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菜地
2021-10-27李同书
李同书
王荣二亩四分一厘地的旱地芹菜长势良好。
这块地年前没有种小麦,秋冬交接的那几天,气温回升,王荣雇辆旋耕机反复耙了两遍,闲置了一冬的土地松软、温和,像一个性情淳厚的庄稼汉。王荣计划等一场春雨过后,把两听芹菜种子播下,说不定惊蛰过后,就炸秧了,可是眼看过了播撒的最好时间,老天也没下一滴雨,王荣等不及,水漫金山,那块地便明晃晃的像一个湖,撒下的芹菜种不几天就发芽了。紧挨着这块芹菜地是二道的冬小麦,按照节气,小麦正是返青的时候,可二道光顾赶集卖红薯,还没抽出空浇水。
小麦可怜巴巴的匍匐在干燥的地面上,茎叶像小姑娘营养不良的头发。王荣想提醒二道一声,但总见不着他的人影,那天她从机井往上拉潜水泵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帮他浇一遍水的念头刚在脑子里一闪就电影镜头一样划过去了。
这一沓地位于村西太行堤脚下,因为朝阳,地势相对较低,阳光充足,吸收力强,即使雨水丰沛的夏季,也很难储蓄更多的水量,但上游时不时漫过来水库卸闸的蓄水,加上潮湿的夜露,坐北朝南的地块便成了理想的蒙金田。过去,生产队全年的收入押注一样全指望这沓地。土地承包那一年,队长按照土壤优劣划分好了地块,一块蒙金田搭配一块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队长用谁也没有异议的抓阄的方式分配土地。
那时候王荣和栓宝像两颗深埋在土地里的玉米种子,他们还没有破土而出的机会。关于分地的事情都是后来从大人口里知道的,当他们作为一个单独的家庭存在,并顺利从父母那里继承了这块上好的土地,王荣是兴奋满足的,可她并不知道作为户主存在的栓宝已经做好了外出闯荡的想法,她好像永远摸不透他的心思。后来他悄无声息消失,像一颗银河系陨落的行星,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长河里。作为这块土地的拥有者,王荣倾注了很多心血,每时每刻盼望着希望的种子发芽壮大,每一棵庄稼都结满沉甸甸的果实。
栓宝永远游离在土地的边缘,他好像变成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一直喜欢用凄迷的眼神看着遥远的某一个地方,仿佛那里有一个金矿。他从来不关心什么时候点种,什么时候收获,土地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条可有可无随处丢掉的破抹布。王荣忙碌的时候便忽略了他的存在,他也乐得被那个汗水浸淫的女人忽略,他们一开始就貌合神离,本来就不是在一条道上走路的人。当某一天他再也不能忍受内心郁闷的时候,便悄无声息地从王荣面前消失了。
浇了一遍水的芹菜地明显区别于二道的小麦田,甚至两块地的气息都有所不同,那种湿润的清爽裹挟着流畅的阳光扑面而来,黏腻腻的,在脸上抓一把,满满的感觉。天仍然没有要落雨的状态,灼热铺天盖地,麦田像泼了一锅滚水。真的该提醒一下二道,再不浇一遍水,恐怕要绝收了。这个二道,说认真认真,说不在调门上,还就成了十足半吊子。
骑马坐轿,不如二八月睡觉。农历二月末,天逐渐变长,人很容易犯困,趿拉趿拉走着走着,说不定两眼一闭,站着就能睡着。特别是中午,田里看不到人影。王荣一个人忙碌在芹菜地,远看,像一粒芝麻。芹菜还没有完全铺张,弱弱地峭立在湿润的地畦里,划分成多个版面,组成一个淡绿色的整体。王荣红底浅黄色碎花的上衣格外显眼,老远看去,绿色丛中一点红,让人心里一热。
赶集回来的二道刚好经过,把三轮车停在树荫下,沿着自家的田埂走了过来。你忙呢?二道老远就跟王荣打招呼,王荣专注薅草,并没有留意有人来,吓了一跳,看见是二道,便脱口说,看看你这麦子,都快当引火草了。二道皱了下眉,王荣就捕捉到那张娃娃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他不像栓宝,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虽然那丝忧虑只是浮光掠影在脸上闪了一下,但王荣还是觉察到他内心的焦灼。要是麦苗能骂人,早跟你急了。王荣又添加了一句,心想,他该不会再去赶集卖红薯吧。王荣的话果然奏效,二道立马要回去拉潜水泵,王荣指了指自己的潜水泵,说,用我的吧。
两块地隔着一道土埂,算是两个单独的个体,当王荣不断在自己的二亩四分一厘的土地上一茬茬收获芹菜的时候,毗邻的二道则不厌其烦种植小麦和玉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道,当然也有自己的种植方式。粮食种植可以节省更多时间让二道在集市上大赚一笔。王荣也把刚从地里拉回来的芹菜转售二道一部分,价格要比他在农贸市场批发得便宜一些。两家的地虽然毗邻,但因为住在村东村西两个不同的方位,平时很少交集,路上遇到,顶多点点头算打了招呼。
还是王榮出嫁的时候,二道作为伴郎,两人有一次交集。按照当地风俗,迎亲的人要在新娘子上车之前,象征性地在新人家喝酒,酒多酒少不重要,但菜肴和茶不能穷对付。待客酒菜的质量直接显示新娘一家人的诚意,甚至关乎一家人的声誉,再吝啬的人家也要在嫁女的当天准备足酒菜,供娶亲的人享用。娶亲的人四平八稳坐在堂屋八仙桌前,心安理得的样子也就在新娘上车之前,等新娘子上了车,那种傲慢就被当差的责任一扫而光。酒菜香味缭绕,早撩起内心的馋虫。二道早晨没吃饭,肚子叽里咕噜打鼓,也不顾及形象,狼吞虎咽,新娘子上了车,他还不知道,离开八仙桌,嘴里还嚼着东西,一帮人笑他,几辈子没喝过酒。
因为有那次出的洋相,二道再见到王荣,就觉得脸上很没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有一次,王荣隔着地埂,朝锄草的二道背影问了一句。那时候,王荣跟栓宝结婚不久,两人的感情还在保质期内。二道也没回头,瓮声瓮气回了王荣一句,我经常赶集,十里八乡差不多都见过我。他忘记王荣娘家在梁堤头,离这儿百十里远。王荣索性丢下手里的铁铲,径直走到二道跟前,看看认识我不,还是那个黄毛小丫头?二道拄着锄杠,默默审视着王荣,那两道浅黄的眉毛中心一颗枣红色的痣似乎将他从记忆里拉了回来。二道想起来了,那时候他刚开始赶集卖东西,手法还不熟练,买东西的人越多心里越紧张,事先还在心里告诫自己,别慌别慌,可到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老师教给的加减乘除运算法则一下子混淆不清,手脚像长在别人身上。
有一次,他从农贸市场拉了一车红薯,因为刚上市,个大新鲜,价格适中,买红薯的人很多。他犯了老毛病,秤星都认不准,卖了红薯,忘了收钱,局面很快发生了逆转,乱糟糟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买的自觉,付过钱相继离去,卖的称秤、收钱,手法娴熟,不慌不忙,二道不明白,瞬间咋像变了个人?车厢里的红薯卖完了,摸摸挎在脖颈上的包,鼓鼓的。
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个眉心长着痣的姑娘,原来,她是闲赶集,看见卖红薯的手忙脚乱,知道是个新手,就帮了一阵子忙。后来二道才知道,她是栓宝没过门的新媳妇。二道的娃娃脸红起来,原来是你啊,我说娶亲那天,咋看你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婚后,王荣和栓宝的分歧逐渐显现,因为与二道隔着一条街,他们又好面子,包括二道都不知道他們之间的矛盾。
有一天晚饭过后,王荣踏着月光主动找到二道,要他给自己占一个摊位,赶集卖芹菜。那时候王荣还没有大批种植芹菜,只是在房前屋后撒一片,自家吃不了,赶集换个零花钱。
两个人的摊位紧挨着,二道卖红薯,王荣卖芹菜,井水不犯河水。二道还帮王荣吆喝,谁买芹菜,自家菜园种的芹菜,好吃不贵。有顾客光顾,两人都相互照应,不知道的还把他们当成一家人。散集了,两个人各买了几个水煎包,吃饱喝足,一块回家。
也就是在赶集回来的路上,王荣才把心里的烦恼讲给二道。栓宝念完高中,读了两年民办大学,回到村里,好赖是个大学生,村里能把书读到大学的人很少,栓宝又生着一副白白净净的面孔,很受人欢喜,提亲的便要把门槛踢翻。但栓宝分头一甩,断然拒绝提亲人的好意,大有先立业后成家的男儿气概。父母好说歹说,勉强见了一个姑娘,也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姑娘眉心一颗痣。提亲的先问栓宝,满意不满意?栓宝头发一甩,甩了两个让人颇费解的字,随便。提亲的准备再去问王荣,想想栓宝那种神态,就作罢了。
过了一阵子,王荣主动找到提亲的人,红着脸问跟栓宝的那件事,提亲的拍了下头,想起什么似的,讳莫如深笑了笑,要不,我好人做到底。王荣断断续续地说:黄毛丫头不懂爱情,瞅他白白净净怪养眼,就上心了。见了两次面,没啥意见,就跟他登记结婚。别看栓宝戳着像个人,心里藏着小九九呢。
结婚头晚上,他喝醉了,快睡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屋后哭。我问他哭啥,他说不用你管。我说今后我是你的人,我有权利和责任管你,我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跟我结婚,就得踏踏实实过日子。他好像第一次才看清我,擦了把泪,进屋躺床上睡了。半夜的时候,又发癔症,拉开门,跑了出去。我怕他出事,一直跟他来到村后的大堤上。他不瞒俺,说他哭的缘由,原来在大学谈了个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方要他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还要买一辆好点儿的车。父母供他上学还欠着一屁股债,别说买房,买个茅厕也困难。
开始姑娘还跟他一心,说做做父母的工作,看能不能降低一下标准,可后来女朋友不知中了哪门子邪,改变立场,站在了父母一方,不答应条件,连面都不见了。俺理解他,说你后悔就说话,现在还来得及。他抱着俺不撒手,说到了这一步,过日子吧。现在俺才明白,两人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这些年,他神神道道,根本不知道啥叫过日子,俺里里外外一个人操持,辛苦不说,他根本没把俺放眼里,王荣的脸红得像一块红绸子,到现在俺也没个娃。
漫过一遍水的芹菜地在春日暖阳的映照下呈现一片葳蕤。因为地势在堤坡下面平铺过去,潮气在低空氤氲,各种小生灵纷纷活跃起来。
有一种通体乌黑的小虫子攀附在植物茎叶上,只有在黄昏的时候,才开始飞翔,暮色掩盖了飞翔的踪迹,只有通过微弱的声音辨别它们的方向。以往这种小虫子很少出现,雨后偶尔出现一次,散兵游勇似的,不成规模,王荣一直认为小东西不会糟蹋庄稼,可是芹菜叶子上斑斑点点的窟窿证明它们是啃噬植物的凶手。它们昼伏夜出,不留痕迹,看着被啃成花花搭搭的芹菜叶,王荣没了主意。
早晨她在芹菜地溜达一圈,决定到镇上咨询一下专家,赶巧二道到孙老家赶集,路过镇上,二道一拍大腿,听说有一种扑蛾灯,专治小飞虫,效果好着呢。下午,二道买了两个扑飞蛾的灯,王荣一看,差点儿乐了,这结构也太简单了,几个铁条框架,里面一个装干电池的匣子,周围罩了一张透明的白纱布。二道说,别看简单,捉虫子管用着呢。第二天王荣起了个大早,发现两个扑蛾灯里全是小虫子,很高兴,让二道又捎了两个,了却了心思。
锄草是当务之急,你几乎想象不到老牛草的根扎得有多深,又究竟深藏在芹菜间哪一个地方,将上半身伏在叶片上,眼睛睁得卵大,双手分开稠密的芹菜,在狭窄的空隙寻找辨认每一棵老牛草都要全神贯注,老牛草曲里拐弯攀附在芹菜茎秆上,两手合力,才能连根拔起,粗壮些的要直起腰,把全身力量凝聚双手上,用力过猛,很可能在草拔起的时候跌坐地上。
老牛草生命力旺盛,拔掉以后,要一节节掐断,把带着土的根须抛到阳光下暴晒,才算彻底根除。对付星星草和婆婆丁需要有耐心,它们不像老牛草混在芹菜间生长,团团的一蓬,紧贴着地面,又不能用铁铲铲,怕伤到芹菜。没长开的芹菜远没有草的生命力顽强,感觉不到芹菜生长,却发现田里的草一天旺似一天,混迹在芹菜间,摇头摆尾,炫耀似的。
在芹菜底部发现匍匐着的婆婆丁或者星星草,只能拨开芹菜,探下身子,两手并用,一下下抓。汗水濡湿了眼睛,生疼,忍不住抬起手擦一下,连土都进了眼,又酸又疼。锄草是一项寂寞而效率低下的活儿,错过时间,别看芹菜已经埋了地面,说不定几天工夫就会被蓬勃起来的草吃掉。
漫过了一遍水,王荣几乎再没有离开芹菜地,有时候薅了整整一个中午,回头看,才挪动席子般一片大的地方。二道自从给自家的麦田灌了一遍水,忙着赶集,再也没有到麦田来过。忙碌于芹菜地的王荣,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太行堤,希望有一个人走过,但是氤氲的雾岚缥缈虚幻,在阳光的折射下,呈一种淡蓝和乳白,目光所及,迷蒙一片,哪里有一个人影。
几只野鸽子围绕芹菜地盘旋,悠长绵延的鸣叫不绝于耳,给芹菜地里的王荣增添了一丝快慰。要不,偌大一片地,王荣一个人真的快熬不下去。实在太累了,便直起腰,活动一下四肢,或者干脆丢下铁铲,爬上大堤,朝远方凝望。视线在蓊郁的杂树林里折断了,更高更远的地方,是邈远苍茫的天空,没有内容的蓝天仿佛是一个虚无的梦,偶尔飘过一朵灰白的云,遮住了阳光,地面瞬间暗下来,风沿着河套吹来,丝丝凉意四处蔓延,爽极了。
王荣走下堤坝,站在河边没膝的草丛中,看着河水在脚下打着旋,一波波流过去。看不见青蛙的影子,但叫声在四处鼓噪喧哗,过了惊蛰,冬眠的小生灵都活跃起来了,除了匍匐动物,飞翔的昆虫也活跃起来,在蒲草间飞来飞去。团团簇簇的蝌蚪在河水中排成行,顺水而游,它们的尾巴尤其灵动,左右摇摆,带动着相对庞大的身子,泛起一圈圈微小的波纹。
活动在浮萍周围的柳叶鱼几乎很难让人发现它们的踪迹,也许这一带草丛茂盛,不适宜纤细的柳叶鱼生长,观察了很久,王荣也没有发现几条鱼,不过有一次她真发现浮萍中有几条鱼游弋。她索性蹲下来,分开茂密的蒲草,洗了把脸,绿色的河面上闪动着自己的影子,好像这些日子眼角的皱纹又增添了许多,唉,她轻轻叹了口气,为自己这种没来由的忧虑忐忑了一下,她不想再耽搁,那些讨厌的老牛草、星星草、婆婆丁仿佛成了她的心病。
进入农历三月,气温并没有继续回升,一场倒春寒使气温骤降了十几度,寒意一直在空气中徘徊,反常的天气变化使田里的植物遭受了一场劫难,没有浇水的人家甚至庆幸了一把,可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干旱更是一场劫难,已成定局的干旱铺天盖地席卷了他们的庄稼,加上倒春寒的袭击,缺乏水分的庄稼更缺乏抵抗力,等气温趋于平稳,没有浇水的庄稼几乎死了多半,这个时候,他们开始考虑效仿王荣,重新在麦田种植芹菜。好多人站在王荣的芹菜地边缘,嗅着浓郁的清香,啧啧称奇。
平时那些爱嚼舌头的女人把王荣当成楷模,说别看王荣闷声不响的,过日子可是好手。男人们躲在女人后面抽烟,说了一句话没听明白,女人鞋底子扔了过去,放你娘狗屁,你咋不烧高香把她娶来类,老娘好给你腾位子。好多人家过来讨教王荣,畦子留多大更合适?啥时候撒种子?是苗出来灌一遍水还是等秧苗长起来再灌?用营养钵栽培是不是更好?王荣有问必答,有时候到地里现场指导,那一阵子,她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
不过她也考虑芹菜多了,是不是给自己造成影响,也许不等他们的芹菜成熟,她这块地的芹菜就脱手卖出了好价钱。一场罕见的春雨来临,王荣在考虑给芹菜追肥的事情。听说县农业局引进一批芹菜专用肥,对土壤没有任何破坏,能促成膳食纤维的生长,不知道情况是否属实。等腾出手,到县城咨询一下。
那天,王荣吃过早饭,拉着一板车灰土粪朝村西的芹菜地走,化学肥料虽然高产,但容易导致农田土壤污染,通过农田径流造成对水体的有机污染、富营养化污染,甚至对地下水和空气造成破坏,每年,王荣都把积攒的灰土粪拉到地里,改良土壤。
半道上遇到赶集的二道,王荣说二道你去赶集啊。二道说不赶集干啥,我可不愿耗在地里头。麦地该追肥了,天气预报说明后两天有一场雨,你要做好准备啊。二道跨上了三轮车,说,我知道。刚走两步,忽然转身对着王荣,要不,我把地转给你种芹菜吧。王荣说,你干啥去?二道鼻孔呲了一声,好像为王荣这句话不屑一顾,口气带着点儿嘲弄的意味,切,饿不死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王荣看着远去的二道的背影,愣了半晌。
下午,二道径直把三轮车骑到了王荣的芹菜地头,王荣知道他赶集回来了,站在芹菜地当央打招呼,你回来了。她觉得二道直接把车开到地头有什么事情,便走了过来。二道站在一棵杨树下面,浓密的绿荫像水一样淹没了他,王荣,我给你买来了芹菜追施肥。
王荣凑过来,看着绿色的编织袋上一棵粗壮的芹菜图案,说,回头我把钱给你。二道说,啥钱不钱的。王荣说,又不是你地里捡的,帮忙买回来就费心了。王荣指了指麦田,你这小麦也该追肥了。二道从车上跳下来,王荣看见车斗里放着两袋小麦专用肥。农业局的专家说,这是庄稼专用肥,雨前,可以直接撒在地里。以前追肥,都是用锄头刨一个坑,丢一把化肥,吃力又麻烦,现在科技先进了,生产力和效率都提高了。
午饭过后,云彩铺满了天空,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看来,雨真的要下了。王荣端着簸箕来到芹菜地,发现二道已经在麦田撒起了化肥。他戴着宽檐草帽,整张脸罩在阴影中,看不见眉眼,像放蜂人保护自己蒙上了面纱。两人在地里各干各的,没有一丝风,很快两人的衣服就溻透了。忽然雷声大作,一道道闪电划破云层,风从堤坝上刮了过来,雪片一样的雨滴落下来,打在植物叶子上,哗啦啦响。
二道加快了节奏,很快一袋子化肥撒完了。他扛起半袋子专用肥,走到芹菜地中间,看见王荣正弯着腰一把一把丢,急了,说,你这样丢,要到猴年马月。把化肥袋子甩到肩膀上,袋口朝下,快步如飞,很快,半袋子化肥就撒完了。
王荣看着芹菜在二道腿间东倒西歪,心疼得不得了,喊道,我一个人能干,你去歇吧。二道不知道王荣话里的意思,着急地说,麻利点吧,雨要下紧了。
王荣气不打一处来,夺过二道手里的化肥口袋,你是帮忙,还是祸败芹菜。
二道扶了扶宽檐草帽,脸上显出横一道竖一道的汗痕,吃惊地看着王荣,说,我这帮忙还帮出不是了。
王荣为刚才的话后悔起来,说,你别介意,这芹菜挂着俺的心呢。
二道讪讪地走出芹菜地。到了地头,转身对王荣喊道,雨过来了,你也走吧。直到王荣把两袋子专用肥全部丢完,雨也没有正式落下来。
回到家,坐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望着头顶豁亮豁亮的天空,王荣心情烦闷,暗暗在心里埋怨二道,你这是干啥,催催催,这场雨要是落不下来,专用肥失去效力不说,对芹菜影响也很大,越想心里越烦,索性拨通了专家服务热线,专家答疑解难之后,王荣放心了,敢情新型专用肥并不受时间和墒情影响,即使没有落雨,也不会丢失效力,加上芹菜地本身并不缺水,养分很快会被茎叶吸收完。雨酝酿了很长时间,终于在日落时分下起来了,先是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很快雷电交加,紧接着大雨如注,天地之间一片迷蒙,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漏斗,雨水直接从那里倾泻而下。
王荣隔着窗子看着如注的雨脚,想到芹菜将在雨后迅速蓬勃生长,心里兴奋而满足,她关上门,准备美美地睡一觉,这些日子,她睡眠很少。砰砰砰,外面有人敲门。这么大的雨,谁还出来?王荣打开门,吃了一惊,二道推着三轮车站在门口,是你……
三轮车上装着满满一车地瓜,二道二话没说,直接把车推到堂屋门口,拿出充电器,接通电源,边擦脸上的雨水,边对王荣说,追完肥就去进货,想不到半道上三轮车没电了,这鬼天,满满的电很快就会耗完,说走不动就走不动了。他的娃娃脸总挂着一种喜剧的成分,一双线似的小眼睛几乎连在一起,跟人说话的时候,像齐白石笔下的一对河虾。接触这么长时间,王荣还是第一次这么细心观察二道。
听说他的四川老婆回娘家了,老婆跟他几年,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有一天忽然对赶集回来的二道说,她想家了。二道没说啥,第二天赶集回来,给她买了几大包土特产,说你去吧,放心,我会料理好家的。老婆走后,二道才发现藏在柜底的银行卡不见了,那是他好几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
一场罕见的春雨过后,气温回升,小麦开始返青,芹菜更是生长旺盛,几天工夫,就齐刷刷蹿了起来,人隐匿其间,几乎看不见踪影。那些怎么也除不净的星星草、老牛草以及荠荠菜,都被生长起来的芹菜压在脚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生机。
几个中间商找上门,要收购王荣的芹菜。按照王荣的意思,卖给中间商要省心一些,几乎要谈妥了,赶集回来的二道路过这里,拿出计算器算了一下,把王榮拉到一边,说,你不能这么卖,我家里有个红薯窖,你把芹菜储存一段时间,肯定卖个好价钱。
那几个中间商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很不高兴,说小子,你也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怎么把事情做绝,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几个人目露凶光。二道一张娃娃脸挤在了一起,小眼睛变成两束火苗,紧紧护着王荣,不管是俺什么人,这事我说了算。
王荣收到栓宝的微信是在天空被晚霞映红的黄昏,当时她已经把芹菜全部码在二道的红薯窖里,栓宝在微信里发了个沮丧的表情包,一行问号霸占了整个屏幕,王荣不知道栓宝发这样的信息什么意思,也懒得理会,很快删掉了。隔着门缝,看见二道一张娃娃脸被晚霞映得通红,便用手敲响了那扇油漆斑驳的门板。她明白,这次来,跟以往可不一样了。
叮叮叮,王荣觉得敲门的声音像唱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