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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粗糙症

2021-10-27王苏辛

小说界 2021年5期
关键词:记忆

王苏辛

衰老,同样不会

以一个理想的方式到来

能够提前练习的

都不会发生

“每一个地名自有其能量。”

这些年,信息爆炸,公共精神世界正在覆盖私人经验,记忆粗糙症因而盛行。斯桑凯未能幸免。患病后,很多记忆的细节进一步褪去,但李逴说过的话,却依旧像永动机零件,在斯桑凯的大脑深处不断运转,时而还有衍生出新的记忆细节的趋势。他决定拜会一下李逴,希望能借此重新进入自己记忆的深处,尽快复原成曾经的那个人。

斯桑凯端详着快捷酒店镜子里自己赤裸的身体,首先感受到的是形状——扁平,又遍布着细微的沟壑。接着,是边缘线,身体的边缘线。从中心点(他认为是胸部中央)出发,往上两端是肩胛线,往下是胯部轻微游动的蝌蚪,或者说在水滴的轻微流动中显得像在颤动。腿,他是不要看的,到处由细碎的直线塑造。他的汗毛稀少,并且过短,显得像更细碎的直线。流畅的,永远是曲线,直线是不会流畅的,他认为。

用浴巾擦拭完身体的外轮廓,所有内部的讯息——腋窝、大腿内侧等等,甚至指缝,他选择用纸巾。但房间的纸太薄,沾了很多纸屑在身体中,令他万分不适。清理干净后,再望向镜子,竟又觉得边缘线变得模糊了,更像被揉进了身体内部,他渴望把它们重新揪出来,却感觉只是增加了内心的烦躁。他不喜欢这样近距离审视自己,但狭窄且无窗的房间,似只有面对镜子时才没有那么拥挤。

二〇〇一年,也是这样一个紧张(或许更加紧张)的黄昏,同学大都散去吃晚饭了,广播里重播着申奥成功的新闻。教室后墙贴着的世界地图上,李逴用黄色马克笔标记出了阿根廷和德国的位置,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两个国家。斯桑凯记得阿根廷原本的颜色是粉色,被黄色马克笔覆盖,像极了桂圆的外皮。德国原本是灰紫色,被覆盖上新色后,很快变成了绿色。它们在地图上显得十分扎眼,完全失去了之前的静默感。

李逴笑道:“把别的国家也涂上不就完了。”

斯桑凯像受了什么指引,也一连涂了两个国家,分别是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两个国家算是邻国,都在国际新闻中没什么存在感。

李逴道:“你怎么都挑小国。”说完,他又涂了几个国家,紧张的面部表情渐渐舒展,嘴角却露出不高兴的下垂纹来。

“果然人放松下来的表情反而是严肃的。”李逴文绉绉道,“地名自有其能量。你选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你的缩写。”

斯桑凯不为所动,却也并不反驳,只是慢悠悠地说:“同时支持阿根廷和德国队,你也真行。”

“你不知道吗?阿根廷是离中国最远的国家。德国嘛,我只是觉得,这个国家的一切被覆盖在一层若隐若现的灰色之中,很多细节被遗忘,或因一些原因不被提起,因此显得很积极。”

“你去过吗?都是想象,还得意了。”他不屑道,“我就想待在这儿,哪也不去。”

手机再次剧烈地震动起来,应该是有关李逴的信息来了。斯桑凯向故友打听李逴的工作地点,探听到他数年前离开了体制内单位,具体去向未知,只晓得他仍在这座城市。斯桑凯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日记本,重新走进洗手间,把淋浴头打开,热水浇下来,他感觉头疼减轻了不少,房间也安静下来。这样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觉得饿了。看了看逼仄且只透出一点亮光的房间,他开了灯,又关上,接着开了门,伸了伸手让服务员进来打扫,之后走进了电梯。

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一日  三十五~二十四摄氏度  晴转多云

我感觉不出温差,温差是手机告诉我的。没有写地名,因为这几年我一直在北京,和很多人一样,我觉得北京比较像一个放大的故乡。它“鱼龙混杂,没有边界”——李逴这么告诉我。他和念书时一样,偶尔会在电话那头突然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要想跟上,就只能再往上随一句。我感觉面前的世界空旷,李逴却很有危机意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到了做重大选择的时候,可他也没有付诸行动,只是整日在外面跑来跑去。他起初很有兴趣去人才市场,第一次被拉到保险公司面试,结果完全是听宣传。第二次他看到一排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学生派发一家企业的内部报纸。第三次他面试了一家德国生物科技公司的中国分部,面对着穿纯白套装、头发一丝不苟的女经理,支支吾吾没说出几句完整的话。

他很信任我,甚至比读高中时更信任我,他把许多细节都讲到了。他的用词和语气,都让我怀疑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向往周游世界的李逴。他现在讲话的方式让我很不适应,他变得更加自我,完全不听我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在讲自己的话。比如反复跟我说,那位女领导穿的套装是PORTS1961的。我说这有什么。

他很认真道:“这是三四线城市能买到的唯一的一线大牌,而且设计和生产都在中国。能花大价钱去买名牌,又很可能不知道这是假洋牌,说明这是个表面开放实则传统的公司,没什么前途。”

“興许人家不在乎国产还是进口呢?”我说。

但他并不理我,继续说:“这个公司,只是在用中国的资源做销售,他们的中国团队很可能没有研发能力,又或者从一开始,高层就没想让他们研发。”

“你还以为你能做研发吗?”我没好气怼了他一句。

李逴认真道:“没能力做研发,和不让你做研发,是两件事。”

大脑信息库时不时蹿出一条躺平在斯桑凯的眼前,若隐若现地盖住了他所看到的一部分景物。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经过不同型号的电子设备录制的影像化记忆片段,仿佛给他模糊的记忆套上了独特的滤镜。这些“滤镜”中,他时而给父母置办着新家的家具,时而又在大人的腿之间穿梭。他知道,自己把不同的记忆拼接在一幅画面中了。医生讲过,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他一定要记录下来,给记忆排序,这样能帮助他提高记忆的精度,从而改善粗糙。并且,擦亮离自己比较久远的回忆,能让他记住更多眼前正在发生的细节。

“你的脑容量变小了。”医生严肃道,“有的事能不做就不做吧,多休息。”

斯桑凯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块坏掉的电子屏幕,脸上明明面无表情,内心却不断闪现各种语焉不详的句子。他站在罗森便利店门口,被一个等着接客的出租车司机误会成等车。司机骂了一句,他侧着身尴尬一笑,便利店打开的玻璃门上映出他的双下巴。他并不胖,认定这是前阵子吃增强记忆力的药物导致的虚肿,但医生反复说过了,西医的世界没有体虚、虚胖这样不具专业性的说法。他又在网络搜索中看到面部下垂也会导致下颌线不清晰,从而产生视觉中的双下巴。这么一恍惚,他一脚踏进了便利店,忘记自己原本打算去八百米之外的一家餐馆。

和来之前查询的一样,这座东南部城市原本是隔壁直辖市的一个开发区,被确立为对外贸易区后,渐渐被提上设市议程。中间房价涨了几轮,地铁也新辟了几条。满满当当都是各种企业,不同肤色的外国人渐渐和中国人平分天下。设市通告公布的那天,满大街突然都是普通话,方言更少听到了,甚至还上了热搜,一时间轰动,斯桑凯也在短视频网站刷到过几条信息。有年长者在骂,现在的年轻人忘本,讲话都没有口音了。还有人说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能讲方言。李逴跟他说起这事,斯桑凯想附和着讲几句,发现自己也不太会讲方言了。他只能记得一些物种的土称,这些词语夹杂在他的表达里,就像一个外地人硬生生混进了本地人的队伍,大家佯装赞叹他说得真好,只有他自己是心虚的。

二〇〇七年六月  成都  天气不祥

(这篇日记是补记的,具体哪一天已经忘记。天气似乎是阴天,又似乎是多云转晴,总之看不出来,只好不记。)

今天,我依旧白天出去教课,六点往住处走。附近学校的广播站七点准时播《新闻联播》,声音能一直传到马路上。在那之前,我准能坐在桌子前,开始手绘设计稿。睡觉前,我发邮件给可能需要的品牌推销自己。我的一些同行已经开起了网店,从定价五十块,到定价一百元,不断挣扎。我不愿意自己的稿子成为那样的“产品”,我希望它能够直达那些可以欣赏到它的人。但这也是我的想象,毕竟我那些邮件都石沉大海了。只是今天我觉得会有些不同。这要归功于李逴给我换了个心情。他告诉我,他已经入伍了,近几年都要在成都。他兴致勃勃描述着他即将去的部队,据说那里还有很多女兵。

“我即将摸到这个时代的冷兵器——”李逴道。我在电话这边止不住地摇头,觉得他莫名其妙。

“那你岂不是班里年纪最大的?”我咽下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恰好我也在成都面见一个天使投资人,就说好在高新开发区见面。临见面前两小时,他又说“实在走不开”。我没有问他到底在做什么,脑海中浮现出他风尘仆仆朝我走来的画面,突然觉得很陌生。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也许真的见面了,也聊不了什么。但我还是问了他很多问题,比如训练的强度,集体活动的乐趣。

“就好像重新上了个学。”李逴道,“只是这个学就像三年浓缩成一年用,也不用写论文,反正都在实践之中了。”接着,又说了一通自己怎么滚泥潭,怎么练枪,怎么跑到韧带撕裂,怎么习惯每天汗流浃背。

“起初我觉得自己脏脏的,现在却觉得流汗的时候,身体是通畅的。只要受得住,我都想一直练下去。”李逴道,“可我怕这日子也不会太久了,我可能快离开部队了。”

斯桑凯吃完了速食面,又饮完了水。一些刚刚浮现的细节在大脑中渐渐成为新的虚影。他踮着脚在街上走起路来,想起多年前李逴说过,在部队里爱走正步消食,便也走起了正步。如此前行一段路,他感觉自己成了马路上的庞然大物,来往的车辆却似乎越来越小,仿若积木。但很快,他就感觉到腿疼。他突然想起那时候,有一个男生晨间走正步还崴了脚,在年级中被传成骨折。他自己呢,每次走完总觉得身子不爽。过了好几年他去健身房上私教课,无意间提起走正步的事。教练让他走几步瞅瞅,他照做了。教练笑说,他步子不准。他旋即按照教练的姿势又走了一段正步,有时候还在健身房走。许是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正步过于滑稽,他从健身房出来,还时不时想笑。这样笑着笑着,他又走起正步了,可是很快又痛了起來,原来是无意间又用了以前的走法。这么一来,他把学好的步子再次忘了。

此刻,站在马路牙子上,来往的积木行动比他更自如,似乎也越来越巨大,它们的影子连成一片,遮住了那个刚才的他。现在的他像一叠倒影重新立正在马路上,脑子里浮现起的新的信息,渐渐累积出一层薄薄的厚度,他努力让它们更加清晰,可是很难,他只好让思绪继续往前,期待在某一瞬间,豁然开朗。但想着想着,依旧只感觉到距离。

二〇〇八年八月七~八日  北京  多云  二十八摄氏度~三十六摄氏度

李逴最近就像消失了一样。我怀疑是因为我老问他在做什么,而他不便告诉我,所以干脆不理我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只是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李逴对部队生活的不习惯早已转变成一种对规划好的生活的喜爱,他可以偶尔抱怨辛苦,我却不能跟他一起抱怨,否则他马上变得激烈,反驳我。这让我很不适。

事实上,我对这种看似封闭的生活充满怀疑。尽管在李逴的讲述中,他的每一节生活都朝着较为稳定的方向前进,体能和耐力,甚至思想情操,都变得比过往更充盈。直到因为一些事,他突然被排挤。我没有问具体情况,只隐约觉得和某项我不能知道的任务有关。李逴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如何扛着两个包袱在训练场上一圈又一圈跑下来,直到双腿发软,天昏地暗,在不清醒中被人抬回宿舍。这种逼迫自己的方式,并没有为他赢得别人的尊敬,但在一定程度上遏止了一些流言。

而我的一些工作伙伴,也各自有了不能让我参与的副业。他们不再专注于制作内容,而是把精力投入到能更快变现的运营上面,看着曝光率和搜索量直线上升,每个人都很兴奋地在网络上呐喊。我兴趣不大,又不想表现得对别人的成功视而不见,就去给他们喝彩。当然,并没有人理会我的客套。

早上,有个人跟我说“你物质需求也不高,应该过得很开心吧”。我知道他是用另一种方式在评价我的失败。但很奇怪,我竟然在一瞬间不那么介意自己的事业到底是怎样。好像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离职员工,而不是贴钱创业的都市打工人。

今天,我把父母接到住处附近的酒店,准备说一下自己创业的事,孰料他們因为房费跟我大吵,质问我为什么不准他们住在我家中。等他们讲完,我也没有兴趣说了。父亲则时不时用余光看我,露出不想与母亲合作的表情。

我表现得内心毫无波澜,说:“明天是奥运开幕式你们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并且激动地表示要去看升旗。他们像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到我这里寻求安慰(而那个很远的地方也早已不是我内心认同的故乡),可是我给不了,但我也说不出“你们的问题请自己解决”,只能不停介绍着外面的景象。一边介绍,一边走神。我不断想起刚来北京时这里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也没有怎么在车内观察过这座城市。从地铁到公交车,从充满不同体味的车厢到永远一个气味的地下车库,我似乎总是忙忙碌碌,却对每一个区域都保留着难以更改的刻板印象。就像习惯了见客户春夏穿白色,秋冬穿永远一模一样的灰色毛衣。我认为自己把对生活的热情投入在了事业中,但其实我对事业始终没有规划也没有想象。我就像喜欢在水里憋气,我的事业就是我的河。

过去我摸着石头过河,现在我也只是走在石头上过河。并且还知道,其实我根本不了解河流的走向。我依旧在等着别人挑选我,给我投资。尽管我也不认同他们的选择。我认为我要经过商业的挑选,才能做自己的东西,其实我从来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东西。每次得到肯定,我就感到满足,可这种满足又很短暂。我像在等待一个日子,一个可以结束的日子,一个我认为可以在某个场景中长期停留的日子。

升旗实在太早了。我和爸妈走了一段,到地铁站,发现很多人在地铁外面排队,而地铁明明还没有通车。我只好带父母去打车。司机师傅依旧谈论着目前的形势,说着很像普通话的方言,仿佛掌握了某种话语权。我给母亲买了“营养快线”,给父亲买了“农夫山泉”。我感觉谁的手在我不远处上扬了一下,再看,那却是一个离我很远的升旗手。

斯桑凯观察着自己的影子。夏天,影子总是尤其清晰。看着自己清晰的影子,内心仿佛也多了点自信。他用脚踩影子,总是踩不到。接着,影子越来越短,彻底消失,像被更大的太阳遮住了。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世界再次空阔寂寥起来,手机上则蹦出一串新的数字。

是那位联系人发来的,李逴的电话号码。

斯桑凯一看,还是那么熟悉的一串数字。这不是李逴在成都的手机号吗?难道重新使用了?他尝试着拨过去,在听到接通的瞬间,马上又挂断了。

联系人告诉他,李逴也愿意跟他见一面,但李逴现在工作非常繁忙,恐怕要晚上才能与他见面。斯桑凯起初只是想请这位朋友随意问下李逴能不能见面,不料在联系中,这次见面显得越来越郑重。斯桑凯想,或许从他不好意思直接联系李逴的那一刻开始,这次见面就从轻松的聚会,变成了严肃的对话。只是他不确定,李逴现在还愿意跟他严肃地说一些问题吗?又或者,他自己能不能忍住,不去求证和追问一些记忆的细节。

他想着,对着李逴的手机号,打出了“要不要提前见面”几个字,却还是没发出去。他突然觉得丧失了发出的欲望,更怀疑他早已经没有了能发这句话的资格。这让他对晚上的见面深感不妙,但很快,他就忘记了自己的紧张。

他决心专注于眼前,并发现自己走出酒店很远了。似乎无意间,他的思绪溢出了便利店,人也跟着走了。他路过一个卖葱油饼的摊位,看见很多人排队,就也去排。还有一家卖绿豆糕的,卖卤味的,他都跟着排队。排到他,他又不买,让开来,看着排在自己后面的人又惊讶又开心的样子,若有所思。一路顺着排,走着走着,竟然到了市中心。虽然他居住的快捷酒店并不偏僻,但市中心总是透出拥挤而明亮的气息。或许因为建市没几年,一切都是新的,拥挤也像是填进去的,而明亮只是因为崭新。斯桑凯有一种走在雨后大街上的心情,被人流推进了一家生鲜超市。

二〇一二年  五月十二日

(一整天穿梭于几个不同的地方,就不写地点和天气了。)

今天没有听见鸣笛,或许也因为早上在一个城市,午间又去了另一个县城。拥挤的节奏盖过了时间本身的节奏,更湮没了可能的鸣笛声。

一直在路上走,心里面知道自己浪费了一天,却因为旅途的疲惫,想要浪费更多时间来释放内心。我给父母发了很多信息说明自己的动向,实际上只是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自从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出现各种问题,我就不断看到亲戚、医生、邻居和父母给我发来的各种讯息。他们希望我能多回去看看,最好换个更好的护工,甚至把父母接过来。我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租的房子有多小,依然没有购房资格。

我已经决定留在我已经居住两三年的东部沿海城市——这一点跟李逴曾经的话有关,东部沿海城市像精神上的南方,它冷,但又不算很冷。昼夜温差也有,但不像北方那么强烈,适合总是忘记多穿衣服的人。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现在想想,他或许在暗示某个他执行任务的城市。他是不是也曾穿错了衣服,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或者再次因疲惫和炎热昏倒在执行任务的途中。

但我知道,每个人的体感不同,而我们能听到的来自他者的反馈永远是最极端的两种。我不知道李逴从被排挤到渐渐被接受经历了什么,只觉得他在承担属于他的命运——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又觉得他没有离我远去,只是换了个位置和我生活在一个共同的世界。

我变卖了产品线,拿到了一笔钱。给员工发完遣散工资,也只够短暂几年衣食无忧。我决心老老实实找个稳定的工作,顺便打听下李逴的动向。其实我知道他在哪个城市,离我居住的城市并不远,我们之间也有共同认识的人。获悉他的动向,并不难。我听说他退伍后进入了一家事业单位当老师,但很快又出来,去了郊县当村官。等到他真的开始做周围人觉得相对靠谱的职业时,已经三十五岁了,面临着严峻的职场困境——没有人想招聘他,他的履历也实在太复杂了。除非他愿意从事普通的行政工作,但显然,他不愿意。他一直没有结婚,恋爱经历都靠相亲完成,这点倒跟我一样,可我没有再往下打听。

我这次选择了技术岗位,一来比较单纯,二来收入相对稳定。当然,加班也多。有时候我会在网上搜索卖掉的产品线的新动态,看到资方请了新的网络模特来代言,看见新的面孔在运营。而我的名字和那些我熟悉的名字却被隐去,毫无踪迹。我并不失落,只是觉得它正在重新生长,而我不再有愿望说那跟我有关。

晚上和李逴见面的餐馆门前摆着一排巨型水陆缸。几个化着浓妆、穿着演出服的女子在一旁准备着跳舞。斯桑凯去得早,正好赶上了节目刚开始。女孩们脸上的汗珠在黄色大灯的照射下显出晶莹干净的形态。他不知道在写那些日记的间隙,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脸上露出的表情,但他相信女孩们肯定不知道自己脸上表情的变化,否则她们不会跳得这么投入,让门口围满了人。

来之前李逴就说了,谁先来谁点菜。可斯桑凯现在只有力气坐着,尽管他知道,他应该更加珍惜面前的时间。但他珍惜的方式,却只是看着时间从面前滑过,内心一片空白,只剩下虚浮的紧张感。

大脑信息屏上又接连钻出很多信息,它们彼此推攘,让他感觉内心填充的全是倒影和轮廓。他又想到了镜子里自己赤裸的身体,现在,身体的细节浮现出了更多。他的记录雷达再次闪动,只是这次,他没有力气去记下这些感受,因为一些更加具体的心情正在褪去,每一个阶段的往事正在心底被不同的颜色遮盖——每一个阶段的印象色都是一个全新的潘通色号。他像排序一样,又像只是在整理——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梳理,只能整理。他把几个相近的色号排在一起,仿佛它们真的是紧挨着的一段经历。可这么排着排着,这些挨得很近的经历和它们在他印象中的色号,又渐渐融为一体。他区分不出这印象色,就仿佛区分不出事实本身的差别。他标记了一些之前不那么注重的细节,一边在日记本上默读这些句子和段落,一边看着这些细节仿佛在纸上渐渐聚拢,长成一体。而一些粗线条的洪亮记忆,却在这个过程中远离了他,或者被前面的细节覆盖了。

服务生把开水倒进他的杯子,他涮完餐具,准备倒掉,却泼在了地上。这本日记已经不是他最初的日记,是他从自己多年来的众多日记本中摘录的比较清晰的段落。这些段落大多和李逴有关。他热衷在日记本里记录感受而非事件。那时候他的记忆都是细节,因此日记中多记录不同人生阶段的感受。他怀疑自己低头翻日记的样子很像在写笔记。但一旦抬起头,就发现根本没有人在看他。他没有点菜,而是叫了一壶铁观音。

大概一年之前他的记忆变得粗糙,看起来很多事都记得,但很多细节却被遗忘。少年时期的记忆,在故乡的记忆,更是模糊成几个时间节点,他似乎忽然长大了,中间怎么长大的过程,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感觉自己正在变得幼稚,变得只能用本能反应来应对外界。他尝试着跟曾经熟悉的人讲话,却因为总是忘记一些共同经历的细节,率先结束了对话。李逴成了他记忆中最熟悉的人,虽然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联系过。他对李逴近些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如果不是日记帮他回忆起很多,他依旧只记得这是个少年时立志走遍世界的人。

遗忘让他记忆的背景板更加单纯,显得更加清澈。尽管这本日记记录着他们少数几次遥远的交往,但李逴的脸仍固定在少年时的模样。这让斯桑凯感到一些希望,并试图做记忆排序,把所有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和他交集不多,却又能留下记忆的人和事,都标记出来。结果,他记下了很多无聊的事,并又一次严重干扰了自己的记忆拼图,让一些原本暂时不会被忘记的重要的情节,开始从自己脑海中流失。正如医生之前提醒的那样——一旦患上记忆粗糙症,一些正在发生的细节也会远离他。即使是刚刚过去的记忆,斯桑凯也只保留着一些印象,最终,这种印象会变得越来越模糊,凝固成一个颜色,只剩下一种熟悉的气息。

斯桑凯原本想,如果李逴不答应见面,他也就任凭他们的共同记忆也走向必然被模糊化的命运。可从计划这次见面起,斯桑凯就觉得李逴在他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了,所以他开始更频繁地阅读日记。他认为是李逴的语音电话干扰了他的记忆。那个电话里,李逴的声音早已经不像十几岁二十几岁时那样。那个声音变得沙哑,压得很低,仿佛动过手术般难听,又或许,只是李逴不愿意和他说话。按照李逴电话末尾说的“如果八点钟我还没到,你就可以先走了”。

此刻,再次想起这句话,斯桑凯还是一阵难过。他和李逴的那段记忆,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变得和他生命中其他的记忆地位平等了。他时刻感觉这段记忆将和他的其他记忆合并成一团——这个念头闪现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也许这段记忆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尽管斯桑凯听到了李逴在电话要被按掉的一刻马上说,“我们最近在裁员,七点半之前下不了班”,斯桑凯还是觉得前面那个时间——八点,才是他们约定的核心。嘈杂的语音环境里,李逴的声音显得很多余,甚至像配音。

斯桑凯在脑子里不断回忆各种事,却只是想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印象,仿佛都记得,却不知如何讲起。他凝视着某处,实则只是掩盖内心的空洞。如若不是一片黑影把他的视线盖住,他都没有发现对面坐了人。

李逴头发很短,仿佛烫过,高高地堆成一个时下流行的男士发髻。背仍是很直,却近视了,镜框是细细的金色。斯桑凯张张嘴,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句话,但李逴丝毫不介意,自然地点菜,用不太熟练的本地方言让服務生拿两个烟灰缸,在明确告知不能抽烟后,拿出了自己的电子烟。

“最近怎么样?”他问着,对面的斯桑凯却突然语塞。和久不见面的老友聊自己奇怪的病情大概会被当成怪物吧,可除了这个他还能说什么?他们共同的爱好或许已经不一样了。何况,他连记忆都快没有了。

斯桑凯决定转被动为主动,他想问李逴离开体制后都换了哪些工作,但话到嘴边却改成轻描淡写的语气:“听说你换工作了?”

“一直在换,自媒体公司太容易倒闭了。”李逴拿出手机给斯桑凯看,“每天几百条新信息,今天只回复了八十九条。”

“我从来没想过你的工作是处理信息。还以为你进入体制就不出来了。”

“我确实想的,可没有配合我做事情的人。”李逴顿了顿,“还是现在处理信息比较有意思。我喜欢,就像拉练一样,只是现在的拉练转移到电子设备上了。”

“不过谁不是呢,每天看这么多信息。”斯桑凯道。

“都是假的。很可能有十分之一都是我们公司写的。”李逴道,“有的可能还是我写的。就跟一个游戏似的,你今天刷了这一局的海底副本,明天又刷到这一局的森林副本,但是不管哪一种,都只是个副本,你能积累分数和经验,却没办法在主线剧情里哪怕往上过一关。”

“不都是这样吗?一会儿抱怨,一会儿继续,一会儿又忘了,然后重复抱怨。”斯桑凯道,“通不通过也没关系吧。其实都一样的。我们推着石头往山顶去,再看着石头从山顶滚落,接着再推着石头往山顶去……”

“我相信每次重复都是不一样的。”李逴道,“阿根廷是个国家,不是个球队,虽然它们的符号意义可能都是一样的。”

“国家不是被命名的吗?人们宣布它是这样一个国家,那它就是。可一个整全感的被命名的‘国家,如果不能唤起它所归属的这片土地本身的回忆、认同,还有向往……那它又是什么?一个地理坐标?一段历史经验的复刻?”

“我们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随时可以更改,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不回应那些唤你旧名字的人。”

“我们的名字和我们的身体记忆有关,和我们经历过的事情有关,我们活成了这个名字,把它粘连上我们的血肉。可是国家太庞大了,你对它的情感會有很多个阶段,追求的认同也越来越丰富,你的相信也有很多种。有时候,正是相信,让我们不断提出要求,仿佛秩序是可以随时出现的。”

“秩序是可以随时出现的啊,但秩序包含的东西却一直在变化。我们都在秩序中,时而走入一片阴影,时而又走入自身的投影,时而还进入他人的倒影,被一片广袤的事实包裹,在第三人称叙述中丧失存在感。可这一切连成一片的时候,你能说那是秩序?那看起来,不就是一团不清不楚的色块吗?我们能说清楚吗?我们只能说,自己被他人影响,我们还能说,自己在变化中不断被新的事物影响,在被影响的过程中不断成为新的事物。可我们也因此没有办法信任任何一个阶段,没有办法在这个阶段里表现自己的完整性……我们一直在迟疑。”

他们的声音在餐厅大堂内回荡,斯桑凯已经分不清哪段是李逴说的,哪段是他自己说的。

“你还记得地图……”斯桑凯道,“但我记得那之后你就不再跟大家联系了。”他说的“大家”特指他自己,但他不确定李逴听出来了,因为他完全无视了这个词。

“好像突然有一天,我觉得有个世界跟我没关系了。”李逴道,“我从高中出来,进入大学,又从大学出来,开始工作。中间还仿佛去部队上了个学。从不需要跟人说太多话的工作,到每天口渴的工作,再到你说很多话,却都是在手机软件和电脑软件上说的,感觉这些话,都没有实体,它们说出去了,有的很功利,有的像废话,很快被空气稀释掉了。没稀释的,因为说过一遍,很快又忘了。就好像,一天过去了,但你没有活过。”

“忘记哪有那么容易,只是惯性把你生活本身的节奏感、本身的状态遮住了。一些不会被记住的话进入你的生活,一些原本不会被你说出的话被你说出了,当然很快就忘了。”斯桑凯道,“我怕忘光,一直在写日记。”

“你还记得那时候,周记写一周纪要,大家都在瞎写,只有你写的是真的。”李逴道,“那时候你的周记可好看了,大家互相借阅。我还记得,‘望尘莫及被你用成了‘望其项背。”

“是吗?我都忘了。”斯桑凯开始吃菜,“我就记得地图了,你是班里唯一会画地图的人,我以为你文综应该能考得很好,结果你说,你只是喜欢画地图,不知道每个地区的地理知识。”

“很多地方,我一旦知道了名称,就不再对它有兴趣。”

“地名自有其能量……”斯桑凯念叨着,竟把刚想起来的一段记忆细节给忘了,只好尴尬地笑起来说,“你后来去阿根廷和德国了吗?”

“自从最近几年接触了这两个国家的客户,我就再也不想去了。”李逴道,“我难以忍受,那只是一个说着外语的中国……”

“第一排和最后一排并无不同……”斯桑凯附和道,“这好像也是你那时说的。”

“其实那时我心里想的是,可不同了。不过那时我能选择坐第几排,现在我怎么选?”李逴道,“我的选择就是接受,以及接受到具体哪个边界。”

“是被量化的接受。”

“被时间量化,被技术量化,都没关系。我没想过有一天,一条信息可以把我量化,而我也同样在做这样的事。所以说,太多的信息等于没有。”

“我想起你在KTV睡着的事了。”

“那时候的KTV叫练歌房?”

“是恋歌房。”斯桑凯在掌心比划着“恋”这个字。

“其实现在的KTV也是这么个功能。灯关上,大家唱着跑调的歌,全靠声嘶力竭的一两个人冒充景观……”

“唱完歌,那个夜晚就像不存在。”

“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不存在,制造了那个夜晚。”

斯桑凯有些尴尬,一些被遗忘许久的记忆片段再次浮现,但都是一些梦境般的残缺景象。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不停地吃菜。

“你怎么想着找我?”李逴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斯桑凯咯噔一下,仿佛李逴在暗示什么特别的事,但他最终只是说:“我常常想起你说的地名的含义,每次听见这座城市的名字,就想起你。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你的名字都快被我忘了,但这个地名却越来越熟悉。”

“我先是到了北京。我觉得那边工作比较好找。我在学校的时候就找了很多北京的兼职,我在网上给最早一批论坛写帖子。那时候还没有‘流量这个词,只有‘点击率。我写的帖子,点击率特别高。点击率一高,帖子就安全,那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像现在是反过来的。可这种事,做兼职的时候觉得很好,一旦把它发展成全日制的工作,就难以接受了。我开始找别的工作,从广告公司到化妆品公司。那段时间我觉得比较热闹的行业我都试过了。只是,一旦有机会往上升,我就想跑。一往上走,人的时间就变慢了——做的很多事情只是因为要做,实际上并不会有成果。我忘了是哪一天,我走进老总办公室,看着他用火腿片包哈密瓜。这种吃法我那时候没见过,那次也只记得老总吃东西的样子。很细致,很讲究,跟他看方案的时候一样。我就在想,原来他是匀速前进的,他做什么都是一起的。那么我能吗?我觉得我不能。”

“我想过一种密集的生活,不是忙碌的那种密集,而是什么事都紧紧挨着。”李逴喋喋不休,“我想不到别的,只能想到部队。后来的几年,你也知道了。”

斯桑凯似乎真的听懂了,他眼前继续浮现着一些画面,但不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李逴描述的场景。他知道这些记忆并不属于自己,可在场景再现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这无比真实。

“都说人有自己的节奏。但真正有节奏的人,他的生活是很单调的。我接受不了热闹后面的这个单调。我用自己的新鲜感、自己的热情忘记了这个单调。”

“真的忘了吗?”斯桑凯道。

“再后来我又换了很多工作,结果,从部队出来,我再没机会看见边吃火腿边看方案的人了,但还是常常很困惑。”李逴坐直了身子,“部队严格化了我原本的应对框架,却不料回到更为日常的生活中,我的耐力依然需要重新获得检验。”

“还有呢,我那时候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特权,去看到一些人在做什么,但他们并不是真的吃火腿看方案的人。”

“人看到的永远是细节。”斯桑凯道。

“是,无论你看到的场面多么宏大,人能进入能理解的就这么点。”李逴举起酒杯,“后来我结婚了。几乎是在缝隙中结了个婚。我对我太太没有什么要求,这导致她似乎对我越来越有要求。但很快她就发现,她只能从自己身上获得满足。我们很快就分房睡了。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一个室友,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多余人。我怀疑因为我们没有孩子,但我怎么能因为这种理由去要一个孩子?我甚至觉得我还是孩子。有一次我回去,看见我爸中风了,我妈骨折了。那一瞬间我就觉得,吃火腿看方案就是最真实的生活。如果你要说得更真实一点,那就是边打电话边回微信边吃火腿边看方案……”

“你现在是这样吗?”

李逴依旧说着自己的话:“从天亮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就好像一个沙漏,一会儿从A面往下漏,一会儿从B面向下漏。在刚摆好沙漏的时候,我们觉得A面和B面是很不一样的东西,结果你知道的,在过程中你知道的,都是一样的……不是效果一样……它就是一样的。”

“忘记和记得一样吗?”

“忘记是主动的,记得是被动的。记得不被提起,谁会承认‘记得。记忆都是选择过的,忘记了,那是不被选择,记得的,都是我们的幸运……”

“其实我想问你。你那天为什么要带我看地图。”斯桑凯看着李逴的脸,耳边回荡着李逴因说话太快,显得有些打结的发音。

“我是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的,那天。”李逴道,“可是一张口,我就忘记了。一张口,我觉得别的事更重要了。如果我遵循一开始的想法,那是我的落后啊。”

“你不会遗憾忘记吗?”

“我现在想起来了,但我确实已经没有遗憾了。”李逴道,“你做了个在当时看起来不尊重内心的想法,殊不知这个不尊重内心就是你的内心。我们喜欢说道理,不是真的要说道理,而是想解释自己的位置。”

“没人听的。”

“我们自己听。”

他们继续说着,斯桑凯看见李逴的头顶连着身后另外一些餐桌旁的头顶,渐渐连成一片起伏不平的山包。他感觉一部分细节正在簌簌落下,一部分细节却重新被他命名,仿佛给那些渐渐远去的回忆加了滤鏡。他知道那必然不是滤镜,只是一层雾蒙蒙的色彩,像在云朵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灰色,直到边缘线都模糊了。他望过去,看到云朵中间鼓起的那一块——弯弯的,长长的,像一条细细的龙。

自问自答

你的新小说又写了好多对话哇,为什么这么喜欢写对话?

写小说的时候,我总是边说边写。很多时候原本设想的叙述段落就在这种写作景象中变成了对话。有时候我会觉得一篇小说出现太多对话是不合理的,可我的小说就是自然而然变成了这样,我没有强硬地用一种形式界定或者塑造它。我觉得叙述在形式和结构的前面,所以我的小说的结构大都是后来修改时加上的,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这篇小说是分两个字体的,楷体是日记,但日记更像叙述的一部分,

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日记体。这是你有意为之吗?

日记补充了李逴的经历,也有一个隐隐的追寻在里面,追寻李逴,也是斯桑凯追寻熟悉的记忆。为什么这么处理?主要因为我有一个观念——人只能跟自己熟悉和真正关心的事物发生联系。如果我让李逴这条线作为一个完全客观的第三方视角,那么他的经历就不再完全是斯桑凯所关心的,而只是一个客观存在。可我想写的是斯桑凯关心的李逴,他是在斯桑凯的记忆和目光之中的。所以我选择用一个统一的视角来给这篇小说着色,这更符合自然的生命状态。

“他的记录雷达再次闪动,只是这次,他没有力气去记下这些感受,

因为一些更加具体的心情正在褪去,每一个阶段的往事正在心底被不同的颜色遮盖——每一个阶段的印象色都是一个全新的潘通色号。”感觉你试图用印象色的更新来描写对面前世界的认识的更新,这样似乎很直接很清晰,却容易显得只写了一层薄薄的印象,显得模糊,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其实《记忆粗糙症》这篇小说,我想写的就是印象色。对自己不同时期记忆的印象色,乃至对时代的印象色。现实生活中,即使我们没有记忆衰退,也会发现我们的时代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以给它一个最客观合理的表达。它在我们面前是模糊、游移、充满不确定性的。可它在我们面前晃动,又如何不去写?那怎么办呢?我认为是把这个模糊写清楚。在这篇小说里,一个个潘通色号,就是人物观察和感受世界的方式。潘通色号其实是清晰的,但它代表一片记忆,代表一个时代的时候,它又是模糊的。我对眼前世界的认识就是这样模糊的清晰,所以我选择写下这样的感受,而潘通色号(印象色)的排序和更新,最为接近这种认识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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