鳗鱼
2021-10-27巫昂
巫昂
“要把鳗鱼鱼皮上那层黏液清洗干净,你得用滚烫的水。”
小破到养鳗场的那天,是暑假的第三天,养鳗场的主人,她的二叔正蹲在地上活杀一条鳗鱼,这是从去年养到现在的一条大鳗,比现在池子里的那些要粗大很多。他手提着一只大茶壶,往一只给小孩洗澡用的大铝盆里倒热滚滚的水,那壶水刚在煤炉上煮沸,是小破帮二叔提过来的。盆里正是那条肥大的鳗鱼,它还在转动、滑行,开水浇下的同时,二叔转动铝盆,然后用丝瓜藤使劲地刷鱼皮上滑腻腻的体液。开头的时候,鳗鱼还活着,实际上,它后来也还活着,只是没有那么大的体力窜行了。过了一会儿,二叔揪住尾巴将它从沸水中抓出来,扔到水泥地上,地上都是水,杀鱼的棚子是成天泡在水里的所在,银灰的鳗鱼通体滑溜溜的,跟一条蛇没有分别。
小破心惊胆战地看着这条鳗鱼被二叔拿着剪刀开肠剖肚,从腹中挑出不算多的内脏,扔到一边的破搪瓷盆里,然后将鳗鱼卷在大砧板上依次切段,一公分多不到两公分的宽度,但是每一段都不完全切断,他在上面淋了酱油,洒一些姜丝和切碎了的豆豉,然后放到大蒸锅里蒸,出锅后淋上热热的麻油。二叔中午要用这道菜招待漳州来的人客,他还为此特地从家里拿来了两瓶花雕,豆豉蒸鳗鱼配花雕酒最好味。
小破到养鳗场是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的,双肩包里带着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暑假作业。来汤坑的路还没有铺沥青,一路上土粉1烟扑扑,小破的自行车链还掉了两次,自己下来重新装上。她一大早出门,到养鳗场已经是十点来钟,正好赶上二叔二婶在煮食款待人客。
十一点半,人客还没到,二婶正在厨房做其他的菜。她用大肠头煮了一大锅咸菜,咸菜也是用她自己种的芥菜腌制的,菜地就在养鳗场的一侧,入夏之后,芥菜在烈日暴晒之下中迅速长成,她摘下来略微晒上两天,泡在加了重盐的泔水桶内,而大肠头内的油也绝对不能剥下,要留下来。小破将放在铝茶盘内的鳗鱼端到厨房,煮咸菜大肠头的大铝锅正在煤炉上咕咚咕咚地炖着——做一次不单要做够请客用的,平时也用来做“面配”2。
二婶还用冬菜煎蛋,煎的是鸭蛋,鸭子也是自己养的,在养鳗场西南角有鸭棚,养了几十只番鸭;冬菜是去年入冬后做的,做冬菜的时阵,小破正好来玩,还被二婶喊来帮着用脚踩,她总是觉得小孩子的脚干净,将冬菜中的苦汁踩出来,加上打碎的蒜瓣一下子就出来香气了。小破站在厨房里有些无聊,不知道自己还能帮什么忙,她本来也是瘦瘦小小的,手腕被人抓一把可能都要断掉,不像胖胖的二婶那样大力。二婶让她去摘空心菜和芹菜,给了她一只竹簸箕,让她去压水泵边洗,那压水泵有一根长长的水管做的杆子,使劲压几下,地下的水就上来一些。水是冰凉的,虽然这附近有不少温泉眼,这个出水口的水却是凉冰冰的,让人伸到里边便要哆嗦。小破慢腾腾地摘空心菜,将叶子从杆子上面摘下来。空心菜正当季,整个夏天差不多天天要吃,在煮开的水里过一下,捞出来搅上盐、蒜蓉和猪油红葱头,就足够好吃了。小破从小就是家里摘空心菜和芹菜的主力,这种事情,哥哥弟弟都不会做也不用做,是女孩的“专利”。
汤坑离县城大概十二公里,也是小破老爸的老家。二叔的养鳗场是从大队承包来的,本来没人要,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现在突然流行养鳗,要出口日本,鳗鱼苗也都是从日本来的,农委技术下乡,会安排人。小破一家早已搬到县城居住,暑假前,小破的老爸就谋划着让她来二叔的鳗鱼场帮忙。夏季正是最忙的时候,三四月份放下养鳗池的玻璃鳗,鳗鱼苗经过两三个月的养成,这时阵长势显好,投放饲料在养鳗池的木头浮板上,那些鳗鱼会交缠着,争先恐后地上来抢饲料吃。暑假期间,小破本来有自己的安排和主意,比如想着等荔枝季,大概也就是区区两个礼拜,喊上同班同学骑上自行车到割山的一位家里种了好多荔枝的同学家吃荔枝,就在树下吃,别提多过瘾。对于去二叔的养鳗场帮忙,确实心里有点不太愿意,但她深知老爸从来都违逆不得,她是女儿,这本身就是错误的。老爸希望她初中毕业就考个漳州师院这类的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个小学当老师,本本份份的。小破对此也并无异议,她只希望自己将来可以教数学,她对代数几何格外有兴趣,做起题来总觉得津津有味。
人客骑摩托车来的。从漳州芗城到汤坑大概有六十公里,小破从厨房窗户向外望,那位人客一个人来的,看起来精瘦瘦的,戴着摩托车的头盔,整个脑袋露出来的时候,像是一只啃完了肉的桃核。二叔去外边迎接人客,厨房正中的折叠圆桌上,碗筷已經布置好了,二婶将一只落地风扇摆在入门处,打开风扇调成摇头模式,那里略微有一点微风。养鳗场几乎没有树荫遮蔽,到处都光秃秃的,但后院有几棵木瓜树,此刻木瓜正在生气勃勃、鼓鼓胀胀地结果。小破尚未发育,她不知道应该将慢胀的木瓜形容为乳房,她在木瓜树下泵水洗菜时,担心过木瓜树上掉下来一只大木瓜,正好砸到她的头壳。
人客来了就开始吃午饭,二叔和他喝花雕,小破和二婶喝“露露”。
“查普人3吃鳗啊4越吃越有气力。”
二叔让人客多吃,人客确实也毫不客气,他们俩几乎分食完了一整条鳗,小破只吃了二婶夹给她的一块。她不喜欢吃鳗鱼,与鱼皮腻滑的口感不无关系。那层鱼皮也有一些肥,她不喜欢吃鱼皮,也不喜欢吃蛇,山城到处都是蛇,蛇的形态各异,她从小怕蛇,因此也怕鳗鱼,怕下河游泳,即便是水很浅的荆溪,她也几乎不下去。
饭后,小破负责洗碗,她在家也是洗菜洗碗的那个人。二叔陪人客喝茶,他们在棚子底下的茶桌边闲坐,一人坐在一只矮的靠背竹椅上,二婶又去鳗池投喂了一次饲料,鳗鱼群正在疯狂抽长的时阵,一天得投喂两三次。洗完碗的小破一阵阵昏沉沉,她开始犯困,于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是养鳗场一排六间的宿舍和仓库,小破住的这间在最西边,下午西晒会很严重,但其他房间都没能收拾出来,二叔让她临时住在那里,隔壁房间条件略好,要留给养鳗场随时可能要留宿的人客。她不计较睡在哪里,睡在哪里都比没地方睡觉好。眠床上铺了草席,草席上放了一只同样裹着草席席面的枕头,枕头经历不知道多少人枕,上面泛着一层油光,盖肚子的是一条毛巾被,也有几处破洞。这是白天,尚且不用挂蚊帐,蚊帐的四只角两两成双,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到了夜里再拉起绳子,挂到床对面墙上的另外两只铁钉上。
小破拉过来那破毛巾被,在肚皮上盖了一小角,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她暑假时的午睡时间要一个小时起,有时会睡到三四个小时,但在二叔家是不可能的,那些鳗鱼无时无刻不在抢食,击打出水花,发出巨大的声响,她睡了不到一个钟头就被吵醒了,日头照在一整面墙上,墙面上的黑斑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金灿灿的日头光。因为睡觉需要关上门,她发现门阀坏了,关不牢,于是拿了一只凳子抵住,如此房间便加倍地热,房间内也没有风扇,她一身大汗全都沁在草席上,草席上印出一个瘦瘦的人形。她向左边靠了靠,过了一会儿左边也出现了一个人形,然后是右边,等她起床后,这张眠床上像是有三个一模一样的纸片人躺过,只是印子的深浅不同。
小破起床后戴上挂在门后的一只旧草帽,绕着养鳗场走了一圈。这个养鳗场不大不小,两侧挖出了两条深沟,等到收成的时阵,鳗鱼群就会被赶到空间狭小的沟里,那样更方便将它们捞上来。三点钟不到,太阳还很烈,蝉叫声是从围墙外的林子传出来的,虽然不近,但声音聒噪得很,小破想着改天取一根长竹竿,到床底下搅一通,让竹竿头缠绕上蜘蛛丝,用它来粘树上的蝉。抓来的蝉也没有什么用,只是用来关在盒子里干嚎,关到饿死了,或者憋死了,也就扔掉了。她从小就这么玩,跟男孩子一样,从不觉得残忍或怪异,相熟的人都说她表面上乖乖的,骨子里却皮到没办法。这也是每年暑假她老爸都要将她往外赶的缘故,在家就是个祸害。
十二岁的小破,过完暑假就要上初二了,她的少女时代才刚刚开始就面临着结束。养鳗场的午后到处静悄悄的,除了墙外的蝉鸣,二叔陪人客喝完茶,人客走了,二叔二婶他们回家去午睡,晚饭前再过来,有这么一段时间,只有小破一个人待在养鳗场。本来二叔有个伙计,是二婶的远方侄子,但他最近当兵去了,新的帮工还没找到,小破正是顶这个空档来的。
二叔二婶没有吩咐她该做什么,她想,浇菜要等到日头落了以后,否则菜要被烧死。三点到五点不能浇菜,这也是老爸教给她的,他们家在城里河堤下面开垦的一细长条菜地,夏天种的主要就是空心菜,还有一些臭柿5、丝瓜和角瓜等。小破讨厌浇菜,因为经常要提上一桶尿去。老爸将放了数日的尿加上河水稀释,他有一根长长的木制瓢勺,这是农人用来浇菜的器具,养鳗场也有,瓢勺和锄头等物件就菜地边的墙角。小破缩到墙角,找了一只竹凳坐下,这里还略微有些风,吹得她又重新昏昏欲睡。
走了的人客却在这时候回来了,他的摩托车重新停在养鳗场门口,他一只脚蹬在摩托车上,抬起手,大声喊小破:“查某婴啊6,过来,过来。”
小破跑了过去,跟他讲:“二叔二婶回去睡午觉了。”
“我知啦,我摩托车车胎破了,在这里等人来帮我修。”
“那你进来坐。”
“我把车停在这里,行7去合作社买点东西。”
人客中午喝过黄酒,脸还略微有些红,1987年,喝了酒骑摩托的人比比皆是。小破不记得午饭的时阵,人客有没有看过她哪怕一眼,她只顾低头吃饭,她下饭主要靠咸菜大肠头,滚烫的时候好吃,放凉了也好吃,大肠头煮烂了更加入味。这一段大肠头,买的时候一定要认准了带油的,小破想起奶奶这样教过她,她总是说:“大肠头无油,查某婴啊无肉。”奶奶自己也是瘦的,她的两只奶袋垂在胸前,胳膊上的肉耷拉了下来,小破总是玩她胳膊下那两扇皮,这是奶奶胖过的证明。也因此,她总是嫌小破身上无肉,两根胳膊瘦得能看出骨头的粗细。小破吃得并不少,她正在疯狂发育期,一年长高了七八厘米,骨头抽得太快而其他的跟不上,她总是想吃肉,无奈可吃的肉并不多。
人客摇摇晃晃地走了,合作社在村里,他骑不了摩托车只好代之以步行。人客那么瘦,两只肩膀高耸,他摇摇晃晃地走远了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一只碧绿的公螳螂。1987年很多人都还很瘦,人客也不例外,小破也不例外。大家习于见到瘦子,胖子身上的肉容易招人疑怪,觉得他是不是水肿,没吃饱也会水肿,被水蛭吸饱了血就消肿了。
整个汤坑只有那一个合作社,人客过了不多久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有一根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棍,糖水冰棍,还有一块光明牌冰砖,也开始往外渗汁。他将这只塑料袋递给正在棚子底下摘空心菜的小破:“热啊未死8,号里加9。”
小破低头拿出冰棍开始吃。1987年冰箱还是个稀罕物件,县城里尚且很少人家有,何况是乡下,如果不吃就要白白融化掉了。小破吃冰棍的时候,人客坐在边上呆呆地看着她,从侧面,看着这个查某婴啊低头一口一口咬着冰棍的姿态。她的牙齿又碎又小又黄,虽然肯定已经换过乳牙了却还有着四环素牙的特质;她的脸颊上有一颗爱哭痣,就在右眼下方一寸左右,那颗痣是深褐色的,痣上面长着一根细细的毛,向下斜插。
人客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他虽然个头不高,却很有手劲,很大力,抓住她后几乎要把她的尺骨和桡骨一起折断。小破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她越挣扎对方越大力,后来,更像是一条鳗一样缠住了她。她的全身都缩起来了,将两只夹脚拖蹬到四散,一边的夹脚拖本就时常松脱,这一次彻底豁开了。午后的养鳗场空荡荡的,除了鳗鱼在水里时不时地打出一些水花,发出奇怪的声音。养鳗场过去那个帮工在的时候还养了一条土狗,可是不久前在田沟里吃了人家投放的和着老鼠药的干馒头,死翘翘了。否则,此刻有一只狗吠叫,也比没有强。
整个过程中,小破一直瞪大眼睛,盯着头顶的木瓜树,树上结的木瓜一个比一个大,没有一个是正圆的,都是椭圆的,而且是一头大一头小的橢圆。少女小破在这棵树下,先是被人客强行插入,再是被对方活活掐死,她最终躺在水泥地上,大铝盆内还浸泡着摘了一半的空心菜,水泵的出水口还残存着一滴冰凉的水。她的身下在出血,血被地上的水稀释了,变成了暗红的、稀淡的血水。小破的尸体在六点左右被先回到养鳗场的二叔发现,他趿着拖鞋一边喊着小破的名字,一边远远地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那个查某婴啊,她穿着带领子的白T恤,下半身是一条蓝裙子,不长不短,此刻她裸露着下体,裙子被翻起,上衣堆在胸前,大腿上有淤血和青紫,脖子上有勒痕。
二叔的第一反应是跑去喊二婶,他骑着摩托,速度比较快,二婶还在家里给小的洗澡换衣服,小孩子还光着屁股,二叔进了宅院,喊她赶紧上车。
“卡紧卡紧10,出大歹几11咯!”二叔在宅院转了一个圈子,让二婶把孩子交给老人去料理,载上她就往养鳗场跑。
“鳗被人偷了?”二婶在后面大声问。
“严重了这次,不知怎么跟我大哥交代了。”
到了养鳗场,二婶看着地上的小破大惊失色,她让二叔赶紧骑上摩托到县城去找小破的老爸老姆。二叔走之前,两人一起战战兢兢地蹲在小破身边,二婶拿出手指伸到小破的鼻孔处,确定小破没有了呼吸,已经死了好一会儿了。二婶将她的衣服裙子尽数拉下,跑去中午小破睡的房间,将那条带破洞的毛巾被拿出来盖在她身上。胡绳12和牛氓已经开始围了过来,有一只停在她眉毛上,另外一只落在嘴角,她的嘴角有血,可能是牙龈出血,也可能是牙齿在挣扎的过程中被敲断了。
二婶问二叔:“要去派出所说一声吗?”
“等我阿兄阿嫂来了再决定,好好的婴啊来我们这里才一天就出这么大的歹几,里工尾阿那从?13你也免考14,卡紧去煮饭,等我转来吃15。”
“你不要跟他们讲太多,来了再讲。”二婶交代二叔。
二婶于是摘了洗了小破没摘完洗完的空心菜,拿到厨房去。她从那排房子里抬了一只竹筒床来,将小破放到床上,幸好小破并不重,二婶一个人也就够了,而后将两只板凳分别架在竹筒床下。她想了想,又拿了一盆水,拿了一条毛巾,擦洗她身上脏了的地方,包括下身已经凝固了的血块。這不是她的女儿,她擦起来格外不适,但是没办法,她不想让小破的父母看到他们的女儿这么不堪地躺在地上。第一遍的水倒了之后,换了一盆水,又擦了一遍,然后将她的衣物穿戴齐整。二婶回到棚下,摇起手摇泵摇了一大桶水,将地上冲了一遍,冰凉的水呛入气管一般被水泥地全部吸收了,于是水渍还是在原先那些没有被铺平的地方,铺平的地方则恢复了干干的模样。二婶对自己火速打扫卫生的能力颇有一些满意,她倒了一搪瓷缸白开水,一只手拿着蒲扇,坐在竹板凳上,在夏夜的虫鸣、蚊群的包围中,静静地等着一辆,或者两辆摩托车的灯柱从远处亮起。
约莫九点,两辆摩托车出现了,二叔的车在前面引路,他的大哥大嫂在后面,前车的黑烟突突地出现在后车的灯光里,穿着花睡裤的二婶放下茶缸,站起来,未几,痛哭声在养鳗场响起。当然了,扑倒在小破身上的是大嫂,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只是过来看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坐到一边跟自己的兄弟一起抽烟,烟雾弥漫,直上棚顶的灯泡,那盏灯大概只有十五瓦,被烟雾笼罩之后,就更加朦胧难辨。
“这是阿纳贡?16”小破的父亲问二叔。
“我也不知,是不是有贼要来偷鳗鱼?”
“偷鳗鱼就偷鳗鱼,将好好的婴啊打死?”
二叔低头抽烟,不敢再说话了,二婶在那边劝慰自己正哭天抢地的大嫂,后者紧紧地抱住女儿在盛夏渐渐变凉的身体,女儿的身体越来越凉,苍蝇和牛氓越聚越多,然而作为母亲,当然无论如何还是要放声哭泣,谁也控制不了她,谁也不能阻止她。
小破的父亲突然站起来,冲他老婆大喊一声:“好了!好了!”
她瞬间闭嘴了。
三个大人坐到一起,先前沁凉了个西瓜,此时二婶才想起来,她去厨房把瓜切了,用一只大陶盆端到这里,二叔吃了两牙,小破的父亲只是抽烟,抽烟升起的烟雾几乎要变成浓黑的硝烟。小破的母亲还是坐在小破的尸体边上。她掀开毛巾被,那几个破洞实在不堪入目,让当妈的于心不忍。她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准备。她看到小破穿着她用缝纫机车的那条蓝裙子,白T恤是学校的校服,领子上有两道红杠。她检查女儿的身体,然后喊小破的父亲过去,夫妻俩小声说着话,然后父亲坐回二叔二婶那边。
“这是怎么讲?”小破父亲的脸像是歇满了黑乌鸦的大树,乌暗暗的。
“什么?”
“好好的婴啊来你这,弄到一身葬葬17。”
“我也不知,婴啊也是我的,我要是知,也不会放过那个人。”
“阿是什么人?”
“我啊不知。”二叔无以为对,“我是说,问问看老黄,他卡讲18也是公安局退休的。”
“一个看大门的有什么用?”
“问问看这种情况是报案好还是不报案好。”
“报案好不好我也不知,我们这是查某婴啊,十二岁。”
“天气这么热,就算是块猪肉放在那里都放不了太久,苍蝇很快盈盈飞19。”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天气太热。”
天气太热,一家人在养鳗场束手无策。夜里鳗鱼有睡着的,有醒着的,醒来的鱼有时候会从池中跃起,带起了一些水花,又蹿回池子里,不知道是在游夜泳还是觅食。时间倒带,倒到昨天,小破还静静地躺在自己家的竹筒床上睡觉,穿着宽大的花短裤和棉质背心,一双夹脚拖放在竹筒床跟前,左右岔开,屋里仅余的光线照在那双岔开的夹脚拖上。她来养鳗场时穿的是塑料凉鞋,半透明的,边沿有些割脚,总是在脚面上留下两道印子。她的母亲此刻找到了凉鞋,拿去水泵那边洗干净了,重新给她穿上,她脚上的印子还在,正好对着凉鞋的边边。
二叔连夜喊了一辆拖拉机,将小破连带她的父母一路载回到县里。查某婴啊的葬礼,不需要兴师动众,也断断没有吃席的必要,父亲将女儿抱到自家的竹筒床上,母亲给她换了一条卡其长裤,外加前一年九月开学时新做的白衬衫。
小破的葬礼仓促而可怜,她被埋在学校后面一直往山上走的小树林里,冬天的时候,住在山上的客家人会在树林子里挂他们腌制的咸肉,一整个猪头,或者一整条腿,甚至半扇猪。小破被装在一只大人用的杉木棺材里,帮着抬棺材的两个土公20一直说天气太热,得给他们多一封红包买冰棒吃。其中一个土公个子还没半个棺材长,他是个小矮子,然而他负责抬棺材,挖土,干那些正常尺寸的人不肯干的事。土公在挖土的时候可以随意地跟主人家要红包,要完一个又一个,尽管里面可能只装了一块钱,甚至五毛钱。
小破的父亲预备了二三十个红包,等着土公来讨要。
“你们这个查某婴啊出了什么事情?”土公挖土的时候问小破的父亲。
“无什么事情。”
“游泳游的?”
“不是。”
“阿是什么事情?”
“你做事就好,问什么?”
小破身上的乌青已经被长衣长裤遮掩,但是脖子上和嘴角的还在,土公看得到,他不做声,毕竟他的目标是多拿几封红包。
小破死在养鳗场,小破的父亲跟他亲兄弟从此就不太好了,他总是疑心婴啊一身葬葬不是无缘无故的,两人决心不报案也是担心坏了婴啊的名声,这个小县城就跟一块手帕一般大,西街走到东街怕是連十五分钟都用不了。西街上有百货大楼、邮电局、影院,走到头是体育场,小破经常在那里练跑步。体育场一下雨就泥泞无比,穿一双雨鞋进去,往往看不到半截雨鞋,粘满了泥出来。小破的父亲每天晚上都去体育场走一走,落雨天也不例外。他大概九点半去的,十一点前才回来。他总是在体育场黑漆麻乌地走着,开头的时候是落雨天穿着雨鞋,后来不管落不落雨都穿,热天本来应该是穿夹脚拖的,他还是穿着雨鞋,这让人感觉他是不是死了婴啊,神经渐渐不太正常。他的神经因为丧女之痛变成了一串丁零当啷响的钥匙,县里认识他的人都不敢惊醒他。他穿着雨鞋的时候,有时候突然一阵雷雨到来,鞋子里顿时灌满了雨,他的脚就泡在里面,继续在泥泞不堪的体育场中央走来走去。
接近国庆节,往年国庆学校都要组织文艺汇演,小破的母亲就要给她做一条跳舞裙。所谓的跳舞裙就是连衣裙,唯有跳舞的时候可以穿,平时都叠好了藏在衣柜里,长大了之后,总会有人来接手,来借。然而,她只有三条跳舞裙,第一条第二条都被人借走了,第一条是被母亲单位上的女同事借走的,她的女儿比小破低一年级,但是个头差不多大小,第二条是被小破奶奶的干女儿借走的,这两个人说是借,本来就是打定主意不还的。
过了两天,当小破的母亲又独自在家、小破的父亲又去体育场散步的时候,第三个借国庆节的跳舞裙的人来了,她是从乡下来的,是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儿媳,她想来借的是最后一条跳舞裙。
“真不好意思,婴啊穿去上学了。”
“哪个婴啊?”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儿媳有点奇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阮家21那个。”
“那个,那个不是?”
“你听谁讲的,伊好好的。”
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儿媳话音未落,小破进屋了,身上正好穿着那条淡蓝色的跳舞裙,裙摆上还有几朵粉红的小花。她的个子好像比上次外婆的大伯的儿媳见她的时候还略微高了一些,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走路回家出了汗,额头上渗出来了,右脸上的痣还在,那是一颗淡褐色的痣。整个暑假她都在养鳗场,因此皮肤晒得黑黑的,从黑里面透出亮来。皮肤发亮的小破走进里屋脱了跳舞裙,换了背心和裤衩出来。人客开头以为小破的父亲也回家了,他的雨鞋今天没穿出去,他只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衬衫和一条卡其布裤子。但是他的黑色橡胶雨鞋里还是装了半个雨鞋的雨水,而且是体育场上空落下的雨水,比别处略微咸一点点,还有点黏稠,像海蛎壳子里的汁。但是他的人不在,他去哪儿了小破的母亲也没说。没借到跳舞裙的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儿媳略微有些失落,她带来的一小袋番薯签22也不好意思带走,这点礼路23总是要走的,于是她站起来走了。她走在街上,先是慢慢行,后来快步走,再后来忍不住跑了起来。九月底的雨落得慢,即便如此,本应该在雨中发出蜡光的芭蕉叶子也垂了下去,小破外婆的大伯的儿媳顾不上看这些芭蕉,也没有工夫望望天上的云彩,她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不知道第一个去跟谁说。
小破的父亲从此失踪了,他的雨鞋一直在家里,但是人既没有上班也没有再去体育馆散步。国庆节过后,雨季结束,雷阵雨甚少光临县城,那些在雨季迅速生长起来的植物,此刻都进入了停滞期,但是它们的叶片不会随意枯萎。小破和母亲像往常一样过活,母亲过了两三年经由别人的介绍再婚了,跟镇中的一位数学老师,小破顺势去了镇中上高中,在继父做班主任的班里。不解为何,小破看起来总是呆呆的,没有了昔日的活泼和灵气,时不时地惊恐万状,无论是课室内来了一条蛇,还是一只蜘蛛藏在她的课桌抽屉内。她绝不正眼看班上的男同学,她的眼神总是闪躲和畏惧的,像水流中的沙子,沙子又重新回到了天上。镇上的人传说,小破的父亲拿自己换回了女儿,体育场像黄道周的天地盘,他在里面走,表面上看起来很毛神24,其实有一定的路线,画出来是个字符,这是交换死生的字符。雨鞋中的水也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天,母亲去体育场找他,仅仅找到了那双雨鞋,回到家,女儿就回来了,坐在那里晕晕乎乎的,全身上下都是泥。母亲扔下雨鞋,抱着小破痛哭一场,然后给她洗了个热水澡,用剪刀给她剪了明显长长的头发。那天是星期天。星期天,县里的第一家小超市开张了,就在她们住的那条街上。小破的母亲给她剪头发的剪刀有点钝了,她不得不一缕一缕地剪,那些头发散落在地上的样子,像是鱼塘里暗黄的水草。
自问自答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却在北方生活多年,
请问你不觉得干燥吗?
记得刚到北京的那几年,我经常半夜咳嗽咳醒,后来有个朋友送了我一箱大容量的可乐,喝完了那箱可乐之后终于适应了干燥的北京。然而,沙尘暴很难适应,每年春天都像是住在沙漠地区。其后,雾霾也很难适应,所以我又连夜收拾行李,抱头鼠窜地逃到了云南,过起了南方北京的候鸟生活,这一回住了快要一年了,都不想回北京了。云南的夏天又比福建凉快得多,冬天还能享受到东北人候鸟海南的温差。总之,这是我的理想生活,把四季的区别磨皮了,尽量不穿羽绒服也不用空调,总算可以过得娇气一点了。
那你现在觉得自己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
基因不可改变吧。写这个短篇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渐渐疏远了南方,疏远了小说当中那种闷热的气候,那些植物,到处都是拖着人字拖的村里和小镇上的人。母亲大人已经跟我汇合了,我们已经很少需要再回去。南方变成了一个记忆中的迷梦,一些十七岁之前的回忆。
举个例子,想到冰棒,我只能想起盐水冰棒,而不是后来各种的牌子,因为我当时读的中学有个校办工厂,他们就是生产盐水冰棒的。我并不能像胡安·鲁尔福那样写出一整本《燃烧的原野》,来纪念一个自己生活过的村镇。写这篇小说都已经是耗费了全力,很多闽南话都想不起来了,当时觉得应该再重温一下侯孝贤的电影。
我很担心你的温差抹平了以后,
你会不会变成一个不温不火的人啊?
不温不火不是乌龟的节奏吗?我渴望长寿,活得越久越好,还没去过南半球呢,要留一些南方好去走动走动。温差大,人的内在世界太烦躁了,一直在折返跑,这样不好,如果我想体验一下极度热,可以去版纳或者泰国转转。至于做一个不温不火的人,我倒是真的非常向往的,这样起床后应该没有起床气了吧?接到快递电话也不会因为语音恐惧不敢接了吧?可能会是一件好事儿。写这篇小说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因为太热想出来的一些降暑花招,比如把风油精放在牛奶里喝下去,这样既补了钙又预防了中暑。可惜这个经验没等我推广给家里的其他人,风油精已经让我吃光了,从那以后,我沾染上了严重的薄荷瘾,喜欢风油精、白花油等含有薄荷的液体,经常要靠它们提神醒脑,好像成了我的鼻烟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