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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很昂贵是一种错觉

2021-10-27施晶晶

南风窗 2021年19期
关键词:南风窗新加坡家长

施晶晶

9月1日,开学第一天,一组照片在网上刷屏。

一群家长“长”在了学校的栏杆和铁网上,有的攀上栏杆,有的俯身从栏杆底部缝隙向校内眺望,掏出手机暗中拍摄,对准自家娃儿。

这一图景折射出的不只是“关心”,也有家长对孩子教育的不安焦虑,这份焦虑已经从高考提前到了义务教育阶段。

7月,《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出台,教培热急速降温,8月,《关于加强义务教育学校考试管理的通知》明确,小学一二年级不举行纸笔考试。

再往前,义务教育新课标修订、打击学区房炒作、民办学校调整,义务教育阶段的政策密集出台,攸关1.56亿个家庭的九年义务教育改革,已经引发了社会大讨论。

“双减”将如何改变9年义务教育?处于这一学龄阶段的孩子,需要什么样的教育?有哪些经验可以借鉴?当下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在哪里?

就这些问题,南风窗记者专访了前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丘志明,他关注中国教育、曾在中国有过巡回演讲,并在多个国家、地区有过教育实地考察经验,退休后也开班从事孩子的“创造力”培养。

减负焦虑

南风窗:“双减”新政之下,规范教培机构、一二年级学生不考试等,能否实现减负,缓解教育焦虑?

丘志明:学生和家长的压力根源在于择校焦虑,整个教育体系里面的资源分布,不同水平的学生、不同的地区,资源是平均分配还是按需分配?比如师资,教师培训怎么才能跟上,因材施教?

新加坡培训出来的小学、中学、初中、高中的老师是大体上是同一群人,老师学历相同、工资接近,在师资范围里做到了平均。小学阶段,学生入学采用校友抽签的办法,就近入学。因为资源基本是平均的,无论你去哪个小学都差不多。6年小学,尽量做到相对平均,事实上也达到了这一结果,不同的小学,学生之间的成绩差距不明显,学校里面也不作排名。

但新加坡是小国家,很多事情都比较好办,中国14亿人太大了,资源分布很难达到不同定义的平均。

南风窗:新加坡在多个基础教育排行榜上领先,新加坡的“精英教育”是什么样的?

丘志明:中国教育上比较大的问题,是总觉得资源有限,就应该集中分给在读书上有才能的人,读不好的话就没有前途,这个取向我不赞成,它最大的问题就是刺激家长争取资源,很多问题就出来了。

新加坡的“精英”概念主要体现在中学阶段,通过小学升初中会考,学生开始显现出不同的能力,就进行分班,分为:普通班(学术)、普通班(工藝)、快捷班、特殊班、天才班5种,能力突出的,多给他们安排几门课程,水平靠后的就少上几门课,毕业之后,往“高中”和“专科学校”两个方向分流,专科学校主要是两类:技术教育学院,简称工专,以及科技专科学校,简称理工。

但重点是,无论高中生还是专科生,都有机会上大学。尤其专科学生,如果最长5年时间里,他的成绩达标了,就可以上大学。

新加坡的教育资源分配是基本相当的,甚至读书不好的人得到的资源更多,中专学校的外观建设甚至比高中更体面。更关键的是,新加坡的“精英教育”是保证读书不好的人也有出路,家长看得到的话,他们就不会跑极端了,这个是最大的分别。

南风窗:怎样才能减轻中小学生的学业压力?

丘志明:功课压力大不大,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也是主观的感觉,我们应该问这个压力是不是达到学生生理心理上承担不了、家长心理上承担不了的地步。

新加坡学校考试也有非正式的排名,取消意义不大,不能改变家长的看法,这个也不是压力的根源;如果说补习班,最夸张的可能是台湾地区,但自从他们几乎所有高中生都能读大学之后,补习班的热度就大大减退了。

学生能承担多少压力,关键要看社会给予的支持力度有多少。香港的读书压力也大,主要来自居住环境,地方太小了,普通家庭平均面积只有40平米,但政府就用图书馆来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就不需要在意在家学习地方大小的问题,这是可以缓解学生读书压力的方法之一。

学生和家长的压力根源在于择校焦虑,整个教育体系里面的资源分布,不同水平的学生、不同的地区,资源是平均分配还是按需分配?

南风窗:在中国,围绕作业批改、教师惩戒权等,家校矛盾比以往更加突出,老师和家长沟通为什么这么难?

丘志明:与老师的权威在衰弱,教师性别比例失衡有一定关系,另一方面,现在的家长出现了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就是家长真的懂怎么教育,配合学校共同教育,这是好事;另外一个极端是,他什么都不懂,但是中国的传媒资讯太多、传播太快了,传媒让他觉得“我懂了”,就以此批评学校和老师,这是最糟糕的。

教育是需要家校认同、相互配合的。香港有位教育专家,按教育学的理想开了个幼儿园,奉行三年没有功课,在家里面也不能有功课,他承诺家长三年之后,能力测试结果一定比其他幼儿园好,但孩子只有一个,家长要不要相信他?这个真是最大的问题了。专家可以实验,但孩子不敢拿来实验,很多时候我们给家长意见,不听我们也能理解,再多理论再多理想,孩子赌不起。

学校跟家庭教育做法一致是最理想的。在英国有法规,幼儿教育上,如果发现家长的教法跟学校的做法违背的话,可以警告甚至起诉家长。因为他们认为,学校在教导孩子上是专业的,家长要么跟学校保持一致,家庭教育影响作为补充,要么就让家长选择另外的,他认同理念的学校。

实践和创意,两块短板

南风窗:你说创造力比成绩重要,应该从小培养,但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现实之下,怎样为开发创造力留出空间?

丘志明:学生最困难的不是应付功课,而是不懂管理时间。关键就在于,不要剥夺他感受生活的时间,从生活里面激发他的创意。

南风窗:你曾经分享过一个“中国学生针孔穿线方案”的故事,培养创造力需要怎样的环境?

丘志明:我有一次在中学科研创意活动中问学生,怎么让线更快更顺利地穿过针孔,一个中国初中生的答案是,在针孔旁边开一个斜斜的缺口,线沿着缺口就可以很容易穿进针孔,而且不容易掉出来,这是一个很有创意的想法。

这个学生告诉我,这个想法他很早就有了,只是以前没有提出来。一方面他觉得针孔实在太小了,再开一个缺口技术上做不到。但在新加坡,他看到教室里的精密机械仪器,其中有一个可以把东西切割得很小很小,就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可能实现,就在活动上抓住机会提出来。

什么激发他的创造力?表面上是技术,知道有技术可以实现了,其实这个创意早就埋在他记忆里。

但这个例子仍有遗憾的地方。一个孩子有创意,他在一开始的时候不敢提出来,而是等到发现可以做到了,才敢说。

能做到,才愿意说出来,这个心态在华人中间很普遍,很多中小学生,让他举手回答问题都胆怯,就怕错了。要让他们说出一个自己也觉得没可能的事情,更是不容易了,很多创意就被埋没和忘记了。最理想的是,当他有这个想法,就有勇气说出来,然后告诉别人将来有一天这个可以实现。这才是梦想。

南风窗:在中国,中小学教育开始强调动手实践能力,有哪些经验可以借鉴?

丘志明:培养动手能力如果是靠拼一些模型、物理化实验是不够的。英国的小学到大学就有一门叫“设计与工艺”的课程,他们相信,小学生做一个机械出来,不是没可能,给孩子们原料和工具,让他们自己动手设计和制造,过程中他会遇到问题,某个环节为什么做不好,翻查和研究里面的技术理论,发现问题,概括总结,想办法解决,再加以改进。

这个方法是向牛顿等科学家学习,想好要解决一个基本问题,便寻找办法和工具,找不到的时候就会主动创建一些理论学问来解决。

中国还没做到这个程度,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对动手能力方面投放的资源还不够。之前有几个中国学校问我,如果要做最先做什么?我说要先弄几个大课室出来,要把它变成适合学生的工厂,买很多的仪器在里面,这个成本相当高,但是你不投放这个资源,没办法谈动手。

新加坡的中学里面最大的课室在哪里?就是Work Shop,工作坊。每个中学都有四五个,每个都是五六个普通教室那么大。他们从设计到选材到尝试创造原型,都在这个工作坊来完成。每个初中生都要学,如果一个星期40节课,这节课要占6节。

寻找共识

南风窗:提高教育素质,是否是昂贵的,只能在经济发达的国家、城市、家庭里实现?

丘志明:把教育的所有问题都跟钱挂钩是一个糟糕的事,昂贵是我们的错觉。

能做到,才愿意说出来,这个心态在华人中间很普遍,很多中小学生,让他举手回答问题都胆怯,就怕错了。

确实家庭宽裕的家长可以把三四岁的孩子带出国旅行,认为这样可以打开他们的眼界,但普通家庭,即便只是去家附近的海边,父母的陪伴、互动交流就没有启发的机会吗?不见得就更差。我们在香港就看到很多出色的、進入顶尖学校的学生就来自普通家庭和普通学校。更何况,眼光是可以随着成长,长大之后补回的,不是都要赢在起跑线上。

但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很贵”的误解?就拿留学来说,因为有些家长觉得国内的学校不够好,所以就把学生送去国外念书,对那些负担不起送孩子出国花费的家长来说,因为他们给不了,就归咎于钱的问题。这是一个选择而已,是一个误区。即便条件不足,我们依然可以从另外的角度去弥补,甚至会有更好的结果。

从整个教育理念出发,是大自然论:向自然学习,认同大自然。自然是免费的,坐飞机才是要钱的。

南风窗:中国社会上有这样一种情绪,就是大家都累,为什么会这样?

丘志明:因为教育管理者、老师、家长、学生对教育缺乏共识,还没有想清楚教育是为了什么,对教育的讨论也不充分。

老师要问,为什么学生要好好读书?是为了让老师教得更方便轻松,还是帮助他们每天进步?

父母为什么要孩子好好读书?表面上是为了他们找到好的工作,前途光明,这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说不清,我们要反省。

孩子也要问自己为什么要好好读书,但现在学生受了太多影响,被太多声音捆绑,很容易迷失。

如果是为了满足社会就业市场的需求培养人才,那政府要问,应该怎样设计制度,创造什么样的环境,提供哪些支持和保障,大方向是什么,改革要怎么一步步慢慢做。

怎么凝聚共识?管理教育和在一线从事教育的要相互沟通和体谅,在新加坡,一线的所有老师在教室岗位上工作五六年之后,可以申请转去教育局里当官,转向教育管理,两边人员可以自由流动,不会有一个教育管理者从来没做过老师,这样他们就有机会更全面地了解问题,减轻彼此压力,也更容易达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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