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
2021-11-07熊德启
强子高中毕业就离开了老家,成为一名北漂。虽然是干保安的,但村里的老乡都觉得保安也不丢人,只要在北京就算是有些出息。强子一度也这么认为,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这座城市繁华的那一面从来都不属于他,好像大楼里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们,能看,不能摸。
强子叫郑永强,去年是本命年,二十四岁。超市里买的红裤头虽然廉价,却也带来了事业上的好运气,强子终于更上一层楼,干上了高档小区的保安。
那小区可气派,强子上班第一天就先自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老家的母亲把这照片四处炫耀,还有人拿强子当榜样,激励自家孩子。可刷手机的孩子们根本看不上保安这工作,父母就指着强子的照片说:“保安怎么了?行行出状元,你看人家郑家老二。”
保安队长也看见了强子发的朋友圈,因此批评了强子,说他太招摇。
队长叫郑有力,比强子大了个七八岁。郑有力经常主动为宿舍打扫卫生,自己的衣服袜子都自己洗,也从不让强子他们小辈请他吃饭,比起强子以前经历过的队长来说,算是个好人。大家都叫他“郑队”,也因此而不敢管郑永强这个同样姓郑的叫“小郑”,不知哪个聪明人先喊了声“强子”,便成了习惯。
小区里大都是低楼层的小洋房,一梯一户或两户。住户不算多,地盘却不小,在这里巡逻要靠电瓶车。妈妈在电话里问强子这份工作是否合意,他說好得很,制服都比以前的帅,关键是让自己报尺码,合身。管吃管住,电瓶车是新的,伙食有两份肉,连鞋子也统一配发,不用自己买了,省钱。
广阔的草木中栖息着一些野猫,年初一部分业主投诉野猫叫春,物业让保安驱赶。强子和几个同事灰头土脸地满地抓猫,一只没抓到还蹭了一身泥。正气急败坏地准备上些手段,上面却又通知他们行动取消。原来还有些业主热衷于喂流浪猫,迅速展开行动阻止了物业的计划。“赶猫派”认为就是因为这些喂猫的人过于“善良”才导致流浪猫蓬勃生长起来,而“保猫派”则上升到生命权力和自由的高度,让人难以辩驳。
听说“赶猫派”和“保猫派”在业主微信群里打了起来,情状颇为惨烈,广为流传。保安们都好奇这帮成功人士到底是怎么吵架的,具体都说些什么,郑队摇头说不知道。大家又去问了几个物业的小姑娘,也都没人见过,原来大家都不在那群里。
唯独那些野猫,它们毫不在意人类的争执,倒如愿留下了。
强子这才注意到,小区里真有许多喂流浪猫的人,有人在固定的地方放猫粮,有人在不同的地方放罐头。“他们有钱人是没地方发善心了,才喜欢搞这些事情。”有同事如此酸酸地说,是因为上网查到了那些猫罐头的价格。
不管别人怎么说,强子觉得这些人都很善良,至少都有善良的意图。
“可别这么直勾勾地看人家了。我们是保安,你有点保安的样子!” 郑队提醒强子。
“郑队,误会了啊!我看她们喂猫呢。”
强子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打鼓,因为其中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怎么说呢?很好看的人。那女人一副雍容的模样,保养太好,以至于难以判断真实的年龄,约摸三十四五岁。她习惯到小区北边偏僻的树丛里放一些猫粮,偶尔和家人一起,大部分的时候都独自一人。强子总想着,如果哪天能和她说上几句话,那可真是太开心了。可惜这样的机会从来没有出现过,倒也是遇见过几回,可惜强子这样的人在大部分时候都像树一样。树有生命,总站在那儿,但没有人会和一棵树打招呼。
一日,强子和郑队在小区外围例行巡逻,见大理石围墙下的草丛里有些动静,发现了一只小狗。这小狗的样子惹人喜爱,郑队一手抓起来,左右摆弄了一下,很熟练的样子。
“哟!母的!也就一两个月大,土狗,看这爪子,以后个头可不小。”那小狗一身黑,毛不算长,尖嘴长尾大耳朵,灰头土脸,却又一副精神活泼的样子。
“郑队,这都能看出来?”
“能啊!你不懂,狗爪子生下来大小就不变了,爪子多大,个头多大。”
“小家伙不错,就是太瘦了,肯定是饿的。”郑队抚摸着小狗,比对强子他们温柔多了。
郑队似乎很懂狗,强子几句马屁拍过去,郑队便乐呵呵地说起自己以前在城东的狗市干过销售,这方面自然不在话下。随后又说因为太喜欢狗了,就顺着良心干了些不赚钱的事,因此得罪了老板,只好转换了职业方向。
“妈的,不提以前了。来!你抱抱。”郑队把狗放到强子的怀里,那狗轻轻舔了一下强子的手,强子感到一阵酥麻,快融化了。
“你说咱们那儿能养下吗?”郑队看着那狗,自言自语地说着。
“郑队,咱为啥要养它?”
“你可真逗,你妈为啥养你?你懂一两个月大的狗是什么概念?不养就死了!”
“那听你的,养!小区里有那么多狗,还有那么多猫,多一个不是啥大事情吧?”强子一边说话一边轻抚着小狗的身体。
“我想想,我们这个……毕竟身份不一样。”郑队沉思着,“算了,管[求]他呢,这也是缘分。总不能饿死吧?有问题再说。”
回去的路上还是强子骑车,郑队在后面抱着狗,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已经俨然把这狗当成了宝,捧在手上,不让它受一点颠簸。经此一事,强子感到自己和郑队的关系被拉近了,却也说不上为什么。
两人如做贼一般把小狗藏在外套里,带回了小区会所旁的保安宿舍,保安们七七八八地围过来,狗被吓得躲到了床下。郑队撅着腚从床下把狗掏出来,露出了半截内裤,内裤裤带里的松紧已经断掉了,卷着个边挂在皮带上。保安们憋着笑,郑队一脸严肃,勒令大家不许声张关于这狗的事情。
“郑队,给它起个名字不?”有人问。
“我路上早都想好了,就叫铁蛋。”
“郑队,人家是个母狗哦,叫铁蛋……你整个好听点的名字。”
“那你说该叫个啥名字?”
“爱丽丝,咋样?”
“爱你妈的丽丝,你个假洋鬼子!母狗不能叫铁蛋?就叫铁蛋!铁蛋……过来了!人家听懂了!”
因为铁蛋,强子见到了郑队细心的一面——专门去买了奶粉和肉肠,仔细泡好切碎了拌在一起给狗吃,嘴里还嘟囔着幼童般的话语,威严全无。铁蛋半夜离不得人,否则总是哼哼唧唧扰人睡觉。郑队为此不惜动用私权,叫一个睡下铺的和强子换了床,让强子抱着狗睡。
“我们铁蛋,很有性格。”养了两三天后,郑队如此下了结论。
铁蛋的“有性格”主要体现在它听不懂人话上,虽然所有的狗都这样。每当说“来抱一下”,铁蛋便躲起来玩捉迷藏;每当说“不理你了哦”,又跑出来黏在腿边;每当威胁它“再乱尿就揍你”,它便站立原地尿上一泡。它早识破了这些臭男人们,它是队长带回来的,没一个敢真揍它。
“铁蛋撒尿咋不抬腿?”有人问。
“没见识,铁蛋是女生!”郑队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郑队当然喜爱铁蛋,按保安们私下胡说的成语,叫“视如己出”。可惜郑队自己确实太忙。但忙了些日子他发现,铁蛋已经把强子认作了第一主人了。心里那滋味,还有些复杂。其实铁蛋和所有人的相处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它喜欢舔强子,舔强子的脸强子的手强子的腿,日日夜夜,只要强子出现在它的面前。其他人谁也不舔,就舔强子。
郑队不甘心,但无论他如何凑上去磨蹭,铁蛋始终无动于衷,舌头也不伸一下。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铁蛋这个事情,郑永强主要负责,他有事的时候你们替补,知道了不?”郑队担心个别保安心里还有意见,特意强调了一下权责划分。好在铁蛋机灵可爱,遇见摆不平的事情就摇摇自己的小尾巴,尾巴如果搞不定就使出那温柔可人的小眼神,如果小眼神还搞不定,一路小跑蹦跶到人的怀里,缩成一团热乎乎的小肉球,再轻轻哼唧一声,任谁也招架不住。
“郑队,我没带过狗呢,怎么让我照顾铁蛋?”强子私下问郑队。
“你不懂,我看你眼睛就知道你喜欢它,能把它顾好。”郑队说。
强子信了,同事们却议论说主要是因为强子听话,好欺负。喂水喂饭捡屎擦尿,也不多挣一分钱的工资,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强子并不在意,他抱着铁蛋的时候睡得很香,有时半夜被铁蛋舔醒,美过一场美梦。
如此这般过了些时日,铁蛋如新生儿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从两个巴掌大长到了四个巴掌大。越发活泼的铁蛋不再满足于保安宿舍的狭窄天地,开始不安分起来,嚼坏了几双袜子。郑队说铁蛋需要到外面活动散散身上的劲儿,但白天肯定是出不去的,只有等夜深人静时由郑队放风,强子带出去在小区里透透气。他们总是鬼鬼祟祟的样子,生怕被谁发现,却忘了自己就是保安。
郑队知道铁蛋的存在迟早瞒不住物业,却也沒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物业来检查的小姑娘三两下就从强子的被子里找到了被藏起来的铁蛋。众保安苦口婆心地说好话,还是被告发了。被物业小姑娘告发后的第二天,郑队去和物业领导谈了谈,也不知使了些什么手段,把铁蛋留了下来,唯一的条件是——铁蛋不能住在屋里。
“我不能允许你在保安宿舍里养狗,这是底线。”
“但你要在屋外面喂不知道哪里来的狗,只要离人远点,别惹事,我也不管你,懂吗?”
郑队是社会人,当然懂。从物业回来的第一件事,郑队给强子换了岗。
强子原本一直巡逻,是个辛苦活。郑队把强子换到了北边小门的门岗,那个门很偏僻,车辆无法出入,所谓门岗不过是坐在门边发呆而已,若是换一份划算的手机套餐,可以刷一整天的小视频。原本这好地方被一个老资格的保安霸着,他似乎有什么把柄在郑队手上,被换掉也没过多反抗。强子的顺利上位让不少人眼红,暗地里议论强子是不是和郑队有些远房血缘关系。
强子心里明白,这事和自己没关系,和铁蛋有关系。
“郑队,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一下,我们这样养它要养多久?”强子的话问住了郑队。
一群随时可能被替换掉的保安,在并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并不属于自己的地盘,养一只并不属于自己的狗,任你如何承诺,都是脆弱的。这问题其实谁都能想到,郑队或许也思考过。
“能养多久算多久。”郑队说,“不是这么多好心人吗?野猫都能喂,铁蛋这么乖,万一谁看上了带回去,那不是骑上枝头变凤凰了?搞不好我们还要给铁蛋当保安。”
“那如果没有人要呢?”强子小声问。
“郑永强,你是不是不情愿?信不信我给你调回去巡逻?”
“不是的,郑队,我只是……”
“你什么?”
“我是害怕投入了感情,以后……”
“呸!文化不高,钱没几个,还学人家讲感情。”
强子剪了一块旧床单,给铁蛋做了根布链子,拴在自己值班的椅子上。铁蛋起初怕生,总趴在强子脚边,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强子抱它。后来逐渐熟悉了附近的气味胆子才大起来,无奈被拴着,活动范围并不广阔。野猫们偶尔来骚扰,都被强子赶走了。与其说是守门,强子的工作更像是守狗。
北门的确人迹罕至,强子一整个上午只见着一个人。那人是到北门草坪来遛狗的,他的狗发现了铁蛋,把他拽了过来。铁蛋遇见同类兴奋地转着圈,强子还头一回见铁蛋这么开心,自己也开心起来。那人也喜爱铁蛋活泼可爱的模样,问铁蛋是不是德牧?得知是土狗后还显得有些遗憾。
本来风平浪静,谁知到了下午忽然陆续来了好几个人,都牵着自己的狗来看铁蛋。
原来小区里还有个狗主人的微信群,上午那人给铁蛋拍了照片,大概是拍得有些可爱了,引来了围观。郑队之前反复叮嘱强子不要说铁蛋是保安养的狗,但狗主人们显然对此并不在意,无一例外地都喜欢极了铁蛋。铁蛋“接待”了好几波人马,累坏了,老早就呼呼大睡起来。
“不太好……”郑队皱起眉头来。
“郑队,为什么不好啊?我看铁蛋还挺喜欢和那些狗玩。”
“不太好……有点招摇。”这已经不是强子第一次从郑队嘴里听到“招摇”这个词。
强子从手机上把铁蛋和其他狗玩的照片找出来给郑队看,郑队一边皱着眉一边乐呵呵地笑起来,叫强子挑几张好看的发给他。
第二天,那几个喜欢铁蛋的狗主人又带着狗来和铁蛋玩耍,手里还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袋子,说是送给铁蛋的。这下可好,没一会儿工夫强子就收到了七八袋狗粮,分量还都不小,分了两次才拿回宿舍,还有一件始终搞不明白该怎么穿的小马甲。强子给铁蛋做的布条也鸟枪换炮,换成了进口的尼龙绳子。
“不管怎么讲,人家都是好心人,好心人还是不少的!”强子对同事们感叹着。
每个来送东西的都反复强调自己的东西有多好,产自何处,该怎么用、怎么吃。这实在是难为了强子,尤其是狗粮,包装上一个中文都没有,云里雾里地记住一些,回去了也对不上号。郑队看着一大桌子全是外语的包装袋也感到头大,保安们稀奇地凑在一起摩挲着它们,谁也没想到自己人生中拿在手里的第一个“进口货”,竟然是给铁蛋这只小土狗的。
“吃哪个呢?”郑队问强子。
“说是……有德国的,有比利时的,有美国的……郑队,你不是以前干过?你定。”
“嘿,我那时候他们给狗吃的粮食都两三块钱一斤,哪见过这些?”
“我看吃德国的好了,德国踢足球厉害,哪一包是德国的?”有人如此提议。
最后郑队决定,在保安宿舍里举行狗粮试吃大会,每一包狗粮各试吃一粒,看看哪一样更好吃一些。起初还有些保安抗拒吃狗吃的东西,谁知那些吃下去的都连连惊呼——狗粮竟然如此美味。
“这居然是给狗吃的?”大家纷纷赞叹,有些保安还多吃了几粒。
每一包狗粮都很好吃,以至于让人无从选择。最后还是强子提议,先吃颗粒比较小的,免得铁蛋噎着。
铁蛋的出现给所有保安的生活都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气息,当然也不乏认为这新鲜气息太臭的人,只是毕竟是群居生活,个人意见只能藏在心底。郑队在对讲里和强子单开了一个频道,空闲下来便在对讲里问问铁蛋的情况。对强子来说,在所有的新鲜里还暗藏着一个惊喜——因为铁蛋,那个女人和他说话了。
那女人是带着一只特别小的狗来找铁蛋的,她的狗个头比铁蛋还小上一点点,毛发亮丽,头上扎着一个漂亮的小揪揪。
“我看群里说它叫铁蛋?它不是妹妹吗?”那女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
“队长说了,母狗也能叫铁蛋!”强子强装镇定,试着显得职业一些。
那女人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得强子怪不好意思,想偷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却又怕冒犯了她,只好悄悄瞄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望着狗。
“母狗听起来好奇怪,人家是女生,别叫母狗了。”那女人笑着说。
“雪莉,你和它玩玩吧!”那女人把自己那只叫作“雪莉”的狗放下,蹲下来仔细瞧着雪莉和铁蛋打闹,再也没看过强子一眼。那雪莉的个头虽小,脾气却来得凶猛,龇牙咧嘴地示威起来。倒是铁蛋不断后退躲闪,却因为被绳子牵住,有些狼狈。
“你这狗,个子不大,还挺有劲儿!”强子小声说。
“嗯,她个头小,所以也不用经常出来遛,一出来就总是被欺负。唉……也没个伴。”那女人说话的时候雪莉已经把铁蛋逼到了强子的椅子下面。
“我说呢,平时总见你去喂猫,没见过你遛狗。”强子说。
“是啊,我喜欢动物,这些小猫咪都很可怜……”
那女人说到一半忽然抬眼看了看强子,美丽的大圆眼睛里發射出一道疑惑的光。强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沉默地看着铁蛋,不再出声。眼见铁蛋被欺负的有些厉害了,强子左脚轻轻动了一下,绊倒了正扑向铁蛋的雪莉。与此同时,他问那女人,“你家这狗好看哦,这品种叫个啥名字?”
那女人说雪莉的品种叫约克夏,这名字有些拗口,强子转眼便忘掉了。雪莉始终不放过铁蛋,一圈一圈地追着跑。强子索性把铁蛋抱起来,铁蛋有了主人的保护也终于吠叫了两声,算是回击,随即又开始津津有味地舔起强子的手。
“打疫苗了吗?”那女人本要走了,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强子。
“啥?”强子摸不着头脑。
“就是打针,狂犬疫苗。你这狗,铁蛋,你们给它打过吗?”
“晓不得,应该是没打过。”
“加个微信吧,你下班了我带你去给铁蛋打针。”
“这样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打疫苗是你们对铁蛋负责,知道吗?也是对我们家雪莉负责。别琢磨了,我开车我出钱,你带着狗就行。”
那女人的声音一直很动听,不给强子反对的机会。
那女人的微信和她柔弱的外表完全不同,头像是一张穿制服的照片,干练利落,微信名也简单而直接,叫“吴娜”,想来便是她的本名。朋友圈里没有什么图片,大多是分析各种行业的文章链接,辅以一大段点评议论的发言,至于到底是什么行业、点评得好不好,强子根本也不懂。他老老实实地跟着吴娜去了宠物医院,打针的时候医生说铁蛋很乖,是个勇敢的姑娘,他在一旁骄傲地笑着。
强子把这件事告诉了郑队,郑队很快又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那个业主自己提的?”
“是,郑队,她坚持要带铁蛋去的。”
“嗯,花了多少?”
“她付钱么,我也晓不得,我看那个价格表,至少也要个大几百。”
“噢哟,现在的行情可变了,真贵。”郑队感叹道。
正聊天,强子收到了吴娜的微信:“我明天中午吃了午饭带雪莉来玩。”
“你看看!这他妈的,人家花点钱,我们干保安的直接变成干保姆的。”郑队从强子手机上看完信息,气鼓鼓地说着。
如此这般,雪莉和铁蛋常常都玩在一起。吴娜虽然也不太和强子说话,但她把强子拉进了那个小区狗主人的微信群,介绍他叫“铁蛋爸爸”。“某爸爸”和“某妈妈”这样的昵称显然是这个群里的专属,强子也把平日里爱和铁蛋玩耍的几户人家都对上了号,偶尔发几张铁蛋的照片,还能和大家唠叨上几句。
“铁蛋爸爸”逐渐成了强子的另一个名字,包括吴娜在内的不少“群友”都会在路上和他热情地打招呼——在保安界这是极高的礼遇了。中秋节还收到了来自各路爸爸妈妈们的几盒月饼,在宿舍分给大家吃了。背地里,好些人都说强子这叫“人凭狗贵”。
由秋入冬之后,夜风像刮胡子一样刮掉了树上的叶子。隆冬,下了第一场雪。
郑队忧心忡忡,因为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如何排值班表是个难题。大家都想回家去,休假时间各不相同,搞得郑队满脑子官司。
而就在这时,一场流行病席卷而来。
从得到消息到封锁小区,中间跨着年三十,郑队也不必揪心谁去谁留了,保安们全部留守。众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自制火锅,铁蛋也跟着蹭了几块肉,算是一起把年给过了。
人心惶惶,包括北门在内的所有小门全被封锁了,只留下了一处主要的出入口。北门不再需要有人值班站岗,铁蛋只能每日孤独地在北门的一棵树下拴着,让强子有些心疼。但强子也无暇顾及铁蛋,和其他保安一样,他的工作量骤然變大——每日不厌其烦地戴着口罩检查来往人员的出入证,拿着测温枪一次次“审判”每一个进出小区的人。在这特殊的时日里,因为强子们忽然获得了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业主们对他们也都客气起来。那些认识强子的人愈发骄傲地和“铁蛋爸爸”打着招呼,好似是对自己的某种实力的昭示。
除了基本的安保,强子还多了一件任务:送快递。普通快递还好,最可怕的是遇上整箱的瓶装水。郑队便因为搬水而闪了腰,每日哼哼唧唧的,脾气也越发急躁起来。快递送多了,强子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那些“朋友们”所住的房间号,偶尔想寒暄两句,却总是遇上紧闭的大门。“放门口,一会儿拿。”这是强子听到最多的问候。倒是那些狗,往往强子一出电梯就开始吠叫,久久不停息。
对强子来说,这冬日繁忙却寂寥,人与人的距离被无限拉开,甚至难以见到真面目。同事们忙里忙外,郑队帮忙给返京的住户挨个儿办出入证,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强子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人好好地说过话,只有偶尔得闲时会和铁蛋一起坐在宿舍外的台阶上看看雪。铁蛋身上的毛发逐渐褪成了黑灰色,在雪里显得格外漂亮。它不像此刻的其他人类一样惧怕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雪落在强子的脸上便去舔掉,有时强子戴着口罩,它还学会了用嘴把口罩的绳子从耳朵上取下。
在这个冷冬,唯有这样的时刻让强子感到温暖。
第四场雪还没下完,郑队忽然收到物业的指令,再一次驱赶流浪猫。
这是第二次赶猫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坊间传闻猫可以携带病毒,似乎唯有如此才是负责任和恰当的做法。这次“保猫派”和“赶猫派”统一了起来,没有再吵。或有为数不多的人在家里小声嘟囔着“猫本无罪”,却也不敢在人群里发言,生怕惹了众怒。强子在狗主人群里默默观察着,大家的意见几乎一边倒——特殊时期,赶猫可以理解。如吴娜这样心软的出面软言争辩几句,也势单力薄,败下阵来。
郑队去和物业商量策略,物业说,驱赶流浪猫这事情不能像驱赶人一样去评判,小区的围墙能挡住人,却挡不住猫。若只是把猫扔出围墙,这猫还能轻易回来,赶了与没赶区别并不大。唯一的办法是把猫们集合在一起,用车载到偏远处,一次性卸货……
“嘿,好人,哪个不想当好人呢?猫这个事情以前我们也是服从了少数业主的,算是当好人了吧?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啊。”
物业领导似真似假地感叹着,强子站在郑队身后,背脊上感到一股凉意。他隐隐担心着铁蛋,却一句话也不敢问,一声也不敢吭。他想起了郑队曾经说的话,别太招摇。
当郑队在大家面前说出“不择手段,不留后患”这八个字的时候,包括强子在内的好几个保安都明确表示自己赶猫还行,杀猫做不到。
“我知道你们心里咋想。但我和你们坦白说,这事情,我不做,我留不下来;你们不做,你们留不下来。”郑队的脸色和他的语言一样凝重。
“物业那边已经搞到了工具,棍棍棒棒之类的,用法么一看就懂,我也不教你们了。”
“另外还给你们多争取了几件防护服,反正物业说猫有问题,我说猫有问题你就要给我防护服,不然我的人怎么办?数量嘛肯定是不够的,你们谁要是真信猫有问题就拿去穿吧。我本意也是拿来补充一下平时值班的防护服,这样还可以偶尔轮换一下。”
强子目睹了郑队为那几件防护服和物业理论了两个小时,心知郑队的难处。领到自己的“武器”时却也心里难过,这些东西无锋无刃,但足以致命。
出发前强子抚摸着铁蛋的头,铁蛋轻轻舔舐他的手臂。强子祈祷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在铁蛋身上。
强子在小区的草坪和树丛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猫没见着,倒是端出来一窝小刺猬。在对讲机里问了问郑队,郑队又问了问物业,物业说你最好自己判断,你真要问我,我还能说什么?肯定杀无赦。郑队如此转达,于是强子就当从来没问过郑队,小心翼翼地找了个布包把刺猬一家装了进去,悄悄骑车去到几条街外的一个烂尾工地,找了个坑洞把刺猬一家放了进去,布包就地扔掉。那工地因为负责人被抓,已经好几年没动工,空无一人。而此时此刻,没有人类的地方,对动物来说便是安全的地方。郑队原本提议把猫也搞到这里来,没有被采纳。
回到小区,强子见同事们拖着一个白色袋子,扫一眼便知里面都是野猫的尸体。强子难过,可一问才知这些猫并非他们所杀,它们早死了。当保安们还在议论和纠结到底该不该杀猫的时候,这些流浪猫已被毒死在小区不同的角落里,找到时早已被雪掩埋了过半的躯体。
强子心里一紧,飞奔去找铁蛋,路上太滑还摔了一跤。好在铁蛋依然老老实实地被拴着,依然活泼着,看见强子来了便要上来抱抱。强子抱起铁蛋就往回走,把铁蛋锁在了宿舍里。
“铁蛋不能在外面了。”强子见到郑队后,斬钉截铁地说。
又排查了两日,小区里的流浪猫已经绝迹。投毒的人虽然戴着口罩,但保安们在看过监控之后都认了出来,是平日里一个和和气气的老大爷,强子也认出了他。
“妈的,太狠了。”几个保安议论着。
“不是他,就是你们。”郑队说。
这事情成了小区里不大不小的新闻,有少数反对的,有少数赞赏的,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吴娜发信息问强子到底是谁投的毒,强子什么都没说。吴娜回复过来几个大哭的表情,强子心里难过极了。强子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秘密,抑或会在哪一天被吴娜知道,但他自己是死也不会说的。他认识那个老大爷,是吴娜的爸爸。
几天后,电视上辟谣了,猫本无罪。而死掉的都已经死掉,死得太快,沉冤未得昭雪。强子一天清晨看见吴娜独自站在北门树林里,雪融后的空气生冷如冰,吴娜在为猫默哀,强子也在默哀,却不知是为了谁。
铁蛋住回了宿舍,闷闷不乐的样子,或许也嗅到了空气里的异常。
而强子的心里还担心着,果然网上又发出了信息,说某地的科学家发现一条狗也得了那流行病,这次不比猫有罪的坊间传言,似乎言之凿凿。于是铁蛋在宿舍里没住多久,又被几个胆小的保安给赶了出来,强子怒火中烧,在宿舍里打了一架。
这次,保安宿舍里也分成了“保蛋派”和“赶蛋派”,“保蛋派”主要由强子和平日里几个要好的兄弟组成,“赶蛋派”则大都是早就眼红强子的和胆子太小的。郑队在中间调停,甚是为难。最后有人威胁要告到物业去,郑队没办法,纵然心疼,却不能再让铁蛋进屋。铁蛋又被拴回到了空旷的北门。
“他妈的!”郑队一口气干掉了一罐啤酒,把罐子捏扁了扔向远处,不知落到了哪里,寂静无声。
对于这件事,强子只是感到无力。好歹他也被叫作“铁蛋爸爸”,此刻却什么都做不了,要让自己的孩子睡在风里,暴露在一切目光中。在强子眼里,此刻的世界对于铁蛋充满了敌意,他已经准备好了,要为了铁蛋战斗,要尽自己的所能保护它。
可让强子没想到的是,一切都风平浪静,似乎所有人都在一夜间有了别的事情要做,直到谣言被证实,狗亦无罪。强子松了一口气,但好像一脚踏空,有些不得劲儿。
“大家都没事,铁蛋也没事,不是挺好?你还指望发生点什么?”郑队说。
郑队说这话的时候,铁蛋又啃烂一只拖鞋,仍旧一副开心的样子,似乎也知道没事了。
流行病很快被控制住了,快递员再次进入小区时,已经是初夏。
“赶蛋派”的带头人——也就是被强子抢了北门岗位的那个老资格保安,打算就此回乡。离开前他找到了强子,去重新开张的小烧烤喝了一顿酒,说了些抱歉的话。所谓一醉泯恩仇,恩仇不算大,醉倒是真的。
还真应了郑队最初的判断,铁蛋已经彻底长成了一条大狗,虽不比德牧金毛,却也体型不小。好心人送来的狗粮早就不够吃,于是郑队派强子坐着公交去大超市买。买回来大家又尝了尝,确实不如进口的。或许穷人家的狗也一样早当家,铁蛋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可爱好动,有时候都不用强子陪它,自己就能在北门的树桩下玩一天。狗朋友们还时常拖着主人来找铁蛋,但吴娜再也没带着雪莉来找过强子。
“铁蛋,你想雪莉不?你现在个子太大了,人家害怕你啦。”强子摸着铁蛋的头,悠悠地说着,心里想的“人家”,却不是雪莉。
群里的一个人给强子发信息,说有朋友看了铁蛋的照片,喜欢上了铁蛋,问强子能不能把铁蛋给他养。据说这位朋友住在远郊,有个大院子。
“铁蛋可以到处跑、随便跑!”是这句话说动了强子。
对于铁蛋,强子自认为尽心尽力,却始终有一个巨大的愧疚——它从来没有自由自在地奔跑过。他确实好几次想放开铁蛋的绳子,却始终不敢。强子见过小区里那些不拴绳的狗相互打架,也见过小孩子被狗吓得摔倒,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业主们或许可以这么做,他却不可以。这里不是他强子的地盘,也不是铁蛋的地盘。
可是,铁蛋是一条狗,应该是渴望奔跑的吧?
“唉……终于来了。”郑队听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个人问铁蛋绝育没有?我怎么说?”强子问。
“没有,你忘了它还来过月事?这个我们不管,他要绝就带回去自己绝。”郑队回答。
强子明白,无论是自己还是郑队,都没什么资格去拒绝对方的要求。
“对方人没问题吧?”郑队似乎是不放心。
“那人说,他朋友人很好。”强子说。
郑队悄悄找物业的人去问介绍人的情况,正问着呢,那人又来催强子,说对方还可以付一笔钱。强子问他能给多少,那人说能给一万。几百块倒也罢了,一万这数目让郑队有些警觉,叫强子再去问,对方终于说了实话——原来铁蛋并不是土狗。要买铁蛋的人是懂行的,一看照片便认出来了,铁蛋是一只澳洲牧牛犬。强子在手机上查出一张澳洲牧牛犬的照片,递给郑队看,果然和铁蛋一模一样。
“郑队,你咋没认出来呢?”强子问。
“你去看看全北京能有几只这个什么澳洲狗?我以前也就是个销售,哪认得全。”郑队有些生气。
“铁蛋,你骗我们!你不是土狗,你有血统,你不是我们的人。”郑队望着铁蛋,铁蛋望着郑队,无辜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仿佛在说我从来没骗过你。
强子在一旁看着他们面面相觑的样子,有些伤心。
强子起初动过心思想拒绝这桩买卖,把铁蛋正式据为己有。他很久没回家了,如今回家也没了隔离限制,不如就为了铁蛋彻底离开北京,回家找点事情做,把铁蛋养在自家的院子里。虽然他知道这样很离谱,为了一条狗做出这样的牺牲实在招人笑话,况且他也给不了铁蛋什么。但任何一个爱过狗的人类都会明白这样的感受,当被称作“某某爸爸”时,便有了做爸爸的心性与觉悟,准备好了牺牲。
可当强子知道铁蛋竟然是一只澳洲牧牛犬时,他动摇了。他心底里不知从哪儿生出了别样的念想——若是土狗,跟了我也就跟了我,清贫便清贫,可是一只澳洲牧牛犬怎么能过那样的日子呢?
可惜强子并不认识任何一个澳洲人,即便认识了也无法沟通。澳洲人会告诉强子,没关系的,铁蛋在我们这里就是土狗。
所以当郑队咬牙点头的时候,强子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决定。郑队决定把一万块分成三份,自己和强子各三千。剩下四千分给其他保安同事,算是雨露均沾。
介绍人住在吴娜的隔壁单元,是个老男人,微胖,面善。他说他约好了那个要买铁蛋的朋友星期天的中午来接狗,要强子作好准备。强子回宿舍收拾了一圈,除了一根进口绳子之外也没什么可以给铁蛋带走的,是有两个饭盆和水盆,只是品相过于难堪,拿不出手。这事情在群里也传开了,大家纷纷对铁蛋表示祝贺,有几个心细的追问了介绍人几句关于新主人的情况。介绍人信誓旦旦地说那人绝不亏待铁蛋,大概就是和强子说过的那些话语。这些讨论强子完全没有参与,大家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晚上强子把铁蛋又搞到了自己的床上,小铁蛋曾经就这么温顺地卧在他怀里,如今却要占掉半张床,稍一挪动就晃得咿呀作响。他轻轻抚摸着铁蛋的鼻梁,自从他知道了铁蛋的血统,这鼻梁是越看越漂亮了。
“铁蛋,你会想我不?”强子轻轻地说。
铁蛋伸出舌头舔了舔强子的脸,也不知听懂了没,一鼻子把头塞到了他的腋下,好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同事们还开玩笑,说这土狗也忒不讲究,强子有狐臭还往他腋下钻。
月光和街灯在门口勾勒出一个人影,是郑队。他悄声走到强子的床前,拍了拍铁蛋,把头凑了上去。强子在一旁眯着眼睛,没敢出声。
“铁蛋,明天就走了,来嘛,来一下。”郑队小声说。
铁蛋扇了扇自己的耳朵,歪着头看着郑队,一动不动。郑队又凑近了一些,用自己的鼻子去蹭铁蛋的鼻子,铁蛋鼻子被弄痒了,伸出舌头来挠,舔到了郑队的鼻子上。
“嘿,算你有良心。”郑队的声音很小,却有一种扎实的满足感。
“我今天夜班,明天睡个懒觉,不送铁蛋了,你把事情办好。”强子起床时才看到郑队半夜发来的信息。
来的车是辆大车,在强子老家管这种车叫子弹头。强子仔细观察了铁蛋的新主人,约摸四五十岁,衣着谈吐确实有些贵气。他蹲下来和铁蛋玩耍了一下,短暂的相处让强子觉得这人还是很可靠的。强子递过去一张小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些注意事项,比如铁蛋每天睡前一定要撒尿,吃饭的时候人不能去摸它……那人看见这纸条还有些感动,连连夸奖强子说,澳洲牧牛犬本来并不好养,强子他们条件艰苦,能养成这样实属不易。
强子一听,差点哭鼻子,好像自己的某些委屈被人悄悄听见了。
“我们也不懂澳洲牧牛犬好不好养,反正铁蛋是挺好养的。”强子如此说。
“不是母狗吗?怎么叫铁蛋?”那人有些诧异。
“对,铁蛋。”强子没解释太多,那人的脸上划过一丝奇怪的笑,也没再接话。
“放心,我会照顾好它……铁蛋。好吃好喝的,没问题!”那人拍胸脯保证。
“它可以到处跑吗?”强子再问。
“没问题,宽着呢,随便跑。你支付宝打开,我转账给你。”那人急于了结。
强子差点都忘了这回事。
钱到账的一刻,强子意识到自己终于要失去铁蛋了。铁蛋似乎也明白了此刻的情景,上車时极不情不愿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那种高频的声音有强大的穿刺力,直达强子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铁蛋,如果不开心,你就悄悄跑回来。”强子最后抱了抱铁蛋,在它耳边轻轻说。
强子当然知道这话没什么意义,铁蛋跑不回来的。它或许都听不懂这一句耳语的呢喃,大概只觉得耳里有人吹气。可这是强子所能做的一切了,他不再能保护铁蛋,只能寄希望于铁蛋能自己保护自己。
铁蛋只是发疯似的舔舐着强子,轻轻咬着强子的耳朵,往车里拉扯。强子终于疼得受不住发出了声响,铁蛋的嘴马上又松开,开始轻轻呜咽,伴随着嘹亮的吠叫。那呜咽声像是在说“别扔下我”,那吠叫声又像是在说“别担心我”。黏糊糊的口水挂满了强子的脸,他知道,这样的感觉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一个人和一条狗告别,怎么会这么难呢?强子不明白。
“再见了,铁蛋。”
随着车子启动,一阵风吹过强子的脸颊,是一段不可复制的时光在和他告别。
“我日你个[求]!”
一个人影从强子身边闪过,是郑队穿着一双拖鞋在急速狂奔。
强子看过电视剧里那些人追汽车的场景,总是一边伸手一边喊叫着,现在他知道了,一个人真的在追汽车的时候,既不会伸手也不会喊叫,只会如参加奥运短跑赛一样死命地狂奔,一口气也不敢松懈。郑队追到了路口,眼看那车已经绝尘而去。他的拖鞋已经跑掉了,脚底板磨出了血,瘫倒在地,喘着粗气。
强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郑队已经走了回来,满脸通红,神情异常。那介绍人也感到莫名其妙,正要问问是什么情况,郑队却一拳打过去,那人当即倒地。强子架开了郑队,郑队挣脱不开,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悲鸣。这声音像狼,狗的祖先。
原来那天郑队本不打算和铁蛋告别,只是最后还是没忍住,跑到栅栏后面看了看。他过来时铁蛋已经上车了,本想就这么目送,谁知车启动时他不小心透过车窗看到了领走铁蛋那人的脸,忽然如发飙似的追了出去,却于事无补。
“我认识他。”郑队说,“是我以前在狗市的老板。”强子一听,脑子忽然炸开了。
“郑队,你说……他要把铁蛋卖了?”强子颤抖地问。
“他不会卖的。”郑队的声音几近呜咽:“铁蛋是……它是母狗……”
忽然间,强子觉得全世界都塌了,塌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一拳打得不轻,郑队被开除了。他在一个有雾的早晨悄然远行,什么言语都没留下。
新的保安队长留着大胡子,普通话说得标准,一点也不像个保安。他上任不久之后,强子也说要辞职。
“我知道你和老队长关系好,但是我和你保证,我这个人绝对不会区别对待的,你再考虑考虑?”新队长看起来很诚恳。
“我想好了,我当不好保安,不当了。”强子说。
“行,那我也不留你了。以后做什么?想好了吗?”
“回家。”强子说。
临走那天强子提着包在小区里转了一圈,走到北门的树林里时,对着几棵树拍起了照片。这一棵是拴铁蛋的树,这几棵是它撒尿的树……每次铁蛋拉完屎强子都要捡叶子去把屎包起来扔掉,冬天没叶子了便自己带几片卫生纸。这习惯是郑队叮嘱他养成的,他说城里人都得这样。树上的叶子每年都有新的,树下的狗却已经不在,连同猫,连同人。强子想起来那窝小刺猬,也不知道现在生活怎样。那工地或许终有一日会再开工,刺猬有刺,却也敌不过人。
强子以为自己会被踢出小区狗主人的群聊,但事实上根本没人在意这件事,就连最后他自己退了群也没人发现。“铁蛋爸爸”这名字就此彻底消失在强子的生命里,他重新做回了一个完整的郑永强。离开小区前最后一次见到吴娜,吴娜对强子的称呼是——唉,那个谁。强子直到那时才想起来,吴娜从来都没问过他叫什么名字。
在回乡的火车上,强子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去看铁蛋,梦里的人面容模糊,说我们这里没有铁蛋,我们这里只有爱丽丝。强子面前出现了无数只和铁蛋一模一样的狗,有的像铁蛋小时候,有的像铁蛋离开前的样子,有的像是老去的铁蛋。他喊爱丽丝的名字,所有的狗都围了上来,他吓坏了。
“铁蛋、铁蛋……”于是他轻轻呼唤着。
远处,一只身材臃肿的狗瘫软在一个金子打造的笼子里,对他摇起尾巴,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面,像呜咽。
“你是铁蛋吗?”强子凑过去问。那狗伸出舌头舔了他的脸。温热湿润的摩擦感如此真切,真切到强子愿意余生都做一样的梦。强子流着泪,把梦里那个面容模糊的人狠狠地打了一顿。“你骗我!”强子吼叫着,“它根本就不能到处跑!”
强子的喉咙几乎发出了声音,火车上邻座的人吓坏了。睁开眼时,他感觉自己眼睛还是湿润的。
窗外掠过村庄和田野,快到家了。
作者简介
熊德启,男,1987年生于四川成都。曾在海外留學,回国后供职于电视媒体,先后任旅游、记录、新闻节目编导。2013年开始发表小说和散文,作品散见于《文汇报》《青年作家》《青年文学》等报刊,并多次被《青年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曾出版过小说集《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系电子杂志“ONE.一个”签约作家。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