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3岁的他成了事实孤儿

周雅丽 曹颖频 吴亚琴

在蜿蜒的田间小路上，小洋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了，这是他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来回一共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看到远处那个熟悉的、破旧的房子，小洋便知道快到家了。只不过那个家是小洋寄居的外公外婆的家。此刻，外婆正在田里摘藤椒。看到年迈的外婆还在辛苦劳作，小洋把书包放到田埂上，下田给外婆帮忙。

虽然小洋采摘藤椒的手法已经很熟练，但偶尔还是会被藤椒小枝上的直刺、小叶背面的小刺划伤。他一声不吭，很自然地把被刺的手放嘴里吮吸一下，又继续干起活来。

“洋娃儿，先回去做饭吧。我把这一点儿摘完就回去。”外婆心疼外孙，找个理由让他回家。小洋抬头看了看渐黑的天色，什么也没说，默默沿着田坎回家，准备一家人的晚饭。

昏黄的暮色中，小洋瘦小的身影显得异常孤独。13岁的年纪，本该是被父母无微不至呵护着的，但是母亲在2013年遭遇车祸后，不幸脑瘫，父亲抛下他们外出多年，直至2020年母亲病逝，他也没有回来过。小洋不得不与70多岁的外公外婆相依为命，成了四川省眉山市丹棱县双桥镇的一名留守儿童。

幸福生活被打破

和绝大多数孩子一样，小洋也有过幸福美满的家庭。彼时，父亲在当地做些水果生意，母亲操持几亩藤椒地，虽不是十分富裕，却也是衣食无忧。为了改善居住环境，小洋父母还新修了一座漂亮的房子。

和小伙伴们一样，小洋也是父母的心头宝。他还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赖着妈妈给自己买甜滋滋的糖果，还喜欢缠着爸爸一起做游戏。然而好景不长。2013年，小洋母亲发生交通事故，身受重伤，经全力抢救，命保住了，却成了“植物人”。

事故发生时，小洋只有5岁，他小小的脑袋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整天躺在床上？为什么自己喊妈妈时，最疼爱他的妈妈却不再像往常一样宠溺地摸摸他的头、温暖地答应着？为什么妈妈不会像从前那样，从兜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笑着送到自己手里，然后笑得比自己吃了糖还开心……再后来，小洋发现父亲也变了，不再愿意陪他玩耍，经常唉声叹气，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对他大吼。

看着越来越冷漠的父亲，小洋有点害怕，不敢跟他亲近。甚至为了讨好父亲，年幼的小洋主动承担起洗碗、扫地的家务，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家里的一切，累了也不敢吭声。即使是这样，父亲对他也没有好脸色，最终，父亲选择离开家，抛弃了他和母亲。小洋和母亲不得不住到年迈的外公外婆家。

生活上虽然便利了，母亲也得到了外婆的悉心照顾，可是同学开始嘲笑他说父亲不要他了。小洋听了也会感到难过，但他有自己的坚持，“我爸爸是出去挣钱给妈妈治病啦，我还有最爱我的外公外婆。等我妈妈病好了，一定要让她来接送我上学，让你们看看我的妈妈有多好”。面对内心的委屈和同学们的嘲笑，小洋认真地反击着。

检察官牟仕珍（右一）与小洋在地里摘胡豆。（摄影：杜航）

可惜命运并没有眷顾小洋。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母亲依然没有好起来，父亲也没有再回来。小洋的脑海里关于父亲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超出同龄人的懂事

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小洋和母亲，给他们提供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年迈的外公经村里人介绍，在村口的藤椒厂找了一份工作。外公每天下班很晚，外婆除了照顾小洋母亲之外，还要料理地里的藤椒，十分辛苦。

小洋很懂事，主动承担起照顾母亲、洗衣、做饭等家务。

除此之外，每天放学回家，小洋最开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与母亲共度亲子时光。

为防止长期卧床的母亲生褥疮，小洋每天帮母亲翻身，用热毛巾帮母亲擦身体，还用自己小小的手给母亲做按摩。尽管母亲不能回应，但小洋还是喜欢和母亲聊一聊自己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个时候，小洋的眼里才会洋溢着同龄人和母亲撒娇时的孩子气。

当亲子时光结束后，小洋会像个成年人一样熟练地在厨房忙活起来。他淘好米放进电饭锅，然后择菜、洗菜、炒菜。刚开始做菜时，小洋经常被热油烫伤，也会把菜炒煳。外婆心疼小洋，让他不要再做饭了，可小洋还是坚持说下次就好了。

做好晚饭，小洋盛出一份先喂母亲，然后等着外公和外婆回家之后一起吃饭。因为给母亲治病花了不少钱，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捉襟见肘。一盘只有几条肉丝点缀的青椒肉丝，一盘自家腌制的腌菜，就是他们的中秋节大餐了。肉还是县里的叔叔阿姨来看望小洋时带来的，平时舍不得吃，赶上节日的时候他也只是切了一点点。

就在小洋已经适应了没有父亲的日子后，生活又给了他一次沉重打击。2020年5月，小洋母亲去世了。来不及悲伤，小洋还要想方设法安慰年迈的外公外婆。他也越来越懂事，还常跟外公外婆说：“我已经长大了，有能力照顾自己，将来也能照顾你们。”听到小洋的话，外公外婆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们心疼小洋还这么小，却如此懂事。

憧憬的美好生活化为了泡影

有一天放学回家，小洋听说父亲回来了。这是时隔五年之久，他第一次有了父亲的消息。不过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有了一位“新妈妈”。

再次见到父亲，小洋心里是高兴的，父子久别重逢，他也从父亲的言语中感觉到，父亲想把他接到身边一起生活。

是继续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还是跟着父亲走？小洋心里拿不定主意。看到年邁的外公外婆养育自己的辛苦，小洋心里虽然不舍得，但为了减轻两位老人的压力，他决定重新回到父亲身边。临走时，外婆拉着他的手越来越紧，满脸的不舍，坐在椅子上的外公也默默地擦着眼泪。

回到父亲身边，小洋一开始很受宠爱。父亲给小洋买了很多新衣服，还和新妈妈一起带小洋去城里吃小洋从未吃过的汉堡和炸鸡。自母亲离世后，小洋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带给他的温暖。

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回村后不久，又做起了水果生意，并且生意越来越忙，小洋经常见不到父亲，偶尔见一面也是在晚上，更多时间他都是由“新妈妈”看顾。

全国人大代表、丹棱县齐乐镇龙鹄村党委书记罗朝运（左二）来看望小洋。（摄影：杜航）

检察官牟仕珍辅导小洋写作业。（摄影：杜航）

“新妈妈”对小洋很严苛，经常以不能过分宠溺孩子要求小洋干很多活。小洋放学回家后，也总是尽力帮“新妈妈”做家务。没想到，听话懂事的小洋还是得不到“新妈妈”的喜欢。不管小洋作业有没有完成，有没有吃饭，有没有身体不舒服，她都给小洋安排很多家务活，打心底没有把小洋看成是自己家的孩子。

邻居们经常看到小洋背着一个和他一样高的背篓去田里割草。回到家，小洋还要将草全部割碎喂猪，如果草割的不够碎，还会遭到“新妈妈”的责骂。每逢节假日，小洋也不能和小伙伴一起玩，他要去地里摘藤椒。

面对这样的新生活，小洋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觉得委屈和失望。他常常边摘藤椒边哭，也想跟父亲诉苦。家里没人的时候他偷偷把心里想说的话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可每次鼓起勇气来到父亲面前时，他还是说不出口。他怕父亲觉得自己不听话，害怕父亲又一次抛弃他。

原本以为失而复得的幸福生活，最终卡在了“新妈妈”这一关，这也让小洋憧憬的美好生活化为泡影。

为事实孤儿成长撑起一把伞

一天中午，外婆经过小洋家的藤椒地，看到小洋独自顶着大太阳在地里摘藤椒，毒辣的太阳烤得他满头大汗。看着黑瘦的小洋，一双手被藤椒刺的多处伤口，新伤叠着旧疤，外婆心痛得哭了出来。

看到小洋在父亲的新家过得不好，外婆和父亲吵了一架，要把小洋接走。父亲放出狠话，走了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他也不会支付小洋的抚养费，也不要再去找他。这之后，小洋父亲也因照顾家庭、在外打工挣钱不易的双重压力，选择了逃离，抛弃了小洋，从此下落不明。

父亲厌恶的态度以及不负责任的逃离，外公外婆生活的窘迫，让小洋变得更加沉默。“懂事，但不爱说话，不愿意和人交流，他的眼神充满着躲闪。”班主任老师这样描述小洋。因为家庭的多次变故，小洋的心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影。

考虑到小洋的特殊情况，丹棱县检察院认为小洋在其父亲下落不明的情况下，事实上无人抚养，可以被认定为事实孤儿，给予司法救助。

事实孤儿是除孤儿之外，最苦难、最脆弱、最需要关心好人帮助的一个未成年人群体。如何能够帮到他们，让他们走入正常的生活，2018年，四川省检察机关启动了对事实孤儿开展国家司法救助的专项行动。

2019年，眉山市丹棱县检察院在地方民政部门了解到了小洋的情况后，及时启动了对小洋的国家司法救助程序，并将国家司法救助金1万元送到小洋外公外婆的手上。学校也为小洋申请了贫困补助，村里为他发放了低保金，当地政府工作人员也常带着牛奶、文具之类的东西来看望他。

2019年7月，民政部、最高法、最高检等12部门联合出台了《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制度全面实施后，小洋也依据政策领取到基本的生活保障补贴了。

2020年，为了更好解决小洋的后续成长问题，小洋的外公以一纸诉状将小洋父亲告到了法院。在检察官向其父亲讲解相关法律知识，劝导其承担起监护人的责任后，小洋父亲表示自己愿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承担小洋抚养费，故请求法官组织庭外调解。。

在检察机关和法院的共同努力下，小洋外公与小洋父亲最终达成了调解协议。父亲开始按时支付抚养费，小洋的生活有了一定保障。但小洋并不开心，他的脑海中总是闪现父亲和“新妈妈”对他不接纳的画面。

“有国家政策支撑，小洋等‘事实孤儿的生活已经有所好转，但多次的抛弃和伤害让他们的心理变得十分脆弱，如果不及时加以引导，对他们以后健康人格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长期从事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的丹棱县检察院检察官牟仕珍说道。

感受到小洋的敏感和脆弱，牟仕珍和丹棱县未成年人检察保护团队的成员们，为他开启了一条心理帮扶之路。牟仕珍的策略是和小洋的班主任成为好朋友，逢年过节去家访和串门，成了他们和小洋一家无须言明的约定。

一次牟仕珍去看望小洋，小洋正在地里摘胡豆，牟仕珍便主动前去帮忙，看着已经上了初二的小洋仍然那么瘦小，吃一顿胡豆都那么开心，而自己才小学二年级的女儿都已经比小洋都高了，牟仕珍心里沉甸甸的，决心一定要帮助这个沉默却坚强的小朋友。

当牟仕珍得知小洋家中的藤椒卖不出去，便发动周围的朋友帮忙购买。有次小洋的外公生病了，牟仕珍还开车将老人送到了医院。周末的时候，牟仕珍还经常带着女儿跟小洋一起玩儿。疫情期间，牟仕珍也专门去小洋外公外婆家指导小洋如何观看直播课……

全国人大代表、丹棱县齐乐镇龙鹄村党委书记罗朝运特别关注事实孤儿的关爱问题。在得知到小洋的情况后，罗朝运还去小洋家进行了看望。2021年春节前，当罗朝运再次去看望小洋时，他惊喜地发现小洋变得阳光开朗多了，罗朝运感到非常欣慰。

对丹棱县里像小洋这样的事实孤儿，羅朝运进行了认真的调研，并将情况一一记录、汇编成册，与相关部门和民间爱心组织对接，旨在推动形成一套更加立体、更加长远的保护关爱措施。

“保护困境儿童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让他们心中有爱，充满阳光。”罗朝运说。他希望民间爱心组织和政府部门之间加强对接，为像小洋这样的困境儿童提供更多更全面、个性化、多样化服务和保护，为他们的健康成长撑起一把伞。（文中小洋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