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甄姨

董海霞

和刘旭结婚四年未满，我们的感情就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败下阵来，刘旭背叛了我。离婚半年后，一个在广州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我离开家乡，带着刚满三岁的女儿来到广州打工，以期忘却那段失败的短暂婚史。朋友领着我在河石牌一带找房子。看了一下午的房子，都不太合心。最后，我们来到甄姨的那栋小楼前。

甄姨的房子，跟城中村的其他房子没两样，租住楼共七层，每层有四间约25平方米的房间。我们看的房子在四楼，朝向好，光线足，拾掇得清爽明净。我拉着女儿小莓的小手，寻思着要不要就定下这房子。忽然，小莓拽了拽我的衣角，怯生生地说：“妈妈，我饿了！”我把她抱了起来：“小莓乖，待会儿妈妈就给你买吃的！”没想到，那个房东听了，就在她的挎包里翻来搜去，竟掏出一只新鲜的油桃递给小莓，微笑着说：“小姑娘，先吃着这个凑合一下吧，别饿着了！”口吻里，有种通达的爱怜意味。此时，我才留意起眼前的房东。她姓甄，是个年约五十的大娘，广州本地“土著”，干皱的脸绽着清浅的笑意，齐耳短发暗黄泛白，矮小的身材有点儿臃肿，看上去略显粗鄙。我租下这个房子，做了甄姨的房客。

在各式影视作品里，只要是房东，无论男女，几乎都长着一张刻薄的市侩脸，被谑称为“包租公”“包租婆”。我想，我跟“包租婆”甄姨之间，只是简单淡漠的租赁与被租赁的关系。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合理且必要的。我对她没怎么在意。听其他租客讲，这个房东挺喜欢狗的，每日都带着不同“长相”的狗遛在身边，而且对药物似乎很依赖，是个“药控”，平日里爱喝凉茶吃维C，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她就赶紧吃药防治，挺“怕死”的。这话不假，搬进去没多久，我就亲眼见过她在街口的那家药店里出现过好几次。

我开始上班了，小莓进了一所民办幼儿园托管。每日超负荷的工作，独自抚养幼女的压力，加上离异的隐痛，令我心绪低落。一晚，甄姨来到住处收房租，我不甚热情地给了钱，正想送她出门，她却好像毫无离意，环视着屋子，以一副热心“爆棚”的模样跟我询问着：“小吴啊，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啊？孩子她爸呢？离婚了？这样过日子，好辛苦啊！”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真八卦啊！我冷硬而对：“对不起，我有点儿不太舒服，想早点儿休息，你快请回吧。”她若有所思地讪笑着，默默走了。我最忌别人提起“离婚”二字，那会又一次刺痛我。一个年轻貌美的离异少妇，她背后该有着怎样的故事？这对于甄姨这些幸福得有点不耐烦、靠租金过着富足生活的师奶来说，该是无聊时日里多么“有趣”的一个谈资啊。可惜，我才不会满足她的好奇心，将自己的伤痂随便晒出来。

周日，我领着小莓到顶楼晾床单。这是我们第一回踏上天台。天台有狗叫声，我大着胆子走近门口，叫声是从一个围栏处传来的，围栏里，几只形态各异的狗正冲着我们吠叫。我们正惊愕，就听到甄姨跟我打招呼：“别怕，它们都是锁着的！你来晾衣服啊？”她正在天台晒芥菜，准备做一坛腌菜。

这个天台，除却那个“狗栏”，俨然就是一个养眼的小花园。头顶四处蔓延着青绿的葡萄藤架，地上摆着一溜数不清的花盆，各色明艳的鲜花让人目不暇接，还栽有生姜、红椒、青蒜等，在丽日轻风里铺陈出一派生机盎然的田园气息。小莓开心地在花间蹦来跳去。甄姨笑着说：“那些狗都是我养的，有五只呢！这些花呀菜呀也是我种的，喜欢你就摘点儿回家炒了吃，挺天然的！”

我边晾着床单，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她，边暗里嘀咕：这位老姨的日子過得真是起劲啊！她哪来这么多的兴头，侍弄这五只小狗、这一天台的花与菜？甄姨见我跟她搭话，竟愈加来了兴致，逮着我闲扯，话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让我有点儿不耐烦。末了，她还兴冲冲跑回家，端出一只瓷碗来。碗里装着一块温软溢香的松糕，正中缀着一枚红枣。她说那是她刚蒸好的，让孩子尝尝。我不好意思地推辞，说要留给她家里人吃。听到“家里人”几个字，她刚才还熠熠的眸子莫名地暗了一下。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劲，让小莓跟她道谢，然后告辞。她目送我们下楼离开，对我笑了笑，我也对她报以一笑。

在异乡的新生活，似乎并不是很顺利。那天，我因疏忽做错了事情，被主管恶骂一顿，颜面尽失。接着，在老家的好友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她撞见刘旭跟他的“小三儿”在超市卿卿我我的，看了烧心死了。下班了，我去幼儿园接小莓，老师说她今天很淘气，跟一个小朋友抢玩具把人家脸都给抓伤了。回到家，我正在淘米做饭，小莓馋嘴了，趁我不留神在储物柜偷果冻吃，结果不小心把柜里的一袋面粉搞开了，顿时满屋白尘飞扬。

我再也无法按捺，冲过去就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她哭喊着：“妈妈坏！妈妈坏！我要爸爸！”一提起刘旭，我更来气：“你要跟爸爸过，就自己搭车去找他吧！”我将她推出屋外关上门，任她趴在门上哭，整个走廊都在回荡着她无助的哭泣声。我泪流满脸，我该是有多失败啊，老公跑了，工作不顺，孩子跟着我又遭殃！幸福啊，你到底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为何我总见不着你？

我打开门，想把孩子抱进来，却有人先我一步将她抱起来：“小美女，是不是又搞破坏，惹妈妈生气了？”我抹着泪，让甄姨抱着小莓进屋。我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一小盒药，看包装，似乎是江中牌健胃消食片，不禁问：“甄姨，你生病了？”她微笑着答：“咳，我这两天胃口不太好，想吃点药调理一下呢。”她伸手拂去小莓小脸上的泪，叹了口气：“我刚买药回来就听到有小孩哭，嗓子都快哑了，怪可怜的！小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说我刚打了孩子。她认真望着我说道：“不管生活有多难，可千万别将怨气发泄到孩子身上啊！你心里哪里不痛快，就跟姨说吧，姨给你理一理心情！”我没有答她话，只无声流泪。而这个跟我没多少交情的老妇，在我最难受的时候，竟陪着我坐了好一阵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我没兴趣听的话。

七月的广州，热浪咄咄逼人。我发烧了，还强撑着到菜市去买菜。当我蹒跚到其中一个菜档前时，突觉天旋地转，软瘫在地。周围一片惊呼，我迷迷糊糊晕了过去。醒来时，我躺在急诊科的病床上。床边候着一个颜容焦虑的大妈，甄姨。原来，体质偏弱的我是发烧兼中暑了，那时甄姨正巧路过，听到有人惊叫，赶了过来一看是我，赶紧和几个街坊将我送到附近医院。

我感动得无语凝噎。她笑着说：“你啊，还是得有个男人在身边才能把日子过得舒服一点。”我苦笑着，平静地跟她谈起我夭折的婚姻。甄姨伸出双手来握着我的手，真诚地说：“姨不懂说什么宽心话，你还年轻，别老想着过去！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跟我说。有什么困难，我能帮的都会帮你！一定要挺住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这样的话，离婚后我听多了，对我作用并不大。但我还是很感激，为着在异乡收到的这份关怀。

自此，甄姨在我心中慢慢变得面善可亲。那天，她硬拉我和小莓到她家吃顿“便饭”，我没有拒绝。来到甄姨家里，我纳闷了：窗明几净的屋里，只有她和两只小狗。她张罗了一大桌美味菜肴，但只摆了三副碗筷。我不敢多问。甄姨一直很欢喜的样子，吃过饭，她拿出一盒蛋糕：“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个蛋糕，是我给自己订的。我59岁啦！他们都很忙呢，好几年没人陪我过生日了。”她有点自嘲地说着，却透着一种无法回避的困窘与寂寥。我一时错愕，只得赶紧跟她说：“甄姨，祝你生日快乐！”吹蜡烛的时候，我分明望见她苍老的眼瞳里隐约的泪光。原来，甄姨的老伴七年前就因癌症去世了，大女儿嫁到了外省，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二儿子在澳洲念书，小女儿是个事业心超强的经纪，飞来飞去忙得要命。平时，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幢小楼。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或许，她之所以成为一个“药控”，是因为那些丸子能带给她一种被保护着的安全感;她說话又长又琐碎，是因为家里没有能跟她对话的伴儿;她忙于养狗栽花，因为那样的寄托里，有着一种相依为命的幸福感。她“被空巢”了，却未“空心”，依旧无怨无悔，坚强乐观地过着日子，然而寂寞却会咬魂噬骨，随时向她袭来。我们都有着相近的命运风景，所以，她大抵也感知到我内心的无所依傍，想着要给我一点儿悲悯和安慰。人生的旅途里，谁都有独自跟命运对峙的时候，如果我们能给对方送上一个微笑，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让我们更具力量地向前开进。在这座别人的城市里，甄姨给了我真诚的爱，让我愿意重新相信爱，心怀乐观的希冀。自那以后，我见到甄姨都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聊聊天。我带她去看过牙医，跟她去逛过美食节;她帮我照看过女儿，甚至还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我想，也许，我们都不曾和幸福擦肩而过，因为，我们还有抓住它的能力。

我们在那里住了差不多两年，靠父母的资助，我终于在这座城里供了一套二手的房子。搬家的那天，甄姨抱起了小莓，拉着我的手，眼角潮湿。我跟她说：“放心吧，甄姨，我们还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不过，你得答应我，没事别乱吃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