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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悟与神助:论谢灵运山水诗学的建构和诗境

2021-10-27蔡彦峰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水诗山水

蔡彦峰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顿悟”是谢灵运最重要的佛教思想主张,《辨宗论》中谢灵运对顿悟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在他看来,顿悟既是“真知”“入照”的“宗极”本身,又是“求宗体极”的方法。在与法勖、僧维、慧马粦、法纲、王卫军等人的往复论辩中,谢灵运进一步辨析了学与悟、真知与假知、伏累与照寂等几组相关概念,这使他对理、境及相应的思维方式有了新的认识,并深刻影响了他的诗歌写作。从时间上看,谢灵运对“顿悟”说的阐述与其山水诗写作几乎是同步进行的,两者之间的关系显然不是一种偶然。谢灵运自述其《登池上楼》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神助”而得,所谓的“神助”其实就是诗歌创作中的灵感。钟嵘《诗品》引《谢氏家录》说谢灵运“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这种艺术灵感的闪现与豁然开朗的顿悟十分相似,所以“神助”也可以看成艺术上的顿悟。从这一点来讲,谢灵运山水诗很多佳句都可以说是有“神助”,并不局限在“池塘”两句。但是“神助”如何获得?谢灵运《辨宗论》通过学与悟阐述顿悟的方法论时,比较好地解决了“神”的获得的问题,即顿悟、神、灵感等的出现也需要有学的积累作为基础。谢灵运在体认顿悟时,比较清晰地把握了学养与灵感的关系,并由此建构其山水诗独特的运思方式,对其山水诗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对顿悟的自信和坚持,还使谢灵运形成具有超越性的孤独意识,这种孤独意识与“神助”式的山水描写和顿悟式的言理,共同构成了谢灵运深沉的诗境。这是谢灵运山水诗研究中一个重要的角度。

一 顿悟与谢诗“神助”的性质及其获得

在佛教思想上,谢灵运极为推崇道生的顿悟说,明确指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至夫一悟,万滞同尽”。但是在如何实现顿悟上,谢灵运又注意到“学”的作用,他在《再答法勖问》中说:“大而校之,华民易于见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见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渐悟虽可至,昧顿了之实,一极虽知寄,绝累学之冀。良由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夷人悟理有学而诬道有渐。是故权实虽同,其用各异。昔向子期以儒道为壹,应吉甫谓孔老可齐,皆欲窥宗,而况真实者乎?”谢灵运通过批判华、夷各自之失,即“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夷人悟理有学而诬道有渐”,将两者所代表的“悟”与“学”结合起来,形成其完整的“顿悟”说的方法论。在《三答法勖问》中他又指出:“是故傍渐悟者,所以密造顿解;倚孔教者,所以潜学成圣。”这两句的基本意思也是说,由学以顿悟成圣。《答僧维问》中谢灵运对“学”与“悟”的关系做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总结:“在有之时,学而非悟;悟在有表,托学以至。” 可见在谢灵运看来,“学”与“悟”不是互相对立排斥的,而是辩证的相须而成的关系。这是从佛教思想中提炼出来的一种带有普遍性的认识和思想方法,谢灵运此后的山水诗写作比较明显地受到这种思想方法的影响。

以著名的《登池上楼》为例,诗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两句历来被视为名句广为传唱,谢灵运对这两句也极为自得,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古人常从自然的角度来阐释这两句诗的妙处,如叶梦得《石林诗话》:“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元好问《论诗三十绝》:“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即以谢灵运这两句的清新自然批评陈师道着意雕琢的作诗之法。又王若虚《滹南诗话》引张九成云:“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从诗歌艺术来看,这两句似不思而得,元代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评这两句云:“按此句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无甚深意奥旨,……皆天然浑成,学者当以是求之。”这种“不以字眼,不以句律”的佳句就是不由雕琢锤炼的妙手偶得,谢灵运讲的“非我语也”,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不是由“我”之锤炼而得,而是“神助”而成的。而“神助”之“神”具体指的又是什么?清代贺贻孙《诗筏》云:“诗文有神,方可行远。神者,吾身之生气也。老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吾身之神,与神相通,吾神既来,如有神助,岂必湘灵鼓瑟,乃为神助乎?老杜之诗,所以传者,其神传也。”这个阐释把握了诗歌创作之“神”乃是作者内在的一种兴致饱满富有灵感的状态,而非外在的神异之神。谢灵运所说的“神助”之“神”也是这个性质。钱锺书《谈艺录》论文学创作中的“神助”说:“及夫求治有得,合人心之同然,发物理之必然;虽由我见,而非徒己见,虽由我获,而非可自私。放诸四海,俟诸百世。譬如凿井及泉,钻石取火;钻与凿,我力也,而泉与火,非我力也:斯有我而无我也。故每曰‘神助’,庄子所谓鬼神将来舍,盖虽出于己,而若非己力所及。”钱氏所论“神助”即接近于谢灵运说的“顿悟”,可以说就是一种灵感的闪现。

但是诗歌创作上如何获得这种“神助”式的灵感?这是谢灵运之前没有解决的问题,陆机《文赋》曾阐述了文学创作中“天机骏利”与“志往神留”两种不同的状态,云:“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但他最后又不无困惑地说:“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说明陆机对文学创作的灵感问题的自觉研寻,虽然他仍未从理论上解决灵感如何获得这一课题。谢灵运早期的诗歌主要模拟陆机,他对陆机《文赋》中关于灵感的探讨自然十分熟悉,从“此语有神助,非我语”来看,谢灵运似乎也认为灵感无法主动地把握。但是我们在上文说过,谢灵运在《答僧维问》中对实现顿悟的方法做过一个明确的总结,即“悟在有表,托学以至”,也就是通过“学”实现“悟”,顿悟不是凭空而来的,顿悟仍需要学习的积累。陈衍论述钟嵘《诗品》“直寻”“自然英旨”的诗学主张说:“此钟记室论诗要旨所在也,而其流极,乃有严沧浪‘诗有别材,非关学也’之说。夫语由直寻,不贵用事,无可訾议也。然何以能直寻而不穷于所在?则推见至隐故也;何以能推见至隐?则关学故也。”陈氏所论“学”与“直寻”的关系,和谢灵运阐述的“学”与“悟”本质上是相通的。从诗歌创作上来说,谢灵运虽然认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是不思而得的“非我语”,但其实与谢灵运“思诗竟日不得”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这种“神助”而得的妙句,是谢灵运整个诗学积累的成果。《文心雕龙·神思》:“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黄侃论曰:“凡言文不加点、文如宿构者,其刊改之功,已用之平日,练术既熟,斯疵累渐除,非生而能然者也。”这里所说的其实也就是文学创作中的学与悟的关系。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可说是对此的生动概括。

关于谢灵运这两句的获得,《南史·谢惠连传》也有与《谢氏家录》相近的记载:“族兄灵运嘉赏之,云‘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语。’尝于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见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为工。常云‘此语有神功,非我语也。’”值得注意的是被后人认为清新自然的这两句,谢灵运则以为“工”“神功”,可见“工”“自然”“神”实有内在关系,工巧而至于自然也就是“神”。这种“神”的诗境即类似于顿悟的境界。如何由“工”而至于“神”,即谢灵运说的“悟在有表,托学以至”,诗歌的妙境需要有“顿悟”式的灵感,“顿悟”又不能脱离“学”的积累,这正体现了“学”与“悟”的关系。贺贻孙《诗筏》云:“神者,灵变惝恍,妙万物而为言。读破万卷而胸无一字,则神来矣,一落滓秽,神已索然。”这本质上讲也就是“学”与“悟”的微妙关系,谢灵运在与法勖、僧维等人关于顿悟的论辩中对此最有心得,这一点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诗学。

二 学与悟:谢灵运山水诗学的建构

谢灵运对“学”与“悟”的综合把握,明显地体现于他的诗歌创作之中,谢灵运的山水描写有典重质实的一面,又常有空灵之句,实际上即可以看作是“学”与“悟”两种运思方式的体现,以《登池上楼》为例: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对这首诗的关注,一般集中在“池塘生春草”两句,这两句与“顿悟”的关系,前文已做了分析,事实上不仅是这两句有一种顿悟式的灵感,诗歌结尾的抒情言理也体现了一种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这就是谢灵运《辨宗论》中说的“真知”。诗歌的前半部分则写得比较质实,叶笑雪注谓开头六句是“托物起兴和感怀喻志”,这是传统诗歌抒情言志的一般写法。“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由感怀转入写景,通过时序交替景物变化表现了强烈的新旧之感,“改”字用语极工,生动地写出了新旧的转变,与唐代王湾《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从诗歌艺术上讲,这种立意和用字比较好地体现了诗之为“学”的一面,诗歌中所谓的“学”更主要的应该指的是这种,与钟嵘批评的“聊表学问”“殆同书钞”,以用典隶事为基本法门,实有本质的区别。由“初景”两句才引出最著名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在新旧变化中获得一种崭新的审美和生命体验,可见谢灵运讲的“神助”其实就是“学”与“悟”的结合。

谢灵运极为重视博学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尝云:“若殷仲文读书半袁豹,则文才不减班固。”以“学”矫东晋诗歌的“浅”,这是刘宋诗人的一个普遍的意识,但其弊端则流为颜延之等人的“文章殆同书钞”。谢灵运诗歌用老庄、《楚辞》、《周易》随处可见,具有学者之诗的特点,但是谢灵运又注重艺术追求,《隋书·经籍志》载他编《赋集》九十二卷、《诗集》五十卷、《诗集抄》十卷、《诗英》十卷等,对诗赋总集的编纂,显然还有艺术的总结、学习的性质,这与颜延之之编类书《纂要》,其艺术的出发点即已不同。可以这么说,谢灵运在对“学”与“诗”的认识上,既不同于严羽“诗有别材,非关学也”之说,也超越了颜延之等人的以学问为诗。谢灵运善于将典故、语言熔铸为自己的诗思,对谢灵运而言,“学”不仅为诗歌提供材料,更关键的是提升了诗识,这是谢灵运能超越当时一般诗人的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在颜延之等人走向以学问为诗时,谢灵运又通过对“顿悟”的强调,开拓山水诗领域,创造了新的诗境,在审美、艺术及理境等方面,谢灵运都有开创性的发展,以《登江州孤屿》为例: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

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此诗作于景平元年(423),谢灵运游览了永嘉江中的孤屿,这首诗展现了谢灵运在山水审美、艺术表现及理境的领悟上多方面的开创性,从诗歌的角度来讲,具有一种透彻之悟的性质,如山水描写的“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数句,其“媚”“鲜”对山水优美鲜明的审美感受和艺术表现,实可谓发前人之未发。但这两字又不无来历,如“鲜”即出于陆机和支遁的诗,陆机《长安有狭邪行》:“烈心厉劲秋,丽服鲜芳春。”支遁《咏怀诗五首》其一:“亹亹沈情去,彩彩冲怀鲜。”“媚”更可见谢灵运对语言的锤炼之功。但是谢灵运善于将“学”与“悟”融合起来,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诗境。“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两句的基本意思是山水蕴涵的真知需由美的欣赏而得,这可视为谢灵运对审美与悟理的思想和方法的总结,所以谢灵运的山水诗常由审美而转入悟理,这即谢灵运讲的“真知”“入照”,《答慧马粦问》云:“真知者照寂,故理常为用;用常在理,故永为真知。”又云:“一有无、同物我者,出于照也。”“照”即入于悟的境界,如此诗结语“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诗人登上江中的孤屿,在一片明媚澄明的山水之境中兴发起神仙之想,仿佛置身昆仑山上遗世独立,悟透了养生之理,这种由审美而获得的理悟,就是谢灵运所说的顿悟入照,体现了谢灵运山水诗独特的运思方式。谢诗中颇多这种出尘之想和理致之思,如《七里濑》:“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石室山》:“微戎无远览,总笄羡升乔。灵域久韬隐,如与心赏交。”《游赤石进帆海》:“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遥岚疑鹫岭,近浪异鲸川。”《过瞿溪山饭僧》:“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从这些诗歌可见谢灵运常由现实的山水游览和欣赏中进入想象之境,这种想象之境与理悟之境自然契合,所以谢灵运的言理往往由山水审美而发,带有诗人个性化的体认和新鲜的悟感,与玄言诗抽象的玄理演绎差别很大。

谢灵运山水诗的写作与他对顿悟思想的深入思考几乎同步进行,山水诗的运思、写作可以说是谢灵运对顿悟的一种体验和实践。皎然《诗式》说:“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内典”“空王”指佛典、佛道,谢诗受佛教的影响是一个明显的事实,但是佛教的思想内容极其广泛,谢灵运的诗歌创作受佛教思想哪一方面的影响,需要更加具体的把握,钱志熙先生认为:“显然不是指谢氏早年那种一般性的佛学研究,而是指研究内典、修习佛法到了一个通悟的境界,在我的理解中,就是指到了倡顿悟求宗这样一个阶段,这才是真正的通内典。”就谢灵运来讲,顿悟不仅是一种佛教思想,而且被广泛地运用到对社会、人生等方面的理解,在诗歌艺术和义理领悟上都努力追求一种顿悟式的飞跃,“谢氏在诗中一方面努力塑造山水境界,另一方面又力图脱离山水境界,进入比审美更虚妙的理念的境界,他当然是常用审美的眼光去观察山水,可又企图在山水美之外发现另外一些东西。”谢灵运寻找到了审美与理悟的内在关系,对山水的欣赏、表现与理悟构成了谢诗的主要内容,可以说“学”与“悟”构成了谢灵运诗学的一对基本关系,由此建构其山水诗学。

三 顿悟与谢灵运的孤独意识

顿悟不仅影响了谢灵运山水诗的运思,与其精神世界和诗境的营造也有密切的关系。出守永嘉之后,谢灵运开始大量创作山水诗,在山水描写、义理领悟中融入强烈的孤独意识,这种孤独意识常与顿悟而得的理境共同出现,带有比较明显的理性色彩,与谢灵运追求顿悟入照的人生境界有密切的关系。从艺术上讲,则与他有意地塑造孤独的诗人形象有关,这是从屈原以来到阮籍、郭璞、支遁、慧远等人相继创造的引人注目的诗歌形象。这种孤独形象和孤独意识使谢灵运的诗歌形成比较深宏的诗境,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汉魏的诗歌精神和传统。

东晋南朝陈郡谢氏门第高华,加上谢灵运自幼聪颖绝人,处处都有追求超越的强烈意识,《宋书》本传说他少时“好臧否人物”,晋宋易代之后自以为“才能宜参机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乃至车服器物“多改旧制”,无不显示着这种意识。永初三年(422)被贬永嘉,对谢灵运而言不仅是政治上的重大挫折,更是一场心灵危机,他的顿悟求宗和山水创作,正是努力追求从思想和艺术上获得新的超越,这是谢灵运顿悟求宗和山水诗创作共同的背景。顿悟使谢灵运山水诗获得新的、具有个人体验的理语、理境,而顿悟这种宗教性的神秘体验,又通过山水诗的艺术得以表现,这是谢灵运顿悟和山水诗的内在关系。谢灵运诗歌中流露出的孤独感,当然与遭受挫折远离政治中心的失意不无关系,如《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悟。”《邻里相送至方山》:“各勉日新志,音尘慰寂蔑。”这是即将离开京城时感受到远离亲朋好友的孤独寂寞。谢灵运的孤独之感也与其贵族意识有关,如《石室山》:“虚泛径千载,峥嵘非一朝。乡村绝闻见,樵苏限风霄。”《山家》:“中为天地物,今为鄙夫有。”《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樵隐俱在山,繇来事不同。”《山居赋序》也说:“古巢居穴处曰岩栖,栋宇居山曰山居,在林野曰丘园,在郊郭曰城傍。四者不同,可以理推。言心也,黄屋实不殊于汾阳;即事也,山居良有异乎市廛。”刻意强调隐居与山野之人的不同,叶笑雪注《田南树园激流植援》云:“樵夫和隐士虽然同在山中,但樵夫是砍柴,为生活而劳动,而隐士的逍遥山林,却是高尚其志,指出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潜流着一股封建地主的阶级意识。”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说:“尽管随从众多,谢灵运的诗中却充斥着随处可感的寂寞。这当然反映了早期中古社会严格的社会等级区分:虽然被仆从所围绕,这些仆从却无法与他分享山水之美,因此这位大贵族诗人难免哀叹他的孤独。”这与曹植后期的感慨相近,曹植《求通亲亲表》云:“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唯仆隶,所对唯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盛唐以来常以陶谢并称,尤其是杜甫,如 “谢氏寻山屐,陶公漉酒巾”(《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石柜阁》),正是杜甫对谢灵运山水之游和诗歌寄寓的现实感受的理解与共鸣。

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

行源径转远,距陆情未毕。

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

涧委水屡迷,林迥岩愈密。

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

践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

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

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

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

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永嘉)西北二十里有青嶂山,上有大湖,澄波浩渺。”青嶂山应该就是绿嶂山。这首诗可以分为纪行、写景和言理三个部分,是谢灵运诗歌的典型结构。从“澹潋结寒姿”到“蔽翳皆周悉”,描写了极为幽深的山水之境;“蛊上贵不事”以下转入言理,诗人从幽深的山水中兴发起对隐居生活的向往,随着理思的深入,他理解到隐士精神境界的高尚难匹,正在于他们的抱一守道;结语两句则进一步领悟到保持自然恬淡无为,也就是隐士的抱一之境界,这就是谢灵运讲的顿悟。从“高尚邈难匹”来看,谢灵运认为这是一种超越性的境界,这正是谢灵运在审美、悟理之后又常常流露出孤独意识的主要原因。《斋中读书》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这里的“寂寞”就不是现实中的离群索居而来的,而是思想上的寂寞无为,《庄子·天道》:“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吕氏春秋·审分》:“若此,则能顺其天,意气得游乎寂寞之宇矣,形性得安乎自然之所矣。”“寂寞”即道的境界,谢灵运诗歌中的孤独意识主要即为这种“寂寞”之境的外现。又如《东山望海》:“非徒不弭忘,览物情弥遒。萱苏始无慰,寂寞终可求。” 登山望海欲借景消忧却忧思更深,唯有隐居求志,在寂寞无为的道境中才能忘怀一切。

顿悟式的理境的追求加深了谢灵运对孤独感的体验,这种带有理性性质的孤独感又反过来促使他更自觉地寻求理悟,如《登石门最高顶》:

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

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

长林罗户庭,积石拥基阶。

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

来人忘新术,去子惑故蹊。

活活夕流驶,噭噭夜猿啼。

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

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

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

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

石门在浙江嵊县(现为嵊州市)西北,谢灵运《游名山志》云:“石门山,两岩间微有门形,故以为称。瀑布飞泻,丹翠交曜。”诗歌描写了石门山幽深之景,表现了诗人在山水欣赏中的理悟,“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这几句是诗人所悟之理,其意即守道不二入于玄寂泯然之境,而顺应自然、安于推移、与化为一即是守道。这种领悟显然带有谢灵运深入山水之境后的体验和思考。结语两句表现了谢诗中比较普遍的孤独感,这里的“青云梯”不是游仙之想,而是指进入“沉冥”“安排”的理境,诗歌到这里又由理而入情、情理结合,生发出一种深沉的感慨,这种感慨其实并不是现实中缺少“同怀客”,而是无人能像他一样体验这种顿悟式的飞跃。这种情理的关系,就如谢灵运在《庐陵王墓下作》说的:“理感深情恸”,对理的理解更加深了情感,从这一点来讲,顿悟推进了谢诗诗境的深入发展。又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

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

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

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灇。

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

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

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

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

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

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

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

这首诗是谢灵运山水诗的典型写法,纪行、写景、悟理三者结合,“解作竟何感”以下六句用了诸多意象表现万物自由的生长变化,诗人由此领悟到“抚化心无厌”,即“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的道理。“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这两句的意思应该倒过来,即观览万物的变化,眷念之情更加深切,而一旦认识到万物皆化,我亦随之而化与化为一,则由顿悟而得到解脱,超越现实中的种种情累。所以诗人不以“去人远”之“孤游”为意,他所感慨的是没有人像他一样通过对万物的观赏而得到透彻之悟,带有一种佛教式的悲悯之感。从谢灵运就顿悟与诸道人反复论辩来看,当时理解、支持顿悟的人极少,谢灵运这种“但恨莫与同”实有深沉的感慨。这就是我们说的谢灵运的孤独感,从本质上讲与顿悟有密切的关系,是顿悟之后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体现。

我们看到谢灵运反复地渲染这种感慨,如“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游南亭》)、“赏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从斤竹涧越岭溪行》)、“永绝赏心望,长怀莫与同”(《酬从弟惠连》)、“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风雨非攸吝,拥志谁与宣”(《法归濑三瀑布望两溪》)、“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石门岩上宿》),谢灵运正是通过对佛玄义理的体悟,来获得一种他自认为超越他人的精神和人格的境界,这是其孤独意识的本质。

四 孤独意识与谢灵运山水诗的诗境

从艺术上讲,孤独意识使谢灵运塑造了具有个性化的诗歌艺术形象和深沉的诗境,初守永嘉之后,谢灵运诗歌精神的飞跃,并开创出新的诗歌境界,与此是有密切关系的。如《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

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

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

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

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

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樽。

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

结念属霄汉,孤景莫与谖。

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

早闻夕飚急,晚见朝日暾。

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

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

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魂。

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

石门是谢灵运山居之处,与《游石门最高顶》所写的为同一处。此诗写诗人在石门山上营建新居后的所见所感。谢灵运极为强调山居与市廛的区别,诗歌入题四句即以“跻险”“披云”“苔滑”等极写石门之险峻迥绝,这种与世隔绝的幽深之境,为下文写景、抒情及悟理的展开定下了一个大的背景。独处于山高林密的石门顶上,诗人在时空上都有强烈的孤独感,“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结念属霄汉,孤景莫与谖”,即表现了独处石门之顶的时光之久与空间之深。诗人采用了《九歌·湘夫人》《招隐士》等楚辞中的典型意象来表现这种孤独之感。“俯濯”以下六句进一步描写石门新居远离人寰的荒远幽深。但是谢灵运没有继续诗歌前半部分对时光流逝、美人不还的情感抒发,而是转入哲理的领悟,《山居赋》云:“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显然,谢灵运对自然山水的观赏、描写,根本的目的还是要从中获得一种义理上的体悟,这是“神丽”与“意得”的关系,其实也就是他说的“表灵物莫赏,赏废理谁通”。从本诗来讲,谢灵运领悟的道理即“理来情无存”,在诗人看来这种以理胜情的道理只能“与智者论”。这里的“智者”指的是谁?一般认为是谢灵运归隐之后的好友谢惠连、羊璇之、何长瑜等人,笔者则以为乃是指慧远、道生、昙隆等深悟佛理之人,《山居赋》在描写湖中之美后说:“顾交情之永绝,觊云客之暂如。”交情即世俗中的朋友,云客则指云游的僧人,谢灵运认为只有深悟佛理的僧人才能与他探讨深奥的义理,《过瞿溪山饭僧》:“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吉藏《法华义疏》云:“息心达本源,故名为沙门。本源者即法性也。”谢灵运说的“息心客”即指高僧,也就是说只有与我同游的高僧才能一起体悟高深精妙之理。《石壁立招提精舍》更直接说:“禅室栖空观,讲宇析妙理。”显然谢灵运讲的“智者”就是指高僧,这进一步说明谢灵运山水诗的悟理与佛教实有密切的内在关系。从诗歌的内在发展逻辑来看,这种由情到理正体现了谢灵运精神上的飞跃,这就是他所体会的顿悟,真正能理解这种顿悟的正是那些高僧大德。

伴随着顿悟,诗人的孤独之感,由远离朋友与世隔绝世俗之情,转化为悟理之后的自我超越的意识,并由此塑造了一个典型的悟道者的诗歌形象。这是谢灵运山水诗歌一个突出的特点,也是谢灵运诗歌的说理具有个人体验与诗人形象,而不同于东晋玄言诗之处。其他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登石门最高顶》《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等,都比较明显地塑造了孤独的悟道者形象。对这种孤独形象的青睐,主要是源于谢灵运对顿悟带来的超越意识的醉心。从艺术上讲,则主要来自郭璞、支遁、慧远等人的影响。郭璞《游仙诗》其二:“清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这种山水中悟道者的形象被东晋诗僧普遍效法,如康僧渊《又答张君祖诗》:“遥望华阳岭,紫霄笼三辰。琼岩朗璧室,玉润洒灵津。……中有冲漠士,耽道玩妙均。高尚凝玄寂,万物忽自宾。”支遁《咏怀诗》其三:“苕苕重岫深,寥寥石室朗。中有寻化士,外身解世网。抱朴镇有心,挥玄拂无想。”慧远《庐山东林杂诗》:“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鸠摩罗什《赠沙门法和》:“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东晋诗僧描写的这种独处山林中的悟道者,契合了谢灵运的心理,谢灵运深受支遁、慧远的影响,其山水诗塑造的孤独悟道者形象,显然有对东晋诗僧的直接学习。

最能体现谢灵运诗歌孤独形象与深沉诗境的当属《石门岩上宿》: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

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

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

异音同致听,殊响俱清越。

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

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

这首诗仍然写石门及诗人的感受,石门是谢灵运山水诗创作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地方,但是这首诗与谢灵运其他山水诗颇有不同之处,首先是谢灵运山水主要是诉诸视觉的,而此诗则主要通过听觉来描写;其次是谢灵运山水通常在山水描写之后有一段理语,此诗则不涉理路。开头四句从容道来,却又蕴含着一种强烈的矛盾,“苑中”和“云际”实际上是世俗和隐逸两种不同世界,现实不免凋损则不如转向隐逸,“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是隐逸的一种诗意呈现,我们似可感受到诗人独立石门顶上,那种邈出尘世的形象。正是这种完全没有尘世喧嚣的石门顶上,才能如此细微真切地感受各种不同的声音,又在这细微之处蕴含着诗人的孤独意识,所以才有结语四句那种无人同赏的深深感慨。诗歌所说的“美人竟不来”之“美人”即《石门新营所在》说的“智者”,皆是指与诗人志同道合能共同体悟佛理之人,但是这样的“美人”终究没有到来,诗人于此显示了其孤高之情,这大概就是孙绰所谓的“高情远致”。所以此诗虽然不涉理语,却仍然塑造了一个孤独的悟道者形象。这是谢灵运山水诗中通篇较为空灵的一首,从艺术上讲,深得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境。

写景、悟理与感慨是谢灵运山水诗的基本内涵,宇文所安即指出,谢灵运“把多重的大自然和他自己的多重经历、思想和情感建构成一个意味深长的整体,并在这个意味深长的整体上刻印他个人的感受和理解,最终达到开悟”。这个说法比较好地揭示了谢诗的基本特点。所以谢灵运的山水在理思之中往往蕴含着强烈的情感,但是这种鲜明的个人体验、高度个人化的情感不是以传统抒情诗的方式抒发出来,而是体现在对诗境的深化上。谢灵运山水诗虽然被批评为“酷不入情”,但其诗歌精神其实是接近于阮籍《咏怀诗》理思情感结合的性质的。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评阮籍诗云:“阮旨遥深。”所谓的“遥深”即诗境之深,这源于阮籍情感理思的深度。钟嵘《诗品》论阮籍诗云:“《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颇多感慨之辞。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范文澜即以《诗品》此段注《文心雕龙》“阮旨遥深”一句,可见幽思、感慨融合即诗旨之深。“发幽思”即发人之理思,与理性的思考有密切的关系,这是阮籍诗歌突出的特点。谢灵运不少诗歌也有这种特点,如《过白岸亭》:“荣悴迭去来,穷通成休戚。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这是在经历过现实的得意与失意、困厄与显达的变化后,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诗思很深,接近于阮籍“繁华有憔悴”的深刻认识。对谢灵运而言,对自然、人生各种道理的理解领悟就是顿悟,他从中获得自我超越的孤独的意识,并由此而营造了深沉的诗境,可以说是顿悟说对谢诗的一个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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