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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的“孤岛” 乐声中的哲思

2021-10-28高贺杰

音乐生活 2021年8期
关键词:奏鸣曲演奏者孤岛

一、挑战:独揽贝多芬32首钢琴奏鸣曲全集

米兰·昆德拉曾这样描述贝多芬音乐的晚期风格,“他已经达到艺术的巅峰:奏鸣曲与四重奏与其他任何作曲家都不同。由于结构上的复杂性,它们都远离古典主义,同时也不因此而接近于年轻的浪漫主义作曲家们说来就来的泉涌才思:在音乐的演变中,他走上了一条没有人追随的路……他那暮年自由的作品是一个奇迹、一座孤岛”。

2021年6月19日晚,西安音乐学院留德青年钢琴家曹鹏在西安曲江的西安音乐厅上演了贝多芬钢琴奏鸣曲音乐会。曲目分别为贝多芬的《f小调第一钢琴奏鸣曲》(作品2)、《D大调第七钢琴奏鸣曲》(作品10)和《降B大调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作品106)。算上他于今年三月份演出的《c小調第八钢琴奏鸣曲》(作品13)和《A大调第28钢琴奏鸣曲》(作品101)等五首作品,这是他今年的第二场贝多芬钢琴奏鸣曲音乐会,也是自去年年中现场音乐会逐步复苏以来,他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系列音乐会的第五场。

在刚刚过去的2020年,无疑是关于“乐圣”贝多芬诞辰纪念的一个“大年”,世界范围内贝多芬作品音乐会可谓呈井喷之势。但在我的印象中,以钢琴独奏者“一己之力”演绎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全集并不多见;仅就国内的演奏家而言,这样具有挑战意味的个人独奏音乐会更可谓屈指可数了。

那么,聆听贝多芬的全部钢琴奏鸣曲,对我们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集古典之大成、开浪漫之先河”,人们一般用这样的语言评价贝多芬,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作品居于整个三百余年西方音乐的“皇冠”位置;更重要的是,在音乐史上贝多芬确实无可替代,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以辉煌的姿态同时处在“古典”与“浪漫”两个重要艺术史时期。换句话说,在他用创作推动了古典主义音乐发展到顶峰的时候,又以自我的革新与突破开凿了一个全新的音乐艺术史时期:浪漫主义音乐。以至于有人这样评价本身已作为维也纳古典乐派三杰之一的贝多芬,“整个浪漫主义的时代,就是在他所开凿的航道中前行的”。

同时,对贝多芬而言,在他诸多体裁的音乐作品中,钢琴奏鸣曲和交响乐占据着与众不同的特殊位置。特别是他的钢琴奏鸣曲,是作曲家将个人意志与他对时代更迭、社会革新的自我理解完美融合的产物。因而,某种意义上讲,完整系统地聆听贝多芬的全部钢琴奏鸣曲,可以称之为一次对西方古典音乐发展史的精神巡礼。

作为演奏家而言,用七场音乐会完整呈现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也堪称一次华丽但却充满艰辛的跋涉。而作为其中的第五场,恰恰处于整个系列演出征程过半的关键一役,如同马拉松赛程中即将突破跑者体能极限的关键时刻。而这场音乐会中最令人瞩目和期待的,又莫过于素有钢琴奏鸣曲中“第九交响乐”之誉的“作品106”——种种因素都使当天的音乐会格外引人关注。

上半场的两首作品《f小调第一钢琴奏鸣曲》与《D大调第七钢琴奏鸣曲》大部分听众都较为熟悉,也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上演率较高的作品。只是相对于作曲家其他一些如“悲怆”“热情”“暴风雨”这样广为人知的作品而言,这两首作品似乎缺少些耀眼的光环。音乐会上,曹鹏在演奏中展现出一种极不寻常的克制与平静。特别是第一首“f小调”,他几乎是以如雕像般纹丝不动的端正坐姿演奏全曲,但指尖却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斑斓的音响色彩。可以说,作为演奏者他是以一种完全“驾驭”于作品之上的内功对待两首作品的,有如探囊取物般轻松。这也使整首作品都呈现出精准细腻的音色变化,以及松弛却不乏韧劲的绝佳质感。在曹鹏镇定自若的演奏下,每一颗音符都仿佛被恰到好处的“包浆”了一般。在第二首作品《D大调第七钢琴奏鸣曲》中,特别是第三乐章的某些乐句,就如贝多芬曾经对该曲描述的那样,“用各种光线和阴影的微妙变化来加以描绘”。曹鹏的演绎也尽可能展现出充满生命的灵动,展现出演奏者对作曲家与作品风格的精准把握。

二、“孤岛”:音乐时代的哲思

经过了音乐会上半场的作品的“热身”,听众们终于迎来下半场的《降B大调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对很多听众而言,与其说是聆听音乐,更不如说是对乐圣贝多芬内在世界的一次叩问与具有哲学意味的思想之旅。

这首“作品106”创作于1817—1818年之际。此时,作曲家刚刚经历了数年的创作沉寂期,他的耳聋也愈发严重并最终几近失聪;再加几次恋爱的“失败”经历与其争夺侄子卡尔抚养权的家庭矛盾……在多重个人身心困顿交织下,可谓贝多芬人生历程与创作中的低潮期。但同时,这又是一个极为不寻常的时间节点,因为自该曲创作至作曲家逝世的十年间,正是被大家所津津乐道的贝多芬真正辉煌的“晚期风格”——对于音乐史而言,这是一个作曲家风格最终确立、定型的里程碑;而对于个人而言,这也是贝多芬从一个复杂个性的作曲家逐步荣登“圣殿”序列的关键时刻。因而可以说《降B大调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既是古典时代的结束语,也是浪漫时代的开篇词,无论对于音乐史还是作曲家都具有同样非凡的意义。

这部作品的演奏时长和体量大大超越了一般的键盘奏鸣曲,我们也可把这部作品视为作曲家将某种交响乐思维强行“填装”在一部钢琴奏鸣曲的架构之中。这种处理方式符合这位“乐圣”一如既往的彪悍乃至张狂的形象,我想这应该就是作曲家的某种刻意为之。因为,在《降B大调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创作的同时,贝多芬也在进行着《第九交响曲》的构思。某种意义上,“作品106”更像是贝多芬为创作“贝九”而写作的一篇思想初稿与精神准备。

特别是作为贝多芬创作最后十年辉煌创作的开端,这首作品既保留了诸多古典音乐的基本元素,同时又对许多古典陈规予以突破,并对其予以发展,最终将浪漫主义的音乐元素预言般地昭示天下。

在钢琴音乐会中上好的演奏,演奏者应该是对每一个音符都能做到清晰地交代,并通过音色的丰富变化以呈现作曲家丰富的乐思。进而,作品中的每一个乐句之间,也都会有明确的走向,并通过乐句与乐句的彼此倾向、相互建构,最终指向作曲家想表达的路径与方向。

在演奏之前,曹鹏甚至用了几分钟与听众坦陈自己在准备这首作品时的心路历程,他为自己不能做到背谱演奏而感到遗憾与自责,他也担心作品中某些段落会让人“听着听着就迷路了”,从而在自己的练习与准备中产生诸多困惑。而在当天的演奏中,无论是作为细节的音色处理,还是作为作品结构性存在的“乐句”呈现的指向性,曹鹏的演奏都已达到近乎无可挑剔的境地。他以坦然且从容不迫的方式对待作品,以至于尽管他在现场实际演奏了46分钟,但很多听众却并不觉得漫长,反而有紧实、连贯以及意犹未尽之感,真是实属不易!

还是回归到这部无与伦比的作品中来,人们之所以将其称作钢琴作品中的“第九交响曲”,无外乎这么几个原因:首先,是其在钢琴奏鸣曲中的超常规模,这对演奏者和听众也都是不小的挑战;更重要的是,如果将这部作品看作是一首交响乐的话,可能最显著的原因就是作品的第一和第四乐章。无论是第一乐章开场时饱满而华丽的和弦连接,还是第四乐章长达十多分钟的赋格段落,都已是超越一般的钢琴思维而更偏向于交响化的呈现。我在聆听许多优秀的古典音乐作品时,常常会格外关注作品的“赋格段”。在我看来,好的赋格段落——在依照特殊规则次第呈现的不同层次音响的对位,是将音乐作品的气质引入深刻性的重要手段;同时,精彩的赋格段也会使整个作品被赋予更多的内涵与思想性。而这就给演奏带来了极大的挑战:一方面,演奏家要尽量在钢琴这件独奏乐器上呈现出符合钢琴自身气质的音乐形象,但同时,又要将作曲家原本付诸交响化的听觉与音乐想象——无论是偏向管弦乐队音色的层次变化、还是力度方面赋予的戏剧性张力等——尽可能妥善地在一架钢琴中予以呈现,这几乎是种“悖论”般的两难处境。这就更需要演奏者从作品的内部进行挖掘,并对作品的乐句呈现予以非常清晰准确的交代。换言之,演奏者需要以不妥协的姿态和不卑不亢的内在定力面对作品,任何一丝含混、犹豫,以及对音乐理解的偏差,都会毁掉这部作品的完整呈现。

如果将贝多芬的一些交响乐比作对社会的公开宣言,那么钢琴奏鸣曲则更像是他的个人日记——其中的那些慢板乐章更近似于作曲家私密的“内心告白”,这部作品的第二、第三乐章即是作曲家深沉的内在回归。尽管在演奏结束后,曹鹏自我调侃地说听众们可以在稍显沉闷三乐章中“睡一觉”,但我在音乐会现场却分明看到,甚至有听众一边聆听一边悄悄地擦拭眼角的泪水。当天整场音乐会上,几乎所有的听众都被演奏者的琴声吸引,全神贯注地安静聆听,以至于整个屏气凝神的现场演奏中,演奏者身旁负责翻谱的琴童在翻阅乐谱时发出的轻微声响,都形成对演奏声场的一种干扰。

这首作品对演奏者带来的挑战,甚至让查尔斯·罗森都不得不感慨“一意孤行和凶狠残暴在音乐中前所未闻”。晚期风格的贝多芬常常被人们称为一座“孤岛”——他孑然而行、茕茕独立,与谁都不一样,甚至是和自己的从前“决裂”。而作曲家此时的内心,却沉迷于康德的“星空”哲学。在我看来,这一系列关于贝多芬自我孤立的因素,这或许就是曹鹏在最初面对这首作品时感受到困惑的原因。我们可以认为这首作品太过艰深、复杂乃至暧昧或神秘,但它恰恰是一种时代宣言:作曲家在经过深思熟虑以及每一个凡人都曾有过的踟蹰与挣扎后,终于做足准备、鼓起了勇气向新时代的音乐道路发起了登顶的挑战,而整个19世纪的浪漫主义也恰恰在贝多芬引领开创中前行。同时,当晚的音乐会中,听众也听到了一位年轻演奏家,在经历了一番与自我的激辩与抉择后,向听众递交的完美演绎。

三、期待:“别具一格”的钢琴家

作为演奏家而言,如果没有遵从自我心性又符合音乐逻辑的独立思想,或许将无异于一架手指灵活运转的“机器”。而在聆听曹鹏音乐会的同时,我甚至带有个人强烈主观意愿的建议身边熟悉的朋友,也去阅读一下曹鹏那些关于音乐的文字。一位资深的音乐编辑在看过曹鹏写的音乐散文后给我回复“演奏家写的文字有时就是别具一格”。因为在他的那些生动的文字背后,你既可以体会一位青年钢琴家对他所诠释的音乐作品及其作曲家的一些充满个性的独到理解,又可以感受到他对于“演奏家”这个身份的特殊思考。

事实上,就音乐会的演奏而言,真正好的演奏既不要演奏者对作曲家一败涂地般的膜拜,更不是虚张声势的做作和用于掩饰缺乏自信的种种哗众取宠。好的演奏者,应是发自内心的平静、尊重与带着理性的热忱,与作曲家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促膝交谈。

“差不多每隔三个月,我会准备一套贝多芬奏鸣曲的作品,在音乐会上与听众交流”,曹鹏在演出结束后向听众说,这既是他与听众的交流与互动,更是一位演奏家对自己事业和音乐信念的追求与自我约定。在今年的9月、12月,他还会在西安用两场音乐会呈现贝多芬的另外十首钢琴奏鸣曲,这也将是整个贝多芬奏鸣曲系列最后两场收官之演,其中有“告别”(作品81a)也有“热情”(作品57)。

除了在艺术追求中的自律,曹鹏更对自己音乐会有许多不落俗套的想法。他认为如果仅仅遵从性地弹奏历史上那些作曲家的作品,则少了许多作为“钢琴家”这一职业的趣味乃至意义。因此,在当天音乐会的返场中,他还弹奏了自己即兴创作的两首作品,使得音乐会頗有新意——这也不失为另一种自我“挑战”的方式。而种种这些也让我们有更多的理由期待,在接下来的演奏中,曹鹏将与“贝多芬”一起携手,为听众呈现更多精彩的音响和富于意味与挑战的哲思。

高贺杰 博士,西安音乐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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