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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书谱》书法理论与白石词艺术表现相关性探赜

2021-10-27吴亚萍刘尊明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姜夔风神白石

吴亚萍,刘尊明

(深圳大学 中文系,广东 深圳 518061)

姜夔是对书法有精深造诣和独特见解的艺术家,他“学书卅年”,法二王,追魏晋,有小楷墨迹《落水本兰亭序跋》和《跋王献之保母帖》存世。在书法理论上,姜夔续补唐孙过庭的《书谱》而作《续书谱》,他从自己的经验和心得出发,对书法理论和书法习得中的一些基本问题进行了论述和阐发。天台谢采伯为姜夔刻板刊行《续书谱》时作序云:“近阅其手墨数纸,运笔遒劲,波澜老成。又得其所著《续书谱》一卷,议论精到,三读三叹,真击书学之蒙者也。(略)而尧章乃用志刻苦,笔法入能品。予固恨其不遇于时,又自恨向者不能尽知,而不获抠衣北面以请也,因为锓木,以志吾过云。”表达了对姜夔书法创作和理论修养的高度认可。《续书谱》是南宋书论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为历代书家所重。南宋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四“杂艺录”中著录此书为一卷,董史的《皇宋书录》也记述和评价说:“(姜夔)尝著《续书谱》一篇以继孙过庭,颇造翰墨阃域,其自得当不减古人也。”学界历来重视姜夔诗词尤其是词的研究,对于《续书谱》的研究相对薄弱。有关论著或探讨《续书谱》中的书法理论和技法问题;或考察《续书谱》的版本源流和系统;或从书法美学的角度分析《续书谱》提出的“风神”“真态”等一系列观念,在书法史观、审美取向和创作技巧等方面阐述姜夔的观点和见解;或将《续书谱》与姜夔的《白石道人诗说》相结合,讨论两者在文艺思想和审美上的相通性。到目前为止学界还没有将《续书谱》与白石词结合起来做考察的研究。实际上,《续书谱》的书法理论与白石词的艺术表现是相通的,在白石词的创作内容、手法、意境和风格的呈现上,都可以从《续书谱》中反溯到互文性的理论论述和审美思想。袁枚曾说:“孙过庭《书谱》云:‘学书者初学先求平正;进功须求险绝;成功之后,仍归平正。’予谓学诗之道,何以异是?”意谓书论即诗论。《续书谱》是姜夔续《书谱》而作,虽然论述的是书法,与词的创作也间有先后,但书法与诗词在文艺思想和美学追求上具有共通性,可以将《续书谱》视为一定意义上的诗论和词论,与诗词互为观照。有鉴于此,本文试对《续书谱》书法理论与白石词艺术表现的相关性加以初步考察与探讨,希望能对姜夔及白石词研究有所补益。

一 “风神”之论与白石词的创作主题

《续书谱》包括“总论”“真(书)”“用笔”“草(书)”等二十条内容。在《续书谱》中,姜夔表达了尊晋卑唐的书法美学思想,他崇尚魏晋,追法二王,尤多“风神”之论。兹引录相关条目如下(序号为笔者所加):

1.古今真书之妙,无出钟元常,其次则王逸少。今观二家之书,皆潇洒纵横,何拘平正?

2.矧欧虞颜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笔,应规入矩,无复晋魏飘逸之气。

3.或云:欲其萧散,则自不尘俗。

4.至颜柳始正锋为之,正锋则无飘逸之气。

5.数百年间,人争效之,字画刚劲高明,固不为无助,而魏晋风轨扫地矣。

6.然而襟韵不高,记忆虽多,莫湔尘俗,若使风神萧散,下笔便当过人。

7.然极须淘洗俗姿 ,则妙处自见矣。

8.所贵乎秾纤间出,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姿态备具。

9.以此知《定武》虽石刻,又未必得真迹之风神矣。字书全以风神超迈为主,刻之金石,其可苟哉!

10.如草书尤忌横直分明,横直多则字有积薪束苇之状而无萧散之气。

11.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笔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

《续书谱》仅4000余字,不包含王献之等其他魏晋书法家,作者以“右军”“逸少”“羲之”“王”提及王羲之和他的《兰亭序》就达八次之多,可见姜夔对魏晋书法的推崇。姜夔不喜唐人书法的“应规入矩”,谓其“无复晋魏飘逸之气”,指出魏晋书法的神妙在于“风神”,并用“萧散(洒)”“飘逸”“洒落”和“超迈”来对风神的特质进行界定。魏晋书法的风神和魏晋人的审美风尚是一致的:闲散而自然不拘,无滞于物,超逸尘俗。在“真”则中,姜夔说:“魏晋书法之高,良由各尽字之真态,不以私意参之耳。”强调书法要展现自然天真、从意适便的本态。这种“真态”与晋人对理想人格的审美要求是相通的。宗白华说:“桓温谓谢尚‘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天际真人是晋人理想的人格和美,“真态”与“俗态”相对,姜夔认为近世的书法“襟韵不高”而“不足观”者,正是因为“莫湔尘俗”和“俗浊不除”。下笔要尽洗俗态浇风、尘浊之气,才能具有“风神”。这也是姜夔的切身实践,《书史会要》称姜夔的书法为“迥脱脂粉,一洗尘俗”,从姜夔存世的书法作品也可以看出其神韵清新俊雅,高逸脱俗。

姜夔为习书者列出了具备“风神”所需的八个条件,首要便是“须人品高”,揭橥出他自觉的美学追求是从人品评鉴和修习开始的,人的修养、襟怀和情韵等字外功夫是写好书法的基本条件。这本源于魏晋的“人物品藻”之美学。姜夔在自叙中记述:“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范成大认为姜夔类似“晋、宋之雅士”,姜夔亦颇自许。在姜夔之后的南宋诗人陈郁(号藏一)说:“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充栋汗牛,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王国维对姜夔人品的体认是“白石犹不失为狷”,“狷”当为类晋宋人的狷介、狷洁。姜夔的诗歌理论专论《白石道人诗说》也论及“风神”,云:“体物不欲寒乞。”即描摹事物要有风神,风神不足就浅薄,露“寒乞”相,说明姜夔在书法上对“风神”的追求在诗词创作上也有呈现。

这种呈现表现在词的创作中,是词作的内容和主题多为描写自然景物、抒发内在深情。晋宋人以艺术的态度观照自然万物,他们爱赏山水,超然玄远,这从晋宋时期的山水诗中可见一斑。晋宋人在山水中寄寓高世之志,姜夔也纵情山水,他多次赋咏说“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点绛唇》),愿仿效“吴江三高”之一的陆龟蒙,徜徉山水,泛家浮宅。姜夔爱赏山水,尤其钟爱清冷孤寂之景。明代张羽《白石道人传》称姜夔“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又云其“性孤僻,尝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这在姜夔词作的诸多小序中有明显呈现,如《一萼红》序中的“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湘月》序有“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念奴娇》序写“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徵招》序内亦有“越中山水幽远”之句;再看《探春慢》序中的“千岩老人约予过苕霅,岁晚乘涛载雪而下”,《杏花天影》序中的“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暗香》序中的“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此种行为、情味与《世说新语·任诞》王徽之雪夜扁舟访戴逵何其类似!

除大量摹写山水外,姜夔还专事咏物,尤爱吟咏梅花,除十八首咏梅词外,其他词中也多处提及梅花,这既是词人自我比附,状“在花则梅也”的狷洁,也是因为与合肥恋人的分别是在梅花时节,每于词中追忆。词人虽“纵情深诣”,在抒写相思之情时,却狷洁高远,有意识地避用冶词艳句,不露一丝情色语,纯以孤高自赏的梅的形象来化写,这使他笔下的梅花呈现出清雅悱恻的神韵与姿态,如“斜横花树小,浸愁漪”,写思情;“十亩梅花作雪飞”,写清绝;“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写清幽;“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写冷香;“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写幽独。标格清逸,不着一尘而柔情深邈。

以晋宋人虚灵、玄淡的意味体悟自然和万物,抒写深情,使姜夔的词具有了晶莹清淡的意境,这也是其“清空”词风得以形成的因素之一。

二 “引带”“少驻”之论与白石词的过片及句法结构

在《续书谱》中,姜夔在“真”“草”“笔锋”等则中,论及书法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的承接和引带关系时,主张左右相应,上下相接,尤其是草书笔画的相连处须“特是引带”。以下是关于“引带”“少驻”之论的摘录:

12.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

13.有承接上文,有牵引下字,乍徐还疾,忽往复收。

14.字有藏锋出锋之异,灿然盈楮,欲其首尾相应,上下相接为佳。

15.发于左者应于右,起于上者伏于下。大要点画之间,施设各有情理。

16.凡作字,第一字多是折锋,第二、三字承上笔势,多是搭锋。若一字之间,右边多是折锋,应其左故也。

17.所贵乎秾纤间出,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姿态备具。

18.转折者,方圆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转,折欲少驻,驻则有力。

从以上摘录中,可以看出姜夔对字法中“引带”“上下相接”和“血脉相连”的重视,这也是姜夔词的一大特点。姜夔的词善用暗线结构,词中时空、虚实和情绪的转换,均笔断意连,特别是过片处,如草书的牵丝笔法似断实连,暗脉相通。《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可谓白石“引带”手法的代表词作,张炎《词源》卷下“制曲”条引述此词而称赞其换头处“曲之意脉不断”,并由此总结慢词创作“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兹引录全词如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此词咏蟋蟀,纯以声音接续,蟋蟀声的喻声、实声、拟声、和声和衬声,是贯穿全词的暗脉。上片起头用庾信吟《愁赋》的声音喻写蟋蟀的凄凄声;然后转至“铜铺”“石井”的冷寂之景,以衬蟋蟀鸣声之悲凉;接着以想象中思妇的机杼声拟写蟋蟀声来表达愁思。上阕三个片段,是虚写—实写—虚写。过片用“西窗又吹暗雨”切回实景,值得称道的是表重复的副词“又”字,轻轻一笔,将蟋蟀声引起的感慨、想象、不得意人共通的愁思,转带回此时此地此景,有一发千钧之力,却举重若轻,酷似“草”则中的“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换头后,先以砧杵声与蟋蟀声相和,诉离人之悲愁;然后顺势转换到“候馆”“离宫”之虚景,更以《豳风》的“十月蟋蟀”声暗加点染,反复晕染悲虫之声;再切至“笑篱落呼灯”,以乐语衬写哀声。下阕三个片断,实写—虚写—实写,最末以“写入琴丝”之苦声作结。可以清楚看到,无论在虚实场景间如何切换,全词都暗脉相伏,以声音贯穿首尾,完全符合《续书谱》关于“引带”和“血脉”的理论主张。

除了上下相接以外,姜夔词的句法结构也与书法中的笔法结构类同,如“真”则中所论“折欲少驻,驻则有力”。“折”本来是真书(楷书)中笔画的转折处,在折时,要稍加停顿以蓄势,再作折笔,如此才有劲道和骨力。这种停顿和蓄势,姜夔也运用到了词的句法上。在句法上“欲折少驻”的创新运用,主要体现在姜夔的自度曲中的过片处,以《翠楼吟》为例: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三 “字体”之论和白石词的变体手法

姜夔习《兰亭》多年,深知右军之书一字多体、未有同者。在“真”“草”则中,他有如下论述:

19.“丿”“乀”者,字之手足,伸缩异度,变化多端,要如鱼翼鸟翅,有翩翩自得之状。

20.虽复变化多端,未尝乱其法度。

21.又一字之体,率有多变,有起有应,如此起者,当如此应,各有义理。

22.王右军书“羲之”字、“当”字、“得”字、“深”字、“慰”字最多,多至数十字,无有同者,而未尝不同也,可谓所欲不逾矩矣。

23.然后仿王右军,申之以变化,鼓之以奇崛。

王羲之《兰亭集序》正文出现20个“之”字,无一雷同,各有不同的体态及美感。仅“之”末笔的捺笔就有反捺内收、平势收笔、略出机锋、急转而收、重按出尖、提笔出尖、顿笔稳收、截锋顿收、散锋轻出、捺笔平出、圆头收之、顺势牵丝等多种笔法,可谓变化多端,“而未尝不同也”,还是一个“之”字,可以说到了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

姜夔在词的创作中也仿效右军,在用语上“申之以变化,鼓之以奇崛”。且以《暗香》为例看词人的自称:词前小序中,姜夔说“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直写“予”;上阕第一句中,“算几番照我”,“予”换写为“我”;上阕第三句,“何逊而今渐老”,以酷爱梅花的梁朝诗人“何逊”自拟。加之序与词正文中还有多处暗写、省写的主语“予”“余”,词人的自称就有明写、换写、拟写、暗写、省写多种形式,如同《兰亭集序》的“之”字,多变而使作品摇曳多姿。“何逊”一出,便将奇崛气息鼓荡入自呼中。“何逊”指代“我”,但又与“我”不同,它蕴含了晋宋人的风神、爱梅人的才情,从感情层面上不仅有词人的自我怜赏,也有对异代知音与现世知遇的追慕之叹,“何逊”这个自我拟称顿时为词境宕开了兴味交织的多义层面。在姜夔的其他词作中,词人的自称如右军之“之”字,屡多变化。如《霓裳中序第一》自称“庾信”,《长亭怨慢》称“韦郞”,《摸鱼儿》称“柳州”,《秋宵吟》称“宋玉”,《点绛唇》称“刘郞”,《玲珑四犯》称“江淹”,《庆宫春》自呼“老子”,《浣溪沙·翦翦寒花小更垂》自呼“老夫”等,真可谓“无有同者”。变体虽多,却各有起应,如“宋玉”应“卫娘”,“柳州”应“伊”,皆能“如此起者,当如此应,各有义理”。

除自称外,词人在词中广泛运用变体手法,如弥勒分身示人,面目不同,而唯一真身。仍以《暗香》为例来看“梅”的变体。《暗香》赋梅,被张炎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它通篇除“梅边吹笛”一句直呼其名外,对梅花的刻画几乎全用代名的变体:有以香味代名,“暗香”(词调名)“香冷”;有借名,“竹外疏花”,化苏轼《和秦太虚梅花》“竹外一枝斜更好”而来;有以颜色代名,“红萼”;有省名,“千树(梅花)”“片片(梅瓣)”。在这些代名中,词人暗藏机锋,笔尖点染,调用嗅觉、听觉、视觉、联觉来写梅,味之“香”见其品格,味之“暗”见其淡雅,笛声衬其清幽空灵,枝干的姿态“疏”见其瘦硬,颜色“红”见其清丽,味觉联觉至肤觉的“冷”见其孤傲。下阕后半部分以“千树”和“片片”写梅的数量、形状,状梅之多,这是宕开一笔以虚写追忆往事。机锋频出的变体手法,糅合语典,虚实变换,无一句正面刻写,而梅之意态全出,正是《续书谱》草书则中“一字之体,率有多变”的手法。张炎说《暗香》“自立新意”,即新于此。

汉语是一种高语境语言,尤其是诗词,由于受到格律和字数的严格限定,其语词的运用往往承载了超越字面的多层含义。姜夔把“何逊”“暗香”等符号转变为“予”“梅”等的变体时,就为旧符号创造了新的情感和意义,这正是乔纳森·卡勒在《索绪尔》中所说的:“文学作品总是在利用现存的符号,‘把它们组合起来,并不断赋予它们新的意义’。”这是姜夔在词作中的自觉创造。

四 “肥瘦”“骨力”之论与白石词的“冷”“瘦硬”风格

“瘦硬”一词最初是形容书法的,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有“书贵瘦硬方通神”的诗句。后来“瘦硬”被引入诗文品评,“瘦”指不事绮艳、烦冗削尽、瘦到骨立,“硬”指骨力刚健、深雄劲峭。

夏承焘《论姜白石的词风(代序)》,认为白石“以江西诗瘦硬之笔救周邦彦一派的软媚”。姜夔少时学诗取法黄庭坚,尽管后来从江西派出离而自成一家,但他将江西诗派作诗之法运用于词中,形成瘦硬的风格。在“瘦硬”的同时,白石词还呈现出“幽冷”之风,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曰:“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又云:“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盖为近之。”既用“幽韵”“冷香”之语状其词风,又以词家之称“白石老仙”呼之,以《庄子·逍遥游》所写藐姑射仙人拟之,以突显其冰雪之姿和幽冷之风。从姜夔的书法美学中也可以看到词人对“瘦硬”“冷”风格的爱赏和追求。在《续书谱》的“书丹”“用笔”等则中,姜夔有以下论述:

24.笔得墨则瘦,得朱则肥。故书丹尤以瘦为奇,而圆熟美润常有余,燥劲老古常不足,朱使然也。

25.用笔不欲太肥,肥则形浊;又不欲太瘦,瘦则形枯。(略)近世亦有仿之者,则俗浊不足观,故知与其太肥,不若瘦硬也。

26.双钩之法,须得墨晕不出字外,或郭填其内,或朱其背,正得肥瘦之本体。虽然,尤贵于瘦。

27.唐太宗云:“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恶无骨也。

28.然柳氏大字偏傍清劲可喜,更为奇妙。

29.所贵乎秾纤间出,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姿态备具。

30.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遒润加之。亦犹枝干萧疏,凌霜雪而弥劲。

可见在书法上,姜夔偏爱“瘦硬”。他认识到暖色调的“朱”在视觉上具有放大作用,书丹易“得朱则肥”。暖色易使作品过于“圆熟美润”,导致“燥劲老古”不足。与之相反,冷色调在视觉上具有收缩效果,因肤感清冷而显瘦硬、苍劲。

在词的创作中,姜夔也多以冷色调——尤其是与“丹、朱”相对的颜色词语“翠、绿、青、碧、苍”——来描摹景物,如:翠澜,翠藤,翠葆,翠禽,翠尊,巉天翠;绿丝,绿野,云绿,万绿,吹绿,绿萼,绿杨,绿障,绿香,绿阴,绿笺,绿深;青盖,青墩,青苔,青山,青灯,青须,青青路,荠麦青青;碧缕,寒碧,溜碧,碧藓,碧玻璃;苍山,苍崖,苍苔,苍藓等,也以此色调来指代人物:翠眉,翠袖,翠翘,蛾绿,黛痕。以夏承焘的《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一卷为例,此卷共11首词,《扬州慢》等8首用到“翠、绿、青、碧、苍”达14次之多(只有《湘月》《浣溪沙》《探春慢》3首没有用到)。其中,《扬州慢》的荠麦之“青”因有黍离之悲而最为惊心;《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却以碧血作结,“相思血,都沁绿筠枝”;《翠楼吟》的“翠”直接用在词调名中,尤为醒目,《翠楼吟》乃自制曲,“翠”非随意用之。

除使用冷色调语词外,词人还在词中设置冷感的气象,使吟咏之物在清寂之中更显峭硬,有雨景,如微雨、暗雨、山雨、秋雨、黄昏雨、菰蒲雨、小雨初霁、夜凉雨霁、一蓑松雨、沙边烟雨;多雪景,如夜雪初霁、墙腰雪老、乘涛载雪、梅开雪落、夜雪初积、玉雪照映、梅根残雪、梅雪相兼;或直接用“湿、凉、寒、冷、冰”这些肤感寒凉的词语来渲染周遭环境,如露湿、湿红、夜凉、新凉、微凉、凉夜、渚寒、夜寒、寒香、寒汐、山寒、春寒、冬寒、寒恻恻、冷月、冷香、冷云、冷枫、香冷、夜冷、汀洲冷、东风冷、皓月冷千山、冰胶、冰泉、冰霜;即使是用暖色的“红”来指代花时,也转旖艳花光为零落景象,将花描写为冷红、乱红、红落、红舞、湿红、红衣半狼藉。可见词人在语意锻炼上着意造“瘦”、化肥为瘦的功夫。冷色调语词营造出幽冷清寂的环境,一洗软媚绮艳、俗尘浊气,词人比附的梅、荷等清瘦、孤傲、峭拔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除尚“冷、瘦”以外,姜夔还“恶无骨”,喜“清劲”,要求书法须有骨力,体现在词的创作中,除前文谈到的用词和过片处的“少驻”句法外,还有健笔写柔情的手法。如《满江红·仙姥来时》用激烈的战争场面来赋咏仙姥,词人挥洒健笔,将宏大场面塑造出的女神放入小红楼,形成戏剧性的对照,于帷帐之中决胜,更添仙姥英气。全词气象阔大,以“翻着袜”的笔法,用英雄为女性刷色,即使改用平韵,仍然刚健峭劲,格调高亮。类似的还有《凄凉犯》,用军旅之语写秋景,述黍离悲情,气格顿高。

白石词写情,更多的是把个人情感放在宏大的场景中来描写,以突出感情的深度、广度和力度,这也是健笔和骨力的表现。如《一萼红》的“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翠楼吟》的“叹芳草、萋萋千里”,《踏莎行》的“淮南晧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长亭怨慢》的“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摸鱼儿》的“空赢得,今古三星炯炯,银波相望千顷”,《暗香》的“千树压、西湖寒碧”,《角招》中的“早乱落、香红千亩”,《汉宫春》的“更坐待、千岩月落”,都是把个人的情感和慨叹放在阔大的空间下书写,从景语皆情语、物我一体的角度,千山同愁、万木皆悲,拉伸了情感的深度和广度,使之愈发深沉痛楚,承载了“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玲珑四犯》)的普遍意义,厚重有力,在音节和婉之中见骨力“清劲”。

不难看出,“以瘦为奇”、“恶无骨”和喜“清劲”是姜夔在书法和词的创作上共同的美学追求,是形成白石词冷峭瘦硬词风格的因素之一。

五 “疏密”和“用笔”之论与白石词的“清空骚雅”

姜夔认为书法用笔要疏,在“位置”“疏密”等则中,他有如下论述:

31.不可太密太巧。太密太巧是唐人之病也。

32.书以疏为风神,密为老气……当疏不疏,反成寒乞;当密不密,必至凋疏。

33.不欲多露锋芒, 则意不持重。

34.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屋漏痕者,欲其无起止之迹;锥画沙者,欲其匀而藏锋。

“以疏为风神”,这与姜夔在书法上追崇二王有关。李世民《王羲之传论》说:“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这虽是李世民尊羲之贬献之之辞,但说明“疏瘦”确为二王的风格。姜夔虽说以“疏密停匀为佳”,实则认为“密为老气”,宁疏勿密。

“疏”不仅是《续书谱》揭示的书法指南,也是白石词创作的美学追求。表现在词作上,疏是虚空,不仅立意空灵,内容和描写手法也疏朗有致,不密丽,不质实。以《疏影》为例。《疏影》为自度曲,词调取自林逋《山园小梅》诗句,题名即为“疏”。第一句“苔枝缀玉”,使受众感观上呈现出“疏枝横斜”之景;末句“小窗横幅”,暗写窗幅上有梅画或梅影,也是梅枝疏影之图,词人着力呈现的就是一派“疏”象。全词不事雕琢(“不巧”),以想象的清虚之景来写梅,营造出空灵缥缈的境界。《袌碧斋词话》说白石词“结体于虚”,结体是书法用语,原指汉字书写的间架结构,这里指白石词的结构疏朗,不密实。与别的咏梅词直写梅花不同,《疏影》除第一句“苔枝缀玉”是实写之外,余下全以美人和幻化的虚景来写梅。在结构上,《疏影》依次以五位美人——林下美人、空谷佳人、王昭君、寿阳公主和陈阿娇——来写梅花。“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翠禽”暗用《龙城录》典故:隋开皇中赵师雄于松林间遇一淡妆美人,“但觉芳香袭人”,与之共饮而醉,后“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此写梅之幽香,暗扣“月夜”,并以“艳遇”勾连下句的“相逢”;“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化用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句,将梅拟作空谷佳人,写梅斜倚之姿态;“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用明妃思魂化为月夜梅花之想象,写梅之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熟事虚用,以寿阳公主梅花妆事,写梅之形状;“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用汉武帝与陈阿娇“金屋藏娇”事写梅之娇质,表达惜花之情。最后以“又却怨、玉龙哀曲”隐指《梅花落》笛曲,仍写惜花之意,不要“等恁时、重觅幽香”,只余横幅画影。全词咏梅而不粘滞于梅,以五位美人来分拟梅之香、姿、魂、形和质,除“翠禽”外,每一处典都宕开笔墨铺叙虚景,不实不密,疏宕有致。此词还大量使用虚字:“但”“犹记”“莫似”“不管”“早与”“还教”“又却”“已”,层层宕开,为情绪留白,留转圜与余处。张炎《词源》卷下“意趣”条引录白石《暗香》《疏影》等作,称赏曰“此数词皆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即与白石词“结体于虚”的艺术表现有关。

张炎在《词源》“清空”条目下更有论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野云孤飞”充分肯定了白石词超拔尘世、清逸绝伦的风韵,“去留无迹”则正合《续书谱》“用笔”则中所论,要如“屋漏痕”而“无起止之迹”,如“锥画沙”而“藏锋”。不露痕迹是词人在艺术创作上的普遍追求,譬如,姜夔在词的用典上,也是无迹可寻。《扬州慢》“过春风十里”和“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一连化用杜牧的四联诗而融化无迹;又如《凄凉犯》的“漫写羊裙”,从《南史》拈来故实,与飞雁传书化为一体,自然妥帖,如盐入水。

姜夔在《白石道人诗说》中也说:“《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这与《续书谱》中的“藏锋”和“无起止之迹”是一致的。词人不直抒胸臆,而是多用比兴来婉转寄托。如《扬州慢》用“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抒“彼黍离离”之悲;《凄凉犯》用“边城一片离索”发山河破碎之叹;《齐天乐》寓兴衰之变,也只是在词前小序中以“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来感发,含蓄蕴藉。词用比兴,箴怨无迹,深沉而不显露,自然就如张炎《词源》所云的“不唯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可见,书法上的“尚疏”“藏锋”和“欲其无起止之迹”的审美追求,正与白石词的审美情趣相通相融,这也是形成白石词“清空骚雅”词风的因素之一。

结语

姜夔既是诗人、词人,又是音乐家、书法家,在创作实践之外,更有自觉的理论发微,他工诗而有《白石道人诗说》,擅音乐而作《大乐议》,精书法而著《续书谱》,这些理论著述虽然涉及的艺术门类不同,但呈现出一以贯之的美学思想与艺术情趣。多种艺术特性融会贯通,也使他的艺术创作能自创新路、自成一家,并以词的影响为最大。对于在书法上追崇“二王”的姜夔来说,邓廷桢在《双砚斋笔记》中的比况“词家之有白石,犹书家之有逸少,诗家之有浣花”,可谓异代知音之言。遗憾的是姜夔没有留下论词的专著,但其书论、诗论和乐论,都体现了他在艺术上的创作主张和美学追求。

唐代张彦远说“书画用笔同法”,而宋人也认为“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可见书论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看作画论、诗论。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论姜夔曾说“读其说诗诸则,有与长短句相通者”,即认为姜夔的诗论有与词学和词的创作相互融通的地方,那么对于《续书谱》我们也同样可以视为词论来做互文性解读。通过对姜夔《续书谱》的书法理论与白石词艺术表现的融通观照,我们既可以了解其词风词艺的成因,也能通过词作和书论的互证,进一步窥探姜夔的词学思想及其审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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