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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国访谈

2021-10-27张利

世界建筑 2021年10期
关键词:建筑设计

张利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1 思想与作品的关系

张利:您的作品跨度很大,不仅涵盖不同的尺度,也跨越多样的领域。虽然从单个作品看,也许会让少数持传统建筑师角色观点的人难得其究竟,但当把您的作品放在一起看时,我们可以清晰地阅读出一个丰满完整的思想结构。因此,在您看来,建筑是先有思想,后有作品,还是反过来?它会随着时代的快速变化而改变么?

王建国:可能是因为我在同年龄段的建筑学子中较早介入了城市设计的领域,并逐渐形成了城市(或者更广义的城乡环境)和建筑历时性串接建构和同时性并联互动的设计思维方式,加之多年来在城市设计领域取得了一些成果,所以人们对我的学术画像可能是“城市”加“设计”的印象偏多,其实,我对建筑设计的兴趣和实践从未间断。

我最早参与建筑工程是在建筑研究所师从齐康院士读博期间做的江阴市公园绿地中的花鸟商店,这个项目我完成了从方案到施工图的设计并实际建成。后来我又结合常熟市新城区中心城市设计做了市府大楼方案和深化设计,后由常熟市建筑设计院完成施工图并建成。工作后随齐先生做福建长乐冰心文学馆时,第一次学习Auto CAD软件,完成了建筑设计方案,期间还先后参与了河南博物院、南京邮政大楼、南京鼓楼医院急救中心等不少重要公建的方案设计,配合设计还画过水彩、水粉及钢笔淡彩的表现图。1990年代后半期,我转入建筑系工作并建立自己的设计工作室(WJG Atelier)。

建筑设计是先有思想或者直接导致形态建构语言的观念,还是特定需求、特定目标、特定场景决定了设计概念和主导思路?这显然是一个难以简单阐明的问题。

作为一名建筑师,没有基本的历史观、环境观、建筑观、技术观及社会人文共情能力和审美艺术偏好肯定是不行的,特定的历史观、技术观和建筑观成就了很多建筑巨匠,如柯布西耶、密斯、罗西、康、安藤忠雄、盖里等,这些价值理念主导了他们设计创作时的内心涌动以及物化环境的空间形态营造路径,产生了具有一定“标识性”的个人建筑印记。从这个意义上讲,先有思想再做设计已经部分决定了后来作品的优质属性和社会认同,然而,“以不变应万变”的理念预设、轻视设计条件的极端“坚守”,会牵涉到建筑作品的社会性和工程伦理问题。贝聿铭也曾经说过,“我认为坚持一种风格是非常危险的,它会变成一种签名,你会变得过于松懈。”[1]

但是,对于大部分建筑师来说,他们并没有特有的和相对确定的价值取向,而是采取制宜的设计策略,设计作品取决于更多的影响因素,一果多因的最后取舍和设计综合把握。如贝聿铭、库哈斯、赫尔佐格和德姆隆、杨廷宝、齐康、关肇邺、钟训正、何镜堂、程泰宁、崔愷、孟建民、庄惟敏等很多国内外建筑大师,他们的设计更加取决于场地或者所在城乡环境脉络的感悟和启发。我个人倾向于这一设计思路,亦即,设计作品跟着特定的设计语境走,建筑师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理念探索、多样的技艺呈现和设计探寻,所承担的设计领域也会更加开阔。顺延这个思路,建筑师遭遇的“新鲜事”就会比较多,就不会有太多的路径依赖, “灯火阑珊处”的机遇或许会在不经意间如约而至。我曾经在“自然同行”的学术报告中讲到“融入自然是一种方式,与自然共处也是一种方式,有的时候用建筑自身去创造出一种人工的秩序也是一种方式。设计其实没有定法的格式,没有固定套路,必须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根据特定的场地要求和所处的文化环境来决定设计应该怎么做”。我对这一设计思路的认同还在于,人的历史观、建筑观和建筑理念不是一蹴而就的,一个人不能生而知之。所以,即使是我们看到的执念很深的建筑师,其实也是经过专业学习和反复实践后才总结修炼出来的。

我所做的设计工作主要有三块:其一是直接委托或者定向遴选的设计项目,这部分工作以城市设计项目居多,近年建筑设计委托也有一些;其二是参加建筑设计方案竞赛,这是获得重要建筑项目设计的主要通道;再有就是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研究性设计。这些工作不少都是可研或研究阶段的设计,有时也没有经费,最大的好处是尝试、实验或者证伪某些设计可能性,对于师生之间的教学相长和研讨式设计互动也很有益。

“笔墨当随时代”,画家们曾经提出过这样与时俱进的认识。我认为,建筑师应该有一些理念的坚守并将其贯穿于设计之中。这种理念可以建立在“当前科学理解”(current scientific understanding)的基础上,如环境可持续性、社区人文价值的传承扬弃、工程技术规范的执行、社会和业主的项目诉求等,这些属于建筑作品能够真实建成、在学理上可以被阐述及呈现的“第一性原理”(first principles)内容。但是,这些理念并不会导向一个预设的、确定的建筑设计思路和解答,真实的建筑工程涉及的各类要素、社会环境、空间尺度和实践场景是十分复杂的。正如诺贝尔奖和图灵奖双奖获得者西蒙的《人工科学》和后现代建筑家文丘里的《建筑的矛盾性和复杂性》曾分析过的那样,规划或设计工作其实要比人类登月还要复杂。设计建筑、尤其是设计城市就是在设计社会的系统,多学科和专业集成攻关虽然不如登月计划研究那般困难而复杂,可是设计目标及需要达成目标的多解性和综合性却比登月难很多。

1 参与常熟市新城区中心城市设计时绘制的总平面图

2 参与常熟市政府大楼项目时绘制的表现图(1.2图片来源:王建国)

3 建成后的常熟市政府大楼(摄影:王建国)

4 参与冰心文学馆项目时绘制的表现图

5 参与南京鼓楼医院急救中心时绘制的表现图(4.5图片来源:王建国)

2 知识与美的关系

张利:从您的很多作品中,可以看出设计明显是作为一种寻找新的建筑知识的路径存在。或说在您和团队的创作中,美更多是通向知识的方式,而不是相反。这是否受到您建筑教育观的影响?您认为在不远的将来,建筑的知性价值会超越它的审美价值成分,而成为人们对建筑学认知的主流么?

王建国:确实,我们工作室对设计中的知识呈现、知识表达和知识进阶(大部分是点滴和局部的)情有独钟。其实,这里有一个我对工作室能力和擅长领域认识和把握的问题,作为高校的教授工作室,科学研究和师生互动的教学相长可能是最重要的特点,从“应然”的理想去寻求的建筑知识的持续生产和体系性建构是我们的任务,在此基础上去做“实然”的建筑设计。“理论必须彻底,实践必有妥协”,我做设计是时常徜徉徘徊在“应然”和“实然”二者之间,并寻求某种互动、互掣、互融的设计张力。审美是诉诸视觉的人类最古老的感知知识之一,建筑审美并非单纯的云卷云舒、鬼斧神工、自然天成的自由所及,而是一个首先人为物化而后被视觉审美的客体。既然是人为物化的结果,就会受制于建筑用途、建筑材料、建筑结构以及建造力学原理。于是,我们看到了原始的粗犷巨硕之美、也看到随着材料和技术进步而逐渐呈现的石、土、木、砖、混凝土等由于功能、结构和材料构造技术实现的形态力量、遮蔽物安全和感知优雅,如斯卡帕、康、阿尔托等众多前辈建筑师的优秀作品。

然而, 在1851年伦敦“水晶宫”设计并建成后,钢和玻璃组合后形成的“轻、光、挺、薄”成为现代建筑的审美特征,此时历史上作为艺术形式而存在的“经典和永恒”遭遇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挑战,所以,建筑之美一直与建筑学进步和知识迭代更新发展密切相关。其实只要我们用10年一个时段关照工业产品以及艺术品的设计,就可以清晰地看到现代设计及其审美发展的流变,小到一个水杯,大到一辆汽车都是如此。事实上,汽车造型一直是伴随科技和工艺水平的进步而发展,如流线型造型就与减小风阻系数及其技术实现直接相关,正是这一努力导致了汽车外形设计的变化并刻上了时代审美的印记。

建筑的审美价值既具有早年基于比例、尺度等的视觉美学特征,这常常是由砖石土木的建构之美所带来的,但也有“知性和演进”的一面,建筑的新材料、新构造、新结构、新空间和新的建造技术会产生新美学和新的视觉审美共识。早年我们看数字化建筑设计感觉有点“奇奇怪怪”,建成的也很少,但今天我们早已习见,并常感叹于其美轮美奂、超乎我们复杂空间想象的工业产品级的建筑形态。建筑教育就是要为尚存不确定性的将来培养建筑事业的接班人,培养出中华优秀建筑文化的守护者、传播者和弘扬者。

3 城市前进的方向

张利:您在城市设计方面的贡献获得广泛的尊重,我们很想知道对于不远的将来的城市,您在下面的一系列二分法概念对中会如何选择?(1)高密度与低密度;(2)秩序与自发;(3)功能分区与功能混合;(4)对有机生产的远离与对有机生产的靠近。您理想的未来城市的图景可以简要描述一下么?

王建国:大约12,000年前,人类告别狩猎时代的居无定所,农耕定居开始,由此便有了“聚落”的概念,亦即,“固定于土”。聚落尺度由小变大,聚居人数由少变多,文化开始萌芽传播,最早的城市聚落在距今7000多年前的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中萌芽生发。我以为,城市总是应该拥有一定的密度,这种密度不只是针对建筑、而且也指聚居、功能、能量和社会交往的密度。对于建筑师习惯的视觉角度和质朴认识而言,由于效率和交往的建筑密度应该是城市区别于乡村聚落的主要特征。高密度在近现代曾经给城市带来了不少问题,诸如交通、空气、环境、公共卫生等,但密度与拥挤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些“城市病”大都是个体无序发展、缺乏城市规划知识和工程技术规范所导致的,城市规划设计和房屋建造技术的进步会避免、至少可以减少“城市病”的发生。如阿姆斯特丹15世纪的城市火灾导致后来“三条运河的规划”,伦敦数次灾后改建均因重新规划城市而启动。历史上有大量案例说明人类只要重视科学规划、城镇人居环境的健康宜居、现代社会个体与群体交互中的民主价值,我们就有能力在城市高密度的环境中实现现代化进程和城市的持续繁荣。在荷兰的阿尔梅勒(Almere)改建中,库哈斯就运用了一种称之为“休克疗法”的高密度建筑强干预方式,进而给这座原先按照理想郊区城市而规划的“睡城”带来活力和繁荣。所以一定要在二分中选择,我更多倾向于选择城市高密度。

6 OMA的阿尔梅勒改建项目(图片来源:www.oma.com)

城市秩序与自发其实并非绝对的二分,群体与个体、包容与排他、聚集与离散、公权与私权这些概念都涉及秩序与自发的问题,我曾经专门撰文论述过“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城市设计方法论。大致上,前工业时代缓慢渐进的城市化进程适合于自发性的城市形态演进,“自发”意味着个体更多基于自身或熟人社群的利益诉求去建设城市,城市由很多局部最优的形态建构,一般规模在步行尺度内(如中国古代县城范围一般在2~5km2,半小时可步行覆盖)。当时的城市建设错漏难免,却可在修补渐进过程中终止于持续的试错纠错,符合现代控制论的基本原理。当然,笛卡尔曾经严厉批评过自发成长的城市,说其道路崎岖不平、建筑杂乱、环境无序,完全比不上经过规划设计的城市。我以为,对于现代文明滥觞、资源环境问题日益严峻、城市病频发的现代城市,有序发展是比自发发展更好的选择,不过,“自发”此时可以在激发社区活力和市场作用时多点局部存在,“四两拨千斤”,但“千斤”是具有秩序属性的本体,“四两”则是城市精准治理的催化剂,有点像围棋中的“手筋”,但需要服务于城市本体。

功能分区和功能混合本质上是人们认识城市功能及其相互关联的投影尺度和颗粒度的问题,其选择主要取决于城市规模以及人们对城市职住关系的认识视角。总体而言,我认为城市越大就越需要适度分区,城市小则可能有更多功能混合。过去,国内外不少城市主政者和规划师基于机械论思维,依循确定性、可拆解性和标准化的原则,将城市作为机器按照效率优先的思路分区排列组合,对人和社会的复杂性视而不见,或者说以当时的科技能力也看不清楚,只能按照“人以群分”的“群”颗粒度简单认识并建构认知逻辑。自1960年代开始,这种脱离真实城市和社区的机械论规划遭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和反拨。不过,当代城市功能十分复杂,必要的分区仍是必须的。如城市中的输配电设施、水厂、电厂、危化品仓库垃圾处理厂以及水源保护地等就必须科学分区、严格分区并严格规范管理。功能混合需要看混合什么功能,不同功能配比如何以及混合到什么程度?我理解功能混合的要点是尽可能增加职住均衡、减少交通通勤,相关城市功能在步行或者非机动车可达范围内相互毗邻或者便捷互动,同时功能集聚密度会增大鼓励更多的空间集约一体化利用等。从城市更新角度看,基于社区尺度的功能混合已经取得很多成果,如北京的南锣鼓巷和后海、成都的太古里、广州的永庆坊、南京的小西湖、泉州的金鱼巷和宜兴丁蜀古南街等。

有机生产是否靠近或者远离城市我不太懂,只是知道不少城市正在做“都市农业”并把它作为低碳绿色、美化城市的一部分。既然谈到城市发展的方向,我认为,城市数据环境的变化以及数字化是当下最重要的城市布局重构、精细化管理、精准治理的演化趋势,由于人们数字化生存方式的日益普及,城市活力和城市功能原先依循的地理区位原则都在发生巨变,城市活力呈现出“显隐互鉴”的愿景现实,具身交往与远程在场的隐身交往并存,城市里越来越多的匿名人士由于虚拟的互联互通,激发出互助共赢的潜能。由“大众点评”“饿了么”数据平台以及手机导航定位产生的城市商业活动模式完全颠覆了原先的功能区位原则,“酒香不怕巷子深”已经成为今天的日常。大城市将会在新数据环境下越来越呈现出中心区衰退、多尺度多层级流量中心当道的扁平化空间布局,我称之为“个体泛在的城市”演进方向正在变为现实,成为未来的大趋势。

4 碳中和与碳达峰的途径

张利:我们能从您的作品观察到当亲近或回到自然时,您的创作会惬意地回归到中国传统文人的田园诗意语境之中。您所讲到的“自然同行”理念非常有说服力。您认为对中国与世界的城市和建筑,在实现“碳达峰”与“碳中和”的努力中,是应该更多依赖技术的迭代演进,还是应该更多倡导对传统生活方式(能源消耗方式)的回归?

7.8 OMA的阿尔梅勒改建项目街景

9 巴黎卢浮宫-协和广场轴线:自上而下的城市规划

10 贵州青岩古镇:自下而上的城市形态(7-10摄影:王建国)

11 芜湖手机信令大数据分析

12 百度词频大数据和现场调研叠合的芜湖公众景观认知意象(11.12图片来源:《芜湖总体城市设计》项目组)

13 施工中的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院图展中心(摄影:李江川)

14-17 施工中的普洱市职业教育分中心(摄影:王建国)

王建国:如前所述,我崇尚因地制宜、随类赋形,文化基因则是“骨子里的中国”所决定的。设计构思会因为特定场所初见时的思绪而临时起意,有时也会是在社会发展大势驱动下的一种顺应,但根本上说中西方共通的“诗意栖居”以及延伸的“自然同行”是我设计的强烈偏好,一有机会就绝不放弃可能的表达。近年工作室在合肥中科院量子科学创新研究院(合肥国家实验室)、南京矿坑公园汤山茶室、南京威斯汀度假酒店、徐州国际园博会综合展馆、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院图展中心、大理书院、澜沧职校等建筑设计中均表达了这种持续的努力。从目前主流科学家的观点看,碳达峰和碳中和的实现取决于很多方面、很多层级的变革努力。“碳中和”不仅是能源变革,而且还涉及经济结构的变革、生产技术的变革以及生活方式的变革。有研究数据表明,“双碳目标”实现通过回归农耕社会人居生活方式和朴素的建筑节能和种树增绿举措是无济于事的,简单判断,“双碳目标”达成最根本是清洁能源取代化石能源的能源变革、以及相关的科技的迭代进步。建筑业、工业占中国碳排放量的23%,这个比例显著高于全球的18%,因此,建筑学领域的努力虽然不具有决定性,但也是大有作为的。比如,大幅度减少建筑混凝土和水泥用量乃至找到低碳替代材料,增加装配化率,同时,运用今天仍有重要节能价值的传统建筑设计方法,如细化建筑不同用途的环境需求、“自遮阳”、自然通风采光、体型系数控制。前不久,我在成都绿建大会(国际绿色建筑与建筑节能大会)听取了国家气候变化专家委员会委员王金南院士的一个报告,报告的第六部分“加快建设碳中和工程技术体系”板块,涉及了电力、交通运输、建筑、工业、农林土地、氟化物排放控制、固废处理等领域,其中在“碳吸收”中提到“木制建筑”。我在思考,今后以混凝土为主要建筑材料的建构和建造方式会不会在全球“双碳”背景下被倒逼转型,甚至有逐步淡出历史舞台的可能。总体上,在“双碳目标”这件事上,建筑师应该不断学习新的技术知识、了解行业大趋势,同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自己的低碳绿色的建筑设计。由江忆、刘加平等院士倡导、科技部“十三五”期间设立的由崔愷、孟建民、庄惟敏和我本人主持的系列绿建科技攻关项目对此做出了令人振奋的努力,并取得多项住建部“绿色建筑创新奖”一等奖的成果。

5 人文博雅

张利:您一直非常强调建筑教育的“博雅”属性,您本人的绘画作品也很精彩。现在,人工智能大有欲取代设计师、规划师之势,基于数据的“计算设计学” “计算规划学”风起云涌,而越来越多的家长鼓励刚刚进入大学的孩子们“学硬不学软”。在这样的形势下,“博雅”在建筑学中的地位能否得到维系?如果能,该如何维系?

王建国:博雅一般解释为学识渊博,品行端正。我这里讲的建筑教育的“博雅”属性意指视界高远、宽博敏学、触类旁通而不因循守旧。在西方语境中,“博雅”(liberal arts)可大致看成是文科,也可指文理兼容。“博雅”属性对“建筑教育”实在是太重要了,这里的建筑教育可以是学校建筑院系体系性建构的知识传播和学习,也可以是非学校教育途径、因特定的人和场景而异的建筑学知识的习得。我们曾经翻译过安藤忠雄研究室编撰的《建筑师的20岁》,并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书中记述了皮亚诺、盖里、贝聿铭、雷可瑞塔、努维尔和佩罗6位建筑师当年学习建筑的青葱岁月。书中记述的这些建筑师当年学习和工作经历呈现出相当的丰富性,贝聿铭谈到在哈佛GSD学习时,因其具有中国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不认同格罗皮乌斯提出的“国际式”建筑;努维尔和佩罗都谈到了美术基本功与建筑创造性之间有时是需要取舍的;皮亚诺则谈到了当年求学时的“半工半读”及所谓的“无师自通”(No Education)等,这些都与通常的基于评估标准的建筑教育有所不同。建筑教育应该在保证社会对建筑职业人才需求的同时,兼容一定的对多元性和学生自我个性发展的肯定。“博雅”突出的不是狭义的“学以致用”“I”型人才,亦要突破“一专多能的”“T”型人才,而最终走向当今面对不确定性的、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兼具、1+N多学科支撑的“π”型人才。

当下,万物互联(IoT)、人工智能(AI)及各种人机交互技术正在深入发展,使得未来人类一些基于某种规则的穷举和基于概率选择的领域可能会被机器取代,毕竟它的算力摆在那里,“计算设计学”和“计算规划学”说法或许就与人们对这种算力及解决问题能力的认识相关。但是,人类具有的主体建构的想象力、对于规则的变通能力以及对于跨学科乃至文理艺术兼容性思考的关联能力是目前人工智能所不能企及的。

当下已经有一些算法程序和软件能在短时间内输出很多设计方案,但这都是基于特定规则的“形式生成”,是“工具理性”的结果。乍一看有很多种方案,但并不是高级的、反映设计师主导价值取向的最优方案。我们都清楚,建筑师面对的每一个项目情况都会不同,从气候特征、地理位置、文化背景到业主要求等等都很不一样,这要完全交给机器做选择不太可能。当然,在人工智能 “不知疲倦”地持续学习很多大师的设计偏好及规则后,是有可能取代普通设计师的工作的,但它绝不可能取代高手,因为真正的高手的独创性往往与“价值理性”相关,且经常不按常理出牌。

18 《建筑师的20岁》

19 2019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参展作品“泛维城市”概念图(图片来源:设计团队)

20.21 2019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参展作品“泛维城市”(图片来源:王建国)

我始终认为,面对当今信息时代与物质时空的疏离,如何通过城市、建筑和景观设计重新建构具有中心性、体验性和互动性的场所、塑造富有文化内涵和情怀的城乡人居环境,是建筑教育必须要回答的问题。中国的建筑教育应该突出中华优秀建筑文化的传承、扬弃和发展,让学生懂得在全球化和数字化的时代,饱含民族文化信息、富有地域特色、舒适宜居的城乡空间环境仍然是无可替代的。

建筑教育的“博雅”属性并不过时,而是在与时俱进。在今天,我们需要通过创设与体形环境变迁和可持续发展相关的设计教程,积极回应并运用数字技术的最新发展成就,致力于跨学科的融合及其教学内容及模式的创新,重建设计的核心价值。同时也要关注技术素养、数据素养和人文素养方面的能力以及工程领域需要的心智模式的改变,机器人安全技术教育(robot-proof education)必须教会人们用无法被智能机器网络模仿的方式进行思考,这是我们目前可以预见的最大挑战[2]。

总之,从国内外先进建筑教育成果看,注重本土社会发展需求、突出“博雅” 品质的创意工科人才培养是建筑教育成功的核心。

6 建筑学的(可预见的)未来

张利:早在2010年代中期您就曾提出绿色、数字、文化遗产和城市设计会是建筑学的热点方向,目前这些预言绝大部分成为了现实。您认为在5~10年以后,建筑学的知识体系中又会出现哪些新的变化?现在的学界与业界如何为这些新的变化做好准备?

22 邯钢片区城市设计国际竞赛方案效果图(图片来源:项目组)

王建国:建筑学要想在全球环境变迁情景和国家发展大局中承续数千年的、作为支柱行业的优秀传统,一方面需要行稳走好,紧随建筑科技发展和社会发展演进中人文历史脉络不断绽放新绿。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更重要的是需要在专业和学科的外部相关性方面创生实质性的交叉融合,突破专业分野壁垒,这样才可能形成在当今低碳绿色、文化传承和数字化深层次全方位浸润的背景下的创新成果,不断夯实建筑学的专业地位。个人认为,通过建筑师个人标识性作品的创作努力所能产生的社会变革能力是有边界的,而今天如果在“以人为本”、为大多数人带来美好生活体验和质量的专业巧思、社会情怀和人文设计方面有所贡献,反而能更有效地推动城乡社会的人居环境健康发展,因而,建筑学科或许就具有了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从世界建筑学科发展前沿看,专业分野的传统一直在重组和被打破之间。多年前,我曾经去巴黎参加了一次国际建筑遗产保护的国际研讨会,当时国内专家是由同济大学邀请组织的,去了很多重要学者。在会上,欧洲专家就谈到了一个遗产保护的新问题,西方的建筑遗产的最重要保护原则之一是强调历史的“原真性”,强调修缮或者修复古建筑时历史信息的可识别性,即可以在古建筑上能看到不同时代遗存的物质痕迹,新实施的维修介入也应该清晰区分并被读出。但现在欧盟新的绿色建筑规范来了,而且也要运用于古建筑保护利用,如果是作为单纯保护及被观赏的物质建筑对象,运用以前的原则没有问题,可是今天还要考虑大多数建筑遗产适应性再利用,这就必须考虑新的使用环境的绿色环保要求,原先的技术手段和观念就要应变,这时“原真性”如何认识就面临挑战,同时这也是保护模式迭代升级的机遇。后来,我申报针对城镇建筑遗产保护再生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构思就包含着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并引发了我对广义的城市建筑遗产的深层认知。新千年以来,特别是近10年,数字技术以一种“万物皆数”和“风云骤变”的整体态势,涵盖了几乎全尺度、全要素的城市建筑客体的方方面面,我多年前预判构想的几大研究领域,今天均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整合并协同到数字环境中,我在2017年中国城市规划年会上提出了“基于人机互动的数字化城市设计范型”构想,探索了大尺度城市设计在应对城市空间形态深层解析和设计优化方面的难题及其破解途径。图灵奖获得者吉姆·格雷(Jim Grey)曾经说:数据密集型科学发现是继实验归纳、逻辑推演、仿真模拟之后的第四类科学方法,而科学方法是具有方法论特征的。大数据“可视化”拥有有效处理大规模、多类型和快速变化数据的图形化交互式探索与显示技术,可以将不可见的事物(如气流、风流、热岛、人流、业态等)通过可见的形式表达,从而让人们去观察和理解相应事物,获得更多城市规划和设计所需要的信息。

前些年,针对规划教育曾有学者提出要关注“玩得转数据,下得了社区”的未来规划人才培养,已经有建筑院系增加了数字建筑相关的专业培养。今后,不懂数据环境的意义和基本运行逻辑的人,会在应对未来建筑发展挑战时被慢慢淘汰,“江湖”会不会有你的传说就不一定了。我个人体会,在人类共同面对数字化进程挑战的起跑线上,人人有机会,今天起步还不晚。我这个年龄尚能坚持终身学习,努力走到了城市设计数字技术发展的知识边疆,大家还怕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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