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仇晟:故事发生在南方

2021-10-27蔡庆中

小说界 2021年5期
关键词:卡夫卡城堡小说

蔡庆中

那个下午,导演仇晟带着我们去了他的电影《郊区的鸟》拍摄地,杭州“九溪烟树”景区。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那几只从杭州野生动物园出逃的豹子正在附近的山中徘徊。如此现实又如此荒诞的情形竟也像极了仇晟的电影《郊区的鸟》的最后一幕:在“九溪烟树”,已成年的男主夏昊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少年的自己。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不是;他们可能属于同一时空,也可能不是……却同处于一片密林之中。

《郊区的鸟》的灵感来自卡夫卡的《城堡》。在《城堡》中,主人公K被城堡召唤而来,却又一直徘徊在城堡之外。久而久之,渴望进入城堡的同时也开始害怕城堡中的未知。

仇晟说,这也曾是他的状态。

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

《郊区的鸟》某一稿剧本,仇晟在页眉处引用了莫洛亚给《追忆似水年华》作的序中的一句话:“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

“我觉得这特别像我写剧本的过程。”《郊区的鸟》中,男主角夏昊的童年往事一部分源自仇晟本人的经历,只是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写剧本的时候,我开始拼命思索,就好像在回忆当中做一场调查。”

然后,有些事情被想起来了,有些则完全是虚构的,“但当我一直在书写和虚构之后,童年的事情就变得非常完整和真实。”而这种真实,“正是因为它有一个明确的边界:从‘这一天之后它就失去了……” 失去划定了乐园的边界。

仇晟说,普鲁斯特在写作《追忆逝水年华》的后期,视力越发衰退,然而文字却越发鲜活,“我觉得有可能他也给自己划了一条边界,‘从现在开始,我不再试图回到乐园,我也不再去过那样的生活……反而寫得愈发真实和强烈。”

影响仇晟创作的,除了普鲁斯特,还有他最喜欢的作家卡夫卡。

电影中,夏昊的工作是地面沉降测量员。在卡夫卡的小说《城堡》中,主人公K就是一个测量员。“他被城堡召唤而来,但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我觉得蛮像我青年时期的状态。”被市场所召唤,又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一直在“城堡”外绕圈,“但同时对‘城堡内的东西又有所恐惧。”

除了《美国》,卡夫卡的每篇作品仇晟都看过。“他的主角大多是银行职员或者技术人员,然后糊里糊涂就在酒吧地板上跟女招待睡了一晚。我觉得其实蛮直男幻想的,但卡夫卡又能跳出来审视自己的这种东西。”

在仇晟看来,《城堡》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它的未完成,“它描述了一个一直未能进入城堡的主人公,然后小说本身也是未完成的,在读者心里遗留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看过《郊区的鸟》的观众,可能也会在心中留下一些问号,尤其是那些奇妙的镜头:一列火车自镜中穿过,晚上一棵没有叶子的树,树上停着一个人……

火车的镜头是在一个驾校拍摄的,仇晟在一堆杂物中看到了那面落地镜,“我觉得在柱子上放一面镜子,就好像是挖了一个洞,给人一种空间错位的感觉。”开拍时又刚巧有一辆绿皮火车经过,像是从过去飞驰而来,又像是一场幻梦。

至于那棵树,是仇晟在堪景时发现“它枯得那样彻底,枯得很完美”,于是决定将它用到电影里。“成年夏昊晚上一个人出来,他可能还像以前那样想要去掏个鸟窝,或者说想要跟大自然亲近一下,就去到了树下。但现在树上没有停着鸟了,而是停了一个人。”

电影中,夏昊和那个人彼此都没有打扰对方,两个人相安无事,“就好像树上是一只鸟,树下是一匹马,那种相安无事的感觉。”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

仇晟现在生活在北京,但经常回杭州老家,《郊区的鸟》大部分在杭州取景。采访时,他也正在杭州为下一部电影《比如父子》堪景。

采访地点辗转多处,最终去了仇晟选的一家猫咖。在成群的猫中,仇晟聊起他小时候家中养过的一条狗。后来父亲去世,母亲就想把这条狗送人,却怎么也送不走。“就是第一天送给亲戚,第二天发现它又回来了。然后再送到更远的亲戚那里去……”这便是《比如父子》的灵感来源,电影原名叫《犬父》。

小时候仇晟一度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外公跟他们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早早就参加工作。“我觉得他是有知识焦虑的,退休之后开始买很多书,哪怕不看。好像觉得把这些书买回来了他就心安。”这些书也陪伴了仇晟。四五年级的时候,他就看了司汤达的《红与黑》,“可能光看书名觉得很好理解,‘红与黑三个字都是认识的。”当然不能完全看明白,“就感觉有一点点悲伤的情调……平常去上学或者做别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开心、难过、生气,要不就是爽这些情绪,但好像只有读书会让我感觉到悲伤。”

接着,他又看完了《悲惨世界》,“这一部就是真的悲伤。”仇晟至今记得在家中的阳台上看这本书,“虽然一知半解,却一直在那里哭。”

同时他也会迷恋书中世界给他的那种少年老成之感。杜拉斯的《情人》中有一句话:“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少年仇晟立刻被这种情绪攫住,“就觉得我再一照镜子,是不是也有一张衰老的脸?”

仇晟拍过一部名叫《冬日的凝视》的短片,灵感来自纳博科夫《微暗的火》和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且听风吟》中村上春树虚构了一个作家,将菲茨杰拉德的名字变了一下,叫“哈特费尔德”。“主角很喜欢这个作家,还去他的墓前祭拜。同时,另一条线是他跟一个女孩子的故事,非常青春文学。”拍摄《冬日的凝视》时,仇晟正在念研究生,“觉得南丫岛的海边有《且听风吟》里村上春树描写的日本海边的感觉。”

中学时,仇晟一度痴迷村上春树,将他的长篇小说都读完了。《挪威的森林》中男主角渡边有个朋友叫“敢死队”,“村上春树其实是在写军国主义的遗留问题,当然他写得比较浅。”仇晟却对此很有感触,因为“敢死队”的境况让他想到了曾经经历的校园霸凌现象。“中产阶级的孩子会去霸凌一些工薪家庭的小孩,比如服装羞辱或者球鞋羞辱。”仇晟有时候是被霸凌的一方,有时候可能是同学拉他一起霸凌别人,“我就变成了一个骑墙派,或者说处于一个观察者的角度。于是整个初中都感觉蛮孤独的,始终徘徊在事件和两派之外。”

仇晟至今记得有个被霸凌的同学身体非常矫健,跑步很快,踢球也很厉害,只是因为家中贫寒,某些行为有点古怪,大家就不喜欢他。仇晟发现他整天在看《源氏物语》, “我初中时试图看过《源氏物语》,没怎么看下去,而他把《源氏物语》全看完了,我觉得他很厉害,所以心理上跟他还挺亲近的。”但行为上他们依旧陌路,因为班级里的霸凌氛围令人恐惧,“如果跟他太熟了,你就马上变成被欺负的人。”

我好像就是个“包法利夫人”

《郊区的鸟》上映前,仇晟的文章《我拍的<郊区的鸟>,不推荐看,理由有十个》在网上流传。很多人正是看了这篇文章被吸引进了影院。其中第一个理由,仇晟写道:“片子快两个小时,太长了。”

“我一直觉得我的小说写不长,但我的电影剧本却那么长……”《郊区的鸟》光剧本他就写了将近五万字,而一般剧本的体量都在两三万字左右。

中学时,仇晟就开始模仿杜拉斯写小说,但,“我觉得能拿得出手的小说,可能是念研究生开始写的那些。”

念研究生时,仇晟在卡夫卡之外,又喜欢上加缪,喜欢上福楼拜。他爱加缪的《局外人》,“而《包法利夫人》对我的冲击太大了!”仇晟看的时候觉得,“我好像就是个‘包法利夫人!好像充满了很多欲望,然后好像也很容易走上一条毁灭的道路。”

仇晟在小说中也会写一些情欲,又掺杂着一点凶杀和悬疑的元素,“就算是8000字的小说,也还会分成4个片段。”他一直想出本名为《湿地》的小说集,里面的故事都发生在潮湿的南方,偶尔有了写作灵感他就会记录在笔记本电脑中,“然后就想,这件事情是不是发生在南方的?如果不是,就先把它划出去。”

在仇晟看来,环境是重要的,它决定了人物的成长和性格,决定了故事的孵化与走向。相比写小说,他写剧本时更依赖环境。“我写剧本的时候,通常会觉得有一点受限制的感觉。写小说可以比较自由,但剧本好像是电影的一个草稿、一个蓝图,最终是要借助具体的某个空间和人物来形成的。”于是仇晟往往先要确定空间和人物,甚至明确演员是谁,才能根据脑海中的画面去创作。

比如他的短片《高芙镇》,就是仇晟虚拟出来的某个高尔夫小镇的故事。他曾在电影《无问西东》中担任侧拍师,剧组在云南搭建了西南联大和空军基地的景,导演住在当地一个高尔夫球场中的别墅里,仇晟他们则住外面的村子。每天,他都要穿过高尔夫球场去和导演开会。在此过程中,仇晟开始观察周边的生态,“村里的人会到球场偷偷捡球卖,也有一些穿得比较奢侈的球客到村子来吃野味,然后村里也有一些类似发廊的提供色情服务的地方……”在《高芙镇》中,他就把自己当时担任侧拍师时感受到的环境、状态给写了出来。

《高芙镇》的女主角是当年还没有走红的春夏。“选角就是看很多新人的简历,一张一张翻,基本上10秒钟看一张。”当仇晟翻到春夏时,“就翻不动了。”他说,这样的简历,上面的照片一般都带有 “欢迎你来了解一下我”的眼神,“但春夏的眼神却是对抗性的,甚至仿佛带着一点威胁 ‘你看不看我?你愿不愿意了解我!”这个眼神给仇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高芙镇》最终传达出了仇晟想要展现的村子和高尔夫球场之间类似寄生的一种关系,就像《郊区的鸟》也展现出南方的城市和郊区一种共生又割裂的魔幻现实。仇晟认为每个创作者都无法完全脱离自身环境去创作,“就像我看完《繁花》,然后也看过金宇澄的采访,就觉得小老头挺有意思,感觉很通透,会吃会喝。如果有机会,可能就会想去上海找他吃点湖蟹啊喝点黄酒……”

不是一棵带特别多抒情或特别多修饰的树

“0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这是顾城诗歌《鬼进城》的开头。

《鬼进城》是仇晟在拍摄纪录片《春天读诗》系列时读到的。《春天读诗》邀请名人来阅读诗歌,“选定一个嘉宾,我们就给他们找诗”,仇晟为演员黄璐选了翟永明的《十四首素歌》,为春夏选了寺山修司的《什么都附上价格的旧道具店老头子的诗》,为导演贾樟柯选了欧阳江河的《凤凰》……

在很多人心中,顾城的诗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那些,“但当我看到《鬼进城》,这个太厉害了!”后来仇晟又看了吕美静的纪录片《流亡的顾城》,其中有顾城读诗的影像资料,“再次刷新了我的认识!因为他读诗的时候带点像鬼上身的那种紧迫感。”

仇晟不禁开始研究起顾城,“他一方面看上去与世隔绝,写一些接近童话的诗,但在他的诗歌和他的为人中,暴力的成分很明显。”包括最后的结局,“我觉得也是特别暴力的因素埋藏在他体内,然后爆发了出来。”研究着研究着,仇晟产生了拍摄一部关于顾城的电影的想法,“他是诗人当中最早出国定居的,但也是最早死掉的,我觉得是他那一拨诗人里最极致的代表。”

仇晟想把电影拍成一部鬼片,“暂时是这样想:第一部分拍顾城和谢烨都变成了鬼,然后这两个鬼如何去打扰他们儿子的生活。第二部分,就是他们在做鬼之前作为人的生活。”

除了拍摄自己创作的剧本,仇晟还曾将美国作家卡佛的小说《马笼头》改编为短片。《马笼头》描述了一个发生在酒店的故事,某位客人因突發事件离开之后,工作人员打扫房间时,发现他留下了一个套马的笼头,“原来他之前有过一片牧场,养过马,后来因为赌博什么的就把牧场给卖了,只留下一个马笼头。”在仇晟的短片中,故事的发生地变成中国香港,片中房东发现仓促离开的房客留下了一个赛马的奖杯,“香港赌马业比较发达,原来房客之前是赛马的,还得过冠军,后来坠马变成了残疾人,就做了掮客……”

卡佛也是仇晟喜欢的作家,“《好事一小件》《大教堂》我觉得都挺好的,但他小说的篇幅可能不足以支撑起一部电影。”仇晟还想改编卡佛的《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讲一个墨西哥人承包了一个鱼塘,然后大水来了,鱼塘里的鱼都冲走了,这个人就垮了……”

“你都是想改编外国小说啊?”

“我感觉国内的小说也有挺好的,但就是太近了,不知道该怎么改。小说提供了太具体的时空,我反而就不知道该怎么改编成电影了。”

从阅读名著,到看文艺片,再到弃理从影,创作剧本,进行电影拍摄……“我感觉自己拍片的风格可能跟卡夫卡或者加缪也有一些关系。”在仇晟眼中,“卡夫卡和加缪的小说写得像版画,是单色的,只有线条,或者说只有树枝不一定带叶子。”他的电影也尽量都是描述性的视听语言,“不是一棵带特别多抒情或者特别多修饰的树。”

仇 晟×他的书单

卡夫卡的作品,只要国内出了新译本,仇晟都会买来看,所以他刚刚看完文泽尔翻译的《审判》。

“之前朋友给我推荐了《大师与玛格丽特》。”因为看了他写的《比如父子》电影大纲,“说我应该去看看《大师与玛格丽特》,他觉得时空观跟我的电影挺像的。我看了觉得挺好,不太像俄罗斯文学,有拉美文学的感觉。”

《危险的关系》(拉克洛)

“其实《危险的关系》是我大学时的女朋友先看,她看完了推荐给我的。这是一部书信体小说,每章都是一封信,讲的是一个子爵和一个侯爵夫人,他们两个以玩弄别人的情感为乐。这本书我觉得题材上有点像《包法利夫人》,但又蛮当代的。拉克洛差不多跟卢梭是同时代人,一本18世纪的小说,然后多视角交织,叙事时将作者的声音藏在后面。”

《马尔多罗之歌》(洛特雷阿蒙)

“它是一部半诗体半散文体作品,就是歌颂‘马尔多罗这个东西,它算是一个怪物,起先是一个人,后来因为一些变故就长出了翅膀,变成了恶魔,会撕碎人类,还会刨开坟墓、掀起巨浪……它是一个独立于人类的善恶观之外的这么一个‘人物,作者好像重新写了一个神话的造物。作者的脑回路也非常清奇,很多意向组合令人惊叹,比如书中有句非常有名的话:‘像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

《台北人》(白先勇)

“白先勇的《台北人》是很经典的,我觉得他对情欲的描写,还有他的文字的黏稠度,有点接近于我当时想要出《湿地》集的概念。”

猜你喜欢

卡夫卡城堡小说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倾斜(小说)
两次阅读和讲授卡夫卡作品的体会
学术卡夫卡
魔逗城堡
城堡里的卡夫卡
卡夫卡向父亲示弱
文学小说
不在小说中陷落
空中飘来一座大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