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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科举到高等教育:近代苏南义庄宗族的教育转型

2021-11-01李学如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义庄潘氏子弟

李学如

(淮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在传统社会,科举入仕是世家大族追求的最高教育目标。鸦片战争后,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巨变,科举教育越来越不能适应社会发展,遂迭遭有识之士的猛烈抨击。如康有为在《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中云:“中国之割地败兵也,非他为之,而八股致之也。”[1]25严复甚至称科举制度“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有百害无一利。[1]104-108戊戌维新期间,光绪帝曾下令各省府厅州县的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西学的学堂,废除八股,改试策论。奈何未几变法失败,所有考试悉照旧章。1901年(光绪二十七年)清政府推行“新政”,为求自强之才,一些大吏上疏重提科举改革。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清政府颁布《钦定学堂章程》,次年颁布《奏定学堂章程》,科举制度已如强弩之末。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清政府下诏:“自丙午科始,停止各省乡、会试及岁、科试。”[2]至此,中国科举制度寿终正寝。

科举制的废除切断了世家大族子弟读书仕进的道路,社会转型所带来的阵痛无疑是巨大的。不过辉煌的家族科举史并未成为苏南望族教育转型难以逾越的藩篱,相反,正因他们拥有较优越的政治、经济、文化地位,视野开阔,最先涉足新学。[3]104“得风气之先的江浙大部分地区,在清末民初就迅速接受并采纳了新的教育思想,以引人注目的进度和包容度推广了新式教育体制。”[4]在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科技救国的大背景下,苏南义庄宗族顺应时代潮流,重新谋划宗族发展路径,快速转身,接受新式教育理念,积极资助子弟接受高等教育甚至出国留学,培养新型人才,并将学习理学、工学、医学、商学、法律、军事、师范教育等学科专业的族人置于义庄资助的优先地位,凸显出丰富的时代内涵及其与时俱进的发展面向。

一、苏南义庄宗族的重教情怀

明清时期,苏南地区不仅经济发达,且素以科名鼎盛、学风昌盛而闻于世。明人徐有贞曾无不自豪地说:“吾苏也,郡甲天下之郡,学甲天下之学,人才甲天下之人才。”[5]10清人陈夔龙亦有“冠盖京师,凡登揆席而跻九列者,半属江南人士”[6]的慨叹。据统计,清代全国共出状元114人,江苏49人,排名第一,苏南地区则占41人。[7]

苏南世家大族奉行“子姓读书最为训族第一事”[8],倾情于科举,不少宗族出现了人才团聚现象。如昆山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三兄弟号称“同胞三鼎甲”,其中徐乾学是康熙九年探花,徐秉义为康熙十二年探花,徐元文则是顺治十六年状元。毗陵庄氏为明清时期常州著名望族,科第之盛,世所罕见。从明万历年间第八世到清光绪年间第二十世,庄氏中进士者35名,中举人者82名,其中庄存与为乾隆十年榜眼,庄培因为乾隆十九年状元,有“父子文宗,兄弟翰林”之美誉。[9]武进恽氏门阀甲江左,明、清两代共出郡邑庠生、岁荐、选拔等共有189人,乡科44人,甲科17人[10],有人赞其“簪缨甲第霞蔚云蒸,拜爵登朝不可悉数”[11],并非过誉。锡山秦氏为无锡望族,清朝前中期科第最盛,至今民间仍流传其“辰未联科双鼎甲”“高玄接武十词林”的佳话。吴县彭氏原籍江西清江,始迁祖彭学一洪武间至苏,隶籍苏州卫,其后嗣遂居苏州。正德以后,彭氏始崛起于科第,逐渐成为苏州科第巨族。清代彭氏出了彭定求、彭启丰祖孙2名状元,1名探花,14名进士,36名举人,4名副榜,贡生、秀才、国学生达130余名。[12]苏州大阜潘氏原籍安徽歙县大阜村,明末有潘仲兰者业盐于吴地,康熙初年其子潘景文始定居苏州黄鹂坊桥西,为大阜潘氏迁吴始祖,其后子孙由贾及儒,“列黉宫、登贤书、捷春榜者指不胜屈”,有清一代大阜潘氏共出庠生142人,贡生21人,举人36人,进士9人,其中潘世恩为乾隆癸丑科殿试状元,潘世璜为乾隆乙卯恩科殿试探花,潘祖荫为咸丰壬子恩殿试探花[13],因声名显赫,苏州人称其为“贵潘”。潘氏科举鼎盛与其重教家风是分不开的,潘氏奉行“子弟除读书无旁务”的教育理念。更有甚者,潘氏竟将“族中获售之诗文为一集,大小题清真典丽,无所不有”[13],实乃子孙应试宝典。类如上述科第望族在苏南还有很多,他们创造出的科举辉煌实在是其他区域难以比肩。

读书离不开经济支撑,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苏南大族之所以成为科举人才的输出重镇,与其强有力的经济支持是分不开的。这些世家大族往往公产雄厚,或设祠田,或置义庄,以之祭祖、恤贫和兴教,尤其在资助族中贫弱子弟接受教育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武进恽氏宗祠的祭田租入,除去“洁供粢盛修葺祠宇”外,提义学田五十亩,择近宗子孙贤而有家者为之种业,岁入义仓租米麦五十石,每季开支以为束修供给之费。每年四仲月约本族生童集祠会课,读书子弟进学给花红,科举给盘费,中式给奖银。[14]此外,恽氏在明代即建有义庄,后废圮,光绪年间再建,置田1300亩有奇,对本支族人无力读书者,补贴从师膳修,应试子弟从县试到会试,义庄均助考费,中式者给奖,不分有力无力。[15]不仅祠产、义庄用来兴学助教,有些宗族还置有学田等专门学产,使得教育支出不受他项干扰,将教育置于宗族事务的优先地位。如无锡荡口华氏新义庄置书田500亩,为设文社、月课、义塾教读之资。[16]江阴东兴缪氏本有义庄赡族,惟读书考费尚属不足,缪镛、缪镐陆续置田342亩,户立“缪书田”,专给读书考费。[17]嘉定朱氏企云义庄田亩分祭田、义田、学田三项,祭田收入为祭祀之用,义田收入为赡族之用,学田收入为办学之用,各清界限,不得牵混。[18]清人邹鸣鹤描述了其时苏南世家兴学置业景象:“人文渊薮之地,士兴于学,民兴于业,义田、义塾之设比比皆是。”[19]

苏南宗族对子弟的教育支持具体表现在助学、助考和奖励科举等方面。在助学方面,苏南宗族或自建书塾延师教育子弟,或为读书子弟提供束修费用。如吴县彭氏设有庄塾,订师不论同姓异姓,务在品学俱优,月修六千文。入塾子弟居近者早去暮归,路远者住塾。[20]咸丰兵燹后,大阜潘氏对宗族教育事业进行重新规划和变革,基于无力读书子弟历年虽有贴费,未见实效,义庄决定“分别鼓励,以广裁成”。同治七年十二月制订的《松鳞庄增定规条》中规定:嗣后初识字读四子书每节贴修金一千文,能诵经书每节一千五百文,开笔作文至二十四岁为限,每节二千文,由各支总查明,令择师附学。[21]

为检测子弟的读书状况,并加以监督激励,科举望族每年会在祠堂或义庄里定期举行月课,优者奖给花红,劣者受到斥责,甚至会被取消受助资格。吴县彭氏四仲月朔,支总带领学徒赴庄查课,义庄供饭,对书能熟背、文理清顺、字画端正者奖纸笔钱,学业荒废及无故不到者减停贴费。[20]与之相似,每仲月朔,大阜潘氏各支总带领本支学徒到庄分别试以背诵、写字、作文,优者加奖。如实系可造就者,再酌加修金,“期得日新之益”。其远在乡塾者,支总以时督查,不限何月朔望,每年两次到庄查课候奖。[21]即便这样,潘氏还是觉得“按季一查尚嫌疏旷”,自光绪十一年起,改为每月朔日庄中分别查课,竟日为度,并登记课程册,供馔一切由庄备办。凡届课期不得托故不到,不得迟到先行。若旷课三期,暂扣修费,四期不到即停给,质性愚钝者令其改业,毋任因循。[22]

在大小试年分,科第大族往往举办文会活动,开展实战性的应试模考。如彭氏于庄中每月举行文会,先期司事邀订,辰集酉散,庄中设四书五经、诗韵各一部,备中饭、早晚点心,穷日之力,一文一诗,不准给烛夹带,耆宿出题,阅课定甲乙,首列赠花红。[20]大阜潘氏原来也是在大小试年分每月举会文课,为强化训练造就人才计,自同治庚午为始,庄中会课改为每年每月举行。此外,从光绪丁丑开始,潘氏还延请名师到庄授课,除正月、十二月停课外,每月三期,讲贯竟日,凡愿从学者按期来庄请业,供馔一切由庄备办,“共资斅学之功,冀得观摩之益”[22]。

参加科举考试的子弟是宗族的希望所在,苏南义庄宗族对其资助力度颇大,所谓应试者有助、中式者有贺,且不分贫富。如大阜潘氏子弟应试资助的标准:子姓应试县府试各给钱一千文,院试二千文,入泮四千文,岁科试二千文,补廪四千文,乡试十千文,中式十千文,会试三十千文,中式二十千文,不分有力无力。[23]吴县彭氏的气魄更大,子弟参加县府试正场助五百文,每覆一次及考性理三百文,生童岁科试正场及经古覆试与县府试同,入泮贺四千文;乡试助十千文,中式贺十千文,解元倍贺;会试助三十千文,中式贺二十千文,会元倍贺,状头两倍贺,榜眼、探花、传胪倍贺。赴试北闱者倍送,留京应试者乡、会俱减半,五贡视乡举十之六,不论贫富一概致送。[20]

综上可见,明清时期苏南望族视子弟读书为宗族最高事业,在思想上高度重视,经济上予以有力支持,组织上进行精心安排,加之科举文化资源积淀深厚,成为科举人才的输出重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二、新式高等教育的投入

科举废止后,读书入仕的直接通道中断,但接受新式高等教育仍是个人和宗族地位上升的基本途径,如川沙《同本堂义庄章程》中明确表示:“欲谋宗族之昌大,急以养成高等人才。”[24]18有学者研究表明,地处开放最前沿的近代上海,因工商业发达,相较农业社会,生存竞争日趋激烈,需要更多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劳动者,教育对个人生计的重要性愈加凸显。在此背景下,义庄宗族普遍出现教重于养的倾向,强调培养族人的自养能力。[25]其实不仅上海地区这样,苏南其他地区也是如此。面对社会的急剧转型,世家大族只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对原有的宗族教育体制进行自我调适,才能实现宗族的可持续发展。因此,其世代相袭的重教情怀不会改变,鼓励并支持子孙攀登教育金字塔顶端的目标也不会改变。

清末民初,苏南世家大族为了在高等教育上抢得先机,继续保持宗族发展的内在动力,宗族共同体投入了大量的教育经费,并根据学制的变化,制定了相应的资助措施。科举停废,大阜潘氏于光绪三十二年即对旧规进行变通,参照科举助费的等级对子弟应考官立学堂、京师大学堂、出洋留学分别资助[26],显示出科举望族的政治敏锐性及其一贯的重教风范。当然,不同宗族基于公产的多寡,资助子弟读书经费多少不一。总体而言,有信心和魄力资助子弟接受高等教育的宗族,基本上是世家旧族,经济实力均不弱,资助力度都不小。就资助形式而言,多数宗族采取按年发给学费的方法开展资助。如嘉定练西黄氏子弟入高等专门学校者,义庄岁给学费补助金银二十元。[27]上海法华镇王氏义庄对考入大学子弟年给一百元补贴。[28]6川沙同本堂义庄对“族人在本国大学及专门学校肄业者,每年资助银二百元”[24]18。常熟张氏孝友义庄对读大学子弟每年补助银二百五十元,庄裔加给补助金二成。[29]无锡蔡氏凡孝友公后子女入大学者,义庄年给补助费四十元。[30]也有些宗族采取毕业时赠给奖银的办法,鼓励和支持子弟接受高等教育。如吴江凌氏子弟“凡高等学校毕业者奖给三十元,大学四十元”[31]。丹徒倪氏族中子弟“大学毕业给奖一百二十元”[32]。暨阳蒋湖张氏的资助措施与众不同,对族中伯六公祭祀轮流之子孙有高小和中等学校肄业者按学年津贴学费,对肄业于高等学校者则给予学产股份,其中高等学校毕业者准得学产两股,京师大学毕业者准得三股,外洋毕业者准得四股,绝对则一人全收,相对则照章均分,至出仕免受。[33]

近代高等学校分为专科、大学、研究院三个层级,一般宗族在资助方面区别对待,资助力度从小到大;同时,对就读国内高校和留学国外区别对待,对东洋留学和西洋留学也有所区分。如吴江庞氏子弟大学毕业,义庄分别等级给予花红,大学校给钱二十千文,外洋专门以上学校毕业照大学加半给奖。[34]大阜潘氏子弟应考外郡外省中学以上之官立学堂,外郡给钱六千文,外省给钱十千文;由义庄咨送京师大学堂给钱二十千文;咨送出洋游学,其中东洋给钱三十千文,西洋给钱四十千文。毕业考试按取给出身予以相应奖励,如给优拔照五贡给钱六千文,给举人照乡试中式给钱十千文,给进士照会试中式给钱二十千文。[26]1926年12月,大阜潘氏又就毕业奖励一项作出新的规定,即“专门及大学毕业者奖银六圆,得学士位者八圆,硕士位者十圆,博士位者十二圆”[35],强调学位级别不同,奖励有别,鼓励上进。宜兴美樨宗氏分别以助学、助考、毕业奖励三种形式对攻读高等教育子弟进行分级资助,其在公私立专科学校肄业者年给助学费银十二元,在公私立大学肄业者年给助学费银十四元,在研究院或留学国外大学肄业者年给助学费银十六元;在公私立高级中学毕业投考专科学校或大学者给考费银三元,在公私立专科学校或大学毕业投考研究院或应留学外国考试者给考费银四元;在公私立专科学校毕业者给奖励金银十元,在公私立大学毕业者给奖励金银十二元,留学国外大学或研究院毕业者给奖励金银十六元。[36]

宗族为子弟提供学习经费资助,为收到实效,也会制定相应的监管措施。无锡蔡氏义庄的补助费于年、暑假后学期开始时分两期支给,大学生须提示学校证明书,必须及格升级方得领取,如总平均不满六十分,或本学期所选各课程有四分之一不及格者,均停止补助。连续两年不进级者,永远停止。留学外国者,每学年一次支给,于额定年限内责其报告学业,并以所入大学或专门学校规定的毕业年数为准,及期末毕业者停止,因病延迟有据者展期一年。[30]有些宗族还要求接受高等教育或留学海外的子弟必须按期毕业乃至取得学位作为资助资格。如宜兴美樨宗氏助学奖学经费年分两期发给,第一次夏历正月十五日,第二次夏历七月初一日,均在公祠审核成绩报告单及毕业证书后发给,如成绩不及格者扣发各费。[36]大阜潘氏要求获得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者“当将证书送验发还”[35]。

三、早期接受高等教育的主力军

高校入学机会在各阶层之间的占比是不均衡的,近代尤其如此。据1933年的调查数据显示:“国内39所大学的学生,多数出身中等以上家庭,其中被视为贵族学校的燕京和清华大学,尤其显著。”[37]在那个时代,对一般家庭而言,能够接受中小学教育已是奢求,接受高等教育更是不可企及的事情。但对于曾经的苏南科举望族而言,深厚的家学渊源和文化底蕴,一贯的重教家风,宗族经济的强力支持,再加上广泛的人脉及社会资源,他们仍是科举废止后享受高等教育资源的主要阶层,其子弟则成为彼时接受高等教育的主力军。如江阴郁氏蔚为大族,“文章道德冠冕一乡”[38],民国时期该族取得专科以上学历者有12人之多,分别为国立复旦大学2人、国立中央大学1人、国立暨南大学1人、国立同济大学1人、国立南开大学1人、国立交通大学1人、金陵大学1人、国立上海商学院1人、无锡国学专修馆1人、上海同德医学院1人、上海吴淞商船学校1人。[38]宝山罗阳支朱氏明季从昆山迁居嘉定,雍正三年析籍宝山罗阳,清时亦为簪缨之族。据民国甲戌(1934年)所修《罗阳朱氏家谱》记载,该支族人高等学校毕业的有8人,其中上海理化专修科毕业1人,上海文治大学毕业1人,北平清华大学毕业1人,国立同济大学医科毕业1人,交通大学毕业2人(其中1人取得硕士学位),日本明治大学法科毕业1人,法国巴黎法科大学毕业1人。[39]宜兴美樨宗氏代有名德,与周、卢合为当地三大望族。据宗氏家乘所载,民国时期该族军警学校毕业肄业者15人,其他专科学校毕业肄业者9人,大学毕业肄业者19人,获得研究生学历者2人。[40]常州伍氏自明代万历间由松迁常,历世十数代,诗礼相承。据1929年所修宗谱记录,该族高校毕业子弟有17人之多,其中有5人留学海外,3人获得博士学位。[41]

为更好地说明苏南义庄宗族尤其是科举望族在新式高等教育中的优势地位,兹以苏州彭氏、大阜潘氏和常州恽氏、唐氏、吴氏为例,进一步予以揭示。

苏州彭氏在科举的窠臼里虽然浸润历久,但实现近代转身也快,反映了文化型家族吸纳新知的能力。[3]109自停科考后,彭氏顺应时势,改庄塾为私立两等学校,本族子弟一概免费。基于“国体时局的改革”,为培植子弟及奖励求学起见,彭氏议定自庚申年(1920年)为始,子弟入国民学校及蒙养院者义庄每年给学费银六元,入高等小学者给十二元,入中等学校者给二十四元,入高级中学或专门预科者每年给三十六元,入大学或专门本科及至日本留学者每年给六十元,欧美加倍。每年分上下两学期凭所在学校收条支给,无论贫富。[42]这种与时俱进的教育理念和切实的经济资助,使得该族在高等教育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至1922年,该族共有15人取得高等学历。

苏州大阜潘氏的教育转型可谓及时,“自奉朝旨罢黜科举振兴学堂”,潘氏即就庄屋西络添葺斋舍设立高初两等小学堂,专课本族子姓,凡年在七岁以上十六岁以下均许来学请业。若学有长进,除按级升转外,俟后毕业升送。并对旧有考费试而获奖励之费酌量变通,应考中学以上官立学堂、咨送京师大学堂、出洋游学均照科举时代助考奖优进行。[26]这种对时代教育发展的认知及激励措施,使得潘氏在接下来的新式高等教育中继续崭露头角。截至1926年,在短短20年里,潘氏共有39人接受过国内外高等教育,其中3人获得美国的硕士学位。一个宗族有如此显赫的教育业绩,不得不令人赞叹。

科举废止后,武进恽氏对新式教育并未驻足观望,而是迅速接受制度变更的现实,鼓励并资助子弟接受高等教育,并取得累累硕果。恽氏的六十九至七十三世子孙中,共有61人获得高等学历,其中留学国外者4人,有2人取得硕士学位,其中不乏浙江大学、南开大学、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南京大学、燕京大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等著名学府毕业的高材生。[43]放到当时的全国范围来看,一个宗族取得如此辉煌的教育业绩,亦属佼佼者。恽氏在《民国丁亥续修增定凡例》中曾云:“旧谱原有科举一门,今则科举久废而为学校,本届议增大学暨专科以上学校及高中毕业者,按照世次分别续列,以彰学绩。”[44]其实,这个规定不仅是对受过高等教育子孙的嘉誉之举,一定程度上也表露出恽氏的文化自信和自豪。

毗陵唐氏为常州名门望族,理学世家。明清两代簪缨盈门,尤以明代最为显赫,其中唐复为建文庚辰进士,开唐氏明代进士之先河,世良为宣德癸丑进士,钦为宏治丙辰进士,贵为宏治庚戌会魁,顺之为嘉靖己丑会元、传胪,一麐为嘉靖乙丑会魁,鹤徵为隆庆辛未进士,傚纯为万历己丑进士,际明为万历丙戌会魁。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当属唐顺之(1507—1560),学者称其“荆川先生”,是常州学派的渊源之一,对东林学风产生过深远影响。唐氏人才辈出,除了家学渊源外,宗族的重教措施也十分到位,顺之子凝捐田三百亩捐金六百,置立义庄,并设义学,赡贫训族。到了民国时期,唐氏迁锡一支逐渐向工商家族转变,所建义庄号称“仁庄”,“老弱残废偏于养,少壮孤寒重于教,学校工厂量力建设”。对高小以上毕业者予以奖励,其中大学毕业者贺银十六元,留学外洋大学毕业者贺银二十四元,得博士学位者贺银三十二元。对问苑公之后,仁庄“岁给学、宿、书籍、舟车等费银”,其中大学三百六十元,中学一百二十元,小学四十元。[45]可谓资助丰厚,足以使入学子弟安心读书,不为费用发愁。正是具备上述诸多优势,民国时期唐氏子弟在高等教育方面取得了井喷式的发展(详见表1)。

续表1

上述唐氏子弟受过高等教育共35人,其中2人在宣统年间奖给举人,1人为宣统己酉法政科举人,1人为宣统庚戌测量科举人,从其专业来看,这2人应该是先受到新式高等教育,然后考取出身。其余33人中,有2人毕业于北京大学,1人毕业于清华大学,1人毕业于复旦大学,1人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1人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校层级之高令人惊叹。此外,获得硕士学位者3人,获得博士学位者4人。一个宗族在40多年里取得如此辉煌的教育业绩,用偶然性来解释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常州薛墅吴氏本为江南望族,元季吴氏讳伯龄者为避乱自义兴徙薛墅,后裔业耕者成殷阜,肄读者列膠庠,麟角凤毛,接衽方起。[46]从第十一世到第十七世“七世科甲”,其中第十二世龙应和第十三世祖修为“父子翰林”,第十一世冯栻和第十二世龙应则为“叔姪同时翰林”,第十一世玉耑、第十二世龙应、第十三世祖修则为“三世进士”,第十五世颉鸿与第十六世炜乃“叔姪同榜进士”,仅清代中进士的就有10人,其他举贡生监200多人,可谓科举巨族。[47]科举废止后,在新式高等教育方面,该族依然保持强劲势头,据1933年所修宗谱所载,第17世至19世子女中就有受过高等教育39人之多。铅笔大王吴羹梅、经济学家吴敬琏等知名人士即出自该族。

不仅在国内高等教育方面,科举望族捷足先登,在西学东渐的影响下,这些宗族还积极资助俊秀子弟出国留学,学习新知,报效国家。嘉定企云义庄对族中男女有志入高等学校或出洋游学而力不足者酌助学费。[18]5嘉定陈氏鼓励子孙出洋留学,贫乏者可向义庄借支学费,完成其志愿。[48]嘉定练西黄氏子弟游学日本及欧美者,宗祠岁给学费补助金银四十元。[27]基于到日本与到欧美的川资不同,多数宗族区别对待,制定不同的资助标准。无锡蔡氏孝友公后子女留学欧美大学或专门学校者,年给补助费八十元,留学日本者四十元。若已毕业本国大学再赴欧美实习研究者,出国返国各给补助费二百元,赴日本者各八十元。[30]张氏孝友义庄留学经费丰厚,东洋每年补助银洋四百元,西洋每年补助银五百元,庄裔加给补助金二成。[29]川沙同本堂义庄族人留学日本专门以上学校者资助三百元,“如在欧美各国留学者倍给之,至多得增至一千元”[24]18。绝大多数宗族只对本族子弟予以资助,荡口华氏义庄不仅提供华氏子弟留学的全部费用,外姓优秀学生的留学费用,经华芬义庄庄主华绎芬的同意,也如数发给。[49]

由于苏南世家大族经济实力雄厚,积极资助子弟留学,其子弟自然也是近代苏南留学生队伍中的主力军。如武进恽氏有2名子弟留学日本、2名子弟留学美国[43];吴县彭氏仅在清末就有6人留学日本[50];大阜潘氏自1909年至1926年间,共有11名子弟留学日、英、美三国[51]。常州伍氏在1929年前有5名子弟留学比利时、美国、日本等国,其中获得博士学位者3人。[41]民国初年,毗陵庄氏的庄浩、庄凤应、庄先识、庄承绶先后留学日本,庄文亚、庄启、庄坚先后留学英国、比利时等欧洲国家。[52]民国时期,毗陵唐氏有7人留学美国,留学德国、日本、法国各1人。[53]无锡梁溪荣氏以工商起家,更为重视子女留学教育,荣德生曾提及其家“有七儿九女及二房两孙在美,外孙中则五女所生美生、三女所生能伦亦均赴美留学”[54]。

四、重理轻文的教育旨趣

传统宗族教育以科举为最高追求目标,具有明显的重文轻理旨趣。废除科举后,顺应时代潮流和社会发展需求,近代苏南宗族子弟在选择专业时,逐渐背离旧途,显示出鲜明的重理工倾向。如嘉定练西黄氏对接受高等教育子弟的学费补助范围,“以习实业之一科及医科者为限”[27]。吴县彭氏这个在光绪四年《庄规》里还写着“解元倍贺”“会元倍贺”“状头两倍贺”“榜眼、探花、传胪倍贺”气魄宏大的宗族,废科举后,则已侧重于培养子弟学习并从事理工农医类专业了。其在《续纂庄规》中明确规定:“其自中等以上学习理、工、农、医等科者增给实习费。”[42]在彭氏第十七至十九世子孙获得高等教育的15人中,除1人专业不详之外,其余工科3人,师范教育3人,法律专业2人,警校毕业2人,商科1人,理科1人,农科1人,医药科1人,清晰地体现了宗族教育的发展思路。[50]

沧海桑田,清末民初吴县彭氏宗族教育的转向,实质上是当时整个苏南望族教育及社会发展变迁的缩影,其他望族也大致如此。在毗陵唐氏受过高等教育的35位子弟中,学习工科11人,理科7人,商科4人,文学4人,法学3人,医科2人,农学2人,政治1人。[53]在常州恽氏获得高等学历的61人中,除11人所学专业记述不详外,毕业于商科9人,法律科7人,工科6人,师范专业6人,军事专业5人,农学3人,理科2人,医学2人,文学专业2人,外语专业1人。而在专业不详的11人中,毕业于国立交通大学4人、北平铁路大学2人及中央航空学校1人,单就这些学校专业倾向看,所学专业属于工科的可能性较大。[43]而苏州大阜潘氏在1926年前接受高等教育的38名子弟中,除去专业记述不详的9人外,学习理工实业科者达10人,法学专业8人,军事专业4人,经济商科3人,师范教育3人,农学1人,纯粹学习文科者仅1人。[51]据1947年所修无锡《强氏宗谱》所载:该族共有8子弟取得高等学历,其中毕业于黄埔陆军军官学校1人,毕业于交通大学2人(1人为工学院学士,1人为铁道管理科学士),圣约翰大学理学士1人,复旦大学经济学士2人,南京临时大学农学士1人,江苏省立医政学院1人[55],竟无1人学文史专业。可见,国家政策指向及社会需求是任何时代学子们专业选择的强力指针。

同样,留学海外者更是以应用性学科为选择方向。如常州伍氏1929年前的5名留学子弟中,德和比京大学铁路工程科毕业(博士),德恭美国芝加哥大学毕业(法学博士);贻端丈夫鸿开美国康奈尔大学土木工程科毕业(博士),贻瑞日本明治大学法科毕业,贻芳日本帝国大学医科毕业。[41]苏州《莫厘王氏家谱》中的“科第”一览记述了3名游学子弟的情形,其中:王季点光绪三十二年游学毕业考试优等奖给工科举人,王颂贤宣统元年游学毕业考试优等奖给工科举人,王桢宣统二年游学毕业考试最优等奖给医科进士。[56]这些宗族子弟的游学经历,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可印证世家大族在社会转型期对时代发展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把握。

19世纪末20世纪初,救亡图存是每一位有志中华儿女应有的责任担当,而“救国以实业、教育为先”已成为时代最强音。如上海嘉定陈氏所云:“使家无盲丁,即国无盲人,家兴及国强。”[48]苏南地区是近代中国经济文化发展的中心,早在清末就有使用机器生产的近代企业百余个。到了民国,苏南已成为全国纺织、轻工机械等工业基地,拥有上千家近代化企业,同时近代金融、通讯业也从这里发轫。[57]而社会经济结构的变迁也需要大量的科技、管理、教育类人才。因此,苏南宗族鼓励并支持子弟选读理、工、商、法、农、医、师范等应用性学科,则为必然之势。昔日的科举巨族已经快速融入到实业与科技立家的时代潮流,苏南地区涌现出了无锡荣氏、唐氏、杨氏及武进盛氏等一批民族资本的巨擘。此外,动荡的岁月也让更多的苏南子弟投考军事院校,从军报国,逐步打破传统“重文轻武”的地域社会风尚。可见,苏南望族教育价值取向的变化,深刻地映射出民初的苏南乃至整个社会发展变迁的趋势。

五、结语

科举废除后,苏南望族积极支持子弟接受高等教育,使其成为高等教育的主力军。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原因:一是世家大族重教观念使然。望族的构成主要包括经济、政治、文化、人口等方面基本要素,而在传统苏南社会,真正的望族必然是文化型望族,他们以科举为依托,构筑了一条从科举(文化)到政治(仕宦)再到经济(商业)的良性发展路径和模式。因此,无论社会怎样变迁,重教之志不变乃是苏南望族的基本风范。二是世家大族本身具有文化和政治优势,社会资源丰富,视野较一般宗族开阔,能够廓清形势,坚定地追随时代步伐。科举废止次年,众多世代簪缨的苏南望族即重新制定了宗族教育方案,谋划宗族发展路径,以适应重大制度变革后的宗族发展需要。三是世家大族公产经济实力雄厚,能够为子弟接受高等教育提供有力支持。清末民初是祠堂、义庄发展的鼎盛时期,而苏南地区是义庄发展的核心区域,义庄基本功能之一即是兴办教育。如吴江施氏所言:“夫兴学育才今日之亟务”“今兹(义庄)规条大端于子姓求学至为注重”。[58]科举废止后,义庄快速调整兴教措施,创办新式学堂,资助子弟接受高等教育,赋予教育兴族新的时代内涵。四是教育救国等思潮的影响。甲午中日战争后,西方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中华民族处在亡国灭种的边缘,救亡图存已成为时代的主题。苏南宗族的有识之士秉报国之志,倡导并支持子弟报考新式高等院校,或出洋留学汲取新知,践行实业救国、教育救国、工业救国等理念,成为新式高等教育的主力军和主要获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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