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旅行
2021-10-27周洁茹
周洁茹
过了万里桐,路边一个咖啡农场,我们的车停了下来。主要是苏西,她说她要停一下。
我说我可不喜欢咖啡。
我也不喜欢。苏西说,喝一口咖啡都会叫我心跳加速。
那你为什么要停?
看看嘛。苏西说,反正我们也要休息。
刚才那个莲雾农场你为什么不停?我说。
我连莲雾是什么都不知道,苏西说。
所以才要停。我说,你刚才要是停了我们就知道莲雾是什么了。
就是个热带水果吧?苏西说,不知道也好,就好像昨晚夜市上的爱玉冰,不去试你就不知道有那么难喝。
还好。我说,也许多试几次就习惯了。
那槟榔你还会多试几次吗?苏西说。
不要,我坚决地说。
也许多试几次就习惯了嘛,苏西说。
我不想理她。
只有两个客人,苏西和我。农场还是派了一个女的接待我俩。农场的女的很专业地带我们爬上了后山,去到一大片香草地前面。
这是罗勒这是百里香哦。农场的女的向我们作介绍。
这是薄荷这是迷迭香哦。我把其余几种香草也作了个介绍。
苏西看了我一眼。
这是尤加利。我又补了一句,圆叶尤加利。
你都种过?苏西说。
我都吃过。我说。
尤加利没吃过,我又说。
苏西用力地看了我一眼。
农场的女的一笑,带我们又走了一段,到了一片树林,全是开白色花朵的树。
这就是咖啡树哦,农场的女的说。
哦。苏西说,原来咖啡的花是白色的。
我本来想说任何果子的花都是白色的,但还是忍住了,我什么都没说地贴近了一棵树,用力地闻了一下。
茉莉。我说,闻起来像茉莉。
不是吧。苏西说,咖啡与茉莉差别好大。
也许就是茉莉的花,我说。
咖啡的花啦。农场的女的強调了一下。
闻着就像茉莉,我坚持了一下。
苏西又用力看了我一眼,我不说话了。
只开三天。农场的女的说,咖啡的花期只有三天哦。
樱花还能开七天呢。我说,咖啡花开这么短。
你是什么都知道小姐吗?苏西直接地对我说。
我说不是,我之前就不知道咖啡花只开三天。
我们现在下去了啦。农场的女的说,我们有个咖啡手工坊,邀请你们参加哦。
我和苏西对视了一眼,跟在她的后面,下到平地,一个空旷的大房间,一张长桌,上面放了三个盘子,装着一些豆子,颜色都不太一样。
摸一下要不要啦?农场的女的指着一盘新绿色的豆子对苏西说。
苏西摇摇头,我只好代她摸了。
什么感觉?苏西问我。
湿的,我说。苏西略带嫌弃地站远了一点。
农场的女的笑笑,说,生咖啡豆就是这样,湿湿的啦。
我在想我们也许可以走了,反正咖啡的花也见过了,而且我是不喝咖啡的,而且苏西也说她喝一口咖啡就会心脏病发。
那我们的咖啡手工坊就要开始了哦,农场的女的说。
多少钱?我说。
要多久?苏西说。
可能是同时发声,于是农场的女的没听明白,她一笑,直接领着我们去了下一个房间。
五分之四巴西,五分之一哥伦比亚,深焙豆子,磨成粉,注入冷水,慢慢地搅拌。
苏西搅拌的时候,我看着她,她很认真地搅拌。
现在要等咖啡粉膨胀哦,农场的女的说。
要等多久?我问。
很快了啦,她答。
我留下了苏西,回到香草地,因为咖啡树还要再走一点,我就走到香草地算了。我在草丛中站了一会儿。
苏西很快也来了,我看着她摸了一下柠檬香茅,那是我最讨厌的香草。
他问过我醉咖啡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苏西一边摸一边说。
什么样的?
好像醉槟榔。
他又问醉槟榔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我说好像第一次见到你,苏西说。
我叹了一声气。
我就是这么说的,好像第一次见到你。苏西说,血都涌上头,心跳到不能停。
听你这么描述,不像醉咖啡,像醉酒。我说,喝多了吧。
真像喝多了。苏西也叹了口气,一个有妇之夫,见第一面,还心跳到不能停。
爱情。我说,如果是爱情,不算犯罪。
其实就是个一夜情,苏西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说。
是我说的。苏西说,一夜情就是一夜情,别侮辱了爱情。
我本来想说一夜情不还有一夜的爱情嘛,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别再想了。我说的是,想点别的。
没法不想。苏西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就等时间吧,会忘记这个事。
忘是忘不了的,我说,但是时间确实可以修改一点记忆,再过五年你再想起这个事,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为什么五年?苏西说。
我五年前有个朋友,我说,老公出轨,外面那个女的还生了个孩子,朋友就去找那个女的,跟她讲,不要抱有幻想,这样的男人,既然能够出轨妻子,有一天也会出轨情人,既然不肯拿钱出来给妻子,当然也不会给情人钱。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苏西说,如果已经有了孩子,那个外面的女人就算是被套牵了。
五年前可不是这样。我说,五年前大家都当是出轨的老公被外面的女人套牢了。真真要五年,那个男人就五十了,一个五十的男人,还能有什么用?
也不要这么说嘛。苏西说,男人的五十也才相当于女人的四十。
我不太想理会她这句话,这个问题要是争辩起来,我能说三个钟头。
我就说,真真五年,我那个朋友,现在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为什么?她过得太开心了,想干吗就干吗,这就与我有点违背了,我可不是想干吗就干吗的,所以她不能再是我的朋友了。而那个情人呢?那个男人果然到处花,看起来是要花到七老八十了,还不肯拿钱出来,还得服侍他。
所以你讲了一个成功甩掉渣男的故事。苏西说,你的意思是,若没有别的傻女接,还不大好甩呢。
就是这个意思。我说,出轨这个事,只有第一次没有最后一次,你那个有妇之夫,能够出轨你,当然也能够到处出。
我知道。苏西说。
有人接盘已经是最好的后果。我说,还有最坏的后果。我还有个朋友,是个美女,跟了一个富豪。
你都什么朋友嘛,苏西说。
不挺多的吗?美女与富豪。我说,生了个女儿,大婆找上门,请她滚,她就滚去加拿大了。
为什么不要一笔钱?苏西说。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说你得要一笔钱。
她说她要靠自己。我说,她就是这么答的。
我想的是,她生的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大婆也赶不走她了,她也能够要到一笔钱。
要我也是自己走。苏西说,我也不要钱。
我看了苏西一眼,说,你想多了,美女与富豪,我也就见识了那一对。过了五年,真真五年,大婆竟然又找来,说富豪已经破产,关在牢里,而且生了重病,时日无多,希望她拿点钱出来走动下关系。
她拿了钱出来。我说,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那个大婆怎么好意思的?苏西说。
她的钱也没能救到那个男人。我说,那个男的还是死了,钱算白扔了。
一个大婆的角度,一个二奶的角度。我说,只有时间是公平的。
没有那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怎么来的五年,苏西说。
所以要等啊。我只能说,只能等。
难熬。苏西说,你有想过你的大婆朋友、二奶朋友的那五年吗?
想它干吗?我说,又不是我自己。
那天早上,苏西说,我丢了一只耳环。
本来你就只戴单耳。我说,也就是说,你丢了全部的耳环。
我后来打电话给他,苏西说,没提耳环,只说了小字条。
什么小字条?我说。
互相写的字条。苏西说,我写了亲爱的,他写了我爱你,那些字条被忘在酒店的桌上了。
他说的是,算了,不拿了。
我就没有提那只耳环,苏西说。
为什么不提?我说。
我怕他再说一遍,算了,不拿了。或者更坏,他看到了,随手扔掉了。因为也没有第二次的见面。总不能带回家吧,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那你要問他要那只耳环的钱,我说。
我不会收那笔钱的。苏西说,而且他也不会给。
你都找了些什么样的男人啊,我说。
好像你比我会找似的,苏西说。
我马上闭嘴。两个人一起下山,农场的女的还坐在那些瓶子罐子中间。
膨胀好了吗?我问。
好了啦。农场的女的说,还要再搅拌一次。
苏西耐心地搅拌了起来,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刚才那只耳环的影响。
我看着她再耐心地滤过咖啡,加入了冰块,做成了一瓶冰咖啡。
可以带走。农场的女的一边盖盖子,一边说,但是一定要在今天晚上之前喝掉。
我很怀疑苏西会不会真的喝掉那瓶咖啡,尽管是她自己做的。醉咖啡的女人,停在咖啡农场,亲手做一瓶咖啡,就是这样。
去恒春镇的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海,看着还挺美好。我觉得我俩真的应该把一切都忘掉。既然谁都没有怀孕,谁都没有不得不被套牢的下半个人生。
丢了那只耳环以后,我就去了咖啡店,苏西一边开车一边说,要了半杯solo,一口,血涌上了头,心跳到不能停。
气的。我说,纯粹是气的。
你知道吧,苏西说,他总是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你的手臂,真的好怕失去你,那种感觉。
我认识一个男的,我说,他的方式就是总要把他的下巴放在你的头顶上面,每个渣男都有自己的方式,全都是力量展示。
苏西笑了一笑,握紧了方向盘。
车过南湾,往窗外看去,两个巨大的灰色圆柱,像是冷却塔。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说,停一下?就又停了下来。
海水都是温的,海滩上还有小孩和狗,望着夕阳快要落入大海,我突然想到了苏西的那瓶咖啡,会坏的吧?还不喝掉的话。
苏西笑笑,眼睛望去远方的远方,夕阳落入了大海,顿时全暗了,一点过渡都没有。
趁着一点拍打沙滩的波浪的声音,我说了一句,如果海会说话如果风爱上沙。
南边的南边,会不会晴朗?她竟然说。
那就再往南边开。
路过预订的民宿,我说要不要先下去,行李放好了再出来吃东西。她说不要,她要直接开到海的最边上。我说好吧。
我现在能够想起来的就是,一条非常长非常长的栈道,海蓝成了三个颜色。
要说我是怎么在完全没有阳光的情况下面判断海有三种颜色的,我现在也有点说不清楚了。
就那一夜。苏西坐在我的旁边,说,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夜,好像都是有颜色的,他的眼睛是亮的,就像咱俩脚下的这个贝壳。
我说你眼瞎了吗?这个贝壳是亮的吗?我看来看去都是个普通灰白色。
他爱我吗?她问我。
不爱,我说。
他爱过我吗?她又问。
你觉得有意思吗?我直接地说。
如果这一路你都想不明白这个事情,我说,你说咱俩的这一次公路旅行是不是还挺失败的。
星空之下,面朝大海的一张木椅,苏西拿出了她的那瓶手工咖啡,喝了一口,然后那个瓶子很长久地待在了她的掌心里面。我知道那瓶咖啡肯定是坏了,要不她肯定还能喝第二口。
我怀孕了。她说,就那一夜,我怀孕了。
然后她大哭了起来,她哭得我都想哭了。
那剩下的咖啡还是我来喝吧,我只好说了这么一句。
自问自答
你第一次发表的是诗,后来怎么不写诗了?
诗太高贵了,写不好,不敢写。我也从不评诗,自己的境界始终不大够,诗对我来讲也是一种信念。曾经在朋友圈讲过,如果我又开始写诗,肯定是因为文贞姬,让我哭了的《在机场写信》。一直在想是为了什么,我想是自由。有个朋友说的,最接近自由的时候,恰恰是被狠狠抛弃之后,如丧家之犬般地逃窜,连呼吸都是多余的。但是真把自由写自由了,我想是文贞姬,一次呼吸。
你不写诗,你写了好多创作谈,创作谈不够高贵么?
你这问题问的。很多刊物都会希望作家谈一谈自己的创作,也就是创作谈,但是该是评论家说的话,由作家来说,不免有些不自然。很多时候作家都是不说什么的,想要表达和表现的都在文本里,自己看。一千人看同一个文本,都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滋味。这就是作家的意思。评论家来看更好,从写作手法到创作意图,现实主义极端现代主义,五千字的小说,专业的文学评论家剖析出来五万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没有评论家看我的小说的时候,我就会放出话来,说我自己来,我自己给自己写评论。说说而已。评论这个事情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否则满大街不都是评论家了?客观一点讲,我的理论储备一直未能完成,怕是这一生都成为不了一位评论家了。
叫你讲诗讲创作谈的,你讲了一堆评论,还不是评论,
你讲了一堆评论家。
我只是想展现一下我对评论家的友好嘛,毕竟大家都知道有一阵子我还挺爱在朋友圈气评论家的,比如这一个:我正在咖啡馆喝咖啡,外面打群架,有个人快要被打死了,倒在地上,我走过去扶起他的头,望住他血泪模糊的眼睛,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就说,知道,你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