这不是买的,是崔西自己做的饼坯,送到比萨店烤。”

崔西打开比萨盒。仔细剜下一块金黄丰满的,放在塑料碟子里,首先捧给羯玲。我冷眼看那羯玲,她谢了崔西一声,把比萨搁到电视机顶上,施施然走开了。

我找到汤姆,他一手捧着他的虾,一手捧着我带来的五香牛肉片,微笑着点头:“老板揭掉了你的刀鞘。”

我端过自己的五香牛肉盒子,走到莉莉身边,请她来一片。莉莉眨眨眼:“有些人,真不要脸!”

我等有人从我盒子里拿牛肉片,然后我自顾自拿起自己的牛肉片吃,好吃!

如果羯玲走来,我会让她尝尝。如果她不过来,我不会送过去。

“光吃,有啥意思?”只听羯玲又兴奋地喊了,“我们再来玩游戏!”

我们还在咀嚼,只听这位忽然爱做游戏的“女王”喊道:“来,莉莉和麦克一组,崔西和克莱尔另一组,竞争今晚的最佳礼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灯被调暗了,又像灯被调亮了。

莉莉尴尬地朝我看看,我看看汤姆,汤姆一脸侥幸之色。

“玩什么?我倆哪样比得过麦克和莉莉?”崔西哈哈笑,好像非常雀跃。克莱尔原地转圈,她在看每个人的表情。

我也笑着大声说:“我从来体育不及格;智力竞赛题我听都听不全的。羯玲,换人吧!”

羯玲圆脸上突然显出几道刀削似的咬肌,她剜了我一眼,接着剜崔西一眼:“听好了,第一题,简单,我说题,你们抢答。”

所有人安静下来听题,她一开口,我心里就一惊。她用她习惯的美式英语问我们一道普通数学题,题目类似于“A和B,B先走一小时,A要赶上,需要几倍于B的速度”之类,初中生设个x、y便都轻松解来。然而,关键之关键:崔西和克莱尔不懂英语!

所有人都立马看出了羯玲的用心。

周末,暖房,你何必?

我和莉莉面面相觑。崔西脸色惨白,捏住酒杯的手指发出白光。她宣布:“我和克莱尔都听不懂题,我们输了。”

我想说句什么安慰的話,即便她不爱听,我也得是绅士。

可是,世事难料,身边莉莉忽然镇静自如把羯玲出的题翻成了汉语。她一个字一个字翻译得清清楚楚,我想,团队里任何人一分钟之内都解出了答案。

崔西和克莱尔身体轻轻抖动,像被人当场逮住的贼。

“理解我心里的恨了吧?”莉莉悄悄凑到我耳边,“她们连这种数学题都不会解。”

我没回答,我觉得可耻,真的!

周末,暖房,他妈的何必?

“第二题。”只听羯玲微微兴奋的声音,大家立马又安静了。这回,她说的是汉语,“葡萄牙A牌卷筒纸生产商发现大卖场开始出售卖场自品牌卷筒纸,抢了市场份额。A牌卷筒纸系列最高端品种15元一卷,最低端品种5元一卷,而卖场自品牌卖3元一卷。试问:如果A牌决心与卖场合作,避免市场份额滑坡,该如何做?请两小组代表A牌管理层各出方案。”

这是市场营销题,挺有意思的。所有人都开始动脑筋。

“麦克,这题归你解答,你是时髦的MBA。”莉莉对我咧嘴笑。

那边,崔西和克莱尔也窃窃私语。

过了老半天,羯玲喝了两大杯红酒了,她脸上泛起快活神色:“时间到。先请崔西一组答题。”

崔西撇撇嘴,面无表情。克莱尔咧嘴一笑:“我们的方案是发挥我们的品牌优势。消费者认A牌,只不过嫌价格高。我们将研究推出针对低价市场的新款卷筒纸,只卖三元三毛。干死卖场品牌。”

羯玲等着克莱尔往下讲,克莱尔却没什么要讲了。

羯玲哼一声:“莉莉?”

“麦克新来,这种题,新人解决。”莉莉傲然扬脸,一脸笑容。

我斟酌字眼,小心翼翼:“各抒己见,没正确答案哦。我们的意思,卖场是合作方,如果和卖场结怨,我们也没好处。卖场无非是想分一杯羹嘛。几个方案,第一,协调卖场,让他们停止生产销售自有品牌,我们的低价系列再降降价,这部分所得利润多分几个点给卖场。这样,低端系列看起来吃亏些,但市场稳定可预见,也许还产生增量来抵消损失。或者,第二方案:我们把低端系列停了,但卖场必须让我们独家当它自有品牌的生产商,并标示在产品包装上,利润同我们分成。我们则全力攻中高端市场。第三,依旧是谋求和卖场合作,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避免恶性竞争的合作方案。时间总会让我们得出更好方案的。”

羯玲满意地朝虚空点点头,也不看我们,也不看崔西和克莱尔,发表总结:“看来,还是不得不认可学历啊!麦克毕竟是工商管理硕士,有逻辑。克莱尔,你的品牌又要卖15元一卷赚大钱,又要卖三元三,抢小钱。像你这种大小通吃的,实在是厉害!”

克莱尔低下脑袋,崔西把头抬得更高。她俩似乎和大家远远隔开了。

我凑近莉莉:“你傻笑啥?羯玲把我俩顶到杠头上了,还笑!”

莉莉瞥我一眼:“麦克,我本来就在杠头上。只要羯玲肯,我愿意当项庄之剑。问题在你,羯玲同我说了,说你言不由衷,立场飘忽。你小心!”

十三

“暖房事件”过去不久,该来的后果就来了。

这后果还没来得及到达我,先到达“导演”羯玲身上。

我不在总部,我出差了。我先去武汉,然后到广州。离开总部,我反而感受到了我们部门的脉搏。你躲在心脏里无非同它一起跳动,到了手脚上,才摸得出那脉息正不正常。

我竟然博得了市场同事们真心的喜爱,这让我心花怒放。我琢磨他们用各种方式对我的肯定,觉得这是一个大型悲剧发出的局部回声。他们(她们)几乎带着痛感对我倾诉:“麦克,像你这样下来一心跟我们分析案例探讨业务技巧的上司太少了,其他人都在搞人啊。”

我只能装傻,我掏出心来,把我对一件件旧案例的体会,跟第一线处理事务的苦人儿们分享,但愿他们(她们)下一回遇事,可以有预案,也有攻防原则。

那重要电话不是莉莉打给我的,也不是汤姆,竟然是克莱尔。

克莱尔的电话晚上十点多让我手机乱振:“麦克,在广州呢?听说大家都很喜欢你呀。我没别的事,打电话也是要谢谢你。我觉得,我觉得吧,你其实对我还不错。真的,真的,我也不是傻瓜,你凡事还是挺想给我面子的,尽管你未必能作什么决定。我不多说了,免得你误解,谢谢你,麦克。你回来上海不要吃惊,有人要崩溃啦!”

她叽叽呱呱一大串话,不容我提问,倏然挂断。

我自然第一时间拨通了汤姆。这小子藏着掖着,也不跟我通风报信。

“是啊,是有点怪。”他在深夜电话里沉吟,“羯玲似乎让蒙哥马利整得快失控了。如果这次陪她去看老中医,人家大概不会要她节欲,人家要劝她看西医了。她好像要急性发作呢。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你或者问问莉莉?”

莉莉第二天一清早吵醒我,她在电话里很冷静:“太阳底下,也没啥新鲜事。蒙哥马利给羯玲下了最后通牒,还大拍桌子。如果三个月里羯玲没办法和崔西真正和解,建立安全稳定的合作关系,他会让羯玲而不是崔西滚蛋。”

“羯玲告诉你的?”我问。

“是啊。她还学了蒙哥马利的原话给我。‘没和我同事三年以上的人,不算公司真正的员工。我只信任长期共事的人。”莉莉说,“麦克,你也不算。我虽然干五年了,但也不是干满三年的人都能得到信任。”

“嗯,羯玲怎样?”

莉莉迟疑了一下:“麦克,你尽快回来吧。羯玲,她、她糟透了!”

回总部前,我谨慎问了武汉和广州的本部门负责人(他们比较洒脱,他们只是业务上接受我们部门指导,行政上归属大区):“你们觉得崔西怎样?”

没想到他们直言不讳:“没法合作。我们和她不是合作,我们是被逼无奈。”

羯玲那通令我无法忘怀的电话找着我的时候,我正在虹桥机场等公司的司机。

羯玲说:“麦克,我要即刻和你谈谈。你回来了吗?好,在我公寓大堂见。”

我拖着行李走进老板住处的大堂,坐在很不舒服的怪椅子上等她下楼。她来了,穿一件奇奇怪怪类似睡袍的衣服,刹那间,我嗅到了她身上的洋人气味。

羯玲如同一个梦游症患者般瞪着我看,她眸子里空空如也。她圆脸的边缘有奇怪的青色伤痕,她明显刚喝过酒……

她叹口气:“今天下午,我把莉莉惹哭了。”

“为啥?”

羯玲没回答我,她看看大堂那个穿西服替人摁电梯的中年服务生,又摊开自己两只手,看涂了肉色指甲油的十个指头:“麦克,我想解雇莉莉。”

“啊?”我表示自己感到突然,但其实并不觉得突然。

“她离开是最佳选择。”羯玲点点头,“她出了馊主意,她得负责。”

我忍不住点点头。我看看羯玲,她今天脸不红不紫,却黄得厉害:“莉莉怎么说?”

“她、她哭了。”羯玲又看自己指甲,“不要怪我。我得解开死扣子。”

“我理解。”我点头。

“你要帮我。”羯玲无精打采地说,“你是我招聘的。”

“是的,嫡系部队。”我把话说全。

回到家,我没给莉莉打电话,也没给汤姆打。这种时刻,不合适进行电话沟通,等次日面对面吧。我希望第二天还能在办公区看见莉莉。

不过,令人啼笑皆非,我又想错了:这公司本身是朵奇葩。

第二天我不但见到了莉莉,而且,一连十几天,她什么也没向我倾诉,看上去正正常常做着她的事,好好待在办公室里。

几乎是一段人人相安无事的好时光。直到,直到又一天下午,羯玲团头紫脸踉踉跄跄逃回自己办公室。

偷偷观察她的人个个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人人胆战心惊,怕自己桌头直线电话响起来。

响起铃声的桌头电话是我的。

我走进羯玲办公室,她抱着头蜷缩在她座位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那种獐子或小鹿之类。

“麦克,我要疯了。”她的灼热口气朝我逼来,非常腥臭。她脸盘紫得发亮,额头上有可疑的红色小斑点。

我默默等她继续讲述。

“人事部也没对莉莉采取任何行动。我像是谁也解雇不了。”羯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麦克,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愣着,什么也没说。

“其实我明白了。”羯玲恨恨道,“蒙哥马利是逼我,要我向崔西跪下。蒙哥马利要我明白,我只是这部门的傀儡,真正的老板是崔西!”

我点点头,她说得符合逻辑。

我说:“我听大家讲,你来之前,蒙哥马利提名崔西当副总裁,因为最高领导小组五比一反对,他才妥协招聘了您。”

“蒙哥马利给我的期限也不多了。如果崔西不认可我,我就是唯一被辞退的那个!”羯玲笑了,笑得有点疯。

“怎么能让崔西认可你?”我问。

“跪下。”羯玲拉开抽屉,当我面掏出一只酒瓶,拧开盖子,猛然倒竖瓶子灌了一大口。那是威士忌。

“羯玲,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问。

“跪成一排。”羯玲脸上没笑容,反像是在责备我。

我笑出了声。我又问:“莉莉和汤姆呢?”

羯玲腾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告诉你,麦克。我曾发过誓,那是我在美国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我发誓绝不回台南去当采茶妹!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够多么绝望?我看到别人桌子底下有‘JOB三个字母,我就扑上去,好像那就是工作。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只是圣经里的‘约伯记。我坦白告诉你,我绝不会轻易丢掉这个‘副总裁头衔的。你们谁不肯配合我,你们就走吧。”

我又一次覺得心里湿热,像血正漫过皮肤那样。

我感到强大的怜悯不容我骄傲。我对羯玲点头:“羯玲,我是你‘嫡系部队,你说挂白旗就挂白旗。”

十四

记得难得的和平便如此接踵而至。

那一段魔幻日子里,整个部门像停战的前线,双方士兵同声高唱圣诞曲。克莱尔对每个人都飞起了媚眼,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在红色镜框后向你眨动,令人看见有些心慌。

莉莉所作所为没特别夸张,她还是不理睬崔西和克莱尔,不过,她非常谨慎地避免谈起她俩。

至于我,应该大方承认崔西首先伸来了橄榄枝,她端着一纸箱小玩偶,是品牌搞活动的派发礼物,她招呼我:“麦克快来挑几个,送小朋友顶好。”

我第二天买了两盒金光闪闪的巧克力,开会时候,一盒放羯玲面前,一盒放在崔西面前。自然每个开会的人都有份。

蒙哥马利不请自来,他如同一头走出非洲的长颈鹿,慢吞吞磨磨蹭蹭从本部门办公区域漫步经过。他看见崔西正在汤姆桌边交代事情,看见莉莉同我一起听克莱尔提某种请求,他看见羯玲出办公室门喊:“崔西、莉莉,一起来一下。”

长颈鹿不动声色走过去了。这部门,仿佛地震时裂开的地缝遮上一张草坪,看起来像平坦的足球场,令人放心和宽慰。

渐渐地,每天早上羯玲一到办公室,就习惯成自然喊一声:“崔西,来我办公室。”

我记住自己对羯玲的许诺。我提醒自己别自私,别忍心把一个五十岁的靠酗酒和纵欲维持脆弱平衡的女人送回她害怕的茶林。

莉莉似乎与我想法一致,再说她经历了隐痛,她很安静地维持着门面,与大家同步。

整个部门变得比从前严肃端庄,人人彬彬有礼,个个老老实实。

有时候,一时恍惚,我觉得这部门从来就如此静谧安好。我们像一群解甲归田的兵士,无论谁当政,我们都已不习惯再披征袍。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许骨子里就是天生完美农夫,吃过上顿,不愁下顿。日子美好地从晨至昏……

链条上的脆点还是莉莉,是莉莉终于咵嗒一声,在某个时刻断裂了。

我还是清晰地记住了那个中午。那天春光正好,大家都很愉快,不该有事发生。

莉莉的皮鞋咔咔咔踩在地面上,她腰肢摆动,臀线起伏,朝我这边走来。我听见她脚步,抬起头看她,但见她咬牙切齿,像来找一把刀。

“麦克,你评评理,简直太欺负人了!”莉莉的声调带着哭腔。所有人的耳朵同时竖立起来。

我当机立断,站起来一把攥住她胳膊,拖她走过克莱尔的桌子,走过崔西的桌子,我还朝崔西望了一眼,正看见她射向莉莉的厌恶的眼色。我把莉莉拉进羯玲办公室,羯玲出差未回。

“怎么回事?别激动,慢慢说。”我给她倒了一杯水。

莉莉没喝水,她两手紧握小纸杯,目光灼灼,水溢出来湿了她虎口,她也不察觉:“狗娘养的崔西要我把媒体名单交给她。”

“又开始了!”我心里绝望地想,“当然不能指望她们仁慈。”

“那羯玲怎么说?”我怀疑羯玲,非常怀疑。

“羯玲让我交名单。”莉莉嘴唇哆嗦起来。

“这个太过分了!羯玲大概不太懂。”我想安慰住莉莉,这会儿,哭闹是有害的。

“她懂,她懂得很!”莉莉扭歪半张脸,“她现在是要拿我开刀,舔菊崔西。她要杀得我体无完肤,让崔西解恨,然后饶了她羯某人。”

“你怎么办?”我问。

“我?她俩甭想从我手里要到一个电话号码。那是我的社交圈,我个人的资源,凭什么呀?”莉莉恨得咬碎贝齿。

“得了,你先别这么激动。”我冲她点头,“我理解你,但你激动你就理亏。名单在你手里,你不给又不会从你手里飞走。先冷静吧。”

我自顾自走出羯玲办公室。我恼怒地瞪了崔西一眼,心里骂:“你个贪得无厌的老姑娘!”

和平就像梅雨天的太阳,极美好,却稍纵即逝。

羯玲不在,我冷眼旁观,没想到汤姆随即投入了战斗,成了这一回合莉莉的同盟军。

汤姆没提莉莉的媒体名单,汤姆嬉皮笑脸:“那么,我那里的专家名单是不是也要和品牌分享呀?可惜了,专家在上我名单前,跟入籍美利坚合众国那样,把手放心口上发过誓——我们只认汤姆,汤姆不发话,他们也无话可说。哈哈。”

崔西和克莱尔就在一边听。汤姆还想拖我下水:“麦克,你乖乖地也把政府官员名单交给品牌吧!”

我看看不言不语的崔西和表情千变万化的克莱尔,我笑道:“崔西、克莱尔,你俩要不要,我立马打印给你们。”

崔西嗤一声:“我要来有屁用!你是去给政府官员磕头作揖的,我没那闲工夫。”

“那你惦记我的媒体名单干什么呢?你以为人家媒体总编们会认你?”莉莉愤怒地插嘴。

“哎呀,”崔西转脸对着克莱尔摇头,“要不怎么是些榆木脑袋呢?我谁呀?我要你那些不中用的狐朋狗友来有啥用?也不吃一堑长一智,真以为是我要挤对你?”

我听明白了,莉莉也听明白了,但莉莉不肯信:“得了吧!别老装神弄鬼,把自己装扮成皇室成员。谁信?”

“那你不给是吧?别后悔啊。我可是先礼后兵的。”崔西捞起桌上电话就拨,“蒙哥马利?是我,崔西。我上来汇报一下?”

眼看战线要垮,我大声说:“其实,人靠本事吃饭,光拿到名单没本事,有啥意思?人际关系是跟人走的,我的朋友圈只认我。逼急了,莉莉、汤姆,咱们三人辞职开个公司吧,把咱们这交际圈卖给全行业各家,下海了,算了。到那时候,崔西和克莱尔也可能不再挤对咱们,要和咱们三个交朋友了。”

汤姆和莉莉应声:“欺人太甚,一起辞职!”

我知道我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崔西一定会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蒙哥马利,而且一定指出是我挑头,拿辞职抗命。明明莉莉一个人的事,如今汤姆和我全搭进去了。

但真是莉莉一个人的事吗,恐怕只是一个接一个收拾吧?蒙哥马利挺崔西,崔西哪怕是个屁,也得戴上乌纱帽,坐到这个部门屋顶上。这就是所有人,包括羯玲,需要痛苦地自我调整以适应的现实。

我想,崔西见了蒙哥马利,应该还有一段短暂的和平期。

蒙哥马利这么聪明的人,他不希望手下带着这部门最关键的人际关系网集体逃亡。

可以想见,我们几个人苦了,我们连崔西的对手都不是,现在却被她搞到直接跟恐龙放对了!

羯玲没回总部那几天,我、莉莉和汤姆成天同进同出,不让人有机会来分化我们。我们一起吃午饭,互相袒露诚心,不肯出卖朋友。

周末傍晚,我道过再会,下到商场书店买书。书架间两个女人等着我。

崔西说:“嗨,麥克,这么巧?喝杯咖啡吧。”

克莱尔笑吟吟:“我们可是有礼貌地邀请你哦。”

我笑笑,放回书架上一本《假面舞会》新小说,跟她俩就近到那家绿色装潢的咖啡馆坐下,崔西叫了三杯咖啡。

“麦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我们之间从前没过节。羯玲那天在家里开派对,明显挑拨我们火并,我们也不傻,看出你不愿意。很好,今天我们开诚布公谈一谈。今后是敌是友,搞个明白!”崔西脆生生说。

“崔西,你怎么总这风格?”我苦笑摇头。

“麦克,我不傻。你政府关系的名单,我要了也没用。公司和品牌,这方面总要仰仗你,你不用担心自己。本来也可以不要莉莉媒体名单,但莉莉自己心里明白,我们需要她的时候,她到底卡过我们还是帮过我们。蒙哥马利知道我俩一心为品牌,你帮我们就是帮蒙哥马利,懂吗?”

我又气又好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知道是莉莉介绍你认识羯玲的,要你同莉莉作对,那是难为你。我们要求很小,就是请你保持中立,我们互不伤害。”克莱尔接嘴。

我瞪着克莱尔:“喂,你的级别比我低多了,这话也是你有资格对我说的?嘁!”

克莱尔摇摇头,咬着红嘴唇。崔西笑道:“麦克高学历,我们望尘莫及,好吧?现在说的是事实,麦克,话讲到这里了,你自己拿捏。这可不是崔西和克莱尔的意思,你懂的,我们哪有资格对你说这种话。”

就过了往下一个周末,硝烟腾地就弥漫了。羯玲刚回总部,对她不在时发生的事茫然无知,而自己长了脚乱走的谣言是:汤姆和莉莉乱搞男女关系!

十五

我着急与羯玲一谈。我拨通她桌上内线,获准到她办公室汇报工作。

“羯玲,你不在时发生了一些事,我有义务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羯玲晒黑了些,她去了大半圈东部沿海,见了很多大区经理和业务上的下属们。羯玲微笑:“麦克,要发生的总要发生,不要着急上火,慢慢说。”

哦,她心态倒好?我把要汇报的事桩桩件件有头有尾汇报了,最后问个问题:“您怎么看?”

羯玲脸色前所未有的健康,既不红也不紫,她笃定往椅背上一靠:“麦克,这次我见了不少在这公司长青不倒的老人马,也跟她们了解了情况。你在这公司没久待,不怪你。我要怪自己,一来就轻信了莉莉。”

她双手抹抹脸,搓着扁鼻子的鼻翼:“蒙哥马利是对的。有许许多多人不喜欢崔西,但崔西从来不受影响;她做的事,很多人不喜欢不欣赏,但蒙哥马利对她向来满意。我和你,刚刚到公司,难道不该想想为什么?”

羯玲停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袋子芒果干送我:“我和你,应该多看少动,多看少评论。”

我走出羯玲办公室,一眼看见崔西的亮眼珠,她充满自信地对我递个眼色。

我走到自己座位上,莉莉正在电脑上查资料,她问我:“羯玲怎么样?”

我第一时间没理她,等她转过脸看我,我给了她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

谣言以飓风速度传遍公司每个部门,谣言的重要部分是某种证据,类似开房凭证那种。当天莉莉和汤姆还蒙在鼓里,第二天中午他俩醒了。

莉莉第一个冲进羯玲房间,半小时后她走出来,犹如刚从健身房离开,不小心撞了崔西桌子。崔西不在,她电脑砸到了地板上。

汤姆整整自己领带,也慢悠悠逛进羯玲办公室。他进去就出来,直接走到不时瞟着他的克莱尔面前:“克莱尔,还记得有一年你托我找医生?”

我只当没看见。莉莉和汤姆也不来找我通报情况。

午饭后羯玲高高兴兴站在走廊里喊:“麦克,崔西,进来开短会。”

我和崔西一前一后走进羯玲房间,羯玲笑得山花烂漫:“两位总监,请坐,替我出出主意吧,这个部门简直疯了。好像嘉年华会呀。”

崔西瞪大眼睛不屑地瞅着羯玲。羯玲说:“崔西,来来来,我跟你汇报汇报。那张所谓的‘开房凭证是你拿给人事部的吧?”

我望向崔西,崔西不承认不否认,等羯玲往下说。

“查证过了,同莉莉讲的一致,这是某次公司活动的开房记录。那次汤姆没出席。”

“没出席?怎么证明他没出席?”崔西哼一声。

“不过,我有点替你担心呀,崔西。莉莉说她手里倒是有你和某某人开房的凭证。另外,汤姆向我出示了克莱尔的一份病历复印件,哎呀,要不要我讲出是啥病呀?”

崔西愤怒地站起来,瞪着眼,瞪完了,又坐回去了。

“麦克,公司内外危机管理是你的职分,你看看这事怎么处?”羯玲笑容可掬看着我。

我捏捏领带结,看定了崔西:“崔西,干这种小儿科的丑事有意思吗?别怪我说得粗鲁,自己屁股擦干净没?到明天,咱们整个部门都臭了!”

“你说怎么收场?”羯玲笑问崔西。

崔西一张冷脸,没半分慌张。她站起来:“好了,我会处理的,羯玲。”说了,她扬长而去。

“嗬嗬,笑死我。”羯玲两只粉拳敲桌面,开心得像个小女孩,“这种病的病历也会落到人家手里,真不要脸!还有,还有,莉莉是虚张声势吧?她哪会有崔西和那、那谁开房的证据?”

我微笑着端详笑得解气的羯玲。

羯玲,莉莉不是吃素的,她恐怕还有你和洋人鬼混的证据呢!

真他妈的一团糟!

和平虽然分成短暂的一小段一小段,像鳝筒煲里的鳝段,但毕竟又回来了。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力量平衡。我们部门的各路力量暂时达到了平衡状态。应该为之欣喜。

我对崔西始终报以平淡不显著的善意,我绝对不欣赏她这样的人物,但不至于要同她针锋相对。羯玲自从明确要我随她对蒙哥马利举起白旗,她再也不提要崔西滾蛋的初衷。莉莉和汤姆有自保能力,这让我们生活在新的生态平衡中。

倏然时光,春色易逝,又是初夏。

我对这公司有诸多不满,但对蒙哥马利制定的工资水准是满意的。我相信大家之所以斗起来鲜血淋漓,谈到要走却没一个爽气,也就是惦记这份工资。去哪儿还能有如此丰厚的报偿呢?蒙哥马利不是虚妄之人,他要你臣服,他肯花钱的。

我、莉莉和汤姆赖以生存的社会关系圈,至此还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知道有人惦记这几份名单,但明抢不行,抢去也没用。我们于是放心了,我们的存在有其合理性,我们是“有用之才”。崔西和克莱尔又是什么人才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尽管十年不晚,能早一点,总让人高兴。

过完夏至,公司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事。公司产品在卫生监督部门抽查中被发现含有不良物质,这突发事故让公司销售数字锐减,大家的年终花红和奖金必定打水漂了。

蒙哥马利暴跳如雷,与产品质量有关那几个部门的倒霉鬼纷纷打点自己的零碎,准备卷铺盖走人。

莉莉和汤姆请我下班吃芝麻汤圆,汤圆还没下肚,莉莉使个眼色,汤姆笑说:“阿哥,机会来了。听说蒙哥马利对公司的‘危机管理流程不满,要羯玲重新设计。我们搞翻崔西吧!”

崔西?

汤姆袖管里掏出现行“危机管理流程”的打印稿给我,我虽说担纲主要的危机处理工作,却从没听说还有这么一份流程。

不看则已,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这流程有个“瓶颈”,无论任何部门如何出色管控危机,所有工作最后看似汇报到蒙哥马利那儿,实际却交给了他信得过的崔西作决策。

简言之,我们这些高学历分子使尽聪明、用尽资源,最后决定权却在不学无术的崔西手里捏着。任何功劳,蒙哥马利都记在“懂个屁”的崔西头上;而一旦劳而无功,则任由崔西寻找替罪羔羊。

“怎样?麦克,你来拟个新流程,一个专业的流程,把崔西这只蜘蛛从网上赶出去!”莉莉握紧拳头,双眼放光。

“我同意。”我说,想起读工商管理硕士时我们对专业性的信仰,没理由不挑战崔西,“我一星期就能做出新流程,主旨是不依赖任何个人,让制度发挥作用。”

莉莉和汤姆欢呼鼓掌。我们咬开芝麻汤圆,黑色馅料流在我们牙齿间,很像歃血为盟了。

十六

尽管莉莉和汤姆觉得秘密约定应保守在我们三人之间,我还是找机会对羯玲指出:改革危机管理流程是消减崔西影响力的机会。

羯玲这段时光过得比较太平,至少蒙哥马利对她平平淡淡,没有责骂。她一直吃老中医开的中药,脸上紫色火气褪尽了,虽还有些红,有时竟也健康显白。

羯玲听我说完,微微气喘,她急急问:“让崔西这蠢货拿大主意怎么行?怪不得防止不了危机爆发。麦克,你是专家,你有好主张?”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告诉羯玲,“综合各家跨国公司通行做法,我给你一个各环节合作、由团队共同作决策的新流程。也就是说,让这个权力回到以你为首的团队来。”

羯玲脸上放光,又问:“旧流程是蒙哥马利授权崔西决策……”

我抢过话头:“新流程就是蒙哥马利授权我们部门共同决策。你是部门首脑。”

“这是目前形势下不得不做的,是吧?”她还犹豫。

“羯玲,说句心里话,我们都愿意你当我们老板。除了克莱尔,谁会跟崔西呢?你就坐等我们改革流程吧。到时候,你只要顺水推舟……”我把话挑明。

羯玲竟然高兴到忘乎所以,她掏出两只玻璃小杯子,抽屉里取出威士忌,一定要我干一杯。又像歃血为盟哪!

每周三有团队高管例会。这周例会上,羯玲抛出了我草擬的逻辑严密的新流程。这真是一份无懈可击的好流程啊。它是各家一流跨国企业危机管理流程里浓缩出的本公司适用版。

“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我吟咏古诗,告诉大家,这流程体现出集体决策的要素,始终不会有“一言堂”这种瑕疵。

但听崔西阵阵冷笑,克莱尔连声咏叹“疯了”“疯了”“疯了”……

莉莉和汤姆举起双手赞成,羯玲秉承一段时间以来不偏不倚的新姿态,客气地问崔西:“崔西,你不同意?”

崔西冷笑三声,道出一番奥妙来:“你们都看出奥妙了?哈哈,好,公司出事亏钱,马上就改流程。流程其实只改了一个地方,就是本来我牵头,现在集体决策。太好了,好极了!公司今年流年不利,都是我的错。”

“崔西,我们是专业人士。”汤姆一字一顿说。

“什么意思?你说崔西不专业咯?”克莱尔立马抽风。

羯玲摆摆手:“这和崔西没关系。大老板要修改流程么,我们就事论事,都别想多了。”

我们以为流程就这么改定了。本来该如此么,这是业界标准,为什么要担心它通不过?

可我们还是幼稚。

蒙哥马利通知说他要亲自到我们部门主持流程修改会。

他来了,大象和长颈鹿的杂交后代挤进会议室,没听几句就总结陈词:“很好,看出大家都动过脑筋了。所有的修改点都保留,加一句就行。”

羯玲吐出一口气,雀跃:“您说,我来记录。”

蒙哥马利戏谑地一笑,看着我,又看羯玲:“部门作出共同决定后,交崔西核准。由崔西负责向首席执行官提交,并作相应解释。”

我们全体听愣了,蒙哥马利此人已入匪夷所思之境,他这是当众宣布崔西高升到羯玲之上吗?封崔西为“第一副总裁”?

崔西好身手,每逢这种时刻就面无表情。不过,她那激动还是体现在行为上,她把右手拇指塞进牙齿间,啃了起来……

我看羯玲,一脸紫色淡雾。

蒙哥马利嘲讽道:“你们不要‘一言堂?羯玲,你那只黄鱼脑袋又不好使了?”

当着她的下属,蒙哥马利不屑地用粗话侮辱了她。

其实我该预料到的,可惜我没朝那方向去想。

羯玲再次全身总动员,她如同一条被人钓起后不屑地扔进草丛的小杂鱼,拼死弹跳,瞪凸眼睛张鳃呼吸,挣扎得令大家眼花缭乱。

首先她订了一束硕大无比的红色康乃馨送给崔西。花上插着她亲自写、亲自署名的卡片:对不起,亲爱的崔西……

我们僵硬的头脑难以改变刻板轨迹,这束花还没看懂,又看见了羯玲和崔西的肢体亲爱。羯玲一大早走进办公室,又甜又腻招呼了一声“崔西”,腻在崔西桌边讲笑,一只手竟然抚摸起崔西乱蓬蓬的“锈发”来……公司举办了一场中层经理以上聚会,大家吃自助餐。羯玲捧着餐盘,看也不看周围,从我们每一个人桌边走过,直截了当和崔西坐在一起,窃窃私语,继而巧笑嫣然……

我不敢走进她办公室去私聊,这人已扇了她自己不止一次耳光,如今几乎显出了诈尸般妖气。她如此做作,从此谁还敢同她齐心协力?崔西不傻,恐怕也不会招降纳叛的。

公司其他部门都在讪笑:“听说羯玲被崔西迷倒了?”

不管羯玲有没有被崔西迷倒,崔西肯定不会轻易喝羯玲的迷魂汤。崔西这种性格,你打了她脸,她要看你真割手出血。

我当然记得后来那个下午,记得清清楚楚,就像一切发生在昨天。

阳光带着夏天热量照进办公区,楼层已打开了中央空调。我桌上电话响,羯玲找我谈话。

我走进她办公室,不晓得她找我什么事。

羯玲神色窘迫,一脸心潮起伏。我驚骇地发现,她不但脸上布满紫气,这一回,紫气中又显出黑来。她喝过了,她的房间里满是酒气和那种洋人腋窝散发的骚气。她仿佛沉浸在一股脏兮兮的漩流之中。

“麦克,我跪在那个泼妇跟前,所有人都看见了,可是,她不肯饶过我。”羯玲嘴角泛起细微白沫子,“我还能怎么办?我脸都丢尽了!”

她的确是。

我能说什么?

“蒙哥马利给过我三个月期限,现在期限已经过了,上午他问我和崔西处好了没有。”羯玲咂巴着嘴,惨笑起来。

“你怎么说?”

“我说处得还行。”羯玲回答,“蒙哥马利冷笑三声,告诉我崔西的意见正好相反。”

我想想蒙哥马利,为羯玲感到寒冷。

“麦克,我还有最后一条活路!”羯玲喊叫起来,“崔西只是逼着我,要我动手。”

“嗯?”我并不太懂。

“崔西只有看到我打散反对她的联盟,她才会放过我,让我继续假装当这部门的头。”羯玲说,“你明白,麦克?”

我不太明白,但我微微点头。

“莉莉不肯走,人事部有人帮她,我开除不了她。汤姆手里拿着别人把柄……”

“嗯。”我觉得她说得对,那么还有谁?

“麦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只有你了!”

羯玲两只手绞在一起,跟动物园狗熊那样朝我上下拜起来,诡异得要命,“麦克,你辞职吧!你辞职,我就能让崔西看见我的诚意。”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不是我觉得自己不能出局,只是没想到她能如此无耻,当面对我说出其中计较。好你个羯玲,你是真小人!

我俩面面相觑,我一脸尴尬,心里过山车一样想前前后后,有几个瞬间,义气涌上心头,我差不多要牺牲自己的骄傲来安慰她。

“麦克,你是我招聘的。反正,你可以当自己来这里玩了一圈,帮我一个忙。等我过了难关,我对你发誓,一定要赶走这只母狗。到那时,我再把你招聘回来!”羯玲亢奋地站起来,想要给我一个拥抱。

我后退一步,我醒了。

我淡淡对羯玲说:“羯玲,你开什么玩笑?酒喝多了吧?”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她办公室。经过崔西面前,我像一个如释重负的人,对她虚弱地一笑。

十七

蒙哥马利,我们的田总,中国区首席执行官,签发了解雇通知书。

解雇对象:羯玲。

人事部副总裁召见我:“麦克,沉住气。敏感时刻不要发言、不要动作。”

我像被拧上后加了一道绳索的水龙头,暂时处于“不存在”状态。只能使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当然还有我嗅觉超敏的鼻子。

眼睛和耳朵也没看见听见,我的鼻子闻到了浓烈得像尸臭般的呕吐出来的酒液。

蒙哥马利解雇羯玲的理由无可辩驳:上班时酗酒。

莉莉对我说:“麦克,我已经作好准备,哪天宣布崔西接任羯玲,我哪天辞职。我要做的就一件事,我会把辞职信准确无误扔到她鼻尖上!”

这天下班,汤姆主动开车送我回家,路上,我们用上海话交谈,涉及了种种可能性。汤姆说:“我认为崔西不会赶我们走,她还得用我们这种人,我们是不可替代的。我不激动,我有孩子要养。麦克,你也沉住气!”

可是,事实终于证明莉莉和汤姆都是瞎想。

人事部马上招来了外来新和尚。这位“外来和尚”我们都见过,是一家家用化学品企业的副总裁,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比我们年纪大些。他走进办公区上第一天班的时候,对崔西说哈尔,对我说哈尔,对莉莉说哈尔,对汤姆说哈尔,唯独对克莱尔说了声“你好”……

任何时候,哪怕说相声唱滑稽,在这公司,主角都得是蒙哥马利。

新来的副总裁总共对我们一群总监和高级经理说了一串哈尔,缩在羯玲前办公室翻文件翻了一星期,就不干了。据说,蒙哥马利同他进行了一番个别对话,新人无聊地打个哈欠,说现在我回去还来得及。

最高六人决策小组五个人又败在一个人手下。他们的阳谋没得逞。

再次投票表决,五个沉默的家伙却依旧否决崔西。

于是,蒙哥马利来了一出绝唱。

蒙哥马利打通羯玲电话,正好羯玲还在虹桥机场,她逃离上海的班机一小时后才起飞。

据羯玲自己后来告诉我们,蒙哥马利对她说:“羯玲,我要说声对不起,你赶紧回来吧!团队不能没有你!”

羯玲走进办公区,大热天穿白色新洋装,她一定好几天没喝酒,认真笑着同我们打招呼。不过,我们全冷冷看她,看这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没人再待见羯玲,她发出的任何指示都乏人尊重缺人执行。蒙哥马利对此心知肚明,却放任这部门处于无政府状态。

羯玲每天一上班就钻进自己办公室,连上厕所都很少。她成天坐在电脑前,和全国各地的专业经理们扯些叫大家腻烦的内部管理项目,但她基本不再和我们这些身边的“直线下属”沟通。她见到我,甜甜喊一声“麦克”,垂下眼皮,迅速离开。

自从她想让我自动辞职,我也就不再有报答之念,终于袖手旁观。

哈里从纽约飞来上海,是荒凉景色中兀然出现的喷气机尾迹。

哈里是我们部门专业线上一号人物,业务上他有指导权。

他常年不来上海,今年为什么突然来?我们个个费思量。

哈里事先通知羯玲,要召开部门高级经理以上业务通气会。羯玲除了安排地点和时间,没向我们提任何要求。

这会议将讨论什么?介绍中国业务时的分寸是啥?我们一概不知。这是从没发生过的混乱,但指望不了羯玲。羯玲已不是羯玲,她只是一个看守内阁,等着向人交棒。蒙哥马利用钞票留她坐在座位上。

哈里笑呵呵走进会议厅,笑容僵在他那张美国脸上:蒙哥马利端着自己的大马克杯,如大象挤猪圈,端坐会议桌顶端。

蒙哥马利寒暄道:“哈里,你远道而来,我亲自为你主持会议。”

哈里以好听的美式口语同大家插科打诨,然后介绍集团当年度在世界各地的生意概况,指出中国依旧是本企业在全球获最快增长的市场。哈里认为自己很荣幸能和我们这批人见面,云云。

然后,和所有美国人一般无异,他看了看蒙哥马利,把脸转向我们:“尽管我可以从蒙哥马利那儿得到答案,我还是想问问大家。为什么,为什么贵部门在羯玲上任之后仿佛停摆了?从纽约看过来,贵部门似乎脱离了同步运作?”

羯玲身上再没那种从前的紧张,这些天她唇红齿白,脸色粉红。因为充足睡眠和戒酒,她仿佛一株因根部太潮湿而萎靡的鸢尾及时排涝缓过气来。她并不回答哈里,她沉吟不语。

蒙哥马利看也不看我们,他翻开自己巨大的笔记本,扭头眺望窗外徐家汇的楼群。

哈里转向崔西:“崔西,你是老员工,请说说你的想法。”

崔西干脆利落:“哈里,我不会说英语。”

哈里露出受冒犯的神态,他忍不住问:“这么多年都不会说英语,怎么在我们这样的公司生存呢?”

莉莉和汤姆不合时宜地对看一眼,莉莉发出一声嗤笑。

蒙哥马利登时皱起了眉头:“哈里,你不了解中国市场的情况。”

哈里像被揍了一拳,脸部肌肉僵直。蒙哥马利不耐烦地合上笔记本:“我在董事会一直说,中国市场之所以能不断增长,就是因为和美国分开,各行其是。我等会儿单独向你解释这里的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我们正在转轨,我们需要一段空白时间,你完全不需要按常规进行调查。”

会议竟如此粗鲁地被蒙哥马利中断了。

晚上部门设宴欢迎哈里,蒙哥马利没参加。哈里有些神不守舍,像个婴儿般接受任何我们敬奉他的食物。曲终人散之际,我们看着哈里孤独地向灯火辉煌的外滩江边走去……

羯玲,和我们大家一样,听见了愈传愈烈的谣言:集团总部要求中国公司暂时冻结公司人头。

通俗说法:总部要求中国公司暂不招聘新人。

无论这种要求的背景是什么,都清晰说明两点:第一,美国人在多年放手后第一回插手中国公司事务。第二,羯玲本来打包好的行李,现在可以拆开过日子,一时半会儿没人会来取代她。她,依旧挂副总裁头衔,管理本部门全国范围工作。

“喂,麦克,”莉莉打破清寂,伸脖颈过来,“那位会不会咸鱼翻身?”

我没兴趣想羯玲会不会咸鱼翻身,我想的是:哈里同总部这决定有没有关系?哈里,他在美国可是个人物呢!

紧接着,大家就听说蒙哥马利又砸了一只大马克杯,工人又被叫去利用周末修补那面欠揍的粉墙。

我数着每个月厚厚一大沓工资,感到无聊。我们什么正事都没做,上班纯粹杀时间。

耳朵里听见一声熟悉又已陌生的召唤:“麦克,来我办公室一下。”

羯玲?她招呼我?我是她属下,理应听招呼去她办公室。

我去了,磨磨蹭蹭,站在门口,离她十分远:“您有何吩咐?”

“坐,麦克。”羯玲热情洋溢,仿佛我才第一天进公司,她和我之间纯粹空白,“聊一件重要事。”

我觉得同她聊没啥好事,不聊也不行,百分百提防着就好。

羯玲亲自跑门外去泡了一杯龙井端给我,差点烫了她手。她坐下,恭恭敬敬端坐在办公桌前,对跷着二郎腿的我说:“麦克,你是我招聘的唯一一个高管。以前的事请你原谅,那时候我走投无路。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要宽宏大量。”

这话说得在理,我无言以对。

“现在,我还是对你明说。麦克,也许机会放在我们面前啦,我有我的渠道……”

“你有你的渠道?”我忍不住打断她,像要戳穿她的谎言或虚妄梦呓。

“我有我的渠道,对!不瞒你说,那天晚上,我去了哈里的房间……”

“啊?”我感到眩晕。

“别误会。哈里和我喝了一晚上的威士忌,他告诉了我一些我该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是你?”我直截了当问。

“麦克,睁大眼睛,看看我履历。我在美国游学归来,我美语流利,我在美国加入当地各种俱乐部,我从前的职位全是各家公司地区总经理。麦克、麦克,蒙哥马利的屁股已经把他的宝座磨穿。你想,一旦他離开宝座,哪个副总裁最有可能继位?”

“你?”我差点没掩饰住我的不屑。

“其他副总裁都是蒙哥马利从一线店铺带起来的,跟崔西一般,没什么学历,说英语跟念符一样。”羯玲嘲讽地笑起来,心情放松又快活,“麦克,你是美国商校工商管理硕士,你有资格。我一旦继任蒙哥马利,我现在这位子就是你了。毋庸置疑,你给我第一时间把崔西克莱尔给赶走!还记得我要你帮我招能人?你招,那些人为你工作。”

“羯玲,”我掂量着自己的语气和用词,“是不是哈里许诺你什么?”

“嘘!”羯玲把手指竖在唇间,单眼皮鼓满活力,“不要多说,保密!”

周末,我应汤姆之邀,到城隍庙九曲桥上茶坊同他聊天,到了一看,果不出我所料,莉莉也神采奕奕坐在茶桌边。这又是一起“阴谋聚会”。

莉莉欢快地打了我肩膀一巴掌:“麦克,别老气横秋,春天真要来了!”

十八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也许我的荷尔蒙水平再也提不起来的缘故,我没感到欢欣鼓舞。

我一如既往上下班,对所有人不温不火,也对手头的工作失去了兴趣,我偷偷和猎头公司频繁约会,甚至已参加了几回面试。我想干事业,不想和人斗,反感同人周旋。

崔西大概进入这公司后第一次感到窒息,她当然知道公司里发生着什么,明白一切都对她不利。哈里认为她在公司“生存”至今是不正常的。哈里的话以各种不同版本在公司各部门间流传,最高层“五对一”的矛盾也已人人皆知。

崔西仿佛变成一支温度计,大家都爱观看她。如果她得意扬扬,人们就怀疑蒙哥马利赢得了战争,或至少赢得了一场战役;一旦崔西垂头丧气,大家就计算蒙哥马利的王朝还剩下多少张日历纸。每个人都看自己像押在三十六点轮盘赌上的筹码,等着开红或开黑……

崔西请了休假,飞到曼谷去了。

羯玲问我:“麦克,我要你找的人选怎样了?”

“快了,快了,已经同当事人说过了。”我答。

“努力!”她举起拳头,挥一挥,仿佛我是她同党。

莉莉又开始和羯玲同进同出。

莉莉看见迎面走来的克莱尔,不但不让路,而且只要克莱尔向左,她先封死左路;克莱尔向右,她封死右路。克莱尔只好掉头逃走。

我到楼上楼下走走,蒙哥马利也不在公司,听说他去美国了。

中秋节就快到了,人人都收集月饼券,等着坐飞机或高铁回乡同家人团圆。我见崔西黑着脸摸进办公室,有些不忍,就走过去问她何时回家过中秋。

崔西愕然抬脸:“中秋?回乡?我来了这公司,从没时间回乡过中秋。你这话从何而来?”

我耸耸肩:“崔西,别这样。我就是跟你说说话,你别叫我紧张。”

崔西明白了我的好意,她点点头:“麦克,你月饼券够不够?我这里好多,你拿几张去。”

我不缺月饼券,但我从崔西手里接过几张来,谢谢她。

中秋,月亮溜圆,光照四方。

中秋之夜,家家团圆,人坐在秋凉里,感到明净而澄澈。我思念嫦娥,她是我初恋对象。

中秋一过,蒙哥马利杀气腾腾走进公司。他挺着胸脯,瞪着眼珠,看上去能有三米高,是个没胡子的金刚。

美国总部随即取消了人头冻结通知,蒙哥马利亲自面试国际知名猎头公司推荐的候选人,录取了新的女副总裁庞冰雪。庞冰雪两周后上任,领导我们这个部门。

任命庞冰雪的通知发到公司每个员工邮箱,我们又一次感到幕布拉开,戏又要上演,不过,这回可能是剧终。

羯玲以竞走速度进出她的办公室,不但不让人截住她说话,也不想让人看清她脸庞。

人事部副总裁亲自召集我们部门的总监和高级经理们开会,通告了庞冰雪到任的时间和羯玲离任的时间。庞冰雪表示不需要羯玲作交接,所以羯玲提早一星期下课。

副总裁女士温和地说:“正常人事交接,希望各位配合。各位要齐心协力支持冰雪的工作,也给羯玲女士创造良好的离职氛围。我们都是文明世界的一员,希望大家的行动语言符合身份。”

她唯一无法约束的文明世界一员是蒙哥马利田先生。蒙哥马利八面威风一步三摇从我们座位前走过,脚步声震碎食物链底端小动物们的心脏,他走进羯玲办公室去。

只听见砰然一声,羯玲办公室的隔断玻璃绽开放射状花纹。

“他是捧着马克杯进去的吗?”莉莉跳起来问。

我们全都瑟瑟打抖,谁有心情回答莉莉呢?

羯玲麻烦手下的最后一件事是麻烦汤姆,她求汤姆安排她再去看一回中医。汤姆打电话给我:“我一个人实在难,兄弟,你还是一起陪着?”

我俩一起到羯玲楼下接她,她浑身散发酒臭和胃酸气,头发也不好好梳理,邋遢着进了汤姆的车。我们陪她挂了号,送她进鹤发童颜老中医的诊疗室,立刻退出来,不听医生对她的诊断。

汤姆对我摇摇头:“也可怜,虽说挣得比我多得多。”

我摇摇头,眼前浮现莉莉带着羯玲向我走来的第一天,那其实并不久,还在眼前。

我们提着她配的一串串中药包,送她回家。羯玲坚持要请我们喝杯咖啡,算作告别。我和汤姆勉强跟她走进她大楼后面一家手冲咖啡净室,坐下。

好咖啡香得正!一杯喝下去,功德圆满。我们三个精神抖擞起来,互相笑嘻嘻看着,想说些好听的话语。

羯玲理了理头发,傲然说道:“你们两个知道就好,不必到处去传。蒙哥马利是秋后蚂蚱,神气不了几天了!”

我尴尬看看汤姆,汤姆也正尴尬看我。我俩不接嘴。

羯玲也不怪我们,她笑:“其实,我要说声抱歉,同僚一场,我把你俩也整得团团转。”

我俩依旧不说话,羯玲说:“好了,不管怎么说,我赚到了一辈子采茶卖茶的钱了,就算是我受气的补偿吧。祝你们两位运气好,继续在新老板手下受器重。”

我和湯姆面面相觑。这女人站起来,到柜台付账,付完账,再不看我们一眼,竟然扬长而去,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

庞冰雪来了,一个不太有女人味的中年妇女。她的第一次训话直截了当得令人感动:“听着,崔西,听着,麦克,听着,你们所有这几个总监和高级经理,我不喜欢你们所有人,从中长期而言,我会一个个炒掉你们!现在,仅仅为了你们的高工资高福利,你们凭良心工作吧。谁提出跳槽我都批准。”

她炒掉我们容易,难道蒙哥马利能容忍她炒掉崔西?

我们偷偷笑了。

但是,庞冰雪来自未来世界。

才不过半年之后,美国宣布蒙哥马利从中国公司总裁位子上退休,他仍是集团副总裁和董事会成员。美国人招聘的新总裁将从汉城飞抵上海,担起重任。

庞冰雪言出必践,她第一个解雇的是崔西。崔西一走,大家才相信蒙哥马利真实地离开了。崔西带走了克莱尔。

人事部副总裁女士电话我共享下午茶。

她港式的普通话温柔地回响在我耳边,令我感到体贴和安慰:“麦克,我介入了。虽然你将离开,但我为你安排了史无前例的补偿金。愿你开辟出新的未来。我不担心你,金子在任何地方都闪光!”

我看了看那个数字,拥抱了她。在冰冷的商业世界里,她是和我化学上合得来的人,是一盏发出暖光的灯。

通过猎头,莉莉和汤姆都找到了理想的新工作。

在“羯玲”领导过我们的那个办公区域,如今热闹地进出着我们完全不熟悉的一群人。

地球照样转,啤酒大家喝……

作者简介

禹风,男,小说家,上海人 ,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潜》《夜巡》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十月》《人民文学》等文学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北京的城市人生。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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