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怎样的宝玉?
2021-10-28
王 玉
青年作家
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
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林黛玉进贾府遂了她与宝玉前世的因缘,只是黛玉初见的宝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宝玉?曹雪芹又用了什么样的手法来写宝玉出场?
林黛玉进贾府,第一次从王夫人口中听到宝玉,是“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这显然是一个“恶魔”形象,王夫人用“孽根祸胎”形容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现在“晚归”是去“还愿”了,至于还的什么愿,尚未可知,但一个“睬”字,一个“沾惹”,充分可见王夫人口中宝玉的样子。接着,黛玉开始回忆过去母亲说过的娘家侄儿,母亲说这个人“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这一段回忆,又加上“异常”“极恶”“厮混”“溺爱”“无人敢管”几种说法,宝玉不但不好,还无法无天。接着,王夫人再次强调了“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至此,黛玉还没见到宝玉,宝玉就有了诸多“不好”——孽根祸胎、顽劣异常、无人敢管、疯疯傻傻,以至于听到“宝玉来了”,心中已经有了预设“惫赖人物”“懵懂顽童”。“惫赖”是涎皮赖脸的意思,足见评价不高。
也就是说,宝玉出场前,曹雪芹并没有给他正面的定义,这与他日后对姐妹们的体贴和对人的同情与热忱很不相符。我们在宝玉出场前,看到的是一个众人口中“不好”的宝玉。当然,有一种说法是王夫人不想让宝玉跟姊妹们混得太熟,失去界限,从男女有别的角度不想让黛玉和宝玉走得太近,这跟希望晴雯这类看上去“妖精”的丫头远离自己儿子的初衷是一样的。但是,当黛玉见到宝玉,在黛玉眼中,首先出现了“年轻的公子”这样的叙述。紧接着,是关于宝玉外貌的描写: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宝玉的衣着打扮是一副贵公子模样,似乎从穿着上可以坐实贾母的“溺爱”。他身上的配色以大红、石青为主,“百蝶穿花”“五彩”等繁复的图案或者多种颜色,都是服饰精致、时新的体现。大红和石青两种颜色在《红楼梦》中是富贵人家常用的配色,黛玉在王夫人处,看到的“大红金钱蟒靠背”和“石青金钱蟒引枕”就是这种配色方式。宝玉的面相“中秋之月”“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都是俊美模样,特别是“怒时若笑”“瞋视有情”两句,一个人发怒时候也透出笑意,还总是含情,当是极尽温柔的。所以从宝玉的外貌看,分明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黛玉用了“眼熟”二字来形容她初见宝玉的感觉,似曾相识多半因为“面善”,在她眼里,宝玉的样子绝不是“惫赖”。
曹雪芹还是不肯过多地正面描写宝玉的出场,他只是承认了宝玉的俊俏:
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段文字先提醒我们人不可貌相,宝玉外表看着好,其实内里很可能不好——“皮囊”“草莽”“乖张”“不肖”……曹雪芹还提醒富家子弟不要向宝玉学习。这其中,“皮囊”也称“皮袋”,指的是人的躯壳。皮囊是佛家用语,人的肉体有值得厌恶之处,比如“涕、痰、粪、尿”等皆浊臭不堪,有“臭皮囊”之称。“草莽”本是丛生的杂草,比喻不学无术。“乖张”则有执拗不驯之意。“不肖”指的是不像自己的父母、祖先那般优秀,不成材。而宝玉不学无术、不成材的地方正是他不喜欢所谓“庶务”这类谋生之道,也不喜欢仕途经济、应酬礼教。而他怕读的文章则是四书五经和时文八股之类,宝玉上学的时候,被家人催促背《四书》要紧,数次挨打挨骂也是因为读“文章”不上心、贪玩。从反抗封建礼教和腐朽的科举制度看,宝玉的行为正是作者褒扬的,只是那个时代想要保住“纨绔”“膏粱”,走科举之路进而做官是其中一条最为普遍的路。“纨绔”是富贵人家穿细绢做成的裤子,泛指有钱人家穿的华衣美服,借指富贵人家的子弟;而一些富家子弟衣着华丽,游手好闲,又有“纨绔子弟”一词指这类人,含有贬义。“膏粱”中,“膏”指的是脂肪、油脂,“粱”是美谷、精米,“膏粱”本来是精美的饭菜,这里借指“膏粱子弟”。这《西江月》二词跟前文的《好了歌》有呼应之意,《好了歌》中“择膏粱,谁承望流落烟花巷”,说的是这种富贵生活的无常,既然无常,何必苦苦通过科举方式求索?而宝玉对待文章、庶务的态度,刚好是对待无常的一种自在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段跟第一回作者自云也有照应之处,若作者自云是其心声,宝玉是作者代言的说法则更为成立:
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
这里似乎有矛盾之处,若是宝玉不愿意仕途经济的“不肖”做法是作者颂扬的,那么作者自认背负父兄师友的“不肖”的自责,又如何理解?从《红楼梦》寄托了作者理想的角度看,作者渴望像宝玉那样挣脱被世俗所累的生活;可现实中,作者又不得不挣扎在家族的泥潭里,这种矛盾心理是正常的,也是每个深陷世俗中人都有可能面对的。并且,无论书中还是現实中,宝玉也好,曹雪芹也罢,都不免走向时代悲剧。个人无法挣脱时代的命运,是无奈而又可悲的。
曹雪芹显然制造了层层“悬念”,且欲扬先抑,似贬实褒,寓褒于贬。舒芜先生《说梦录》称:“贾宝玉是在一片惊奇、误解、嫌憎、传闻、议论……所造成的‘悬念之中出场的。人未出场,先已造成如许‘悬念的,《红楼梦》中还没有第二个。”这种“悬念”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就开始铺设,一直到黛玉眼中的宝玉,再到《西江月》的词。可是,为什么曹雪芹要这样写宝玉呢?
从后文中看,曹雪芹非但不讨厌宝玉,还很喜欢他。作者不讨厌,读者读来也不讨厌。那么,在其出场之前,用那样多贬义的字眼,除了制造悬念使得读者有不一样的阅读体验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吗?
我想,这也暗合了一种心理,我们对于爱极的事物反倒是产生某种莫名的“恨”或者用“死”这种寂灭的字眼,比如俗语中,我们常说“爱死了什么”,仿佛不用这种献出生命的字眼,就体现不出我们爱得深沉。话本小说中“因爱成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爱恨纠葛,都是情感的极致,这与王船山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有异曲同工之妙。《红楼梦》写万物有情,曹雪芹自然是对“情”字最有深刻体会的。他给你一个“恶”的预设,就是为了让你看待宝玉的角度不同于小说中的“恶”,不同于产生“恶”的那个时代。换句话说,对一个可爱人物的贬义预设,教会了我们从反面去体会情感,体会人物的“好”。
纵然,宝玉还是摔了玉,间接让黛玉流了泪,他的本意绝不如此。如同曹雪芹的本意,绝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