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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际盘旋:论史达祖词的文本结构

2021-10-27梁思诗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下阕词人

梁思诗

(浙江大学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12)

史达祖成就较高的是他的慢词长篇,其多采用错综的章法、营造朦胧迷离的意境,主要集中在悼亡、恋情题材中。历代评论家多赞赏史达祖词的语言熔炼精粹、佳句颇多,但对其词之章法却较少论及。史氏凭借其对语言的天才把控力,总能连续写出多个佳句,正如俞陛云评《点绛唇》“片片皆美玉也”。姜夔不仅较早地发现史氏之词才,还指出其词能够“会句意于两得”,并非徒有精美的艺术造型,语言能与内涵相融。张镃《梅溪词序》评曰:“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余事。”梅溪词的语言之所以奇妙,就在于他能将常人都有的感受用各种不同寻常的语言形式表达出来。史梅溪极少遵循寻常、直观的表达方式,而是变幻多端、转折不断,整体营造一个个朦胧缥缈的意境,给读者在接受和阐释上造成一定程度的阻碍,令人有捉摸不透之感。梅溪词的这种朦胧诗的特质,也是以姜夔为代表的南宋雅词的艺术特色。

一 章法:“空际盘旋,不沾边际”

沈义父《乐府指迷》曰:“作大词,先须立间架,将事与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间只铺叙,过处要清新,最紧是末句,须是有一好出场方妙。”慢词最常见的结构是上阕写景、下阕叙事抒情,史梅溪之词往往鲜有这样分明的二元结构,他的经营在于“中间铺叙”处,不是简单地铺叙景物或事象,而是化实为虚、化虚为实,忽而写此、忽而写彼,营造飘忽迷蒙之态,将立意隐埋在词句背后。姜夔称其词“奇秀清逸”。吴锡麟曰:“幽微要眇之音,宛转缠绵之致,戛虚响于弦外,标隽旨于味先,姜、史其渊源也。”汪东云:“梅溪思路俊爽,用笔轻灵,快剪风樯,了无滞迹。持救平钝蹇涩之弊,则良药也。”薛砺若《宋词通论》评梅溪词“词境之婉约飘逸”,又说其“轻盈绰约,尽态极妍”。俞陛云评《蝶恋花》“空际盘旋,不沾边际”,又评《探芳信》“观其句法若香篆之萦回,风度若柔丝之摇曳,乃梅溪擅胜处”。

梅溪词的章法多变化、少重复、少套路。首先从字面结构上来看,其词时常缺少主语,书写对象不明,忽而写景忽而写人,转接无痕;把看似无关的物与事连接在一起。如《风流子》:

飞琼神仙客,因游戏、误落古桃源。|藉吟笺赋笔,试融春恨,舞裙歌扇,聊应尘缘。|遣人怨,乱云天一角,弱水路三千。|还因秀句,意流江外,便随轻梦,身堕愁边。| 风流休相误,寻芳纵来晚,尚有它年。|只为赋情不浅,弹泪风前。|想雾帐吹香,独怜奇俊,露杯分酒,谁伴婵娟。好在夜轩凉月,空自团圆。

王步高注判断此词“可能是贬谪流放时期所作”,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能凭词中低沉的愁绪以及与情爱相关的片影判断,也许是失恋之作。笔者试按句意不同将全词划分为多个单元,可以看到每个单元之间的词意都没有明显的直接的关联,单元间的跳转也十分突然迅速,好似前一单元仍未说完,便已跳入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单元中。句中多个表示行为动作的动词皆没有主语,不知指的是男是女,是词人自己还是虚构的角色。若此词为追忆恋情之作,我们可以猜想词的开头先是描写词人中意的女子形象,其后写二人在一起时的回忆,后来二人分别,词人只能赋诗寻梦、独自忧愁。下阕写词人与恋人彼此错过,又假想闺房中的恋人如何孤独地守着长夜。如此看来,每个单元所表示的时空都不同,其抒情主体也不同,忽而写女子,忽而又转为写男子,忽而写回忆,忽而写眼前,忽而写假想,没有明确的时空界限,也没有跳转的提示词。

时空转接无痕、没有时间线索和边界是梅溪词结构“了无滞迹”的原因之一,如《玉烛新》:

疏云萦碧岫。带晚日摇光,半江寒皱。越溪近远,空频向、过雁风边回首。酸心一缕。念水北、寻芳归后。轻醉醒、堤月笼沙,鞍松宝轮飞骤。 秦楼屡约芳春,记扇背题诗,帕罗沾酒。庾愁易就。因惊断、梦里桃源难又。临风话旧。想日暮、梅花孤瘦。还静倚、修竹相思,盈盈翠袖。

开头四句写景,山顶疏淡的碧云、星光摇曳、江波褶皱,光色朦胧,在缥缈中有一丝怅然情意,是史氏常见笔法。词人频频回首雁过处,可知是等待某人的来信,“酸心”一语表达为相思之情所苦。词人不继续写下去,而是转而写景,游赏归后迷醉,只见月照堤岸、过往车轮飞驰,情意消融在迷蒙的景色中。下阕回忆、现实、梦境频频交错,又因缺少提示词,所以何为回忆、何为当下、何为幻想难以分辨。可猜测前三句应为回忆与女子相好,然后转入当下因分离而消瘦;又转入梦里桃源;又转入回忆,因史氏常以梅花代指恋人;末尾的静倚修竹可能写的是女子,词人想象对方如何思念自己。此词上下阕结构、节奏不同,上阕节奏慢,在一片烟光水雾中点染迷离情思,下阕节奏快,回忆、梦境、现实快速交错切换;上阕是半醉半醒的意识与客观事物之间的虚实相生,下阕是过去与现在、真实与幻想之间的虚实结合。在结构上上阕疏、下阕密,上阕是情绪的铺垫,下阕开始引入叙事与人物后就开始加快节奏,整体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由缓到急,也符合作者抒情和读者阅读时的心理。

梅溪词之转还在于虚实之转,有时甚至虚实相融,令人难辨,如《玲珑四犯·京口寄所思》:

阔甚吴天,顿放得江南、离绪多少。一雨为秋,凉气小窗先到。轻梦听彻风蒲,又散入、楚空清晓。问世间、愁在何处,不离淡烟衰草。 簟纹独浸芙蓉影,想凄凄、欠郎偎抱。即今卧得云衣冷,山月仍相照。方悔翠袖,易分难聚,有玉香花笑。待雁来、先寄新词归去,且教知道。

此词是史氏使金途中为江南恋人所作,以恋人的身份角度出发,假想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史氏写景多着虚笔,并不意在描摹景物,景物是他借用来传情的道具,此词是一句景、一句情、景中含情,在结构上并无割裂,客观景物化作人的情感意象,化实为虚,虚实难辨。首二句在吴天中融入离愁别绪。风吹梦入蒲草又散入天空,写半梦半醒的迷离之状,客观的景物被梦沾染也变得仿佛虚幻。接着问愁在何处,恰似淡烟衰草,迷蒙萦绕,挥之不去。下阕从波影中的芙蓉写起,画面缥缈如梦,接着联想到没有情郎的拥抱,冷不自矜,又由人及物,笔触忽而转到山上的月,冷冽的月光照得人愈发冷了。再从景回到人情,聚少离多,欲寄信给远人传达思念。此词忽而写景,忽而写人,转换自如而迅速,写景时也在景物上覆盖了人的意识、梦境,使事物脱去了本来的面貌,似是为了衬托人的情绪存在,这种虚实掺杂的写法使全词笼罩在一片朦胧缥缈的意境之中。

又如《换巢鸾凤·梅意》:

人若梅娇。正愁横断坞,梦绕溪桥。倚风融汉粉,坐月怨秦箫。相思因甚到纤腰。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佳期晚,谩几度、泪痕相照。 人悄。天渺渺。花外语香,时透郎怀抱。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天念王昌忒多情,换巢鸾凤教偕老。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

从史氏其他词可知,他有一恋人(或已为妻)与梅相关,或名曰梅,这首词正是写的此人。从女性角度写相思是史氏常用笔法,从词中我们无法明确判断这是一首悼亡词还是一般恋情词。词中没有任何表示时空定位的词,我们难以判断哪个部分为实、哪个部分为虚。上阕写女子,或为词人之回忆、或为想象。他不对女子进行客观描写,而是写情愁为主,愁横断坞,梦绕溪桥。下阕写远处话语声中时时透露着情郎的怀抱,然后接续男女执手亲吻的画面,这个画面不知是写的别人亲热,还是回想起自己与情人曾经亲热。热烈之后陡然转接一衰飒之句,写芳草侵阶,当是恨如今人去、没了欢好。用王昌之典说明爱而不得,但其后又接以“鸾凤教偕老”,末尾以芙蓉帐这一幸福迷人的美好情境终结,应该指的是幻想或是祈愿。从整体看,此词没有明确的时空背景,多虚处着笔,虚实交错,令人难辨虚实。句与句之间转折突兀,每一句的冷热、悲喜皆不同,忽冷忽热不断交错;又多似是而非的句子,令人琢磨不透。

前面说过,梅溪词没有上下阙二元对立的鲜明结构,但在前后部分的连接上,他往往似断实连,看似岔开去写,实则暗中呼应,如《龙吟曲·问梅刘寺》:

夜寒幽梦飞来,小梅影下东风晓。蝶魂未冷,吾身良是,悠然一笑。竹杖敲苔,布鞋踏冻,岁常先到。傍苍林却恨,储风养月,须我辈、新诗吊。 永以南枝为好。怕从今、逢花渐老。愁消秀句,寒回斗酒,春心多少。之子逃空,伊人遁世,又还惊觉。但归来对月,高情耿耿,寄白云杪。

词开头先写幽梦飞来,但又不继续展开说是何梦,而是写梅影。又写蝴蝶活跃的姿态。词人步出门外,行走山林间,接下来几句皆渲染了孤寒冷寂的氛围,末尾的“吊”意为悲伤,似不与前面的“悠然一笑”相符。至此,我们仍不知词人写的是何情事,只能感受到一阵寂寞的怅然。下阕开头的南枝与上阕之小梅对应,南枝意象通常用于表达思乡怀旧。下一句“逢花渐老”表示词人叹老之心,与上阕“岁常先到”的时令词相对应,其拄杖踏冻可能也是由于疲劳的缘故,可知词人在词中融入了时光感叹。下一句明着写愁,用于祭吊的斗酒说明了词人在怀念亡故之人,春心表明其人可能是女子恋人,对应上阕之梅,史氏常用梅来比喻所恋之人。末尾三句落笔在景,对着云月寄托无限深愁。作者从不直接写明愁情之由来,藏而露,露而藏,总不揭开全面,他在上阕埋下一些线索,与下阕呼应,前后联系起来方知词人所谓的情与事。这即是所谓的“蛇灰蚓线之妙”。

上下阕似断实连、相互照应的还有《玉簟凉》:

秋是愁乡。自锦瑟断弦,有泪如江。平生花里活,奈旧梦难忘。蓝桥云树正绿,料抱月、几夜眠香。河汉阻,但凤音传恨,阑影敲凉。 新妆。莲娇试晓,梅瘦破春,因甚却扇临窗。红巾衔翠翼,早弱水茫茫。柔情各自未剪,问此去、莫负王昌。芳信准,更敢寻、红杏西厢。

此词上下阕的结构安排大致相似。上阕开头就明确交代主旨,并写明悼亡之意。先抒思念之情,以一个爱情典故为转折,又写阴阳相隔,音信难传。下阕前几句描写回忆中恋人的模样,是对上阕“旧梦”的映照与展开。“红巾衔翠翼”化用杜甫《丽人行》“青鸟飞去衔红巾”之句,青鸟指西王母的信使,与“弱水”一句结合,重申上阕“凤音传恨”音信难通之意。其后同样以王昌之爱情典故为转折,末笔落在景中,写红杏春色惹人情思,表达对爱情圆满的愿望。

二 叙事:“蛇灰蚓线之妙”

上文已提到梅溪词在结构上有“蛇灰蚓线之妙”,其词之叙事也有同工之妙。邹祗谟评梅溪词云:“要其瑰琢处,无不有蛇灰蚓线之妙,则所谓一气流贯也。”这主要体现在其恋情词、悼亡词中,往往叙事间断,不全交代,刚露出一点事实又岔开去,没有前因后果,只能从稍露的一鳞半爪中窥探事件;叙事的节奏在篇幅较长的长调慢词中被拖缓。“花间”词较早开始叙述情事,抒情中融入叙事因子;北宋恋情词自开拓了慢词长篇以来,叙事较为明晰,通常会交代事件为男子远行或负心留女子独守;或男女从相识、相恋到结婚的过程,我们能从插叙倒叙中找到一条清晰的时间线和人物关系。但在史梅溪的词中,人物、时间乃至事件都被模糊化,词句之间的叙事留白,加上史料的缺乏,让我们难以考证词作背后真实的情事。

叙事结构为顺序、写法较传统但事件细节与始末皆被模糊化的有《汉宫春》:

花隔东垣。咏燕台秀句,结带谋欢。匆匆旧盟有限,飞梦重关。南塘夜月,照湘琴、别鹤孤鸾。天便遣、清愁易长,春衣常恁香寒。 唐昌故宫何许,顿剪霞裁雾,摆落尘缘。一声步虚婉婉,云驻天坛。凄凉故里,想香车、不到人间。羞再见、东阳带眼,教人依旧思凡。

此词写的是词人友人与恋人星娘从相遇到分离的爱情悲剧。词的开头先用“燕台秀句”的典故代指二人相遇相恋。又以匆匆二字缩略相恋过程,重关是佛教语,指悟道的难关,在此代指相恋的坎坷,故事时间快速挪移,此间种种不详细展开。后用“别鹤孤鸾”之典代指分手。下阕用“剪霞裁雾”代指星娘出家当了女道士,“东阳带眼”指沈约腰瘦的典故,代指友人思念星娘,为伊憔悴。而“思凡”又代指星娘虽已出家却仍对友人心存爱恋。此词叙述节奏明快,故事时间跨度大而快速,在叙事中又插入对离愁的渲染和深化,叙事与抒情相间,缓急有秩,疏密相间。词中对人物的描写只在星娘出家后,以“一声步虚婉婉,云驻天坛”两句写道观里道士诵经,也并非对星娘直观的描绘。词中没有标识时间的词,也未建构一个清晰的故事背景,一切叙事因素都显得模糊而微茫,情节全靠典故代替,不直言其事,句与句、事与事之间跳转明快,只突出二人分手、仍互相思念这一点,全词渲染了一股悲痛缠绵的情思,情感的力量盖过了事件本身。

史梅溪常用跳转以及隐显交汇的方式讲述情事,使得事件在文本中似断实连,词人永远不会将事件本身清楚明白地展露出来,如《忆瑶姬》:

娇月笼烟,下楚领、香分两朵湘云。花房时渐密,弄杏笺初会,歌里殷勤。沉沉夜久西窗,屡隔兰灯幔影昏。自彩鸾、飞入芳巢,绣屏罗荐粉光新。

十年未始轻分。念此飞花,可怜柔脆销春。空余双泪眼,到旧家时节,漫染愁巾。神仙说道凌虚,一夜相思玉样人。但起来、梅发窗前,哽咽疑是君。

词的上阕写的是词人与恋人由初识到结婚的回忆,下阕写妻子逝世后词人独自悲伤,故事时间为顺序,叙述时间为倒叙。作者不以平白直接的叙述,而是用借代、比喻的方式,如初相恋时以“花房渐密”为喻,“弄杏笺”短短一语写出二人互寄情信的蜜恋之情。又以“夜久西窗”“兰灯幔影”写二人相互思念的情形,以绣屏新粉代指新妇嫁娶。下阕以“柔脆销春”“凌虚”暗指妻子逝世,末二句梅发窗前疑是君魂前来最令人动容。全词通过剪辑拼接片段缩影、快速的时间跳跃来完成叙事,巨大的时间跨度联系生死对比,更显词人之心碎。

又如《瑞鹤仙》:

杏烟娇湿鬓。过杜若汀洲,楚衣香润。回头翠楼近。指鸳鸯沙上,暗藏春恨。归鞭隐隐。便不念、芳盟未稳。自箫声、吹落云东,再数故园花信。 谁问?听歌窗罅,倚月钩阑,旧家轻俊。芳心一寸。相思后,总灰烬。奈春风多事,吹花摇柳,也把幽情暗引。对南溪、桃萼翻红,又成瘦损。

词的上阕既没有人称也没有人物形象出现,由此造成视角模糊、话语主体不明的效果,不知讲的是谁的情事。开头四句先以景起,直到鸳鸯藏春恨方知此词多半与情爱相关。“归鞭隐隐”亦缺乏主语,不知是男子的归鞭,还是女子听到男子的归鞭,或是无关的背景。上阕仅“芳盟未稳”一句为叙事,知是情侣分离。其后又不继续说下去,而是岔开笔,写风吹箫声浮云、稍来花期。再数花信强调的是时间之久,又从故园猜测此词应为词人使金归来返回杭州所作。下阕“旧家轻俊”是史氏常用的短语,可知写的是他重回故地后看物是人非。“南溪”亦曾在词人其他恋情词中出现,可知是思念旧日情人。词之本事被深深埋在语言之下,只通过一两个词,断断续续、藏头露尾地浮现其中,没有来龙去脉,甚至没有清晰的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

有时,词人还会把一个完整的事件拆分开,按不同顺序、时空、不同人物视角拆分开写,如《三姝媚》: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词的上阕先以女子视角写情人离去后,她一人独守空闺。先写眼前萧瑟朦胧的自然景象和空寂的闺房,再插入梦境,又转回现实。下阕以男性视角写词人重回故地,想去找寻昔日的恋人,但对方早已香消玉殒。此段先写回忆中二人相好的场景,再跳转到多年后词人归来寻找女子、得知其逝世的消息。词中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是打乱的,男女双方部分都写及回忆与现实,但又分别属于不同时空,不同的视角和时空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悲剧爱情故事。

不同的时间碎片拼接在一起,随着词人的意识流动,忽而写此忽而写彼,而由始至终贯穿其中的隐线是词人的情感,有时不同的事件不同的时空在词中以不同的色彩呈现,如《风流子》:

红楼横落日,萧郎去、几度碧云飞。记窗眼递香,玉台妆罢,马蹄敲月,沙路人归。如今但、一莺通信息,双燕说相思。入耳旧歌,怕听金缕,断肠新句,羞染乌丝。 相逢南溪上,桃花嫩、娇样浅淡罗衣。恰是怨深腮赤,愁重声迟。怅东风巷陌,草迷春恨,软尘庭户,花误幽期。多少寄来芳字,都待还伊。

首句写楼屋的栏杆遮住了落日,正是从女子的视角出发,词人假想女子如何思念情人。想起男子曾经来与其相会的情景。然后转回现实,“但”字表转折,说明前面的柔情蜜意都已过去,如今二人分离,歌是旧的,代表回忆,见证了二人的情感;诗句是新的,代表不断新生无法切断的愁情。下阕开头又是回忆当年相逢情形,画面色彩情调又从前面的暗沉消极转变为明媚秀丽。其后的愁和怨等语可知时空再度转入现在时,愁如芳草迷离,东风满是凄凉意,落寞的庭户因许久未扫都已落了尘埃,画面又从先前的明朗变为黯淡。末尾两句转为男子视角,此词本就是词人抒写自己对情人的思念,但前面用长篇幅设想女方对自己的痴情。整首词回忆与现实不断交错,明亮与黯淡的色调分别代表不同时空,两种情绪,对比鲜明,相互交织,安排有序。

三 写情:“屈曲写来,如帆随湘转”

梅溪词以抒情为主,章法叙事等皆为抒情服务。姜夔称其词“能融情景于一家”,此言不差。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境非独谓景物也。情感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他指出姜白石写景之作“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又云:“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作,其病皆在一‘隔’字。”史梅溪词中所写的却为真景物、真感情,但同时他又爱给景物披上感情的色彩,将主体情思与意识附着在客观物体上,通过物体的表征来暗喻人的情绪。或是把人的意志融入物中,通过物的色彩、光影、质地、温度来将人的情感和意志具象化。由于主观情绪的充分渲染,以及朦胧意境的营造,才使得他的词看起来有“雾里看花”之感,不如眼前真切。史氏笔下的句子不讲究语言和事理的逻辑,只注重词的修饰与排列组合,词的组合与顺序主要按照词人的主观意识与感受,还通过句子的组合将多种感知组合在一起。例如“被芳草、将愁去。多定红楼帘影暮”(《青玉案》)以草喻愁,还用红楼帘影的幽暗深沉之色来表现愁之深重。“今宵素壁冰弦冷,怕弹断、沈郎魂”(《燕归梁》)怕弹琵琶会招来情郎的魂魄,只因琵琶见证了两人曾经的欢爱,而今只剩素壁冰弦比喻冰冷的现实。“奈春风多事,吹花摇柳,也把幽情唤醒”(《瑞鹤仙》)把幽情说成是春风招惹出来的,吹花摇柳那种浮动、混乱、飘忽的状态正是将人的情绪勾起、情思浮动的形象化。又如《玉蝴蝶》全词皆未说明具体情事,而是罗列了一系列意象表达孤独幽怨的情感,如晚雨催树、叶抱凉蝉、土花庭甃、虫网阑干、蝼蛄悲鸣、团扇弃置、秋莲之苦、苍烟明月等,这些物都不是同一时空中的,也许也并非词人亲眼所见的实物,彼此间也无必然联系,但它们都被词人悲伤的心理逻辑串联在了一起,共同构建了一个精神的世界。

如《西江月·闺思》:

西月淡窥楼角,东风暗落檐牙。一灯初见影窗纱。又是重帘不下。 幽思屡随芳草,闲愁多似杨花。杨花芳草遍天涯。绣被春寒夜夜。

此词由头至尾没有一句直接写人,人的形象也不曾在文本中出现,但每一句写的都是人的情感。前两句先写一轮淡月悬在楼角,风吹檐牙,在这沉寂的夜晚,只见纱窗中亮着一盏孤灯。淡、暗写出了寂静的氛围、冰凉的感触,象征着人内心的孤独。尽管没有人出现,但孤灯可以令人想见屋内主人深夜无眠的寂寥之感。“重帘不下”一语,联系史氏其他词作也出现过这一短语,可知是女子在等待分离的恋人的消息,不肯放下卷起的窗帘。此词所抒便是爱情。下阕以芳草之幽幽喻情思,以杨花之纷纷喻闲愁,写出了思绪之轻盈缠绵,又言花草遍天涯,喻愁思之无穷无尽。后边被寒之夜夜,正应了前面写愁之难挥,正因夜夜没有尽头的孤独,才使得愁遍天涯,“屡”“多”“遍”等词更强调了愁情难以消解。

史氏善于营造朦胧缥缈之意境,让人难辨虚实,情感的力量盖过了景物本身的特征,让人感受到词中流淌的意绪。他写景都是为了传递某种情绪,而不是意在描写景物本身。如李佳《左庵词话》评梅溪词“辞意兼美,非空泛填写景物者”。他最擅长将浅浅哀愁在景的光色变换之中蔓延开来。如《贺新郎》:

花落台池静,自春衫闲来,老了旧香荀令。酒既相违诗亦可,此外云沉梦冷。又催唤、官河兰艇。匝岸烟霏吹不断,望楼阴、欲带朱桥影。和草色,入轻暝。 裙边竹叶多应剩。怪南溪见后,无个再来芳信。胡蝶一生花里活,难制窃香心性。便有段、新愁随定。落日年年宫树绿,堕新声、玉笛西风劲。谁伴我,月中听?

此词通篇鲜少有直白表露词人情感的句子,仅一句“无个再来芳信”透露了一点事件背景。词的上阕以描写为主,但所写的又不是一个固定的、清晰可感的空间或景象,池台、熏香、舟艇、烟岸、楼影、草色,无一笔直接写人,只能从一片寂静清逸的意境、黯淡迷蒙的色调、轻盈多变的光影中感受到作者传递出的怅惘与消沉之意。下阕以蝴蝶窃香比喻男子风流,却也不明说所谓何事,只能从落日、西风等衰飒的意象中体会一股凄凉意绪,所有的孤独、失恋等情感都融注在末句“谁伴我、月中听”。词人注重情绪的传达,压缩事件的重要性,把文字难以用叙述语言说清道明的情感通过一系列意象、配以静、沉、冷、阴、暝等黯淡的修辞呈现出来。

梅溪写情总是忽而隐,忽而显,刚一显现,又复隐去,令人应接不暇。有时句与句的组合似没有明确的逻辑联系,无法直白翻译,只能从意象的特质中去感受深埋其中的情感。如《祝英台近》:

柳枝愁,桃叶恨,前事怕重记。红药开时,新梦又溱洧。此情老去须休,春风多事。便老去、越难回避。 阻幽会。应念偷剪荼蘼,柔条暗萦系。节物移人,春暮更憔悴。可堪竹院题诗,藓阶听雨,寸心外、安愁无地。

词开头的柳枝桃叶也许代指女子。“溱洧”是《诗经》里的一首诗,写男女在上巳时相会,互赠芍药。词中以此代指男女情事。“重记”“回避”等语表现出词人又想念恋人,又怕触及伤心处的矛盾心理,在词中,其情思便显得露而藏,犹抱琵琶半遮面。下阕“阻幽会”后陡然接了两句荼蘼柔条牵系而剪掉,应是比喻情思缠绵萦绕只想彻底斩断之意。但这情似乎是剪不断的,其后又写到暮春感染,愁情愈发凝重;然后又写竹院题诗、藓阶听雨,这几句放在一起似没有逻辑联系。末句抒情,因愁无边无际,反言心窄难以装下这许多愁绪。词中的句子都不易串联在一起,仿佛每两句一个意思。它们不是平直的叙述,而是抒情主体意识的流动,更是一个伤心到深处的人逻辑混乱、意识不清情绪不稳定的表现。

梅溪词直接抒情者极少,而往往顾左右而言他,用旁的事物来表达他隐曲的心绪,如《玲珑四犯》:

雨入愁边,翠树晚无人,风叶如翦。竹尾通凉,却怕小帘低卷。孤坐便怯诗悭,念俊赏、旧曾题遍。更暗尘、偷锁鸾影,心事屡羞团扇。 卖花门馆生秋草,怅弓弯、几时重见。前欢尽属风流梦,天共朱楼远。闻道秀骨病多,难自任、从来恩怨。料也和前度,金笼鹦鹉,说人情浅。

俞陛云评曰:“值凉风如剪之时,孤吟感旧,已觉伤怀,况扇掩镜昏,愈形依黯。下阕不言己之负人,乃言对方怨我情浅,且托诸鹦鹉,而恩怨尔汝,又出于多病之人。屈曲写来,如帆随湘转,可见词心之细。”俞先生的“屈曲写来,如帆随湘转”正指出了梅溪此词的抒情特色。上阕也是通过意象来传递情绪,词人将雨和愁、树和晚、风叶和剪放在一起,营造了风吹树叶梭梭横斜、天晚雨洒的情境,短短几句就包含了黯淡的色彩和光线、沙沙声响、寒凉的感触,把这些组合在一起正流露出词人内心惆怅孤独的心情。后几句灯光黯淡、鸾镜蒙尘、团扇遮蔽,既表现内心的伤感,又暗喻斯人已逝的爱情。下阕写曾经的妓馆而今秋草丛生,说明不复往时,女子舞蹈的身影亦不复见。然后他转换身份,从自己的角度转为女子的角度,言其多病之身怕是禁不住忧愁,也许还向鹦鹉埋怨情郎薄幸。他不言自己如何思念对方,而写对方如何苦恋自己,句句皆不直言自己的情感。

有时词中还有多种情感混杂交错,如《寿楼春·寻春服感念》:

四 渊源:“美成复生”

梅溪词曾受到周邦彦、姜夔、辛弃疾等人的影响,而在空际无滞的文本结构方面,则主要继承于周邦彦。严沆《古今词选序》曾将包括姜夔、史达祖等雅词派词人都列入受清真词影响之列。陈廷焯《词坛丛话》云:“美成乐府,开阖动荡,独有千古,南宋白石、梅溪,皆祖清真,而能出入变化者。”其《白雨斋词话》云:“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几于具体而微。”以上诸家皆把梅溪词与清真词说得极为相似。亦有学者指出过二家分别,如朱庸斋《分春馆词话》指出:“史从清真出,然周之舒徐、浑厚处,史所不及,故前人谓周之胜史,全在一‘浑’字。通体浑成,史确实不如周,但就寻章摘句而论,史则较周更多警策处。”陶尔夫《南宋词史》指出:“题材却比周邦彦更为开阔,更具时代特色,感慨也比周词深沉。虽然同以清雅之笔抒写爱情,但梅溪较清真更少脂腻粉秾的涂饰。……讲求谋篇布局,曲折回环,首击尾应,融化古人句法如同己出,在锻句炼字方面更为严整、工巧,时有出蓝之妙。”确实,梅溪词在章法结构上多有学习清真词之处,如打乱词中的叙述时间,逆顺回环,现实、回忆与梦境相互交错,过去、过去的过去、现在交叉间隔。清真词打破了平直的叙述,用跳转腾挪之章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史梅溪得其精髓。又如在长篇中融入叙事。清真词擅长铺叙情事。吴世昌说清真词“在情景之外,渗入故事:使无生者变为有生,有生者另有新境”。梅溪又用藏露之法、极盘旋之妙,创新了词叙事的艺术。再次是想象笔法,薛砺若先生指出清真词“想象丰圆”,“最善从虚幻处着笔”。梅溪最擅融虚入实,多写回忆梦境,营造出惝恍迷离的意境,令人难辨虚实。又如二人皆喜欢站在女子的角度设想其对自己的思恋之状,借以表达自己对对方的思念。以上几点,前文皆已详细论述,这些特点都或多或少地从清真处继承而来。而二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用语及风格,清真词整体更美艳宏丽,其女性书写继承了“花间”以来婉约情词的工丽传统,铺排、精工而学养富。而梅溪词则不乏从男性抒情主体出发写相思恋情的作品,史氏用语虽亦熔铸精炼,但语言清逸空灵,善于营造缥缈朦胧之意境。清真词情景离合有迹,而梅溪词之情景在朦胧词境中融汇无迹。周词多实,史词多虚。

以《湘江静》为例,陈匪石《宋词举》评曰:“置之《清真集》中,殆将莫辨矣。”“其转折皆在空际,为潜气内转之法,愈转愈深,愈转愈郁,此善学清真者。……活画出来而语仍浑朴,又清真妙境也。”陈廷焯甚至评此词“居然美成复生”。其词如下:

暮草堆青云浸浦。记匆匆、倦篙曾驻。渔榔四起,沙鸥未落,怕愁沾诗句。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 酒易醒,思正苦。想空山、桂香悬树。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潘郎渐老,风流顿减,《闲居》未赋。

陈匪石评析此词:

愚观此词布局,因旧地重游,有许多感喟,特不先说现时心事,而转由追溯前游入手,再从前次之“断魂”,折入此时梦冷意短之境。“还重到,断魂处”,与“酒易醒,思正苦”,取岭断云连之势,为前后遍之关键。故前遍之前七句全说前游,“苍波”四句,一拍合便开后遍,而后遍之“屡”字及“几番”,又关合前遍。“潘郎渐老”三句作收,为点明作词本意。章法完密,波澜壮阔。

陈氏从转折的角度来谈梅溪对清真的继承,可见,所谓清真词的章法并不仅限于时空回环倒错,还在于句与句的搭配组合、接续转折、内容与情感的变幻等。梅溪词极善于句章的转折变幻,善于以间接之笔写幽深之情。其结构通常是先在上阕写景,笔触平静克制,在景中缓缓流淌着一股莫名的愁绪,而词人不明确说是什么愁,情绪仍在酝酿和积蓄;到了下阕愁情陡然加深、明晰,又通过频繁的转折、起伏、跳跃来进行叙事抒情,最终在词末再度归于平静。

又如《贺新郎》:

绿障南城树。有高楼衔城,楼下芰荷无数。客自倚阑鱼亦避,恐是持竿伴侣。对别浦、扁舟容与。杨柳影间风不到,倩诗情、飞过鸳鸯浦。人正在,断肠处。 两山带着冥冥雨。想低帘短额,谁见恨时眉妩。别为清尊眠锦瑟,怕被歌留愁住。便欲趁、采莲归去。前度刘郎虽老矣,奈年来、犹道多情句。应笑煞,旧鸥鹭。

此词写的亦是故地重游。上阕写词人在城中游赏,看似风和日丽闲情逸趣,“诗情”亦不知是何诗情,不到末尾的“断肠处”还以为只是单纯的游览词。下阕笔锋一转,把前面的清丽转为低沉幽深,抑郁之情突然掀起。下句回想曾经的女子容貌,正是对前头“断肠处”的解释,原是为情所伤。别借酒消愁,别被情歌迷醉,皆是在写“断肠”。而后骤然插入一句貌似毫不相关的采莲归去作为转折,接下来以刘晨阮肇之典代指自己久未归来而物是人非,时光荏苒,昔人已去,词人老矣,一切不复往日。鸥鹭比喻忘机,反衬自己老犹多情,竟成了笑话,亦是反笔侧写。

要之,史达祖的词普遍具有朦胧缥缈、飘忽不定的特点,在叙事抒情上曲折隐晦,从不直白地将原原本本的情事展现在读者面前,具体而言则是章法上虚实交错互融,模糊时间界限,时空交错;叙事上藏头露尾,打乱事件时空,隐没人物主体,用借代的方式揭示情节;抒情上时隐时显,不依照逻辑行文,又擅于营造空蒙幽渺的意境,景物被人意志化,随着作者的意识流转而构成一个主观的精神世界。

梅溪词的这些特点既体现了姜张词派词作的代表性特征,又显示了慢词艺术发展至南宋的一个阶段化特征,即词体与抒情走向一种朦胧空幻、曲折隐晦的文本特征,不再处于北宋时那种直言其事、直达其情、有明确的人情意理的探索阶段,打破了读者的阅读习惯,通过隐与显来打造多文本层次,昭示了词体文本更多的可能性与创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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