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里的平民史诗
2021-10-27支睿晗王冠雷
支睿晗 王冠雷
无论社会发展到何种程度,文学永远都是人们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但在出版传媒业高度发达,网络文学、电子读物泛滥,仅长篇小說每年就产出几千部之多的今天,如何优中选优,为读者树立阅读的标杆,成为了一个问题。针对这个情况,中国小说学会自2000年开始,每年都会聘请专家从中精选出5部年度优秀长篇小说以及数量不等的中短篇小说,从去年开始增加评选若干优秀网络小说和微型小说,可见组织者的良苦用心。
本组书评针对2020年度5部最佳长篇小说进行评析,意在展现和锻炼学生的文学鉴赏和批评能力,同时也希望对广大读者的阅读起到一点引领的作用。
5篇书评各有千秋,但都十分用力。就其内容而言:有对王松《烟火》中史诗般的展示天津1840年以来百年间腊头儿胡同里的市井人生、烟火生活的内容手法进行探究的;有对贾平凹《暂坐》中通过十一位都市女性不同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变迁得出“人生短暂,且来小说里坐坐”的真谛作层层剖析的;有对房伟《血色莫扎特》中人性悲剧的书写作执着探寻的;有对迟子建《烟火漫卷》中人学视域下“生命之真”“人性之善”“灵动之美”的人文关怀作深入探讨的;有对胡学文《有生》中运用独特的“伞状结构”演绎“生命”“人生”“命运”的技巧加以研究的。就其手法而言:有的文章思维缜密、论证深入、笔法老到;有的专从小说内容入手加以分析;有的侧重于小说叙事技巧的探究;有的对小说的内容和手法作综合剖析。
这些文章尽管稚嫩,也不尽善尽美,但它们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清新可爱。稍感不足的是个别文章缺少一点理论色彩。
——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长篇小说《烟火》是王松先生于2020年推出的全新力作。氤氲着烟火气息的故事从天津卫的蜡头儿胡同中飞出,在各路奇人的嬉笑怒骂间传说。小说肇端于1840年的津沽,牵扯出此后直至建国的百余年历史,其间充斥着骚乱与污浊,漫延着人民的血汗与泪水,但也还有温情、纯良而鲜活的人情往来与生活风貌。在沉重的历史背景下,《烟火》是一部能让人莞尔一笑的世情小说,也是一次探测人心、观照人性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王松以说书人的口吻,将胡同里的景物人情向我们娓娓道来。一条胡同的变迁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嬗变,一群城市小人物的挣扎与反抗,昭示着一个民族的品格与气节,牵引出一首藏匿于烟火市井中的平民史诗。
胡同藏深巷,墨染众生相
“先有侯家后,后有天津卫”,侯家后是天津卫的先行,胡同则是侯家后的基底。作为小说的核心场景,蜡头儿胡同落于侯家后东头,掩藏在老天津错落交织的长街深巷。作者邀我们来到这,与卖拔火罐儿的老瘪擦身,坐上保三儿拉的胶皮,到远近闻名的“狗不理”吃上一顿热乎包子,听王麻秆儿闲扯八卦,再去看老朱绱鞋、刘大头耍石锁、尚先生刻神祃儿。我们跟随来子一路成长,走过胡同的春秋冬夏,辞别旧日亲友,迎来全新面孔,同邻人、革命党、地下党结交,与地痞流氓、卖国反贼、殖民匪寇过招,做历史的见证人和参与者。正如冯骥才在《俗世奇人》中所说:“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一条胡同便包罗了秉性各异的众生群像。
小说出场人物众多,叙事却是杂而不乱。故事以蜡头儿胡同为中心辐射展开,每个角色在旁逸斜出、攀扯连缀的事件中逐渐丰盈生动,进而映射出整个时代的众生相。同为撰写奇人轶事的“津味”小说,相较于《俗世奇人》中独立成篇的人物塑造,《烟火》更为注重人物关系网的编织,构筑了一个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又乱中有序的“蜡头儿胡同”世界。乍看起来,小说的主线难以摸清,新人物总在不经意间出现,他们的故事也可自成章节,但总览全局便可发现小说的故事编排宛若巷口的古树,虽不断生枝分岔,但各色人物的故事皆生发自主人公来子的命运主干,作者始终牢牢把握着情节的走向。
枝节的穿插和细节的增补使得主干愈发充实饱满,这不仅得益于扎实的叙事功底,还有赖于作者对天津过往生活情境的熟知,有赖于日常对素材的累积,有赖于他的“津城情结”。他喜欢跑遍天津的大小博物馆和“锅店街”,去看当年鞋帽店门口的招幌儿、柜台上的算盘等旧物什。日常的经历和准备使得故事在作者心中酝酿沉淀,“让这个故事越变越饱满,也更充盈多汁”。《烟火》的故事树正是根源于此种对旧时市井生活的探寻。
书微尘琐事,引宏阔史诗
小说题名《烟火》,那何谓“烟火”?老天津的“烟火”是包子揭盖出笼的腾腾热气,是佳节月下的酣畅对饮,是街头巷尾的声声吆喝……老舍的《四世同堂》亦写市井人民的喜怒哀乐和胡同长巷的百年迭嬗,不过比起《四世同堂》,历史在《烟火》中显得更加朦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简化了对宏大题材的书写,笔杆指向生活琐细,《烟火》亦是如此,但它并不刻意回避历史的递嬗,只是选择将镜头更多地聚焦于动荡历史之下的家长里短与世道人心。《烟火》横跨中国近代风起云涌的一个多世纪,通过描绘来子及其街坊的人生际遇,让读者以当时城市平民的身份领略了历史的风貌。那个年代的中国八方风雨,胡同里的生活却仍有其自身的规矩,历史的巨浪翻涌到这就化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道微波,虽然这道微波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琐屑的生活时间凝滞在了胡同中,而这缕微澜引渡出了更为宏大壮阔的历史时间。天津教案、庚子国变、壬子兵变、抗击倭寇等大事件被安插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狗不理”包子铺是古道热肠的百姓的会议室,“福临成祥鞋帽店”成为助推革命成功的秘密据点,蜡头儿胡同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它的历史进程。作者借琐细新奇的场景反映庞杂的场面,既拥有了更辽阔的书写空间,又避免了文章叙说的空洞乏味,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和表达张力。
史诗歌咏英雄之传奇功绩,但英雄不只在宏大史诗中,也在市井民间的烟火中。蜡头儿胡同住的都是手艺人,他们憨厚实诚,富有良知,谨小慎微地过活,默默无闻地谋生,与传统的英雄形象迥然不同。然而,即便是最为底层的劳动人民,也有患难与共、肝胆相照的侠士风范,守望相助、勇御外敌的家国大义以及乐善好施、以德报德的情怀道义。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小人物不因其小而琐碎卑微,他们的英杰豪雄之气浸透词句,力透纸背。铁肩担道义,津门唱传奇,通过描写与赞颂大时代下普通人的凛然正气,王松谱写了一曲充满独特烟火韵味的“史诗”。
融汇津文化,笑中拭泪花
烟火的韵味不仅来自作者對百姓生活的聚焦,还来自对当时当地文化的熟悉与融汇。天津因漕运而生,文化兼收并蓄,开放包容,这不仅体现在各色人物的生活处世中,也体现在他们生动自然的日常会话中。
《烟火》的行文是相声一般的。相声起源于北京,成就于天津。都说相声要属天津的最“哏儿”,相声元素的融入使得小说整体的基调轻快活泼。“海山胡同”因一对烫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字样的蜡烛燃得只剩“海山”二字,便被随性地更名为“蜡头儿胡同”;刁滑的杨灯罩诓骗来子喊洋人“爸爸”,最后却让泼辣的胡大姑拍了个满脸花,等等等等,这些都让捧卷人会心莞尔。小说的结构也借鉴了很多天津传统戏曲元素。“垫话儿”“入头”“肉里噱”“瓤子”“外插花”和“正底”本是与相声和评弹曲艺有关的行话,作者巧妙地将其转化为小说的各章总括,其含义还与小说情节的内容大致契合,如“垫话儿”所对的是“楔子”“开场白”,是进入正文之前的铺平垫稳,因此该章节交代了主场景——蜡头儿胡同的来历;一个瓜是好是坏要看瓜瓤,“瓤子”是相声的主干,涵盖关键性转折,确然,兄弟与女儿相继出现、协助地下党人秘密工作等接踵而来的事件悄无声息地把来子推向命运的转折点。此外,人物对话中地道的天津腔调、催生吃饺子的饮食文化、奏“十不闲”唱“莲花落”的曲艺文化等浸满天津味道的符号活跃了气氛也唤起了旧忆。
然而,逗乐的话语外衣所裹藏的其实是一颗哀婉的内核。藐小的乱世平民在抗争无常命运时异常坚韧,却也饱含无奈。怨憎会,爱别离,人生之苦,胡同里的人们尝遍,更可悲的是,无论他们多么坚持地热爱生活,都无法改写惨淡凄楚的终结。正如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谈到的,“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后代们寻根、追忆、重逢,看似是告慰故人心,实则是无力的弥补。《烟火》中的众人是张爱玲所说的时代的负荷者,没有悲壮,只有苍凉,因为他们,这种苍凉触发的是合上书页后的一声嗟叹,叹命运无情,世事薄凉。《烟火》真诚而饱蘸悲悯,凭借幽默的笔调唱响一出民间大戏,活色生香,热烈动人,但这背后还有“欲说还休”的人生苦旅,千言万语汇成的“天凉好个秋”。《烟火》是一个年代的平民史诗,更是各个时代平民际遇的缩写。《烟火》是对天津这座城的喜爱与敬畏,是对“弥漫在这个城市街巷里那种特有的烟火气”的喜爱,是对历经磨难依旧赤诚勇敢的老天津人的敬畏。《烟火》以动荡年代的城市平民与日常生活为题材,荡漾着浓烈的地域文化气息,频出笑料的同时也让人掩卷沉思。《烟火》的故事虽已完结,但城市的故事却从未画上句点,斗转星移,岁月沧桑,恒久不变的,是“双桥雨水万家烟”,是平民百姓的耿耿情义,是市井文化的风趣诙谐,是芸芸众生的坚韧挺拔……由市井平民颂唱的史诗将世代流光,荣光焯烁。
(作者简介:支睿晗,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本科生;王冠雷,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
评语:烟火弥漫在街巷住民的悲欢离合中,弥漫在风云背后的细水长流中,弥漫在乡音土语的嬉笑怒骂中……即便是在那个充满血与泪的时代,战火也从未将烟火吹散。正是烟火的微光在阴霾里闪烁,让行走其间的人不至于迷失方向。本文从王松长篇小说《烟火》的创作背景、故事内容、叙事结构、语言风格等方面入手,向我们展示了作家如何用种种巧思谱写市井日常的史诗,讲述小人物们的平凡风趣,及其在历史巨浪中的坚韧不屈。这既是一个关于城市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世代民间精神的故事。烟火的精神正是平民的史诗。
——王冠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