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统谋与南音(七)
2021-10-28陈燕婷
一、提线、掌中两团合并阶段
因为林场属农业局管理,曾有人想把苏统谋从林场调到农林局当干部,苏统谋不去。后来又想把他调到深沪镇当副镇长,苏统谋对当官也不感兴趣。还有一回,晋江市组织部部长和他谈话,想把他调去华侨办公室,苏统谋又拒绝了。苏统谋对自己的定位就是:搞艺术,不从政。1978年,木偶剧团要重新组团,苏统谋成为团长的最好人选。但是,他再次拒绝。苏统谋说,在林场生活多年,各方关系都很协调,感到很习惯,很安逸,很愉快。苏统谋坚持不回,领导自然有他们的办法,最见效的一招就是停发工资。当时苏统谋在林场的工资有40元,这些钱要养一家人。停发工资后没办法,只好听从调遣回到晋江。回去后被任命为晋江木偶剧团团长,由当时的晋江县[1]县长陈渊源任命,规格很高。陈渊源与苏统谋是老相识,两人关系很好,看到苏统谋很不情愿,安慰他说:“就一年嘛!你先来干一年好了,一年以后你想去哪里再说!”
李胜奕
然而,这个重新组织的木偶剧团和苏统谋之前工作的木偶剧团不一样。苏统谋之前在提线木偶(俗称傀儡戏)剧团工作,重组剧团则将提线傀儡剧团和掌中木偶(俗称布袋戏)剧团两团合并,由苏统谋当团长。另有一位副团长苏子井,原是安海一个小学的校长。两人分工,苏统谋管提线木偶这边,副团长管理掌中木偶那边。剧团主要由三个年龄段的人组成,老师父、年轻人及十来岁的小孩子。管理这个剧团压力很大,布袋戏和傀儡戏两边一直都互不服气。傀儡戏这边由于熟知苏统谋,知道他的本事,大家相互间都很了解,所以没问题。但是布袋戏那帮人就很难管了,对苏统谋不服气,看不起他。而且有些年轻人以前参加过战斗队,满脑子都是战斗口号,演出的时候,有时还有人随身带刀参演。苏统谋见一把缴一把,家里至今还保存着当时收缴上来的演员随身带的不锈钢刀。副团长刚开始时也对他不太服气,所以工作很难展开。
更难的是,一些老师父都不愿意回来了。没有老师父撑着,剧团水平很难提高。苏统谋很清楚,必须请回老师父们,尤其要尽力把天保师父请回来,因为他的傀儡戏功夫很好,属于世家传承,教学很有经验,既能教提线木偶的线规,也能教傀儡音乐,非常正统,不请来不行。但是,苏统谋五次去请天保师父,他都不肯出来。苏统谋清楚记得,有一次哭着跪地求他回来,师父说:“我被剧团糟蹋得很严重,我一直都记着。”苏统谋说:“以前是别人,现在是我当团长了,不一样了。我是你的学生,你要支持我。”即便如此,师父还是死都不肯出来。最后一次,苏统谋带上演布袋戏的李武安师父一起去帮忙求情。他再次跪着请求师父回到木偶剧团,这回师父终于松了口,说:“不然我去看看,我去看看吧。”师父同意重返剧团,苏统谋非常高兴。
当时建团可谓白手起家,团里连一个碗一个筐都没有,更不要说演出需要用的木偶以及其他道具了。这些统统都要苏统谋去想办法采购。于是,建团不久,苏统谋去广东潮州,为新成立的剧团增添设备。
建团初期还有一个矛盾就是老师父和年轻人在音乐理念上的冲突。老师父坚持传统,年轻人则喜欢新音乐,看不起传统音乐。苏统谋对老艺人非常关心,支持老艺人,了解传统音乐的价值,也知道培养接班人的紧迫性,所以一直在协调二者之间的关系。
李胜奕是组团之后第一批招收进来的乐队成员之一,如今也已经是国家级南派木偶传承人。他清楚记得,当时苏统谋规定所有人每周要练一至二首傀儡调,而且每周都要亲自考察。因為他知道新招进来的这些年轻人傀儡戏方面的功底比较薄,很多人都是学新音乐出来的,崇拜新音乐,对传统音乐认识不足。李胜奕说,他之前学的是品箫,到木偶剧团开始学吹洞箫。当时每学会一首都要吹给苏老和其他老先生听,他们时不时会让他停下来,指出这句不行、那句不行。李胜奕当时年轻气盛,一时转不过弯来,感觉自己已经吹得很好了,怎么还说不行。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因为体系不同,用新音乐的感觉来说是不错,但是从傀儡戏的角度来说就是不行。当时的年轻人普遍是这个状态,进团后要学这些曾经被当做“四旧”抨击的传统音乐,要转入到傀儡戏音乐系统有一个心理接受和学习、适应过程。大家都花了很多时间在体系的转换上。
李胜奕说:咱们地方戏曲的演奏技法,看似很简单,所以刚开始我们自己都认为我们水平已经很高了。苏老经常开导大家,说传统的东西老老实实去学,没什么坏处。苏老这些老前辈,闲时座谈的时候,会用讲古的方式教导我们。我刚进来的时候比较痛苦,对传统音乐很无知,以前哪知道什么压脚鼓。苏老找老师来帮我们练习。新音乐的演奏是一拍一拍固定的,而咱南派音乐的演奏,如压脚鼓,是突快突慢的,绝对自由的橡皮节奏。我就一直不理解,我拉得好好的,吹得好好的,你这么弄一下,不是就完蛋了?我适应不来,就去找苏老反映情况。苏老说你们不懂,你先学了再说。既然苏老这么说,我就傻傻学。后来回忆起来,应该是老先生不懂得怎么说,早期没有理论可以引导你。
两团合并的一年多时间里,苏统谋主持排了好几部戏。苏统谋知道,剧团没剧本不行,剧本就是戏剧艺术的根本。所以先搞了一出提线木偶现代戏,歌颂毛泽东妻子杨开慧。虽然是现代木偶戏,但是使用的是传统的曲调。苏统谋还搞了一个创新,利用两个团体组团的优势,让两团同台演出,提线木偶方面做了一个高低台,木偶线加长,人偶加大,再由掌中木偶配合演出,一场戏中有提线木偶也有掌中木偶。这些新排戏反响不错。
二、出任掌中木偶剧团团长
一年多以后,剧团拆开,提线木偶和掌中木偶分别成团。苏统谋被分配去管理掌中木偶剧团。苏统谋从刚开始在提线木偶剧团当学徒工,发展到后来当上团长,更有意思的是本来是提线木偶剧团出身,却被任命为掌中木偶剧团团长,过程很曲折,为了把各方关系理顺,做了很多工作。
苏统谋会被分配去掌中木偶剧团当团长,和李伯芬、李武安、李文炳这几位布袋戏老师父有很大关系。老师父们在合团的一年多里看到苏统谋的办事能力,于是找了当时的文化局长,希望让苏统谋到掌中木偶剧团当团长,文化局长没想那么多就答应了。所以宣布分团时,直接宣布苏统谋担任掌中木偶剧团团长。老师父们为了让苏统谋能安心当这个团长,分班的时候把苏统谋的小儿子也一起要走了。原本苏统谋是想让小儿子学傀儡戏的,最后没办法,也只好让他去学布袋戏。苏统谋认为,老师父们之所以支持他,希望他当布袋戏团长,主要是因为他并不把自己当作领导,而是当作家长,一心考虑这个团要怎么管好。
张绍明
苏统谋说:当领导,除了要懂得艺术规律外,最重要的是要了解人,了解他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有什么困难,要想方设法去帮助他们。刚当团长时压力很大,但我就记着一条,真诚对待。我们以真诚去对待别人,不要和别人拐弯抹角。搞文化工作的大家都很聪明,你不要跟他们绕,要直来直去。所以真诚去对待大家,大家也真诚对待我。我刚开始非常艰苦,到后来就很轻松了。在剧团里,我没有把自己当做是什么领导,就当我是一个家长,我这个家我要顾好了。我不只顾我的演职员,还要管演职员的家属。像安海的几位老师父,李伯芬、李文炳、李阿安等师父,他们的家属我都帮他们找了工作,有的到现在还在拿退休金。我当时这个团长是由县长任命的,所以我会提要求,要求解决员工家属工作。把一个团体管好,不但要管演员,他的家庭也很重要,那个是大后方,所以他们这些家属有的现在还和我关系很好。
两团分开后,演出照常进行。苏统谋带领布袋戏团去全国巡回演出,最远处到了东三省。提线木偶剧团则去广东演出。遗憾的是,仅仅过了一年多,提线木偶剧团就解散了。张昭明是当时提线木偶剧团的团员,后来成为苏统谋的女婿。他说,两团拆开的时候,提线这边团员都希望苏统谋留在提线木偶剧团,但是上头的决定大家也没办法。拆分后,提线木偶剧团的领导并不熟悉这个行业,所以剧团管理非常混乱,业务演出也很差,在剧目创作方面走了一段冤枉路,就是都往现代、新音乐的方向走。有一位大提琴家,师从苏联专家,大提琴拉得很棒,剧团让他来为剧目编曲,他做的音乐自然没有传统的东西,结果创编出来的作品严重不适应人们的口味,业务演出当然效益就不好。当时,剧团到广东各个乡镇演出了整整一年,非常艰苦,挣不到钱,饭也吃不饱。回来之后,又下乡了几次,演出反应还是很差,导致人心涣散。团员互相有矛盾,吵来吵去,和团里领导、外边的群众也闹矛盾。所以最后一次,到南安诗山演出过后,因为大家合作很不愉快,剧团团长先到文化局长那里去告状,之后团员们也纷纷去找局长告状。文化局长很头痛,让大家都先回去,调查清楚情况再定夺,结果几个月后宣布剧团解散,团员另行安排工作。当时张昭明被安排到了晋江侨联,再后来又去《晋江乡讯》报刊工作。
苏统谋说,如果他在的话,是绝对不会让这个团散掉的。苏统谋认为,提线木偶剧团倒了、散了,原因之一就是剧目创编不顺,剧团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剧目,剧目不好,观众不买账,剧团自然难以生存。而剧团之所以管理混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很多人理念转不过来。苏统谋指出:“思路很重要。艺术单位肯定要以艺术为主,个人的生活习惯只要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你不能强迫他改变。”苏统谋讲了一件很典型的例子:有一回,局长王敦余和苏统谋一起带团去北京演出。有一天晚上开会,局长通知大家明天上午七点起床。结果第二天七点到了,大家都不起来,都在睡觉。局长问苏统谋:“你那些人怎么这样,我开会说的话都不听,局长说话都不算话吗?没有人起来。”苏统谋说:“让我来。”当天晚上再次开会,苏统谋跟大家说,明天七点二十分要去哪里哪里,要干些什么事情,所以大家七点要准时起床。结果第二天,还没到七点大家就都起来了。苏统谋正是摸透了大家的脾气,知道一定要告诉他们起床要做什么,有工作有任务了,他们自然就会上心,会提早起床。苏统谋说:“文艺界人士就是这样,我没事你叫我起来干吗,你要有内容给我啊。不懂这个规律就会觉得这些人很难管。”
傀儡剧团倒闭后,苏统谋费尽心思才请回来的天保师父又一次回了老家。师父回老家以后就一直写谱子,想把自己知道的乐曲、傀儡曲牌都写下来,传给苏统谋。苏统谋如今设想要出一本傀儡调曲集,把天保师父留下来的手稿整理出来。天保师父还留下了一些“四念白”,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启发了苏统谋,朝着这个方向走,最终整理出了一本《泉南传统戏文四念白》。[2]苏统谋说:“我这辈子得到这个傀儡师父很多很多东西,即使到这么老了我只要说到他,眼泪还会掉下来,因为我们的感情很深。”
苏统谋对剧团管理非常严格,除了要求认真对待所有演出外,其他很多细节性的事情也都要求大家认真做好,包括要求演出结束把场地打扫干净,一张纸都不准留下,等等。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下,剧团发展呈良性循环。苏统谋也身先士卒,以身作则,艰苦的事情走在前面,享受的事情放在后面。每次带团到全国各地巡演,礼堂都是在当地租借的,什么设备都没有,要自己写广告、贴广告,自己售票,自己搬道具。当时三四十岁的苏统谋正值壮年,并且经过了几年林场生活的历练,一个一两百斤重的筐也能顶起来。据李胜奕回忆,苏统谋虽然是领导,但是没有架子。印象当中,每一次演出搬道具,包括大的箱、笼等,他都是跑在前面。而自己身体较差,一直都较瘦弱,所以苏统谋很照顾他,跟他说,你不用参与这些重体力劳动,你专心注重艺术发展就可以了,这令李胜奕很感动。
不过,管理由有个性的艺术人员构成的团体,光靠以身作则还不够,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苏统谋说,那个年代有时候不用粗的不行,他在剧团时共打过两个人,都是团里脾气最坏的,其中一个叫“阿南”,另一个叫“阿挺”。当时,苏统谋和上级领导带团去菲律宾演出。演出团里有两个很不听话的、爱打架的人。领导跟苏统谋说:“咱俩分工看管,你看一个我看一个。”领导负责看管的那个人就是阿南,这位阿南一开口就习惯性讲脏话。有一回,领导满脸通红地对苏统谋说:“团长啊,你们这个团员一直骂我!”苏统谋于是责问阿南为什么骂领导。阿南开口又是一句习惯性脏话,然后说:“我没有骂他啊。”苏统谋用力一个巴掌打下去,阿南的脸都肿起来了,不敢再抱怨一句,之后慢慢改掉了满嘴脏话的毛病。事后苏统谋向阿南道歉,但是也说明了,当时的情况下,不这样做对领导不好交代。另一回是在土地寮,演出前要排练,向人借了一栋还没完工的房子当排练场所。房子的窗户还没装,大家用塑料布包上防风。当地有一个孩子很顽皮,听到声音想知道里面在干吗,便用烟头把塑料布烫了一个洞偷看。被负责音响的师父阿挺发现,一个大拳头打下去,孩子摔倒了。这下麻烦了,孩子回去告状,没多久就有很多当地人拿着锤子、刀子围过来,责问剧团团员:“怎么把我们的孩子打成这样子?”苏统谋在土地寮教过学生,了解这些人。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拉着阿挺出来,说:“我向你们认错,他打了你们的孩子,我打他给你们看。”于是当着大家的面打这个阿挺,那些人才撤走。
苏统谋感慨:“当时那个社会,管理一个剧团真不容易。我的青春都献给剧团了。后来离开剧团去文化局,工作就单纯多了。”
注释:
[1]当时晋江还是县,1992年撤县改市。
[2]蘇统谋整理:《泉南传统戏文四念白》,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版。
陈燕婷 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