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到筑
——一种新的城市建筑学向度
2021-10-27李翔宁
李翔宁
伴随和引领着199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的建设领域从单体建筑思维向城市空间思维转化的时代演进的,是以王建国院士为代表的学界从翻译、引介西方的城市设计理论到建立当代中国的城市设计理论与实践框架,在中国创立了一种建筑学和城市规划之间的“公共领域”————城市设计学科。多年来,王建国院士立足于城乡建设的宏观视角与具体问题,努力打破规划与建筑在研究理路上的分野,诠释城乡环境与建筑创作之间的多重映射。
作为系统地构建了城市设计理论和方法体系的代表性学者,王建国院士的著作《现代城市设计理论和方法》一书,从20世纪末至今影响了整整一代人。2016年,正逢路易斯·塞特(Josep Luis Sert)和勒·柯布西耶在哈佛大学组织召开首次城市设计国际会议60周年,王建国院士受邀在哈佛大学设计学院演讲,回顾了城市设计在世界范围正式成为一个学科60年的历程,以及城市设计在中国的发展和演进。王院士作为中国城市设计学科的奠基人之一,不仅架起了国际和中国城市设计理论实践的桥梁,也身体力行,实践着塞特和柯布所倡导的以城市设计作为跨越建筑和规划等学科的桥梁。他不仅将建筑学的空间和形态的传统带到规划和城市设计中,更作为一位在城乡建设中开展设计实践的“有城市思维的建筑师”(urban-minded architect),将城市观和环境观用于指导建筑设计实践。他曾经提到,“某种程度上,我是一位兼职的职业建筑师。这种设计虽然需要直面现实困难的勇气及均衡各方权益诉求的智慧张力,但也可以有‘做’与‘不做’的选择”。
当然,作为普通的建筑设计来解读,王建国院士的作品呈现了东南建筑学传统的扎实严谨的基本功,通过平立剖推敲空间的理性逻辑,对材料与肌理的深入考虑以及功能与形式的有机结合,清晰显示了东南大学建筑学设计实践的传承。王建国院士曾坦言南工建筑系“严、实、活、透、硬”的教学风格为他的建筑设计实践打下了基础。尤其是导师齐康院士对城市建筑整体性的倡导使他逐步建立起建筑设计的环境意识。回顾王建国院士多年的学术与设计探索,或许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无形中促成了他把城市设计作为学术研究的起点,也成为其设计作品的鲜明印痕。我们可以在其多项设计实践中清晰地看到,城市设计与建筑设计之间存在着彼此促进乃至相互成就的共通性,体现在建筑与既有文脉与城市环境的耦合之中。亚历山大从数理逻辑的角度,认为城市不是简单的树形,而王建国院士则认为从建筑和城市关系的角度,城市就像一棵树,道路系统和基础设施是茎干,而建筑是这棵大树的最小组成单元————树叶。“城市形态和建筑形态的互补共生是人们通过视觉、行为来感知的城市物质空间形态的基本特征”。“这种关系既是同时性维度上的实存并置,又是一种历时性的、蕴含着丰富城市形态演变历史信息和故事的物化拼贴”[1]。
建筑和城市随着尺度的跃迁可以跨越两者之间的界限。正如美国文艺理论家杰姆逊在评论约翰波特曼的酒店综合体时所分析的,这些复杂的功能使得像洛杉矶博纳文查酒店这样的单体建筑成为了一座容纳多样性生活的微型城市。反观王建国院士的作品,极少出现超大型建筑,而常以小尺度建筑组成院落式的建筑群。这或许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他的设计实践聚焦校园建筑和中小型文化博览类建筑。在我看来,相比于高层建筑和超大型体量的单体建筑,校园建筑和中小型文化博览类建筑通常以近人的单体建筑尺度组合重构,结合院落、广场和开放空间的收放,成为一座微型城市的类型学想象。而这或许为解读王建国院士的建筑作品提供了一种特殊的路径。
1 城市的适应性迭代
如果以时间为标尺考察城市发展进程,中国和欧洲的总体规划策略恰恰站在了辩证的两面:中国城市的快节奏发展要求规划制定的速度相对较快,但有时“一刀切”的做法也为城市发展留下了些许不可挽回的遗憾;欧洲规划者则相对“深思熟虑”,但等到3~5年过去,规划出台之时,许多城市问题已然发生了变化,导致“规划往往在发表之前就已经过时了”[2]。面对这样的境况,过去40年来中国城市的总体规划似乎采取了一种天然“迭代”的优化策略:不那么计较是否采取了“最佳方法”,而更着眼于跟上时代的步速;不那么在意是否一次能够达到“完美状态”,因为基础设施建设与城市化进程总在不断发生。通过设计与建造的持续循环,即使包含着大量的试错过程,中国仍向世界贡献着一次又一次城市化进程的快速版本。但其主要依靠的自上而下的总体规划策略,在解决特定地方问题、响应公众需求上仍缺乏足够的适应性和弹性。对于当代中国城市而言,城市设计或许正是弥合两者之间空隙的重要策略。
王建国院士曾将中国城市设计大致分为4类,包括配合规划类、概念性、专题性与工程性城市设计。一方面,城市设计能作为启动城市开发的先导力量,有针对性地发掘并尝试解决在地性问题,以学术导向的研究型设计回应社会发展;另一方面,城市设计能在政府与社会的力量之间,探讨可能开发建设用地的策略与思路,进而在工程实践中发挥重要作用。如果回归公共性的层面,那么城市设计对于行动主义的召唤,其实是城市化进程中显现的诸多问题对城市设计者的伦理要求,强调其在赋权、行动、营造过程中的去中心化公民主张,并在资本与权力的缝隙中强调空间的能动性。或许,正是因为城市设计存在于城市规划与建筑学两者的夹缝中,才能在环境、场所、空间、形态的浮岛之间建立一条可行的通路,进而演变为艺术投射生活世界的一种特定姿态,在当下显现出不可或缺的意义。
应用数字化技术为城市设计赋能,是王建国院士采取的策略之一。在近20年的数字化转型中,城市规划与设计在工具使用上发生了深刻变革,数字技术已经不能再被简单地看作一种辅助设计工具,反而对整体思维、设计过程、结果输出产生巨大影响,成为参与乃至引导设计生成的操作机制。王建国院士曾主持完成郑州中心城区总体城市设计(2012-2013)与广州总体城市设计(2016-2017),并主持基于风貌保护的南京老城城市设计高度研究(2016)。设计团队以大小数据结合、技术引导公众参与的方式,诠释了王建国院士提出的第四代城市设计范型的应有之义。在总体城市设计的主体导向之中,数字化技术聚合了城市设计的既有经验、面对特定现实的问题意识,带来了更多深度分析的可能。通过LBS(基于位置的服务)与POI(兴趣点)大数据整合,与GIS(地理信息技术)小数据分析,城市设计工作可在理性决策的基础上吸纳公共意见,以持续不断的行动促进设计与实施的迭代循环,继而成就建筑与城市意义上的公共性。
适应性、渐进式的温和迭代,以小尺度片区设计跟进响应与动态更新,是王建国院士采取的第二种策略。近几年来,王建国院士的城市设计思路逐渐从总体设计与风貌控制转向城市片区与村镇更新。从都市到乡村,从新建到更新,侧面印证了当代中国城市扩张渐趋平缓的进程。我们可以看到,城市在向外围拓展的同时必须转向自身内部挖掘新一轮发展的潜力,即将城市更新和乡村建设作为驱动未来建筑发展的主要领域[3]。然而,当乡村逐渐成为城市对自然与传统的投射和建构之地,并在全球化、互联网和新技术的托举下成为当代艺术与文化的试验场之时,许多中国建筑师的姿态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一条中间道路,诉诸现代化的技术而寻求与乡土的联系。这样做的有效性尚有待检验,但我们同时应当警惕的是,方案不能仅凭一时的视觉效果占据形式审美层面的认同,而应勇于面对乡村在快速城镇化过程中面对的结构性问题、矛盾与挑战,从而积蓄对传统进行再创造的能量。
在南京江宁钱家渡村建筑和景观改造设计中,设计团队以水资源的综合提升为主线,从建筑类型学的角度对乡土建筑改造提出了几种具有现实操作性的空间范式,使钱家渡成为南京近郊备受好评的周末度假胜地。宜兴古南街则是由王建国院士及其设计团队深耕近20年的历史街区更新改造项目。建筑师采取了一种“之间”的策略,一方面介入和协调由政府和业主主导的自上而下的规划保护,另一方面则为当地居民自下而上的自发性局部改建提出优化建议。在古南街南入口地块民居改造设计中,设计团队着眼于乡土民居的现实条件,分别针对屋面、屋架、墙面、楼梯等空间要素提出改造策略,并对砌体围护结构及木间架支撑结构的保温、防潮性能进行改良,实现了当代技术与生活模式在传统民居空间中的迭代演绎。这种因地制宜、逶迤前行的更新策略也在南京江宁东龙村建筑改造方案中有所体现。以适应性迭代为导向,王建国院士将乡村所承载的整体历史经验作为重要的设计资源,在其过程性与反身性并存的设计实践中,为当代中国的开发建设与保护更新开拓了更多的智慧创生与叙事空间。
2 建筑作为微型城市
1 南京江宁钱家渡村(摄影:侯博文)
2 宜兴古南街(摄影:许昊皓)
3 江苏护理职业学院新校区(摄影:许昊皓)
4 中科院量子信息与量子科技创新研究院(摄影:侯博文)
王建国院士将城市理解为一个“由人、社会和建筑共同组成、饱含着历史文化信息的人类栖居场所”[1]。从城市设计开始介入项目的经验为王建国院士的建筑设计提供了基础性的优势,同时为其创作引入了具有城市性的视野、思维与方法。在不同需求复杂角力与竞争的现实语境下,所谓“城市性”,不仅要求建筑师在形式与空间设计层面参与城市形态的塑造,也应从功能混合与空间正义的角度,审视建筑项目之于城市发展的意义。在王建国院士的建筑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阅读出这种城市性的双重表达:在空间层面,通过建筑与城市形态关系的充分比选,理性推敲空间节点、界面与场域,以多个单体建筑组合形成建筑组群;在功能层面,创造人群活动与建筑功能的多样性与复合性,使建筑成为一座混合且多元的微型城市。
在王建国院士的作品中,形式、功能与场地环境之间的关系既可能成为某种清晰的映射,也可能隐含在建筑的整体性之中。前者可能成为一种象征意义的演化,后者则指向一种整合性的策略。在江苏护理职业学院新校区项目中,柔曲的道路线形与细腻的建筑形态回应了该校女生占多数的空间属性与人群使用偏好,同时营造了向心围合且灵活多变的室内外空间。同样采用曲线造型的中科院量子信息与量子科技创新研究院一期建筑,则是王建国院士新近竣工的一项重要项目。作为国家发展量子科技的重要战略部署,该项目自2016年起启动了从城市规划贯穿到单体建筑的设计全周期。出于对场地功能的综合考虑,设计团队以混合多样的建筑类型赋予这座占地约54hm2的科学园区一种特殊的空间张力。东西向延展的科研办公建筑以波动交错的体量隐喻了“量子纠缠”的空间主题,塑造了连续而立体的城市界面,同时将场地划分为南北两个景观片区。与之形成明显尺度对比的生活配套区则被多层次的景观空间环绕,形成区分动静的功能组团,使整体建筑群呈现出一种微型城市的场所感。在科研办公建筑内部,不同标高平面均设有一定的共享功能空间,并以连续路径相互串联,使建筑内部也拥有了类似外部空间的公共性体验。与此类似,南京东晋历史文化暨江宁博物馆项目则在曲线的运用中探讨了环境与建筑的拓扑张力关系,使建筑在界面的丰富变化中取得与自然景观的尺度适宜性。
参照景观都市主义的城市混合空间设计原则,将建筑作为微型城市的理念指向了一种多维度的连接度与可达性,使城市、基础设施与建筑一以贯之,经由多层次的公共空间而成为一个连续体。在郑州新区龙湖金融中心四区C4-07地块项目中,在确保城市设计整体性的前提下,建筑师通过剖面空间的错动创造了垂直维度的视觉与行为联系,以“雪铁龙体系”为原型的错位咬合操作构建了纵向的流动空间,空间单元由方盒子式的整体轮廓向内相互交叠,为建筑内部创造了丰富的连续性。而在上海轨交16号线周浦东站地块小学及国际部中,面对处于开发状态的城市地块,王建国院士以“场”“院”“台”3种模式为主题进行空间演化,积极塑造景观与公共互动的多维度交织,介入学生行为与活动方式的多样性创造。空间区域既有分化,又有整合,为脱胎于传统庭院原型的当代教学建筑注入了富有活力的共享空间。
7 郑东新区龙湖金融中心C4-07地块项目(摄影:侯博文)
8 上海轨交16 号线周浦东站地块小学及国际部(摄影:陈颢)
相对于外部性的、发展主义的城市开发视角,中国的城市建设还有一个重要的面向,即经由在地性的塑造实现身份建构的过程。在这一对看似矛盾的关系之中,王建国院士通过审慎的设计实践实现了一种综合与平衡。大理书院项目便是王建国院士在历史文化保护名城语境中重构在地性与场所感的一次尝试。在建筑类型学的讨论中,德·昆西(Quatre mère De Quincey)曾经指出,“类型是一种核心,围绕这一核心,各种变体呈现出一定的秩序”。如果说庭院可以看做是王建国院士从传统空间中提取出的一种建筑类型,在绵阳广济镇文化中心、东南大学九龙湖校区教学楼一期等项目中也有所体现的话,那么他在大理书院的选择则更具有多义性。一方面,庭院的组织方式回应并尊重了原有小尺度的城市肌理;另一方面,则是在更复杂的现实语境中对庭院空间原型的进一步演绎。场地边界紧贴周边民居肌理,建筑按照市民活动、藏书、讲座、研习等动静有别的功能划分为南北两组区域。介于室内外之间的廊空间将各个单体以回游的方式串联,场地中部的连廊则连同旗台、门楼一道属于场地保留的既有建筑。值得一提的是,新建筑立面采用镂空陶砖,利用挑砖等模数化方法形成织物般的通透与渐变效果,使墙体成为森佩尔所说的“主要的表皮界面要素,一种文化审美的符号”。而在视觉尺度与人体尺度两个层面上,墙体变成了光线的幕布————光线透过砌体空隙投入室内,影子的纹理为空间赋予水流般的动态感与时间性,使人沐浴在光影之中。类似的做法在南京汤山矿坑公园茶室中也有所体现。
3 文化形式的转译与重塑
文化形式的转译与重塑是王建国院士建筑创作另一着力点。从较早的东南大学九龙湖校区教学楼一期、盱眙大云山汉墓博物馆,到近几年南京牛首山景区游客服务中心、第十届江苏省园艺博览会博览园主展馆与南京汤山园博威斯汀酒店等项目,文化形式始终是建筑师设计思考的主题与核心。这类设计创作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特点:一是相对于常见的文化形式表达,建筑师脱离了单纯的民族形式与风格的沿承与再造,转而从空间组织与材料肌理层面探索当代建筑之于传统形式的转译与创新;二是相对于常见的地域文化表述,王建国院士更关注在相似的地域语境中不同建筑如何与不同类型的环境、文脉与景观条件相适应,从而获得某种在地性,即场地特征(site-specific)在建筑形式上的投射。
以往与文化形式有关的建筑创作,最常见的两类是民族形式/风格与地域文化的讨论。民族形式/风格以传统建筑样式为主要线索,地域性的设计叙事则多以地方风土为基本情境。而将民族形式与地域性相结合,挖掘特定地方的文化形式特色,则是近40年以来中国建筑师的重要探索方向。例如1980年代初由杨廷宝教授指导、齐康院士等设计的武夷山庄,便是将传统建筑形式与风土文脉、环境地形相互整合的典型案例。基于地域性的当代形式转译是探究中国建筑文化根源性及整体性叙事的重要路径之一。
9.10 大理书院(摄影:姚昕悦)
11 南京牛首山景区游客服务中心(摄影:许昊皓)
12 第十届江苏省园艺博览会博览园主展馆
建筑的文化形式远远超越了其再现性与实用性,其所承载的形而上的立场、价值与认同,往往构成了人与环境互动、文化传播与再生的媒介。正如诺伯格·舒尔茨所言,“建筑的存在使场地成为场所,自然、人类与精神现象的存在意义通过空间形态得以体现”[4]。南京牛首山景区游客服务中心位于南京市江宁区北部,其所在的牛首山风景区是南京的集体记忆————历经千年演变的自然景观、历史遗迹与文化传统在持续互动中此消彼长,共同组成复杂的空间遗产。无论是“牛首烟岚”的生态连续性,安放唐代舍利的功能特殊性,还是人文积淀的历史多样性,都需要建筑设计恰如其分地表达。建筑位于牛首山东麓缓坡,承担着游客服务中心的实际功能,地面建筑面积达10,000m2。王建国院士曾在其设计随笔中坦言,“如何化解建筑的大型体量,同时与环境实现积极对话是该设计的重要挑战”[5]。建筑师以文脉与地形作为空间设计的基础,以转折绵延、高低错落的两组坡顶建筑作为主体建筑形式。从场地角度考虑,两组建筑围合、界定了发生活动的场所,同时有效地将城市道路与场地内部公共空间相连。从形态角度考虑,这一做法既消解了过大的建筑体量可能对场地造成的压迫,同时结合江南丘陵的起伏地貌,充分考虑山顶远观的建筑第五立面的丰富度及视觉通廊的延展性。
在第十届江苏省园艺博览会博览园主展馆中,王建国院士团队对空间叙事的架构与材料的选择别出心裁。建筑师有机串连了园博会的场地环境,扬州郊邑园林“宜居、宜游、宜赏”的空间意涵,以及清代袁耀在《扬州东园图》中勾勒的诗画胜景。恰如王昌龄在《诗格》中称,“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建筑在人们内在的心理想象,与建筑师创造的外在空间之间形成了相互指涉的循环。在文化建筑的功能属性中,扬州园博会主展馆突破了有关风格与样式的既有框架,将自然形式、文化形式与建构形式的讨论纳入了整体的空间叙事中。若干个院落组团形成的庭院式布局是扬州园博会主展馆的主要平面特征,这一做法既是对中国传统建筑文化中以单体构成群体的空间组织模式的传承,又能使建筑与地形结合得更为灵活多变,达到“园中有房,房中有园”的效果。而从剖面角度观察,高耸的凤凰阁建构了主导性的场地秩序,其内部空间则以轴向的视觉纵深感呈现出强烈的空间张力,并使自然光以不同方式进入空间。建筑主体采用木结构,纵向结构体系为排架结合内凹交叉支撑,支撑与横向桁架下弦连接成整体,屋面主体则采用交叉张弦木梁结构[6]。现代木结构的应用是对绿色建筑与预制建造的积极响应,理性的结构逻辑则是建筑表现力的重要来源。不仅如此,作为对中国传统建筑中间架结构的观念性传承与创新演绎,建筑的存在成为对自然、传统与当下的某种应答。
南京汤山园博威斯汀酒店位于南京园博园,于2021年4月开园。其所在的汤山矿坑公园由王建国院士主导完成城市设计,并控制了后续建筑、生态、功能等的精准落位。威斯汀酒店设计同样采取了庭院式的建筑组群方式,体量较大的公共区域集中布置于场地南侧,北侧高差变化较大的场地则因循就势,设置富有变化的酒店客房院落组群,场地与建筑呈现出一种“松弛”与“限定”之间的关系。这样一座3~4层的分散布局庭院式建筑,让人联想到贝聿铭在香山饭店中的空间处理。两者对传统形式的借鉴和转化,以及建筑与园林景观和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处理方式,是可以相互观照并对话的。
正是基于对地域性的自觉与在地性的敏感,王建国院士为每座建筑赋予了独特的形式,而不执念于某种固定的形式或材料语言。这种充分结合环境与场地条件,不预设固定空间范型的设计,或可被称为“非签名式建筑”,但我更倾向于沿用中国传统的文人话语,称其为随物赋形、因势象形的营造之法。对于王建国院士而言,中国的传统已经被内化为一种哲学态度与行事语言,更具体地说是一种处理建筑、环境、文化等不同要素之间关系的策略,而非任何具体的形象。王建国院士团队曾对江苏省不同地区的建筑文化特质进行研究分析,并总结出5种亚文化圈的视觉特征[7]。在牛首山游客中心、扬州园博主展馆与南京园博威斯汀酒店3个项目中,我们均可看到基于相似地域的文化特质,与基于不同场地的独特处理。而在正在建造的第十三届中国(徐州)国际园林博览会综合馆暨自然馆项目中,建筑师对文化形式的探索仍在不断演进。
13 凤凰阁内景(12.13 摄影:侯博文)
文化建筑不应成为只服务于城市的文化消费,或是仅仅建构一个满足现代都市文明的乌托邦想象。正如科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所说:“艺术家所从事的艺术工作不仅代表个人的努力,还代表他所属那个社会的公共劳动。他所作的任何情感表现,是从一个不言而喻的标题开始的————它不是‘我’感到什么,而是‘我们’感到什么”[8]。对于建筑作品所承担的社会责任,王建国院士同样指出,“建筑师的作品应该具有超越仅仅是孤芳自赏的个人志趣到具有某种持续性环境、社会、人文价值的集体认同的担当”。如果说文化形式的当代转译几乎是中国几代建筑师孜孜以求的共同目标,那么王建国院士在传统空间组织、材料应用及其背后的文化观念方向上的持续探索,或许会为当代建筑师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
4 结语
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建筑学的发轫,习惯性地被绑缚在西方现代主义这个作为风格范式而攻无不克的话语集合当中。受此影响,目前建筑学科的设计训练往往存在某种误区,即对作为社会现实的规划条件与环境参数有着过度的剥离。这种情况从建筑教育一直延伸到实践领域,而成为较为普遍的现象。然而,专业分化的现状所反映出的宏大社会语境与琐细建筑设计之间的矛盾,一方面为设计如何协调学科差异与跨越边界提出巨大的挑战,另一方面也在不同环节的学科合作中形成强大张力,创造了进一步沟通与交流的机会。因此,一旦突破单纯的建筑形式操作这个自我设限的节点,能看到一些优秀的中国建筑师在城乡建设过程中求变、求新的设计思路的内在传承与创新意识,当代建筑形式就有了更多创造的可能。
当代中国建筑学的发展和城市化的进程不可分割,而都市性是中国当代建筑学设计和理论研究的内在逻辑和特征表现。相对于诸如赖特提出的广亩城市模型和洛杉矶式后现代都市蔓延性的城市发展在低层低密度的条件下的建筑单体设计,当代中国建筑更多呈现了共同居住(collective living)所要求的特殊公共性和都市文脉的考量。因此,建筑学设计与研究一方面必须更加深入地思考人的公共生活方式,综合观照社会学、环境生态、交通学、乃至经济学和社会伦理的复杂层面,另一方面人口密度与建筑尺度的复杂现状,要求建筑师以城市的观点来看待建筑单体设计的问题,从体量、天际线、对交通和城市设计的影响、材质色彩的城市界面协调以及更深层的城市文脉的角度,打通建筑与城市的领域边界边界,形成“城市空间环境的连续统一体(continuum)。”而这两方面也正是我们解读王建国院士的设计作品时体会到的研究和设计的方法论与策略。
如果说阿尔多·罗西的《城市建筑学》一书帮助我们建立了一种基于城市类型学、从城市的深层基因来阅读历史建筑的方法,那么王建国院士则在他的《现代城市设计理论与方法》一书中提出了“型”“类”“期”概念的城市形态————城市设计分析理论,以及“设计探寻过程”与“参与性决策过程”共构的空间分析方法,这些方法也被他贯彻在建筑设计的形态生成与设计决策过程中。对这些作品的解读和方法的归纳总结也许暗含着应对当代中国城市和建筑文化与社会现实的新的城市建筑学范式的巨大潜力。□(感谢博士研究生王雪睿为本文作出的贡献。)
14 南京汤山矿坑公园茶室(摄影:许昊皓)
15 南京汤山园博威斯汀酒店(摄影:侯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