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我国国际传播面临的挑战、问题与对策*
2021-11-03■段鹏
■ 段 鹏
2021年5月31日,中央政治局就加强我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进行第三十次集体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学习时强调要加强顶层设计和研究布局,构建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战略传播体系,切实提高我国国际传播影响力、中华文化感召力、中国形象亲和力、中国话语说服力以及国际舆论引导力。①在党的百年华诞来临前夕,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既是对我国既往国际传播情势的深刻总结,也是对未来我国国际传播发展方向与实绩的宏观指引和殷切期许。
我们知道,国际传播是发生在具有不同背景的两个或更多国家之间的,依托大众媒介进行的传播。②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与国际社会的交往日渐广泛和密切,我国国际传播研究逐渐发展和成熟,产生了诸如《对外传播学初探》(段连城,1988年)、《国际传播与国家形象》(刘继南、周积华、段鹏,2002年)、《国际传播学》(关世杰,2004年)、《国际传播学导论》(郭可,2004年)、《软力量与全球传播》(李希光、周庆安,2005年)、《国家形象建构中的传播策略》(段鹏,2007年)、《传媒全球化与中国崛起》(明安香,2008年)、《俯视到平视——外国媒体上的中国镜像》(刘笑盈、贺文发等,2009年)、《国际传播概论》(刘利群、张毓强,2011年)、《中国广播电视国际传播策略研究》(段鹏,2013年)等一系列引人关注的学术论著以及数量可观的理论文章,学者们围绕国际传播媒体研究、国家形象塑造、传播与文化软实力研究、国际传播影响力提升策略等议题进行了长足的探索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十八大以后,随着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的不断上升,以及社会化、智能化媒介的发展和普及,我们面临的国际传播环境愈发复杂,如何在众声喧哗的国际传播环境中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成为摆在我国国际传播研究者面前的一个重要命题。以此为背景,本文将首先结合国际国内形势分析当前我国国际传播所面临的外部挑战,其次通过溯源和分析我国国际传播的发展历史与现状,检视当前我国国际传播中存在的问题,最后根据以上挑战与问题对我国下一阶段开展国际传播的策略建议予以阐述,希望能对学界同仁围绕国际传播这一议题开展进一步研究有所裨益。
一、当前我国国际传播面临的外部挑战
当今中国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信息技术、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推动媒介环境不断演化。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个日益强大的中国在开展国际传播时所面临的挑战与三四十年乃至十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一)西方国家的话语攻讦
在名作《狱中札记》中,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Gramsci Antonio)提出了著名的文化领导权理论和市民社会说。葛兰西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之所以能维持相对稳定,与民众认同其文化领袖所创造的历史记忆和公共机构的价值观,从而自发性地建立起国家的政治意识紧密相关③,因而大多数民众笃信于特定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价值观可被视为政治实体存在的基础条件之一。多年以来,西方社会的文化思潮不断变迁,但对“民主”“自由”等的追求却一直被视为西方民族国家的立身之本,欧美等国以此凝聚人心、调和阶级矛盾,并专门创造了“民主/独裁”“自由/专制”等二元对立话语以攻击异质文化。
在这种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价值观论争中,我国的国际交往多年以来备受掣肘。不过由于彼时我国的综合国力相对有限,且当时集中国力发展经济,对意识形态领域的攻击只能暂时实行“不争论”④的行事策略等原因,此前我国的国际传播虽也步履维艰,但在国际舆论场遭遇严重排挤的情况尚不十分明显。但随着我国国力的上升,西方媒体对我们的话语围堵愈发严重,怎样在国际社会发声,解决因与西方国家利益追求和意识形态不同所导致的“挨骂”问题成为我国国际传播在当前阶段的重要任务。而纵观当前的国际话语空间,欧美等西方国家由于资本和技术优势,早在19世纪中后期即开始全面布局国际传播领域,并凭借其国际通讯社和《通讯社条约》(Agency Treaties,1870年)在国际传播中取得先发优势,这种经由多年布局所巩固的国际传播优势给在这一领域作为后进者的我们带来了严峻的挑战。
近年来,随着我国政治、经济、国防等硬实力的上升,西方媒体通过妖魔化中国、在其媒体内容中抹黑我国国际形象、建构“中国威胁论”“新殖民主义论”等手段在国际话语空间对我们展开攻击的程度愈发加重、频率愈发细密。有学者指出,从系统论的角度来看,国家形象包括三个层面的意义:“具有不可描述性的国家形象的‘源像’”“本国系统中主控族群所力图树立的形象”“国际信道传输和其他国家主控族群所描述下的一国的形象”,其中后两者为了争取在受众中的合法化而展开博弈。⑤也就是说,在国际传播的过程中,我们所塑造的国家形象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与其他国家的话语博弈,因而当前形势下以欧美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对我们展开的话语攻击直接加大了我们塑造国际形象、扭转话语低位的难度。
(二)智媒时代的新型挑战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智能媒体时代来临。在这一媒介发展的新纪元中,信息传播与技术的关联愈发紧密,依托于大数据、云计算、智能影像、新闻写作机器人、无人机等技术的智能媒体不断发展和壮大。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不仅面对着欧美等国在国际话语空间所具有的历史优势,同时,其借助智能媒体技术进一步提升的国际传播能力也对我们构成了新的挑战。在这一方面,有两种现象尤为值得关注。
一方面,依托逐渐成熟的写作机器人和语音、文字识别技术,国际舆论场中涌现出大量的“机器人水军”,壮大了敌对势力的宣传羽翼。这些机器人水军可通过在国际舆论场发布海量具有意识形态偏向性的帖文参与国际舆情引导,而且,因为它们“能够自动识别相关帖文,并进行评论、点赞、跟帖、回复”,所以可以高度参与网络讨论⑥,这进一步提升了其宣传和迷惑能力。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国的国际传播面临着比过去更多的挑战。比如有国内学者发现,当前在Twitter上有大量机器人水军通过中文、日文和英文等多种语言发帖宣传“疆独”“港独”和“藏独”,妄图通过在国际舆论场煽风点火来干涉我国内政,并为其分裂中国的行径进行舆论铺垫,混淆国际视听。⑦
另一方面,借助强大的物联网和数据处理技术,具有人工智能技术优势的国家正在形成愈发强大的数据话语权,对我国国际传播效果的实现构成挑战。数据话语权是依托对海量信息的搜集、处理、分析和传播所形成的“现实传播优势”和“深层影响能力”。⑧在当前的传播环境下,新闻报道的素材、主体和传播渠道正快速地向隐于事实背后的数据、传感器、物联网和采用了算法推送技术的互联网平台转化,在这个过程中,拥有数据和传感器的数量、物联网和算法技术的成熟程度,以及平台用户的数量逐渐成为衡量传播能力的新标准。在这样的背景下,起步较早且拥有更雄厚资金实力的欧美互联网传播平台正在集结起愈发强大的数据话语权,对我国的国际传播构成强大挑战。
(三)信息疫情的叠加影响
信息疫情是“在传染病疫情的条件下,包括谣言、不实信息等在内的大量信息通过手机、社交媒体、互联网及其他信息传播平台迅速传播的现象”⑨。在传染病盛行的条件下,信息疫情的存在为人们识别真实信息增添了困难,既为疫情防控带来阻碍,又加重人们的风险感知,从而阻碍国际交往的实现。当前形势下,随着疫苗注射率的逐渐提升,新冠疫情在全球范围内逐渐得到有效控制。但不同于医学领域在疫情控制中已经取得的显著成效,国际传播领域的“信息疫情”却依然存在,对我国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参与构建天朗气清的国际话语空间带来不利影响。
一方面,新冠疫情的盛行、国际航路的不畅和信息疫情的持续影响形成合力,推动逆全球化浪潮的发展,为国际交往增添障碍。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经济全球化的不断推进和交通、通讯技术的不断发展,国际间的经济、贸易、文化往来呈现出越发稳定和频繁的态势。但是,近几年随着欧美等国国内产能的下降和失业率的上升,以美国为代表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表现出越发明显的逆全球化发展趋势,民粹主义抬头,地方保护主义愈发明显。2020年,随着新冠疫情的全球暴发和国际航运能力的大幅下降,国际间的人员往来显著减少。之后,虽然疫情逐渐得到控制,但因为很多有关疫情的不实信息仍在社交媒体等媒介渠道继续流传,加之人们在疫情盛行期间对其所形成的恐惧感尚未消失等原因,人们对国际交往与互动的参与度明显降低。
另一方面,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为一些反华势力提供了攻击我国的借口,因而更加增添了我们开展国际传播的现实困难。如前所述,很长时间以来,与中国崛起相伴随的“中国威胁论”被一些西方媒体视为报道中国的典型框架,而随着新冠疫情的暴发,国际舆论场中的“中国问责论”替换了“中国威胁论”,以更为露骨的方式对中国进行话语攻击,“加剧了疫情的政治化取向,对我国国际传播话语应对体系的启动与升级提出了新的要求”⑩。
我们知道,国际传播一定意义上是话语博弈的艺术。在多种文化与行为方式并存的国际社会,中国传统文化中“清者自清”的处事策略难以发挥效能,甚至可能招致更多误解。因此,如何在信息疫情持续存在的后疫情时代更好地发声,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也是当前我国国际传播面临的挑战之一。
二、当前我国国际传播的内在问题检视
云诡波谲的国际形势和日新月异的媒介技术为我国国际传播带来挑战,但相比作为环境因素的外部条件,内部因素更被认为是事物变化发展的根本原因。新时代如何提升我国的国际传播能力需要我们反躬自省,从实际情况出发全面检视我国国际传播所存在的内部问题。总体而言,十八大以来我国国际传播领域守正创新,已初步构建起多主体、立体式的大外宣格局,但尽管如此,当前我国的国际传播在战略规划、理论框架、话语体系和人才培育等方面仍然存在一些有待提高的地方,应该在今后的发展中予以重点关注。
(一)战略规划的体系性问题
2009年6月,中共中央下发《关于印发〈2009—2020年我国重点媒体国际传播力建设总体规划〉的通知》,明确提出把我国重点媒体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纳入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总体规划。在此之后,我国对外传播领域的“部门外宣”观念开始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国家外宣”理念的逐渐深入人心,对外传播媒体孤军奋战的格局逐渐转变为“集优势兵力于一身的协同作战”。但是,尽管经历一段时间的发展之后我国的对外传播体系建设已经显露成效,但相比于欧美多年布局国际话语空间所形成的密如细网的意识形态输出格局和强大的话语封锁能力,我国对外传播的体系性仍然亟待完善。
以美国为例,二战结束后,该国大力推动对新占领地区原住民文化的研究,形成了一系列国别研究成果,并以颁布《外交法令》、成立外事学院、创立“和平队”等举措不遗余力地推动东欧诸国的“和平演变”。“9·11事件”后,美国于2003年成立“全球传播办公室”,2005年发布首个“公共外交和战略传播五年计划”,2008年成立“战略传播机构间政策委员会”,为在全球传播和重塑美国形象确立了领导部门和行事原则,更在2016年发布《波特曼-墨菲反宣传法案》,以专门法的形式为其在全球排挤中国等外部传播力量提供了法律依据。美国的这一系列举措对弱势国家和文化的负面影响已经广为人知,但这同时也推动其国际传播能力的显著提高,助力其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广泛的文化领导权。如果我们以欧美等国为参照,可以看到我国在对外传播体系的构建方面尚有以下三方面不足:
1.国际传播的体系规划细节尚不完善
随着媒介融合进程的深度推进,媒介逻辑深度介入社会建构的过程,媒介化社会来临,国际传播与各国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关联愈发紧密。因此,对国际传播战略体系的规划需要确立系统论的思维理念。然而,纵览我国的国际传播现状,虽然中央已经开始从国家战略的角度思考这一问题,但具体的体系规划仍处于架构日渐明晰而细节仍不完善的阶段,这具体体现为我国国际传播领导职权的条块分割仍不明晰,以及国际传播整体战略的具体实施尚需更为细致的流程规划和法律法规保障等。
2.国际传播的部门间和官民间联动性较弱
动员多方力量,开创“官方、精英、民间多层次话语圈同频共振”是构筑国际传播战略体系必备的横向思维。但通观眼下我国的国际传播格局,不难发现当前我国的国际传播仍主要由大型主流媒体担纲主角,其他部门的参与性则较低。而且,因为未向国内普通民众开放使用Facebook等国外社交媒体的权限等原因,在当前环境下普通民众参与国际传播,以“公民新闻”的形式传播中国声音的渠道较少,这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国国际传播跨部门、多主体传播体系的形成。
3.地方媒体的国际传播动能未被有效激发
纵向来看,当前我国的国际传播主要由中央重点媒体领衔,地方媒体的参与度相对较低。这种以国家队为主力的传播策略一方面加强了我国国际传播行为的可控性,在与国外敌对势力的论战中更易形成“舆论一律”的局面从而提升传播效率,但另一方面,这种传播策略也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地方媒体的传播效能,降低了我国国际传播内容的多样性。以与8个国家接壤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为例,由于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这些接壤地区的风俗文化和语言习惯与临近国家近似,因此在国际传播方面,由当地人编辑、以民族文字传播的《友邻》等地方媒体相比中央媒体而言更具传播优势。但放眼全国,这种地方媒体参与国际传播的案例还相对较少,地方媒体的国际传播动能尚未获得较好的开发。
(二)理论框架的全面性问题
理论源于实践并可用于指导实践。纵观当前我国的国际传播,理论框架的不全面、难以为实践提供系统指导的问题正在逐渐凸显。具体而言,当前我国国际传播领域的学术成果更多地呈现为散点状,学科内外的对话相对有限,难以形成合力共同指导国际传播实践。
一方面,国际传播研究内卷化严重,跨学科理论成果较少。国内对新闻传播研究“内卷化”问题的关注始于中国台湾学者李金铨2014年的文章《关于传播学研究的新思考》,在其中“内卷化”被定义为随着传播学科内竞争的加强,本学科学者对学科外领域的探索兴趣降低,学科外的理论成果也难以进入本学科研究者关注视野的一种现象。在当前我国的国际传播研究领域,这一问题正在日益凸显。2021年6月30日,笔者在中国知网以“国际传播”为主题关键字检索出14240篇研究文献(见图1),其中有6206篇论文(占比39.55%)来自于知网学科类目下的“新闻与传媒”,远高于其后的“中国语言文学”(1250篇,7.97%)和“中国政治与国际政治”(1115篇,7.11%)。这一定程度上说明我国国际传播研究领域的学科间对话相对较少,内卷化现象值得关注。
图1 以“国际传播”为主题的知网研究文献学科分布图(图片源自中国知网)
然而,值得思考的是,国际传播研究本身与国际政治、经济、文化互动关联紧密,因此对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等领域研究成果的关注本身即应是其题中之意。以区域国别研究为例,这一研究领域源于国际政治学科,指的是一国对外部世界的知识性探究,其研究内容通常包括对其他政治实体的历史、语言、经济形态、政治组织、文化习俗等的综合性探索。分析其研究内容不难发现,这一领域的研究成果与我国国际传播实践关联紧密,可为我们提供有关他国受众的重要信息,从而有利于减少国际传播中由于不同国家民众在文化背景等方面存在差异所导致的“文化折扣”。但是,尽管20世纪60年代起我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即已起步,并随着改革开放、“一带一路”等国家大政方针的实施而获得多次发展热潮,但正如该领域的学者们所注意到的,尽管他们对于对象国的现实情况比较熟悉,也富有实地调研的经验,但当前其研究成果大多只在其学科领域之内发挥影响,而鲜少受到其他学科的关注。对于国际传播研究而言,对区域与国别研究理论成果的关注度和应用性不高是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
另一方面,在新闻传播的学科之内,对国际传播的研究也存在较大的孤立性,相关研究成果之间的互动性较弱。这突出表现为我国国际传播研究的热门和跨文化传播研究的门庭冷落。跨文化传播是指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人与群体之间的传播。值得关注的是,“国际传播行为本质上都具有跨文化传播的属性”,对美国等业已在国际社会取得强势传播地位的国家而言,跨文化传播与国际传播通常发挥着互为表里的作用:国际传播更为关注媒体的对外传播效果,而跨文化传播则与文化人类学、国别研究等相结合,通过对不同群体文化特征的深入分析为对象国传播策略的制定提供参考,最终推动国际传播和跨文化交往效果的实现。过去,我国跨文化传播研究领域的“滞后冷清”或可归咎于国内学界对跨文化传播研究思想史的关注不足,因而对于跨文化传播领域的一些关键概念和研究意义缺少较为清晰的认识,而随着我国综合实力提升,中国文化和传媒走出去的诉求愈发明显,如何消减国外民众对我国的负面印象,塑造更加贴合国外民众认知框架的国际形象就需要国际传播研究与跨文化研究的紧密配合。
(三)话语体系的平衡性问题
在论及观察中国的视角这一议题时,有学者将中国发生的结构性或制度性的宏观变迁定义为“中国经验”,将中国人民在“此背景下发生的价值观和社会心态方面的微观变化”定义为“中国体验”。这一组概念可为我们检视我国国际传播实践提供参考。过去,我们多运用宏大、发展的国家视角和自上而下的话语传播方式讲述中国故事,而从思想意识出发、自下而上的微观多元视角则相对缺乏,这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国外民众对“中国体验”的感性认识。具体而言,这一情况的出现与我国国际传播新闻报道中“信息/故事模式”与“软/硬语态”的失衡关联紧密。
一方面,信息模式和故事模式报道的失衡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国外民众对我国现实环境的感性认识,从而阻碍中国经验形成中国体验。“信息模式”和“故事模式”是美国学者迈克尔·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在其名作《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中提出的一组概念,舒德森以前者指代注重传达“不证自明”的信息的新闻报道,而以后者指代注重欣赏性、消费价值和娱乐性的新闻报道。在舒德森看来,信息模式的新闻纯粹用来传达信息,而故事模式的新闻则通过筛选、修饰事实来引导大众生活。通常而言,媒体平台中信息模式的报道与故事模式的报道之间达成平衡被认为更容易导向良好的传播效果。但是,由于我国国际传播活动长期以来主要由主流媒体主导,而主流媒体的正统性和严肃性一定程度上导致其对国内经济、社会发展成绩等的报道较多,而采取故事模式对我国人民生活进行的微观呈现则相对较少,这客观上阻碍了国外民众对中国体验的认知与理解。
另一方面,新闻报道中“软/硬语态”的失衡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国外民众对我国国际传播媒体内容的对抗式解读,影响了我国国际形象的塑造。语态是源于播音学的一个概念,原指在播音中采取的特定的语言表达类型,如新闻播报可采取播报式语态和对话式语态。在针对新闻报道风格的研究文献中,语态也常用以指代新闻报道所呈现出的语言风格和话语态度。观察新闻报道所采用的语态,可发现其有“硬语态”与“软语态”、“严肃语态”与“娱乐化语态”、“主流媒体语态”与“网络媒体语态”等区别。其中,“软/硬语态”分别指向在新闻报道中采用的较为柔化或者硬线条的语言风格和话语态度。从“软/硬语态”的视角去关照我国的国际传播新闻报道,不难发现其中很多信息模式的报道采用了硬语态的编码模式。同时,近来也有很多国内媒体采用硬语态的话语风格来分析我们所处的国际环境,这种偏硬甚至危言耸听的编码模式不仅在国际传播中容易造成咄咄逼人的传播效果,也有损国内民众对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理性认识,从而间接影响我国国际传播效果的实现。
(四)人才培育的协同性问题
在“5·31”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全面提升国际传播效能,建强适应新时代国际传播需要的专门人才队伍”,再一次明确了人才队伍建设对于国际传播的重要意义。然而,纵观过去我国在国际传播人才培养方面所进行的努力,不难发现新闻传播人才的培养往往被视为国际传播人才培养的核心与主要内容。但是,在国际传播与国际政治、经济、文化往来的互嵌性加强,信息技术的升级迭代速度加快的新时期,单纯将国际传播人才的培养视同从事国际传播活动的新闻传播专业人才的培养已难以满足现实需求。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下,应明确新闻传播并非国际传播的全部内容,展示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需要多学科人才通力合作,因此在国际传播人才培养过程中应有意识地加强多领域、跨学科人才的协同培养。从这一视角反思当前我国国际传播人才的培养机制,可发现其存在以下两方面的问题。
一方面,非通用语人才培育缺少体系性与贯通性。国际传播归根到底是人的传播,作为传播主体的人才对对象国语言的熟练程度直接影响着国际传播效果的实现。在过去的外语人才培养中,我国的外语教学资源明显向英语倾斜,而在非通用语人才培养方面的投入明显不足。这一问题首先体现为我国面向非英法语系的国家开展国际传播的外语人才培养出现断层,不利于在这些国家和地区国际传播效果的实现;其次,语言学习是日积月累学习效果的叠加,不同于英语学习在我国青少年学习中所占的高比重,非通用语人才的培养大多开始于本科阶段,这种非贯通式的教学模式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非通用语人才的培育效果;再次,因为非通用语人才储备的不足,师资队伍短缺、教师学历层次较低等问题也逐渐凸显,这进一步影响了我国非通用语人才的培育生态;最后,区域国别研究与非通用语研究之间相对隔绝,在限制区域国别研究发展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我国非通用语研究的学科出口较窄,为数不少的非通用语专业学生毕业后学非所用,人才培育与起用难以形成通路。
另一方面,当前我国人工智能专业人才缺口较大。2018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九次集体学习中对人工智能技术的革命性意义予以强调:“人工智能是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重要驱动力量,加快发展新一代人工智能是事关我国能否抓住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机遇的战略问题。”在信息传播领域,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和加速应用正在掀起一股新的革新浪潮,诸如算法、机器人写作、智能影像、信息茧房、数据话语权等正在成为新时期影响传播效果的关键词,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开发和应用也成为“重构全球传播新秩序的新契机”。然而,当前我国人工智能专业技术人才仍存在很大缺口,对我国在智能媒体时代提升国际传播能力造成了新的短板,尤其是在美国等西方国家无理地对我国访问学者、留学生拒签和在技术转让等方面人为地设置障碍之后,这方面的问题更加凸显。
三、对下一阶段我国开展国际传播的策略建议
意大利学者阿锐基(Giovanni Arrighi)在其广受关注的著作《漫长的20世纪——金钱、权力与我们社会的根源》中提出,全球范围内的资本竞争和政治结构变迁主导着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形成和转型。在此基础上,阿锐基根据不同时期“控制着最丰富的剩余资本来源的国家”的不同将过去500年分为4个“百年周期”,其中从15世纪到17世纪初是热那亚周期,从16世纪末开始、贯穿18世纪大部分时间的是荷兰周期,从18世纪下半叶贯穿到20世纪初的是英国周期,从19世纪末开始一直延续到其成书之时的金融扩张阶段的是美国周期。阿锐基认为,在过去这四个周期中不同的“政府和企业的综合体”凭借其强大的军事和财政力量在全球获得广泛权力,但这种类型的世界体系即将走向死胡同,未来的世界体系很有可能会导向“以东亚地区日益增长的经济力量为主要基础的全球性秩序”,这种全球秩序比以美国为首的国家联盟所代表的全球性帝国主义秩序更加平等。阿锐基的预言如今已经被部分地验证。如果说工业革命时代美国等凭借其强大的军事和财政力量在全球拥有广泛权力的话,随着互联网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新时代的中国已经具备了在全球拥有更大话语权的强大动能。如何把握这一历史机遇期,综合利用行政、科技、人才的力量开展我国下一阶段的国际传播,并将其与“一带一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国家倡议进行深度融合,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国际传播体系成为值得当前国际传播研究者深入思考和论证的重要命题。在这样的背景下,基于对我国国际传播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的深入分析,下文将针对我国国际传播的未来发展提出四方面的策略建议。
(一)布局智能全媒体国际传播战略体系
2017年12月14日,工业和信息化部发布《促进新一代人工智能产业发展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年)》,指出当前“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正在萌发,大数据的形成、理论算法的革新、计算能力的提升及网络设施的演进驱动人工智能发展进入新阶段,智能化成为技术和产业发展的重要方向;人工智能具有显著的溢出效应,将进一步带动其他技术的进步,推动战略性新兴产业总体突破,正在成为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新动能、振兴实体经济的新机遇、建设制造强国和网络强国的新引擎”。这标志着智能化逐渐成为我国各行业、各领域改革转型的重要背景。之后,2019年10月31日,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审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指出要建立以内容建设为根本、先进技术为支撑、创新管理为保障的全媒体传播体系,为我国新闻事业的转型升级指明了新的方向。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国国际传播应高度重视智能化和全媒体建设的双重机遇,全面布局智能全媒体国际传播战略体系。具体而言,可从以下四方面着手:
首先,加强智能全媒体传播体系的顶层框架设计、中观方案设计和微观细节填充,明确各级政府和各分管部门对国际传播领导职权的分配,优化或再造国际传播整体战略的实施流程,颁布法律法规为国际传播战略的整体实施保驾护航;其次,加强国际传播的媒体间和官民间合作,积极动员非主流媒体、网络媒体、自媒体等传播资源参与我国国际传播事业,在可资利用的对外传播平台发布信息,在我国整体国际传播话语体系中积极补充丰富的细节信息,为讲好中国故事、传递中国体验形成合力;再次,加强对智能媒体技术的开发与应用,综合运用大数据、云计算、新闻写作机器人、智能影像等技术提升国际传播效能,应对反华势力的恶意攻击;最后,充分激活地方媒体的国际传播动能,将县级融媒体中心建设、地方特色媒体建设与国际传播的整体规划有机结合,打造同心圆式全媒体国际传播体系。
(二)加强跨领域国际传播协同创新研究
为了解决我国国际传播研究跨学科领域对话少和学术内卷化的问题,未来我们应从跨学科研究、基金扶持、智库建设、期刊建设等方面予以重点攻关:首先,开展跨学科、立体式的理论研究,加强对区域国别研究、跨文化传播研究等的学科建设,加强对国际传播对象国文化习俗、民众媒介接触习惯等的分析,深入研究针对不同国家的国际传播策略;其次,加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等对国际传播相关研究的多层次、多领域资助,在重大项目、重大攻关项目等级别的课题申报工作中对有关国际传播的跨领域研究课题予以适当资助倾斜,在一般项目、青年项目中倡导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人员对国际传播专项内容展开深入研究;再次,着力加强国际传播、跨文化传播等的智库建设,对有能力开展国际传播跨学科协同研究的智库、实验室等给予资源倾斜,加强智库人才队伍建设,提高重点科研平台常驻外籍科研人员比例,推动其攻关国际传播核心议题和技术;最后,应促进国际传播期刊的建设和完善,加强既有国际传播期刊的升级评优,在新闻传播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学科的核心期刊中增设国际传播相关专栏,鼓励各领域学者积极发声,围绕国际传播形成更多有学术影响力的研究成果。
(三)健全话语体系打造立体化国家形象
在“5·31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注重把握好基调,既开放自信也谦逊谦和,努力塑造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对我国国际形象塑造中应有的话语风格进行了详细阐释。正如本文所指出的,我国国际传播中存在“信息模式”与“故事模式”、“软语态”与“硬语态”等报道失衡的现象,在未来的国际传播过程中,我们应注重健全话语体系,展示丰富多彩、生动立体的中国形象。
一方面,要注重采纳“信息模式”和“故事模式”的新闻在数量、版面布局等方面的平衡,以“信息模式”的新闻报道我国在政治、经济、国防等领域取得的成绩,传播“中国经验”;以“故事模式”的新闻围绕我国人民的文化生活、精神风貌等议题展开报道,关注人们对国家发展等的微观感受,立体地呈现“中国体验”。
另一方面,结合对象国民众的文化特征和新闻阅听习惯选择合适的新闻报道语态,在可以柔化处理的新闻议题上选择“软语态”进行报道,体现我国国际传播的生动活泼、可亲可爱;在需要严肃报道的新闻中采用相对硬线条的话语风格,展示我们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和文化自强。语态问题虽然近年来才随着网络媒体的发展受到关注,但回溯我国新闻事业的发展史,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早已多次出现在党媒对文风的整改中。在党的新闻事业的发展过程中,文风问题一直受到关注,从1942年的《解放日报》改版,到1956年的《人民日报》改版,再到近年来的新闻战线“走转改”活动,以及人民网等主流媒体对浮夸自大文风的批驳,均是在这一方面的有益尝试。在网络媒体的时代背景下讨论国际传播的报道语态,可从我国新闻事业的发展经验中寻求参照,通过选择合适的语态来报道让国外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新闻,从而进一步提升国际传播的效果。
(四)探索协同化国际传播人才培养路径
针对我国国际传播中存在的人才培育协同性较低这一现实问题,未来我们应着力探索协同化的国际传播人才培养路径,将区域与国别研究人才、人工智能技术人才、非通用语人才等划入国际传播的人才培养体系,从人才培养目标、培养计划、培养方案上进行系统规划,立体式、多层次地培养满足各方面需求的国际传播人才。
首先,加强区域与国别研究人才、人工智能技术领域人才和非通用语人才的协同培养。如前所述,新时代的国际传播与国际政治、经济、文化交往关联紧密,并面临智能媒体技术发展所带来的新型挑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新型国际传播人才的培育应当与区域与国别研究人才、人工智能技术人才和非通用语专业人才的培养协同进行,在统一规划各科人才发展路径和协同发展模式的基础上进行人才的招生和培养工作,推动人才的学习与就业形成闭环。
其次,加强非通用语人才从中学到大学的贯通式培育。这一工作包括编写一批适用于中学阶段的非通用语教材,在有条件的地区和学校开展非通用语的中学教学,适当提高非通用语教师的薪酬待遇等内容,即推动形成非通用语人才的培养生态,从而加强非通用语人才从中学到大学的贯通式教育。
最后,建立国际新闻传播本硕博一体化的培养体系,推动国际新闻传播人才培养体系的专业化和多层次化。在国际新闻传播专业学生的培育中注重构建国际化专业和课程体系,推动学生对国外情况的全方位了解,并依据学习阶段的不同侧重点设定不同但承接性较强的培育方案,如在本科阶段注重对学生外语能力、写作能力、各国政治经济情况的总体性教育;在硕士阶段引入区域与国别研究,根据学生兴趣将其分流至不同专业方向,推动学生对特定国家或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全方位了解,培育面向该国家和地区的国际传播专才;在博士阶段注重对学生跨学科国际传播理论研究能力的训练,培养国际传播领域的专家、学者及后备师资力量。
四、结语
综上所述,在信息技术飞速发展、全球化和逆全球化进程“各自表达”、国际政治瞬息万变的时代背景下,我国的国际传播面临着西方国家对我们加强话语攻讦、智能媒体带来新型挑战,以及信息疫情发挥叠加影响等外部挑战。与此同时,我国国际传播既有的战略规划的体系性问题、理论框架的全面性问题、话语体系的平衡性问题以及人才培育的协同性问题也逐渐凸显。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加强我国国际传播能力,形成同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相匹配的国际话语权,为我国改革发展稳定营造有利的外部舆论环境引起了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的高度重视。在“5·31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加强国际传播的理论研究,掌握国际传播的规律,构建对外话语体系,提高传播艺术;要采用贴近不同区域、不同国家、不同群体受众的精准传播方式,推进中国故事和中国声音的全球化表达、区域化表达、分众化表达,增强国际传播的亲和力和实效性”,对我国下一阶段的国际传播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指明了新的方向。在深入领会习近平总书记指示精神和充分研判我国国际传播所面临的挑战与问题的基础上,我国国际传播应从完善体系规划细节、加强部门间和官民间传播合作、激发地方媒体的国际传播动能等方面布局智能全媒体国际传播战略体系,以国际传播研究、区域国别研究和跨文化传播研究等学科领域的合作推动跨领域国际传播协同创新研究,以故事与信息兼备、软语态与硬语态平衡的编码模式健全话语体系并打造立体化国家形象,以加强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建设、加速培育非通用语和人工智能人才为抓手探索协同化国际传播人才培养路径,构建对外话语体系,提升国际传播艺术。
注释:
② [美]E.M.罗杰斯:《文化间传播、国际传播和发展传播的历史》,[美]古狄昆斯特:《国际传播与文化间传播研究手册》(第二版),陈纳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③ [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3页。
④ 高正礼:《邓小平“争论”和“不争论”思想研究》,《当代中国史研究》,2013第1期,第66页。
⑤ 张毓强:《国家形象刍议》,《现代传播》,2002年第2期,第30页。
⑥ 栾轶玫:《人工智能对国际舆论的影响》,《对外传播》,2018年第10期,第18页。
⑦ 赵爽、冯浩宸:《“机器人水军”发展与影响评析》,《中国信息安全》,2017年第11期,第89页。
⑧ 陆小华:《数据话语权:国际传播的战略性竞争焦点》,《现代传播》,2020年第10期,第1页。
⑨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ManagingEpidemics:KeyFactsAboutMajorDeadlyDiseases(2019-12-11)[2021-06-28].https://www.who.int/publications/i/item/managing-epidemics-key-facts-about-major-deadly-diseases,p.26.
⑩ 段鹏、张倩:《后疫情时代我国国际传播话语体系建设的价值维度与路径重构》,《新闻界》,2021年第3期,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