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的厦门幸福时光
2021-10-22何况
何况
杨振宁先生在《曙光集》中谈到厦门生活:“父亲1923年秋入斯坦福大学,1924年得学士学位后转入芝加哥大学读研究院。1928年夏父亲得了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乘船回国,母亲和我到上海去接他。我这次看见他,事实上等于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几天以后我们三人和一位自合肥来的佣人王姐乘船去厦门,因为父亲将就任厦门大学数学系教授。”
读到这里,想起陈满意先生刚出了一本《厦门大学的先生们》(黄山书社2021年版),里面应该有对杨振宁父亲的记载。翻开书中《杨武之:带杨振宁在厦门的幸福时光》一节,劈头写道:“杨振宁之所以能来厦门,要从其父杨武之说起。”书中说,据杨武之在回忆文章中称,他们一家是1928年8月从上海乘船到厦门的,当时他用的是本名“杨克纯”,与他同期应聘到厦大任教的还有朱君毅、杜佐周等知名教授、学者共二十七人。还说,厦大设立的也不是杨振宁记忆中的数学系,而是算学系,杨武之任算学系教授,后来还曾代理算学系主任。1928年第一百九十期《厦大周刊》所载“本学期新聘教职员一览表”这样介绍杨克纯:“杨克纯,年龄三十三。籍贯:安徽合肥;职务:算学正教授;简历: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
杨振宁在收入《曙光集》的《回忆父亲杨武之》一文中继续回忆:“厦门那一年的生活我记得是很幸福的,也是我自父亲那里学到很多东西的一年。那一年以前,在合肥母亲曾教我认识了大约三千个汉字,我又曾在私塾里学过《龙文鞭影》,可是没有机会接触新式教育。在厦门,父亲用大球、小球讲解太阳、地球与月球的运行情形;教了我英文字母;当然也教了我一些算术和鸡兔同笼一类的问题。不过他并没有忽略中国文化知识,也教我读了不少首唐诗,恐怕有三四十首;教我中国历史朝代的顺序、干支顺序、八卦等。父亲的围棋下得很好,那一年他教我下围棋……”
看杨振宁的回忆,杨武之在厦大似乎很清闲,其实不然。据陈满意在书中记载,杨武之到校不久,恰逢理科同学会重组,不仅邀请杨武之等开展学术讲座,还邀请一起参观航空学校、大同罐头食品公司等。在全校各科教授评议会上,杨武之等五人被推举为预科生特别委员会成员,负责讨论预科生的课程事宜。同时,杨武之等三人还被推举为成绩审查委员会成员。
在陈满意笔下,杨武之不仅上课很受欢迎,而且不吝其力提携后进。他上课时发现学生柯召极有发展前途,对其特别偏爱,后来推荐他转学到清华就读,之后又根据他的兴趣和条件建议他到英国留学,使他成长为我国数论和组合论两方面的带头人之一。
在厦门大学工作顺心,生活更惬意。杨武之说:“我们三个人在厦门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初次住入有电灯、自来水和卫生设备的现代住所,杨振宁眼界大开,他在这里第一次用上了电,第一次见到香蕉,第一次喝到牛奶,也第一次用上抽水马桶。杨振宁回忆说,在厦门那段美妙岁月里,他看到了蓝天大海无穷无尽的变化,看到了浩瀚宇宙无边无际的奥妙。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1929年暑假刚开始,杨武之就带着妻小离开了厦门。他在回忆中说:“1929年春,我在芝加哥大学的同学邀请我到北平清华大学任教,我欣然接受。”清华大学毕竟是世界知名大学,更有吸引力。
虽然在厦门仅生活了一年,杨振宁始终念念不忘。1995年夏天,他重返厦门大学参加第十九届国际物理统计大会,想借机看一看他们家当年居住的地方,看一看他当年念书的厦大附小,令人遗憾的是,由于教职工宿舍反复拆建多次,厦大附小校址也几经变动,已经无处可寻了。这让杨振宁黯然神伤,城市大拆大建毁了太多历史记忆。
就在我暗自伤感的时候,收到长春友人萧蒙转来胡文辉《汉学家艾克在华交游补考及其他》一文。文中说,艾克来华,最早是应厦门大学之聘教授哲学和艺术,他与福建闽侯人叶长青会面,与福建侯官人何振岱有交往,都由于此。而正是在厦门时期,艾克开始研究古建筑,他后来与戴密微合著《刺桐双塔》,专门研究泉州开元寺的东、西两座石塔,也是基于此时的考察。
此文让我想起陈满意《厦门大学的先生们》中《艾锷风:中国硬木家具研究第一人》一节,内有如下记载:“1923年,艾克来到厦门大学,任文科哲学兼德文副教授。《厦门大学布告》(第三卷)称其为德国爱来根大学哲学博士。在厦门期间,他还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化的名字——艾锷风。”
据陈满意考证,曾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鲁迅、顾颉刚多次在日记中提到艾锷风。如鲁迅1926年12月24日记:“赠艾锷风、萧恩承英译《阿Q正传》各一本。”1927年1月13日记:“艾锷风、陈万里来。”14日又记:“夜,艾锷风来。”鲁迅当年赠给艾锷风的英译本《阿Q正传》,如今保存在上海的鲁迅纪念馆里。这本书的封面上有魯迅的亲笔题字:“奉赠艾锷风先生,鲁迅,一九二六.十二.廿四,在厦门。”
艾锷风与陈万里同去拜访鲁迅,是因为他们都雅好考古,曾同往泉州考察东、西塔,对鲁迅先生收存的六朝碑碣拓片感兴趣。资助他们考察东、西塔的是曾捐资建造开元寺地基的黄氏后裔黄奕住先生。黄奕住是印尼首富及糖王,与侨领陈嘉庚交往很深,后回国定居厦门鼓浪屿,曾为厦门大学、复旦大学、岭南大学等捐过巨资。
至于鲁迅先生签赠艾锷风的书为何会现身上海,则是另一段传奇故事。据秦海琦《记鲁迅赠艾锷风英译本阿Q正传》一文记述,1937年3月,在北京辅仁大学任教的艾克将此书转赠给了同事恩斯特·谢礼士。谢礼士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任辅仁大学图书馆馆长兼教授,并兼中德学会干事。1938年回德国休假一年,1940年在德国去世。后来,这本书流入旧书市场,被华东师范大学陈涵奎教授淘得,转赠给了鲁迅纪念馆,这是艾锷风与鲁迅交往的直接证据。
写到这儿,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当年陈嘉庚先生决定在厦门创办大学,厦门大学又能请来各路“神仙”任教,除了陈先生爱国爱乡倾资兴学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厦门乃至福建华侨资源丰富,相比较其他地方募集资金容易一些呢?
这个想法源自陈嘉庚先生在厦门大学筹备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的讲话,他说:“余资产本无多,决尽数提出,为办学用,除已捐集美学校开办金及基本金约九百余万元外,可再筹足四百万,倡办厦门大学。集美学校系余独力维持,厦门大学余只负提倡责任,俟开学后,余即亲往南洋各埠募捐,大抵头一二年内,每年至少可得常费三十余万元,将来若办有成绩,则来款将无穷,因年来闽省侨商,挟资数千万元以上者大不乏人,渠辈正俟有相当机会,回国兴办社会事业,厦门大学之捐助必不难也。”后来的事实证明陈先生的判断大体不差,就连名声显赫、贡献极大的第二任校长林文庆博士,也是新加坡第三代华侨。
上面说了这么多,其实是要赞扬陈满意《厦门大学的先生们》一书写得好,是一本有态度、有温度、有辨识度的佳作。书中写了几十位厦大人,可谓是厦大人物志,值得关注厦大历史,关注福建乃至中国教育史及民国知识分子情状的读者认真阅读。由于作者收集史料丰富,行文谨慎,它成为我的枕边书,常翻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