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之怒 (下)
2021-10-18[加拿大]埃文·温特
[加拿大]埃文·温特
第八章
比 赛
太阳升起之前,塔乌就来到了练习场上。杰伊德五人队的其余成员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他没有睡觉,而是选择跑步。
他试过了。他做了三次晚祷,努力坚定意志和心灵去对抗伊斯霍戈,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梦魇究竟只是梦,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无论原因为何,他最后选择到练习场去。他害怕到不敢入睡。
在哈底斯、亚奥和奇内杜身边,塔烏看到了奥伊博。这位娃娃脸战士对塔乌开了口,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昨晚行军的时候,杰伊德让我来加入你们。”
他的口气就好像需要塔乌准许似的,而塔乌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于是拍拍奥伊博的肩膀——他觉得换成哈底斯就会这么做。“欢迎,兄弟,”他说,“我只是觉得杰伊德早就该叫你来了。”
奥伊博顿时容光焕发,他抬起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塔乌不清楚奥伊博为什么担心他会失望,但想到自己的话语能坚定这位剑之手足的信心,他又觉得很高兴。哈底斯对塔乌点点头。他也很满意。很好,塔乌心想,问题解决,可以开始了。
塔乌和奥伊博对练,打了他一个十比零。真奇怪,塔乌心想,奥伊博居然能显得既满足又沮丧。
“这是我的荣幸。”他们的比赛结束时,奥伊博说。塔乌又拍拍奥伊博的肩膀,毕竟这手势刚才起效了。奥伊博表情愉快地跑去找水喝了。
塔乌不觉得累,于是和哈底斯做了对练。“他这是怎么了?”双剑交错的时候,他问。
“崇拜。”哈底斯在喘息之间咕哝道,塔乌的攻势令他不断后退。“认真点。”塔乌说。他打落哈底斯的武器,又一剑戳在他的胸口。
哈底斯揉了揉那儿,努力缓解淤青。他拾起自己的剑,摆出架势。“我是说真的。整个鳞部都觉得你是提索利再世。”
哈底斯将盾牌砸向塔乌的脸,长剑挥向对方腰间。塔乌用一柄剑拨开盾牌,另一柄挡下哈底斯的剑,向前踢出一脚,迫使哈底斯向后退去,拉开距离。
“就因为一场对抗战?”塔乌说。
哈底斯突刺而来,塔乌横跨一步避开,然后挥剑打在哈底斯背上。哈底斯趴倒在泥土里。
他坐起身,吐出嘴里的泥土,然后说:“你知道我有多厉害吗?”
“什么?”
“我能打败杰伊德鳞部的几乎所有人,杰伊德鳞部又是南方因哈希训练学院最优秀的鳞部,多半也是两个学院最优秀的。”
塔乌耸耸肩,他们本就应该是新兵里顶尖的那一批。他们训练起来比其他人都要刻苦。
“塔乌,”哈底斯说,“你一只手反绑在背后都能干掉我。”
“我必须做到这样才行。”
“你说得对,但你没看到奥伊博跟你对练时的表情吗?”哈底斯问。
塔乌等待了片刻,觉得哈底斯并不是真的指望他回答。
“他跟你战斗的时候,就好像觉得你是个狂暴后的印戈雅玛斗士,就好像他尽了全力,也明白自己毫无胜算。”
“他攻击的时候还不够投入,而且速度有待提高。”
“不算卢纳科的话,奥伊博已经是我们之中出剑最快的了。看在女神的份上,你觉得杰伊德为什么提议让他加入我们?你以为在和印德鲁夫的对抗战里,我为什么会派他和你去把守那条小路?”
塔乌思索起来。
“奥伊博是一位极其出色的战士,”哈底斯说,“可他跟你对练的时候,就像一个想要跟父亲学习的孩子。”
塔乌记得过去与艾伦对练时的感受。他父亲就像一个神灵,能够闪躲、预测以及反击,脸上挂着耐心的微笑,又随时准备说出鼓励的话语。
“你不了解那种感觉,”哈底斯站起身,拂去软铠上的泥土,“我们训练都很努力,但你来训练场的时间比我们都要早,又留得比我们都晚。我们都想变得更出色,但同时也需要寻找平衡。我会抽时间说笑、玩乐、喝酒。我会抽时间去……塔乌,你就好像是为此而生,别无其他一样。”
塔乌扮了个鬼脸。“你们的错误在于觉得自己有时间休息。”
“没有吗?我们没有生活的时间吗?只能为战争而活?”
“刀剑、训练、进步,这些都是达成目标的手段。”
“你就那么想杀海迪纳人?”
塔乌没有答话。
“还是别的什么人?你训练起来,就像是打算成为印戈雅玛斗士一样。”
“不可能的,”塔乌说,“我们的血统太弱了。”
“那女神就是在给我们的敌人留出希望了。我是你这边的,可如果你是个印戈雅玛,我都会瑟瑟发抖。”
“我可以和印戈雅玛打,”塔乌身后的一个声音说,“我可以跟任何人打。”
塔乌转过身,而在目光落到乌达克身上之前,他就笑了起来。
“大个子。”
“小恶魔,”乌达克反驳道,塔乌的脸抽搐了一下,“我是来重赛的。”
乌达克的身后是杰伊德和埃南。他们也在笑,只是埃南脸色灰白,又睡眼惺忪。昨晚的那几杯玛斯玛斯酒还在折腾他。
“什么时候都行。”塔乌告诉乌达克,同时走上前去,拥抱了那位远比常人魁梧的平民。
塔乌的拥抱似乎让乌达克吃了一惊。塔乌也为自己的举动吃了一惊。乌达克拍得他背脊生疼,然后两人略显尴尬地各自退开。
“幸会。”塔乌说。
“幸会,塔乌·索拉林。”乌达克说。
“如果你们两个需要独处……”哈底斯的“耳语”响亮得所有人都能听到,也让奇内杜一边咳嗽一边大笑。亚奥轻笑出声,而奥伊博一脸茫然。
“好的,好的,幸会,各位,”杰伊德说着,嘴角浮现出些微笑意,“我们开始吧。”
杰伊德的五人队变回了六人队,他们一直练习到鳞部其余成员到来,然后和他们一起训练直到日落。
他们吃了晚餐,然后塔乌出去继续训练。奥伊博、亚奥和乌达克也来了。哈底斯留下来和鳞部其余人一起,做着自己常做的事,和他们聊天说笑,成为他们能够信赖的朋友。
他对待自己剑之手足的方式能让他成为优秀的领袖。塔乌钦佩这一点,也觉得哈底斯或许是对的。生命在于平衡。塔乌决定也朝这个方向努力。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已经忘掉了自己在生活中取得平衡的决定。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把清醒的时间全部耗在练习场上,每晚则在床上辗转反侧,试图为自己和其他人的疏远而内疚,也试图赶走脑海里的恶魔,好让自己入睡。但这两件事都失败了,于是为了维持理智,他选择专注于眼前的事物。
鱗部必须在下一场对抗战里获胜。这场胜利会让他们有机会参与“女王之冲突”。参与“冲突”的资格让他们有机会对抗奥沙鳞部——凯南的鳞部——而对塔乌来说,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塔乌能和凯南战斗,他就能在战场上杀死他,然后声称只是意外。欧默亥人会认为这是一场悲剧,而那位前途光明的贵族遭遇了可耻的结局,死于某个低等种姓之手。但他不会受到惩罚。每一循都有人死在“冲突”里。每一循。
塔乌告诉自己,这就是他刻苦训练的原因。为了复仇。他告诉自己,他半点也不喜欢这种生活,只是因为他所走的道路不能和快乐、满足或者喜悦有关。那条道路是关于憎恨、痛苦和愤怒的。但他其实喜欢这些,喜欢训练、对练,还有挥剑。
哈底斯的看法与他相左。他想要生活和玩乐的时间,但他们的世界处在战争之中,这就意味着生活就是挥剑。这就意味着战斗是唯一的游戏。而在即将到来的对抗战里,塔乌打算证明自己作为玩家有多么优秀。
慈 悲
那是这一循里最热的一天,情况不太顺利。这场对抗战已经持续得比大多数赛事都要长,而杰伊德鳞部有超过半数的成员仍未失去资格,堡垒战士也留下了三分之二。他们正在高山战场上战斗,这对印德鲁夫一方有利:他们可以运用遍布岩石的地貌,避免在兵力差距超过三比一的情况下战斗。
杰伊德的六人队减员到了四人——哈底斯、乌达克、奥伊博和塔乌。亚奥被那位衰弱术师的第一道能量波击中,又被跟上的印德鲁夫打到不省人事。奇内杜在不久后倒下:他打算在某条咽喉要道上休息一下,刚有好几个印德鲁夫躲在那儿。这场对抗战变成了几座小型峭壁之间的游击战,而哈底斯又不想下令全面进攻。
塔乌知道,他在担心那位衰弱术师。他们尚未确认她的位置,而她释放能量波浪以后已经过去了超过半跨时间。她已经准备好再次运用天赋了。
“我们不能在这儿耗上一整天。”塔乌这么告诉哈底斯的时候,有条汗水的溪流从他额头流下。他们蹲在一块露头的岩石后面,探头张望。二十步外,几个印德鲁夫躲在用巨石临时搭建的据点里。塔乌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个,也不知道那位衰弱术师是否也在。
“我知道。”哈底斯咕哝道。
“我们得做点什么。”
“比如呢?从我屁眼里叫出龙来?”
“冷静。”乌达克隆声道。
“她肯定就在那儿,”哈底斯说,“肯定。”
“但如果她不在,我们又进去了……”卢纳科用单薄如纸的嗓音说。哈底斯摇摇头。“她就在那儿。我能感觉到。所有人做好准备。分成三路。我带领中路,塔乌左路,乌达克右路。”
这很危险。如果这次袭击没能成功,他们就会损失太多人手,没法赢下这场对抗战了。
“愿女神与你同在。”哈底斯说。
“如果她还没有和他们同在的话。”三路人马列队的时候,腾巴低声道。
奥伊博瞪了腾巴一眼,吓退了那个多嘴的新兵,然后看向塔乌,寻求认可。塔乌点点头。奥伊博的盲目崇拜让他有点尴尬,但奥伊博是一个优秀的战士,塔乌愿意为此忍受尴尬,无论多少。
塔乌看到哈底斯在确认三路人马的位置。他们已经就位。塔乌会和另外八人从这座小山丘的左侧上山,哈底斯从正面冲锋,而乌达克走右侧。计划很简单。塔乌只希望它能发挥作用。
哈底斯朝塔乌扬起一边眉毛。塔乌指了指那些印德鲁夫。他想动手了。
“我们战斗之处!”哈底斯喊道。
“世界就会燃烧!”杰伊德鳞部剩下的二十七名低等种姓同声怒吼,随后冲出阵地,朝山坡上前进。他们队形分散,让衰弱术师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她在那儿的话。
她在。塔乌看到她在某块较为大型的岩石后面站起身,朝他的方向抬起双臂。
“见鬼!”塔乌叫出声来的同时,那道衰弱波浪击中了他,将他的灵魂拖入了伊斯霍戈。
狂风的呼啸声震耳欲聋,天空暗沉,塔乌的血液发冷:他能想象出可能躲藏在那些岩石之后的可怕东西。他回头看向自己带领的新兵。另外八位战士加在一起的光芒耀眼夺目,也引起了恶魔的注意。
畸形而骇人的恶魔从迷雾中现身。它们尖鸣吠叫,化身为狩猎中的捕食者。塔乌听到同伴们发出惊恐的尖叫,但控制此地的力量模糊了他们的嗓音。多数人畏缩不前,少数人崩溃逃命,就好像这儿有地方可逃似的。塔乌咬着牙心想:就算来到了地狱,也不代表一切结束了。他拔出剑来,发起冲锋,心跳声仿佛铁锤在敲打,盲目的恐惧占满了他的心。
“世界就会燃烧!”他咆哮着冲上前去,径直穿过了最前方的几头恶魔,出现在酷热的空气、灼人的阳光和恩拉巴的神圣祝福之中。他脚步蹒跚,险些摔倒,又努力站稳身体,但世界却不断打转和颤抖,令他头晕目眩。与此同时,他也看到,并且努力盯着就站在几步外的那位不知所措的衰弱术师。
她放下了双臂,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塔乌。他看向自己背后:他带领的这队人一片混乱,没有任何人还能站着。奥伊博离他最近,但双膝跪地,垂着脑袋,胸口起伏不定。
衰弱术师的能量波短暂过了头。她的职责是在恶魔攻击前释放他们,但她明显矫枉过正了。塔乌向祖丽学习过让灵魂潜入地狱的方法,这减少了衰弱术师的强行转移带给他的震撼。她削弱了他的力量,但没能打垮他。
他摇晃脑袋,想要甩开伊斯霍戈之旅残留在他身上的影响。他的头脑仿佛烂泥坑,但剩下的理智让他冲向那位衰弱术师——这下轮到她畏缩不前了。他成功迈出了几步,即将碰到她的时候,被派来保护她的那两个印德鲁夫从巨石后面站起身,手里的青铜剑迎向了他。
塔乌砍向最靠近的那个人。他的攻击仓促又笨拙,这是前往伊斯霍戈的后果。那个印德鲁夫挡下他的攻击,第二个贵族的劍挥向塔乌的脑袋。是本能救了他。塔乌跪倒在地,而身体告诉他那把正在逼近的剑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塔乌将弱侧的剑砸在对手的腿肚上,令对方尖叫一声。塔乌朝斜上方刺出一剑,瞄准前一个对手的腹股沟:如果他这把练习剑有类似于剑尖的东西,这一招足以将对手开膛破肚。那个印德鲁夫挡下了剑,而塔乌一跃而起,发起追击。
那个印德鲁夫浓眉下的凹陷双眼闪闪发亮,同时咧嘴直笑。他在享受战斗,塔乌想着,注意到衰弱术师正匆忙逃开。他必须尽快赶去她那儿。
他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于是旋转双剑,接连攻击,火星飞溅在自己和那个露齿而笑的贵族身上。那家伙艰难地抵挡塔乌的猛攻,笑容也消失不见。紧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
塔乌跳向一旁。他的动作不够快。另一个印德鲁夫,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个,砸中了他的肩膀。这一击原本瞄准了他的脖子。但这并不重要。
这一剑让塔乌的手臂传来剧痛,强侧的长剑飞了出去,也将他打倒在地。塔乌清楚对手不会就此罢休,于是滚了开来,避开了踩向自己的脸的那只靴子。他匆忙起身,两个对手随即攻了过来。
他试图与他们周旋,试图重整态势。他少了一把剑,伊斯霍戈令他头晕目眩,又要面对两个受过堡垒训练的新兵。他胜算渺茫。
那个露齿而笑的贵族此时笑容满面,汗水从他的浓眉滴落,而他伸出舌头接住。另一个贵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攻击却很迅捷。他瞪大眼睛,鼻子长而厚实,看起来就像一条蜥蜴。
塔乌在心里发誓,他不会输给舔汗男和蜥蜴脸,而搏斗也真正开始。他忍痛吃下了对手的一记斜击,避免冒险承受可能让他手臂骨折的攻击。又过了不久,他痛得俯下身去,因为他选择了承受对手的戳刺,从而避开可能令他武器脱手的还刺。
他喘着粗气向后跳去,然后站起身来。那两个印德鲁夫同时挥出武器,而他挡下了攻向胸口的那把剑,作为交换,他承受了反手挥向自己头盔、看似随意的一剑。这是个错误。
这一击让塔乌头晕目眩,蹒跚后退,被石头绊倒。他头痛不已,气息紊乱。他没法再支撑下去了。
常识告诉他应该逃跑。那个衰弱术师已经不见踪影,而她正是他面对那两个印德鲁夫的理由。但塔乌留了下来。他不会在贵族面前逃跑。
他们同时攻来,挥出足以致残的凶狠攻击。塔乌尽力抵挡,发出沮丧和愤怒的呼喊。他没法扭转这场搏斗的局势。他又吃下沉重的两剑,身体眼看就要倒下。
对手移动到了他的两侧,让他无法同时抵挡双方的攻击。他们可以绕着他转圈,将他打倒在地。塔乌朝他们发出嘶嘶声,出剑的动作犹豫不决。那个舔汗男得意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棒的笑话,然后和同伴同时发起了攻击。
塔乌中了两剑,武器险些脱手,脸部又被盾牌砸中。他的鼻子没有断,但鲜血仍旧泉涌而出。
与其忍不住求饶,他宁可让他们杀了自己。
“我们战斗之处!”有个声音叫起来,吓了那个舔汗的印德鲁夫一跳。那是奥伊博的声音。
塔乌看到了机会。“世界就会燃烧!”他大喊一声,重新发起针对那个蜥蜴脸的攻势,后者发出惊慌的尖叫,因为他现在必须和塔乌单打独斗了。
蜥蜴脸迅捷而精准。他在塔乌看来就像大号的亚奥,但塔乌对待他的手段远不如面对剑之手足时那样温柔。
他愉快地朝那个印德鲁夫的脸挥出一击,再飞速拉开距离,挥出自上而下、强而有力的一剑,砸凹了那家伙的头盔。蜥蜴脸倒了下去,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消失了。
塔乌转过身去,找到了另一把剑,迅速拿起,然后赶去帮助奥伊博。奥伊博倒在地上,那个舔汗男站在他身前,高举长剑。奥伊博朝塔乌笑了笑,他救了他,也让接下来的战斗可以公平进行。
“女神慈悲。”奥伊博说着,语气毫无悔恨。塔乌会解决这家伙的。
那个舔汗男看到塔乌靠近,然后低头看向奥伊博。
奥伊博的笑容消失了。“慈悲!”他又说了一遍,那个印德鲁夫的剑在此时落下,砸碎了奥伊博的头盔和颅骨,夺走了他的性命。
塔乌猛地停下了脚步。这没道理。那印德鲁夫从奥伊博血肉模糊的脸上抽出那柄染血的剑,朝塔乌举起了武器。
“他请求过慈悲了,”塔乌说着,试图理解状况,“他请求过慈悲了。”
仍旧站在尸体边的印德鲁夫咧嘴一笑,而这促使塔乌发起了攻击。他将对手撞倒在地,然后率先起身,挥出一剑又一剑。那贵族试图抵挡,但这并非搏斗,而是单方面的施虐。
双剑最初的几次交击过后,那个贵族的笑容就消失不见,鼻翼翕动不止,仿佛正被拉去屠宰的牲畜,双眼绝望地乱转。“女神慈悲!女神慈悲!停下,该死的!停下!”
塔乌的下一剑打断了那贵族的手臂,接下来的那剑砸中他的脑袋,敲掉他的头盔,将他打到近乎不省人事。塔乌反手挥出剑柄圆头,撕裂了那人的下唇,又砸落了他的牙齿。那贵族摇晃身体,而塔乌将剑身砸在他腿上,打折了他的股骨,迫使他双膝跪地。
塔乌高举武器,那贵族试图开口,破破烂烂的嘴里鲜血横流。
“慈被!屡绳慈被!”他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杀人凶手
“这就是我给你的慈悲!”塔乌说着,长剑挥下,却撞上了青铜,冲击力令他的骨头都在颤抖。乌达克站在他身后。他那把大号长剑在半空中架住了塔乌的致命一击,让它停在离那个印德鲁夫头顶一掌宽的位置。
“让开!”塔乌冲着乌达克尖叫,他的满腔怒意甚至令大块头后退了一步。
“不,”乌达克说,“他们会杀了你的。”
“他谋杀了奥伊博!”塔乌告诉他,泪水让他双眼模糊。自从艾伦死后,他就再也没哭过,现在也不想,但目睹奥伊博死去让他的旧伤再次开裂。
“他们会杀了你的。”乌达克重复了一遍,拨开塔乌的剑。
“是得。慈被!”
乌达克用剑身砸在那个跪地贵族的脑袋侧面,让他失去意识,而塔乌蹒跚后退,远离已被击败的敌人。他把双剑丢到地上,走到奥伊博身边,跪倒在那位剑之手足的尸体边,哭泣起来。
他的周围一片混乱。他听到了骚动声,但那似乎是与他无关的事,发生在他无法到达的远处。他听到了他们胜利的声音。乌达克的队伍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印德鲁夫的防线。哈底斯小队一直奋战到乌达克小队赶来会合,大个子和他们一起解决了剩下的敌人。
他们找到了那位衰弱术师。这段战斗的时间并不足以让她发起第三次攻击。她选择了投降,而他们前来收拾最后那两个印德鲁夫——她的护卫。也是在这时,他们看到了这场对抗战真正的代价。
剩下的早晨在恍惚中度过。奥伊博的尸体被人搬出战场,准备火化的时候,来自堡垒的教官们提议对塔乌处以死刑,至少是鞭刑。在对抗战里,参加者会受伤,有时也会被杀,但这位堡垒教官宣称,在塔乌忽视那位贵族的求饶之时,就不再受到对抗战规则的保护了。
杰伊德和另外几名教官提出反对的意见,甚至是恳求。他们声称塔乌当时是因为剑之手足的死而情绪化。他们声称他当时没有听到,至少是没能理解这位贵族豁了牙的嘴吐出的求饶。
堡垒方面很不满,但没有指责他们在说谎。他们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位印德鲁夫的状况——面容被毁,又断了一臂一腿!
这种事在对抗战里时有发生,杰伊德告诉他们。他问他们之中有谁没有断过手臂和腿,或者身上多出一两个肿包?他们是战士,不是农夫。另外,他们今天要火化的不就是个因哈希新兵么?
只是个低等种姓,只是个平民,堡垒教官如此答复,就好像他们说的只是沙滩上的一粒沙子,毫无分别,可以轻易替换。
那个平民原本可以为女神和欧默亥民族对抗海迪纳人,杰伊德告诉他们,逐渐无法压抑怒气。这一切对塔乌来说就像耳旁风:他还在努力理解奥伊博的死。
塔烏早已将训练学院和堡垒的世界当成了一场游戏。用钝剑打斗,假装在战斗。他放任自己忘记了那个事实: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现实的战争中,在真正的杀戮中表现更佳。
杰伊德提议他们取消第二场对抗战。堡垒教官拒绝了:他们已经同意免除平民的鞭刑,免除他的绞刑,这让步还不够多么?于是,第二支因哈希鳞部上了战场,然后落败。
埃南提议离开。其余教官和助理教官不同意。他们表示不该破坏传统,至少在这种日子不行。
他们希望可以让新兵们进城,有必要的话借酒浇一下愁。也许他们也会记住今天赢得了一场胜利。尽管一条人命的代价着实太过高昂。
塔乌的大脑依旧麻木。杰伊德鳞部打算陪塔乌留在峭壁高原,但他记得祖丽应该等着自己,又前所未有地想要去见她,于是表示他们应该进城去。他们应该去那儿喝酒,向奥伊博这一生和关于他的记忆致敬。于是,杰伊德的六人队——现在变回了五人队——也跟着鳞部其余人同行,两个训练学院一同为胜利庆祝,也为手足的过世哀悼。
塔乌喝了一杯酒,然后就离开了。他的剑之手足放过了他。他们知道他想要独处。他走到那座广场,但没指望见到祖丽。时间太早了,但这没关系。他会用这段时间静坐和思考,也许再为奥伊博的灵魂献上祷告。
但祖丽却等在那里,踱着步子。看到他的时候,她大叫一声,冲进他的怀里。“我听说有人被杀了。我还以为……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好害怕。”
“我很好。”塔乌喃喃道。
祖丽不这么认为。“你认识他?”
“他是我的剑之手足。他就在我身边战斗。我没能救下他。”
“这不是你的错。”
“我父亲死的时候,你也说过这种话,现在历史重演了。我还活着,赶来救我的那个人却死了。”
祖丽想要回答,却又闭上了嘴。
“你是怎么听说的?”塔乌问。
“我有个天赋者学员朋友,她个头很小,胆子却很大,好像总能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你会喜欢她的。真希望你能见到……”祖丽低下头去,而塔乌想起了这个世界力图在他这样的男人和她这样的女人之间划下的巨大鸿沟。“她听说了你的事,于是跑来告诉我……”祖丽似乎不太想说下去,“……今早的第一场对抗战发生了意外。有人去了女神身边。”
“意外?奥伊博是被谋杀的。他请求了慈悲,那个贵族还是杀死了他。”
“塔乌。”祖丽说着,朝他伸出手去。他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拂过他手掌上的老茧。她四下张望。广场里只有他们两人,但时间还早,其他人随时可能到来。她想抱住他——他看得出来。是礼法阻止了她。
塔乌厌恶礼法。他将她抱在怀里。于是她搂住了他,让他紧贴自己的身体。
塔乌双眼湿润。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他紧闭眼睛来压抑泪水,身体靠着祖丽,从她身上获取安慰。
“低等种姓!”有个人吼道,“以女神的名义,你在做什么!”
祖丽猛地抽身退开。塔乌张开双眼。三个印德鲁夫——看样子都还在第一循——大步走了过来。
“离她远点儿,你这令人作呕的渣滓!你以为你是什么——”
那印德鲁夫没能把话说完。塔乌用一整套连贯的动作抽出两把练习用剑之一,打中了那人的太阳穴。他在身体落地前就不省人事。
“尤库法的舌头啊!”第二个印德鲁夫尖叫一声,拔出剑来,锋利的剑刃在出鞘时嘶嘶作响。
“住手!立刻住手!”祖丽命令道。
第三个印德鲁夫看着她,而塔乌拔出了第二柄练习用剑。这个动作结束了那人的内心挣扎,见别无选择,他便拔出同样开了刃的剑,做好准备。
“把剑收起来。我是天赋者祖丽,这是我的命令。”
两个印德鲁夫露出犹豫之色。按理说,他们应当接受祖丽的指挥。塔乌替他们做出了决定。他发起了攻击。“塔乌!”祖丽喊出声来,但他已经打伤和放倒了第二个印德鲁夫,正在对付第三个,而他看得出对手撑不了多久。
“停手!”另一个印德鲁夫在广场那头喊道。塔乌用剑身拍在对手的脸上,让那个贵族踉跄后退。随后,他转过身,目光炽热,怒火中烧,寻找着那个发话者。
塔乌立刻认出了他。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呢?仅仅十来步开外,伫立着那位堡垒第三循的印德鲁夫学员,守护者匕首的拥有者,以及杀人凶手。仅仅十来步开外,是凯南·奥卡。
决 斗
塔乌看到另一群人冲进了这片广场,在他眼里,这就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他听到了哈底斯的呼喊,然后转过身,看到乌达克站在他身边。
塔乌将目光转回凯南身上,他有一部分意识还在好奇自己的剑之手足为何会来,但那部分被彻底盖了过去。他回想起了父亲死去的那一天。
塔乌想起凯南大步走向他父亲,看着被砍下一只手的艾伦在无助的痛楚中尖叫和打滚,而塔乌身体里的每一根纤维都在朝他怒吼。他的恨意炽热到足以焚身,愤怒让身体颤抖不止,而他的思绪几乎和周围的人声同样响亮。
撕碎凯南,它们在说,将他的罪恶从世上抹去,它们催促道,而塔乌不由自主地听从了这些话。
“挑事的是谁?”凯南问。他的身边跟着两个印德鲁夫,他们的到来让被塔乌剑身拍打的那个贵族有了底气,他伸手指向塔乌,作为回答。
塔乌没理会他和另外两个印德鲁夫。他们在他眼里就像幽灵。真正存在的只有奥卡。
“你叫什么,新兵?”凯南问他。
“死亡。”塔乌说着,动手想要杀死那个谋害他父亲的人。
塔乌看得出来,凯南没能料到他会出手,这也让下一息的情景更令人震惊。凯南拔出剑来,在不到一次眨眼的时间里挡住了塔乌的第一和第二击。塔乌继续攻击,只听到另外几柄长剑出鞘的声音,又听到其中一个印德鲁夫说:“别动。让凯南对付他。很快就结束了。”
塔乌释放出全部的怒火,朝凯南发起猛攻,双剑呼啸着掠过,就像沙漠飓风里足以割裂皮肤的沙粒。他的动作快到肉眼无法跟上的地步,每次攻击的目的都是伤害、致残或者杀戮,但他的每一击都落在了凯南的长剑上。
塔乌用眼角余光看到,祖丽以手掩口,跑出了广场,然后他就没时间再看下去了。凯南冲上前来,与他交锋。
凯南·奥卡没拿盾牌。但这不重要。他的剑同时扮演着攻击和防御的角色。
塔乌的手臂多出了一道伤口,血流不止。凯南用的不是练习剑,他的剑轻易地割开血肉,就像是今天刚刚打磨过似的。塔乌加快了步子,紧盯对手,牙关紧咬,而凯南与他交手,和他抗衡,将他压倒,最后塔乌敬畏地发现,凯南比他出色。出色得多。
塔乌努力关注每个瞬间,关注这场搏斗的所有走向,但疑虑增长,拉扯着他,将他的思绪拖离这场剑术对抗,让他忧心忡忡。他脑海中憎恨的话语不再响起,而他开始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杀死父亲的那些凶手却能活下去。心里的疑虑在他的耳语说,正义无法达成,这是因为他不够出色。
塔乌沮丧地喊出声来。凯南表情镇定,精神饱满,就好像他可以用这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打上一整个阳跨。塔乌已经接近极限,事实上已经超过了极限。他的双臂沉重,步子笨重,也没法再看清凯南迅疾的剑路了。
塔乌跳向后去,不顾一切地拉开距离,争取喘息之机。他扫视周围。广场上挤满了人。有印德鲁夫,包括和凯南一起到来的人,以及其他人。
周围还有他的鳞部的人。哈底斯握着一把剑,乌达克也一样。他们看起来都想要帮忙,但陪同凯南到来的那些印德鲁夫也拔剑出鞘,双方正在对峙。更确切地说,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和奥卡之间的战斗,塔乌也看到了自己的疑虑映射在他那些手足的悲伤面孔上的模样。
塔乌挡下了三次攻击,接着是四次,然后又是五次。在这场搏斗的节奏里,他已經落后于凯南一整拍,彻底失去了进攻的机会。再过不久,凯南就会突破他单调的防守,然后杀死他。塔乌再次拉开距离,考虑了求援,但又放弃了。如果他非得死在这里,也要死得像个男人。
紧接着,他看到祖丽跑回了广场。她带着杰伊德。塔乌感到了羞愧,深深的羞愧,因为他对祖丽的做法无比感激。也许杰伊德能在凯南下杀手之前中止这场搏斗。
但救下他的并非杰伊德。
“我说了停手!”祖丽大喊一声,双手对准了凯南。塔乌看到她的动作,向后跳去,她的衰弱波浪击中了奥卡。凯南只来得及看向祖丽,然后目瞪口呆。他随即跪倒在地,被拖入伊斯霍戈,也失去了所有防备。
这不是塔乌希望的发展,但他没有放过机会。他跑向凯南,高举长剑,准备挥出足以让凯南身首异处——无论他的剑开刃与否——的一击。
“不!”那是祖丽的声音。她切断了衰弱波浪,塔乌挥下武器,随后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凯南举起长剑,挡下了塔乌的劈砍。广场里的印德鲁夫爆发出怒吼。
“他想杀了他!”
“这个低等种姓疯了!”
“吊死他!”
周围的印德鲁夫开始逼近。杰伊德鳞部赶来保护塔乌,杰伊德也在其中。他率先来到塔乌身边,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向后拖开,又拽倒在地。
“够了!”他咆哮道,“够了,你们这些该死的。够了!”
印德鲁夫们咆哮着想要见血,他们的愤怒混杂着怀疑。光是想到低等种姓企图杀死他们中的一员,就将他们的世界观砸了个粉碎。
塔乌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杰伊德压住了他。
“我说了,够了,”杰伊德勒住塔乌的脖子,“你们这是挑战吗?新兵之间是不允许进行鲜血决斗的。”
凯南仍旧双膝跪地,试图甩开伊斯霍戈残留的痕迹。“当然不是,”他说,“我甚至不认识这个低等种姓。”
这话让塔乌咆哮起来,而杰伊德将他的脖子勒得更紧。
“你希望指控他的袭击么?”杰伊德问凯南。
祖丽倒吸一口凉气,而那些站在近处,能听到他们对话的贵族异口同声地高声赞同。
“什么?”凯南问。
“你会提出指控么,阁下?”杰伊德重复了一遍。
“别这样。别这么做。”祖丽此时面对着凯南。
凯南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她,但他控制住了表情。“您是在命令我放弃伸张正义么,天赋者女士?我是如何冒犯您到这种程度,让您不但攻击我,还剥夺我要求补偿的天赋权利?无论我做过什么,能否告诉我,我该如何向您赔罪?”
“别这么做。”祖丽对凯南说着,口气比起指示更像恳求。
“提醒我,教官,”凯南对杰伊德说,“在这种情况下,公正的做法是什么?”
杰伊德用不帶丝毫感情的口吻回答:“犯罪的低等种姓应当处以绞刑,阁下。”
“我懂了,”凯南对杰伊德说,但一眼都没看祖丽,“那就用你们认为合适的方式处理他吧。我在这一天里见证的疯狂已经够多了。”跟着凯南的那些印德鲁夫出言抗议,但他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这件事结束了没有?”凯南问。
杰伊德点点头。“我相信结束了,阁下。”
凯南朝塔乌投去奇怪的眼神,转过身,摇晃着向祖丽草草鞠了一躬,地狱之行带给他的晕眩感仍未消褪。“恳请您宽恕我对您的任何冒犯,天赋者女士。”说完,他挺直背脊,离开了广场,其余印德鲁夫也跟在后面,只有一个除外。
留下的那个印德鲁夫朝塔乌身边的泥土吐了口唾沫。“死亡?死亡?”那贵族说着塔乌刚才报上去的名字,“渣滓就该留在泥土里,那才是属于你们那群人的地方。”
塔乌试图朝他扑去,但杰伊德牢牢按住了他。
“不耽搁您了,阁下。”杰伊德对那人说,想要打发他离开,他的用词恭敬,语气却截然相反。
那个印德鲁夫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走了。
杰伊德转向祖丽:“向您致谢,天赋者女士。我们都感谢您。”他把塔乌拉起身,又拽着他离开广场,高声呼唤鳞部的其余人跟上。绕过第一个转角以后,杰伊德加快步子,近乎在奔跑,“杰伊德鳞部,我们现在就出发!”
杰伊德·阿伊姆
“别回头看,别放慢脚步,”杰伊德告诉自己的部下。他不想承认,就算只是在心里承认,但他的确很害怕。他努力让语气显得平淡,就好像他提到的只是炎热的天气而已。“塔乌,如果那些堡垒教官在我们出城前听说决斗的事,我就救不了你了。”
“我不需要别人救,”疤脸年轻人努力摆出强硬的模样,语气却只是透出暴躁。
杰伊德将他的脖子箍得更紧。这姿势肯定很难受,但那个新兵忍了下来,昂首挺胸地走着。杰伊德很想继续用力,迫使塔乌弯腰。“你是个傻子,”他告诉他,“该死的傻子!”
听说低等种姓和贵族在打架的时候,杰伊德就朝广场这边赶了过来。在途中,他差点撞上了一名天赋者学员。她是来寻找一些低等种姓的,而在遇到杰伊德以后,她便要求他跟着自己。
他清楚奥伊博死后的紧张气氛,但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他当时带着学员进了城,把常识抛到脑后,因为他也愤怒得想要打上一架,而这很愚蠢。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离死有多近,”杰伊德告诉塔乌,尽管满心恼火,他还是努力保持语气平静,“跟印德鲁夫决斗?袭击大贵族!”
那个天赋者还用衰弱术攻击了凯南·奥卡。杰伊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塔乌紧接着就打算杀了对方。
“如果换成他以外的任何贵族,你现在已经上绞架了。”杰伊德说。
“我要杀了那家伙。”
“那家伙?你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
“我知道!”他朝塔乌嘶吼道,他失去了耐心,又费力地把它找回来,“我很清楚奥卡做过什么,我也清楚他没做什么。”杰伊德能感觉到对方脖子里的血管在抽动,那是塔乌在试图挣脱他的手。
“我父亲——”
“凯南·奥卡可没杀你父亲!”
“他攻击了——”
“那是在服从命令!服从守护者议会主席的直接命令,而且他完全有权杀死你父亲。你还不明白吗?奥卡尽了自己所能,在服从命令的同时放过了你父亲。”
“你觉得我会接受这种说法?”
“你今天和奥卡打过了。你不觉得如果他想杀你父亲,你父亲早就死在他手里了么?”
塔乌沉默了。杰伊德知道原因。也许塔乌不愿面对关于凯南的事实,但他没法否认自己作为剑客早已比他父亲更优秀这件事。
塔乌的努力——不靠出身或者天赋——让他的战斗技艺超越了同等种姓,甚至是很多血统更优越的人,但极限仍旧存在。塔乌没法和奥卡对抗太久,而他父亲根本无法与奥卡抗衡。
这个自以为是的新兵就像一口随时会沸腾的锅子,他脸上起伏的情绪让杰伊德想起了自己在考验时认出他的那个瞬间。而且就在那之前几天,他亲眼看着德贞·奥卢季米将利剑刺入了塔乌父亲的胸膛。
当时那个男孩站在对抗乌达克的搏斗场里,脸上的伤口红肿流血,看起来就像个蛮族。杰伊德很想知道,塔乌究竟是怎么伤得那么重的。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觉得那道伤肯定会感染。他记得比赛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那个男孩会因此而死,而等到乌达克和他打完以后,那道伤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在考验开始的半循前,杰伊德就听说过乌达克。他重点关注了他,而且如同预想的那样,乌达克正是杰伊德想要的人才。杰伊德找到的类似人选还有不少,但乌达克是他新鳞部的首选,而在考验里,那个魁梧男子没有让他失望。他击溃了自己面对的所有敌人,随后对上了塔乌。
即使以低等种姓来说,这个男孩也算得上矮小,这场搏斗本该是一面倒的屠杀,但塔乌和乌达克打满了两百次计数。听起来根本不可能。事实上却发生了,而这颠覆了杰伊德原本的想法,让他忧心忡忡。
那场搏斗刚刚结束的时候,塔乌的壮举令杰伊德产生了威胁感,他很想忽视或是否认这份成就,但如果只因为不希望某件事发生就否认其存在,他就不比守护者议会那些王族好多少了。所以他选择了相反的做法。他选择将塔乌视为希望的信标。
杰伊德当时去找了其余教官。他为塔乌争辩。他耗费了重大的人情,这才让那场比试以平局定论,让塔乌有资格进入训练学院。等到做完这些以后,杰伊德去见了那个男孩,心里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傻了。
他和他談了话,也察觉到了那个年轻人的疑虑。他也有同样的疑虑。但杰伊德保留了意见,选择加以鼓励。他希望塔乌——那个男孩不清楚可能性有多低,所以才能达成不可能的成就——继续相信自己,希望他知道自己对他的信任。
他想确认塔乌能否继续排除万难,因为如果杰伊德听说的消息不假,选民们就需要确认这点,这几乎和他们需要更优秀的士兵同样迫切。他们需要相信,任何困难都有克服的可能。
他给了塔乌一次机会,在高效的训练方法——更重要的是堪称非人的努力——的支持下,这个男孩变成了杰伊德既希望又害怕创造出来的存在。就像龙,就像天赋者,就像印戈雅玛那样,塔乌——作为低等种姓——成了一件活生生的武器。
“你这头顽固的蝾螈!”他们像逃犯那样跑向城门的时候,杰伊德责备道,“思考!思考那么一息也好。凯南甚至不记得在你父亲死去那天的见过你了。对他来说,你只不过是个发了疯的低等种姓,可他还是不想要你的命。你还不明白吗?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嗜杀的恶棍。如果他真是那种人,那在我赶过去之前,他早就杀死你了。”
塔乌一言不发。
“没错,”杰伊德下了结论,“你没蠢到看不出这点。”杰伊德打算用一下激将法,“我亲眼见过凯南·奥卡在过去两循战斗的样子。他会在毕业时赢得守护者长剑,这点几乎毫无疑问。他也毫无疑问会成为印戈雅玛战士。他可是堡垒二三十循以来最优秀的印德鲁夫!”
塔乌转开那张疤脸。“你告诉我们,训练可以胜过天赋,”男孩说,“你让我们练到半死不活,又保证说我们可以像他们一样。”
“什么?”杰伊德反驳道,“你觉得凯南·奥卡从不训练?你觉得他每天中午醒来,胡吃海喝一通,上几个贵族女人,然后就能在合适的场合下拿出那种战斗技巧?”
走在他们身后的腾巴“噗嗤”了一声,又努力忍住笑声。
“离远点儿!”杰伊德吼道。
这句责骂让腾巴低下脑袋,和另外几人走远了些。
“我的生活只有训练,”塔乌说,“我把人生献给了剑。你是这么要求的。我也是这么做的。你对我说,我会有能力和他们抗衡。你告诉我——”
“塔乌,”杰伊德害怕承认那个不容否认的事实,“凯南……想要靠训练超越他,你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他是一个大贵族,但在之前很多时候,其余贵族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贱民。他一直在反抗这样的生活,仿佛要证明他不只是‘懦夫奥卡的儿子。他在堡垒练习场上花费的时间,和你在我们的训练场上一样久。你必须明白,他这辈子都在证明,自己和他父亲不一样。外加事实上,他……”杰伊德欲言又止。
“更高大,更强壮,更敏捷,”塔乌替杰伊德说完了他没能说出口的话,“他是个贵族,这让他强大到难以战胜。”
杰伊德犹豫起来。有时候,过多的希望只能导致悲惨的结局。“他强大到难以战胜。”他承认。
“所以就这样?我是低等种姓,而我就算把人生献给了剑,最多也只能媲美他们之中的弱者?”
“他们觉得我们连这点都做不到,”杰伊德告诉他,“而且如果你想听实话,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你在要带领低等种姓鳞部参加女王之冲突,去和贵族中的佼佼者搏斗的时候,怎么能跟我说这种话?你作为开辟道路的人,怎么能告诉我,有些高山是我爬不上去的?”
“我和你不一样。”杰伊德说完这几个字,立刻后怕起来。
“你比我更努力训练?比我聪明?”
附近没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塔乌也需要知道一部分真相。告诉他是正确的做法,即便如此,要说出这些字眼还是相当困难。“我父亲是个大贵族。”他说。
塔乌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就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什么?”
“在我出生前,我的村子遭遇了劫掠。印德鲁夫们赶来,但海迪纳人已经烧毁了大半个村子。他们撤退的时候,我母亲的双亲都遇害了。他们是最后一批死去的,我母亲本该是下一个。三个蛮族当时正要杀害她。然后有一位大贵族赶到了。他杀了那些蛮族,救了她。他觉得她欠自己的。我母亲当时尚未嫁人,他觉得‘使用她是安全的。”
塔乌摇摇头,仿佛这些字眼毫无意义。“不……贵贱混血是禁止的……他们的孩子都是死产儿1。”
“不全是,”杰伊德说,“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我母亲告诉其他村民,她和死于劫掠的某个低等种姓上过床。我在那一循的循末出生,而且活了下来。”
塔乌一言不发。他盯着杰伊德,呼吸急促。
“我这辈子都在战斗和杀戮,尽我所能帮助我的同胞生存。”杰伊德说。然后他踌躇起来,尚未准备好告诉塔乌一切,决定只解释塔乌需要知道的那部分。“几循之前,我发现了一件能起到作用的事。我学会了如何辨别贵贱混血儿的许多特征。”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们眼看就要输掉这场战争了,”杰伊德说,“我们没法在数量上和海迪纳人抗衡,如果想要避免灭亡,唯一的方法就是借助天赋者和更优秀战士的力量。但我们拥有的天赋者太少,贵族也太少。我们的低等种姓所受的训练优于海迪纳人,但训练有素的低等种姓与海迪纳战士之间的差距微乎其微。我们就要输了。”
“都有谁知道我们要输了?”塔乌问。
“不太多,而且有些本该知道的人又拒绝相信。”
“那你呢?为什么要派我们去不可能打赢的战争里送死?”
“因为我认为,我找到了延缓那种结局到来的方法。”杰伊德说着,开始斟酌接下来的说辞。他还没准备好提起女王的名字或者揭露计划的最后部分,他也不认为塔乌做好了那种心理准备。“我只能期望再支撑几循时间,然后在这段时间里找到结束这场战争、我们的同胞也不会被彻底消灭的方法。”
“你是指杰伊德鳞部?我们会为了实现那种期望出一份力?”
“其余的人会的,”杰伊德说,“你从来都不在计划之内。”
“我的剑之手足……他们都是贵贱混血?”
“是的,”他说,“得知跨种姓子女存活的数量远比别人引导我们相信的要多以后,我就意识到,在他们之中存在着机会。”这番坦白令人畅快,杰伊德保守这秘密已经太久了。“我找来尽可能多的跨种姓后裔,塞满自己的鳞部。如果我想要挑战我们关于跨种姓通婚的观念和法律,就需要证明这种结合的后代是比普通低等种姓更优秀的战士。”
他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但他同样希望塔乌能够理解。“我需要证据来证明,我们能够在贵族和低等种姓之间创造一个全新而必要的种姓。守护者议会不愿听取我关于战争的警告,但他们也许会接受我的帮助。如果议会见识到跨种姓士兵的力量和可能性,也许就会允许我们找出这些人,再加以训练。如果我们能公开进行培养,未来的世代就能在新种姓的帮助下更加强大。这是我的目标,而在追寻的过程中,我找到了你,拥有贵族决心的纯血低等种姓。”
他朝塔乌露出微笑。“你给了我更多的希望。你瞧,也许我们可以帮助更多低等种姓达到自己潜力的极限。那些低等种姓,再加上贵族、天赋者和跨种姓后代,有能力帮助我们守住这座半岛,直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塔乌开口的时候看都没看杰伊德。“你想创造新的種姓,某种介于低等种姓和贵族之间的东西?你要为他们创办新的训练场所,某种介于训练学院和堡垒之间的东西?”
塔乌的反应不大,但至少他听懂了。“是的,”杰伊德说,“没错。”
于是塔乌看向他。“哈底斯、亚奥、奇内杜、乌达克,他们都是跨种姓后代?”
杰伊德点点头。“是的。而且一切开始的时候,我还很肯定乌达克会是我最大的收获。”他努力让这些字眼传达出更深的含意。杰伊德希望塔乌能理解他的抱负。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塔乌说。杰伊德明白,他没能说服这个男孩。
他们在沉默中前行。坦白的重量压在他们身上,最后,等到他们离开城市大门以后,塔乌开了口,语气尖锐:“你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大话和理想来鼓舞我。你不觉得低等种姓可以成就伟业。你只是觉得那些拥有贵族血统的人能变得更强。”
“可我还是让你加入了我的鳞部。”
“告诉我理由。”塔乌说。
“我希望我的学员明白,只要足够坚定,我们是可以突破与生俱来的极限的。”
“我觉得你是想羞辱他们,让他们更加努力,免得输给像我这样的人。”
“你说羞辱,我却觉得是自尊心。我希望他们能效仿你的决心和自尊心。我承认,我没想到你能优秀到和少数贵族匹敌。我根本不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我觉得这像是羞辱。”塔乌说。
杰伊德摆摆手,没有理会这句话。“我是想告诉你,你可以感到自豪,而且你的成就证明了所有低等种姓都可以变得更强,”杰伊德笑了笑,“我们都有自己的地位,但也许贵族和低等种姓之间并不是大多数人认为的那种鸿沟。也许——”
“不。在你做过和见过这一切以后,你还是认为他们比我们要优秀。你还是认为血统会决定命运。”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认为的吗?”杰伊德用掩饰不住的恼火语气发问,“我认为,尤其在今天过后,只有头脑不清醒的低等种姓才会相信自己能和大贵族匹敌。”
塔乌身体摇晃,就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他猛地将头转向杰伊德。“他们说我们会赢得这场战争,这是假话。他们说贵族和低等种姓的子女会在出生时死去,这是假话。他们说我们是‘低等种姓,但我开始觉得这也是假话了。”
“如果不清楚自己的定位,你是没法帮助同胞的。”
“我不喜欢他们为我安排的定位。”
“这取决于你是怎样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塔乌说,“但我可以展示给你看。”
杰伊德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于是停下了脚步。他面对塔乌,俯视着他,让那男孩畅所欲言。
“明天和我一战,”塔乌说,“黎明前到练习场来。”
然后,就这样,沟通和好言相劝的时间结束了。杰伊德今晚没能说服塔乌,但他会帮助那男孩看清事实,因为这样一来,塔乌就能为其他低等种姓照亮通向伟大之路。只要让他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就好。
“我会去的,塔乌·索拉林,”杰伊德说,“我们会一起弄清你是怎样的人。”
惨 胜
杰伊德在次日来到练习场的时候,塔乌正在训练。太阳尚未升起。
年长教官的双眼下方有些浮肿。“早上好,塔乌。要来对练么?”
杰伊德的语气毫无热情。他就像是在打听天气。塔乌来回踱步,放松肌肉。他朝教官点点头。
杰伊德脱掉外衣,伸展四肢,身体仿佛伤疤与结实肌肉的结合体。他拿起自己的长剑和盾牌,站在那里,摆出架势。杰伊德更高、更强壮,也更有经验。就连他血管里的血都在主张自己的优越。
塔乌放下双剑,脱下外衣。他取回武器,划开温暖的空气。杰伊德一言不发地发起了攻击。
他们起先选择试探,让武器翩翩起舞。然后力量逐渐加强,尽管他们手持无法杀人的钝剑,搏斗起来的架势却像是要杀死对方。周旋,攻击,只在必要时抵挡,他们互相施加压力,试图让对方使出突破自身极限的力量。
塔乌搏斗时带着堪比狂信徒的热忱。他会证明自己能够超越杰伊德认定的出身极限,想要办到这点,他就会维持这种步调直到获胜,或者心脏爆裂。他能够成为现在这样的战士,正是因为这一点。
他的优势不是来自肉体或者血统,也不是来自天赋。那是因为他对掌握剑术的渴望更甚于呼吸。那是因为他对复仇的需要更甚于生存。那是因为他父亲的生命和贵族的生命同等重要,尽管他们还不相信,但他们迟早会的。
杰伊德的气势已经出现了衰落,他抽身后退,和塔乌拉开距离,利用战斗中的空当平复呼吸。然后,他开始浪费这段空当。
“我们是遭受围困的民族,”他告诉塔乌,同时说话和防御让他嗓音尖细,“我们都失去过某些东西,某个人。”
杰伊德朝塔乌的脸部虚晃一招。塔乌用力拨开那一剑,令他的教官踉跄后退。
“我母亲在一次劫掠里失去了双亲,而我在另一次劫掠里失去了妻子。”杰伊德说。
塔乌对杰伊德的损失不感兴趣,双剑狠狠敲打在他的盾牌和长剑上。
“我女儿失去了母亲,至今都不肯原谅我。我当时在腕地战斗。她为此记恨我。恨我跑去保护其他人,却没有保护好她们。”
软弱的故事,塔乌这么想着,咬紧牙关,转换了一套又一套剑招,每一次都会更改剑路,加强力道。他猛冲向前,杰伊德举剑格挡,而塔乌弱侧的长剑伴随着一声“劈啪”击中了他的肋部。
“呃啊!”杰伊德喘息着叫道,脸上明显浮现出痛楚,接着向后退去,继续絮叨,“我女儿是天赋者。这还是邻居告诉我的。我回家的时候,嘉米菈已经不在了。我们的小屋空无一人。没有道别。”
塔乌又打中了他一次,迫使他发出又一声痛呼。
“她在天赋者堡垒表现绝佳,”杰伊德不断后退,无法做出连贯的防守,“她眼下在战斗。呼唤群龙去攻击海迪纳人。享受——啊!见鬼!”塔乌用钝剑的剑刃打中了他的大腿。“她……她享受自己在他们的死亡中扮演的角色。”
塔乌看到了解决对手的机會,也不打算放过。杰伊德挡下这一剑,而塔乌随即发起另一次致命攻击,这次用的是强侧的那把剑。杰伊德向左躲闪,避开了塔乌挥出的剑路,疲惫让他摇摆不定。塔乌尝到了自己劳累过度的肺里渗出的血味,但依旧猛冲向前,和对手再次交锋。
“……让我害怕,”杰伊德说,“我会想象她的……那副模样。愤怒,憎恨……这些在她心里熊熊燃烧。”
塔乌刺出一剑,命中了杰伊德架盾的手臂。
杰伊德尖叫一声,面部扭曲,但话语不停。“这场战争……它把我们变成了怪物。我不想作为怪物死去。我不想让嘉米菈变成……我不想看着我们的同胞就此灭亡,还以那种模样被人记住。”
塔乌咆哮一声,双剑旋转着攻向杰伊德的头部。
杰伊德挡下一柄剑,矮身避开另一柄,然后步履不稳地向后急退。
“……我们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杰伊德说,“守护者议会愚蠢到对这点视而不见。我试过向他们展示……我分析进攻方式、数量、部落……每一次劫掠。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杰伊德猛推盾牌,打算砸在塔乌的脸上,以此强调他的问题。
塔乌向后一跃,站稳身子,然后将双剑的剑尖用力刺向那块盾牌的正中央。杰伊德闷哼一声。这一剑肯定会给他留下淤青。
“在这座半岛之外,”他说,“有比我们想象中更多的海迪纳人。多得多。”
塔乌发起攻击,使出会迫使对手高举盾牌的剑招。等杰伊德照做以后,塔乌就会施以致命一击。杰伊德最多只能再撑下三剑。他死定了。
“我们没法打败他们!”杰伊德高举盾牌,而塔乌用力敲打盾牌的底侧,让它抬得更高,也暴露出那位教官的胸腹部。
杰伊德甚至没去尝试格挡,而塔乌的剑尖刺中了他的胸膛。如果他们是在用开过锋的剑搏斗,杰伊德现在就该被刺个对穿了。塔乌的剑会刺入他的胸膛,他的心脏,然后从他的背脊刺出……就像艾伦那样。
搏斗结束,但塔乌感觉到的只有痛苦。他垂下目光。杰伊德的剑尖深深埋入他的身侧,令他流了血。如果他们是在用开过锋的剑搏斗,杰伊德也早就该把他开膛剖肚了。
“赢不了的,”杰伊德咳嗽道,“现在的我们赢不了。就算我们能找到,又训练足够多的跨种姓战士,也只能拖延不可避免的结局……我们想要生存,就只有一个办法……只有一个……和平。”
塔乌丢下双剑,又拍开杰伊德的那把剑。“这就是你的答案?你说了那么多关于伟大的低等种姓、跨种姓战士和贵族的话,现在却站在我面前乞求和平?”
杰伊德跪了起来,用颤抖的双臂撑住身体。“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库尔人。”杰伊德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但王族和老女王忘记了这点。现在我们有了一位新女王,也该换一批记得真正重要之事的新领袖了。”
塔乌很愤怒。杰伊德把他的胜利变成了平局,这让他怒火中烧。“你觉得那个小丫头女王——那位在你被赶出守护者议会的时候坐视不理的女王——会抛弃现在这群王族?你觉得她会这么干,然后向海迪纳人投降,因为我们真正该战斗的对象是童话故事里的怪物?”
塔乌转身背对杰伊德,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是个普通人,为亲人的死而悲伤的普通人,只要那些谋害我父亲的贵族还活着,我的内心就永远无法得到安宁。我们的历史上记载了将近两百循的互相杀戮,你要怎么让欧默亥人和海迪纳人做到我都做不到的事?你的要求太荒唐了——现在我明白那些贵族为什么排挤你了!”
“守护者议会的王族能看到的只有战争,还有他们根据战争为自己打造的人生。海迪纳人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女神送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让我们死在骨矛和骨斧之下。”
塔乌嗤笑起来。
“女王没法阻止我被免职。她羽翼未丰,根基尚浅,但我忠于她,正如她忠于女神。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可以成为新世界的一分子。塔乌,旧王族迷失了方向,欧默亥人也一样,但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旧王族?新世界?”塔乌问,“你说的连革命都算不上。你只是想用新主子换掉旧主子而已。”整件事都让他反胃。他拿起双剑,转身离开,捂着受伤的身侧,抛下了跪在泥地里的教官。
“塔乌,”杰伊德在他身后喊道,“注意伤亡数量所占的比例。敌人用不着打赢,也可以让你输掉战争。”
塔乌没理他。他回想起第一天训练时认识的杰伊德。那个杰伊德告诉整个鳞部的低等种姓:尽管人人各有不同之处,但相似之处只会更多。
两只手,两条腿,一颗心脏,一个心灵。贵族和低等种姓的共同点比不同点更多。他们和塔乌的相似超过差异,否认这点无异于说谎。
决定塔乌极限的,不是他的出身或者本性,而是他决心的界限与努力的程度。塔乌相信这一点,也会加以证明。他会展示给所有人看。
第九章
低等种姓
在和杰伊德搏斗后的那天,以及第二天和第三天,塔乌每晚睡觉的时间不超过三跨。他的人生就像是献给剑的祭品。但等到月末到来时,他却被禁止参加鳞部的下一场对抗战。
他咆哮抗议,要求和杰伊德说话,后者没有亲自前来通知他。助理教官埃南板着脸面对塔乌的怒火,表示无论如何都不会收回成命。那场决斗的消息早已传到堡垒教官们的耳中,尽管凯南·奥卡放弃了法律制裁的权利,杰伊德却认为最好避免让塔乌轻易犯险。
他的鳞部准备离开时,塔乌打算去质问杰伊德。迎接他的是涅瑞鳞部的成员。他们彬彬有礼,但坚持要塔乌留在兵营里。
塔乌的剑之手足们在次日黎明前归来。这场对抗战势均力敌,但他们最后输了。塔乌掀翻了小床,对着哈底斯大吼,后者和闷闷不乐的乌达克一起听过了埃南的说明,因此选择承受塔乌的怒火。
那一天,以及随后的两天里,塔乌击败、痛殴和羞辱他的剑之手足们,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们变强或者平息自己的焦虑。缺乏睡眠、过度操劳、压力和发怒终于压垮了他,而他醒来时全身发冷。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练习场,撑过了晨跑,然后瘫倒在地。谁也没法劝他离开,最后杰伊德来了。
头脑发热的塔乌威胁要和教官搏斗。他还想和教官一决高下。杰伊德和埃南把他拖去了医务室。随后两天他都在养病。
到了第三天,杰伊德来了。他问塔乌是否打算自杀。已经退烧的塔乌开了口,感觉却仿佛仍在病魔的掌控之中。他告诉杰伊德,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又说每一天都太过短暂,根本不够做完非做不可的一切。
“每个女人、男人、孩子、低等种姓和贵族每天得到的时间都是一样的,不会再多了。”杰伊德回答。
次日早晨,塔乌第一个来到练习场,又最后一个离开。他敲打亚麻制作的练习用假人,下手格外用力,令它凹陷的头盔在单薄的脑袋上不断打转。他对练时也毫不留情,即使发烧残留的影响令他身体虚弱,他也比鳞部的任何人都要努力。
他的剑之手足们离开训练场后,他便自己进行模拟战斗,重演每一次对练的过程。接着,等到身体的疲惫无法忽视之时,他坐在训练场上,闭上双眼,在脑海里回想每一次对抗战、纠正自己挥剑时的失误。但这样恐怕还是不够。
杰伊德那套训练理论的目的,是让跨种姓后代在战斗方面能与小贵族比肩,不是让低等种姓追上贵族。即便如此,塔乌却找不到杰伊德训练方法中的缺陷。那套方法得到了出众的成果,而这些成果并不取决于血统。
想要成为更优秀的剑客,最好的做法就是在剑术方面投入充分的精力。你投入的精力越多,变得优秀的速度也就越快。杰伊德的理论是正确的,而塔乌正在努力。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却没法让训练学院的一循媲美堡垒的三循。
塔乌训练的这一循里剩下的时间,不足以让他胜过某个严格自律又训练有素的大贵族的先天优势。像凯南·奥卡那样的人仍旧会比他强大。
塔乌将双剑摔在地上,朝着夜空大吼,让训练学院旁边那道城墙上的守卫吓了一跳。他双膝跪地,坐在双腿上,做出祈祷的姿势,却想不到该对阿南西说什么。
对于那位坐视他父亲被杀,又让塔乌生来就是个低等种姓,无法在梦境以外的地方伸张正义的女神,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该如何对待这么一位赋予他意志,却不给他任何出路的造物主?
一道闪电吸引了他的注意:它照亮了黑色的天空,分叉十數次,像长矛那样击中了远方的水面。这很少见。风暴和雨水很少造访席达半岛。塔乌等待雷鸣。它随即轰鸣着从远方传来。就在雷声传到他耳中的那个瞬间,有望改写他人生轨迹的那个念头也浮现于他的脑海。
塔乌的身体震颤起来。他看到了一条路,一条等待他前行的路,这让他无比惊恐,因为现在的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有那种意志。他考虑过忘掉它,忽视它,驳斥它。他可以上床去,和伙伴们一起进入梦乡,在次日早晨醒来,做和他们一样的事:训练,欢笑,喝酒,然后打一场没有尽头的仗,对抗杰伊德认定无法击败的敌人。他可以让关于父亲的记忆淡去,成为强大的低等种姓,成为战斗技艺仅次于那些贵族的人,与欧默亥民族一同沦为历史篇章中的一部分。
又或者,他可以更进一步。
塔乌跪在地上,闭上双眼,放缓呼吸,让伊斯霍戈带走了自己。
伊斯霍戈
他仍在练习场上,但整个训练场地和草地都被迷雾笼罩。他在模糊不清的城墙上看不到守卫的身影,天空翻腾不止,就像咆哮海那样动荡。塔乌低头看着自己。他在发光,也清楚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他站起身,为双剑还在身边松了口气,然后拔剑出鞘,双手颤抖,胆汁上涌。他强忍着呼出气息、从而逃离这片邪恶之地的冲动。他留了下来,而恶魔们随即到来。
最先看到他的那一头十分庞大。它的个头足有塔乌的一倍半,全身覆盖着杂色斑驳的几丁质,两条长长前肢的末端是一双巨螯。它迈开六条带刺的腿,飞快地朝他接近,那张圆形的大嘴反射性地开合,发出叽叽喳喳的响声,露出蔓延到喉咙深处的一圈圈牙齿。
塔乌挥舞双剑,装出与内心截然相反的勇敢。“来吧!”他大喊一声,发起了冲锋。
那怪物猛地停下脚步,双螯凝固在半空。塔乌利用了它的困惑,率先攻击。他的剑重重砸在那头怪物的右臂和巨螯上。它朝他尖叫起来,抽回那条手臂,用另一边的螯剪向他的脖子。塔乌用弱侧的长剑挡下这一击,但那怪物推回了他的剑,又强行压下,几乎碰到了他的脑袋。塔乌后撤几步,从它的巨螯里抽出那把剑,又以双剑攻击那怪物身上所有可能是弱点的位置。他打碎了它的几小块外壳,但除此之外并无效果。
在远处,雾气的掩盖下,塔乌听到了一阵让他脖子上的汗毛根根竖立的哀嚎。他不敢看那边,感到自己的勇气正在消退。他专注于正在进行的搏斗,急着想要解决眼前的怪物,以免同时面对它和即将到来的新敌人。但他无法击败那头巨螯怪物。
他的恐惧逐渐增长,眼看就要将他压倒。他没法独自面对这头怪物,现在呼出气息并离开伊斯霍戈又为时已晚。在他以这种方式逃脱之前,那些恶魔就会将他撕成碎片。可能的结局只剩下了一个。但他在来此之前就清楚这一点。
他会以可怖的方式死去,但清楚这一点和真正面对是两码事,在那个瞬间,伊斯霍戈对塔乌来说成为了真正危险的地方。身后那头恶魔不断逼近,面前那头又发起猛攻,此刻的塔乌再也无法忽视地狱中那股无比巨大的力量了。
他能感觉到力量的围绕,而自行吸取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可以用这份力量阻止它们,对抗它们。他可以用那种力量炸碎它们,逃离这儿,保住自己。力量就在那儿,任凭取用,而那头巨螯怪物抓住他强侧的手臂,折断了骨头。
痛苦和震撼同时袭向塔乌,令他不假思索地准备汲取伊斯霍戈的力量。但在得到力量之前,第二头恶魔就靠近了他。那头恶魔的大嘴在他的颈背合拢,碾碎了他的脊椎,又将他拖向地面。他无力地倒在地上,身体破碎不堪,就连意识也即将消散。
那头看不见的恶魔又啃了他一口,而双螯怪物快步上前,急着想要进食,其中一条甲壳覆盖的腿刺穿了他右臀的皮肤和骨头。由于脊椎折断,塔乌感觉不到那两头恶魔撕碎他大腿或者肋部的痛楚。但他能听到声音,听到它们扯出他的内脏,又在推挤下摇晃他身体的声音。
第三头恶魔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能够进食的部位只剩下了他的脑袋。它啃咬他的脸颊和下巴,牙齿切开他的皮肤,撕下他脸上破碎的血肉。这份痛苦是他能够感觉到的,而他的意识因此裂成了一千块,每一块都是痛苦,都是没有尽头的折磨。塔乌的舌头、嘴巴和下巴都被撕碎,但在死去的那一刻,他终于能够尖叫出声。
他是分批回到这个世界的。先是感觉到一条腿,他的嘴,心脏的跳动,然后是他的双眼。他自己的身体就像脱了节,散了架,难以保持一致,在最初的几息里彻底不受控制。从恩拉巴前往伊斯霍戈本来就是一件艰难的事。缺乏经验的人会因此动弹不得,死于恶魔之手的影响又严重了许多倍。
塔乌睁开双眼。他躺在练习场边缘的地面上,呻吟连连,颤抖不止。时间并未过去多久,但他去了地狱,在那里战斗,差点汲取了那里的力量,与真正的死亡近在咫尺。他的神经就像着了火,四肢颤抖,心灵也痛苦不堪。
他试图坐起,却办不到,于是躺在那儿等待震撼消退,黏土质的土壤贴着他的脸颊和嘴唇,触感温暖。他失禁了。
在这种痛苦和耻辱的状态下,塔乌明白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女神回应了他的祈祷。她向他展现了让一跨堪比一百跨、一循堪比一生的方法。
她的赠礼很慷慨。只要他接受,就能成为欧默亥历史上最强大的战士,而他所要做的只是與伊斯霍戈的恶魔战斗,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死去而已。
计 数
“那是什么……什么味道?”奇内杜咳嗽起来,“塔乌,是你身上的吗?”
“不是我。”塔乌说着,翻身起床,他的眼皮很沉,脑袋更沉。
“就是你的味道,你床上也有呢。”奇内杜确认说。
塔乌以为自己昨晚把身上洗干净了。但他那时太累了。
“我就是很惊讶,”奇内杜说,“这是我头一次比你起得早,是吧?”
“昨晚在练习场上太累了。”
“我不确定这有多少……多少价值,”奇内杜抬起双手,掌心对着塔乌,“我这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战斗的能力……就是充分的证据了。我只是不明白,在看不清东西的地方挥剑能有什么用。”
“我想你是对的。我不会再留到那么晚了。毕竟这代表我会睡过头。”
奇内杜轻笑出声。“睡过头?太阳还没出来呢。”他系上佩剑的腰带,“我要……走了。”
“我很快就来。”塔乌说着,扫视房间里熟睡的众人。哈底斯、乌达克和亚奥已经离开了。塔乌匆忙想要追上他们,试图弄清昨晚的哪些部分是正常的噩梦,哪些又是他亲身经历的噩梦。他伸手触碰自己的下巴和脸颊。它们还在那儿,而且仍旧完整,但被啃噬的感觉还在那里,让他的皮肤隐隐作痛。
塔乌抄起练习剑、腰带以及软铠,软铠上的确散发出一股恶臭。他得草草结束晨练,找个借口离开,然后再洗一遍。下午只能不穿软铠了。
塔乌大步走向门口,在被那头恶魔抓住他的前一瞬间发现了它。他甚至没时间高声示警,就这么扑倒在地,翻滚起身,拔出双剑,面对空无一物的阴影。
“见鬼!你干吗?”半梦半醒的马夫托坐起身来,问道,“塔乌?”
“……没什么。”塔乌告诉那位身材瘦长的剑之手足。恶魔不见了。它从未出现过。“没事。”
“什么味儿?”
“什么?继续睡吧,马夫托。”
那家伙嘟囔一声,躺了回去,拉过粗糙的毛毯,盖住脑袋。塔乌转身离开,径直去了澡堂。他得等擦洗完身体和软铠再去练习了。他也需要四分之一跨的时间来平复心神。他刚才以为自己在兵营里看到了一头恶魔。
这天剩下的时间与塔乌的日常安排毫无分别。他努力训练,认真对练,在黄昏时吃晚餐,又独自回到练习场上。他在途中瑟瑟发抖,因为即将去做的事让他自己害怕。他并不耻于承认这点,而随着夜色渐深,他也开始看到练习场外的奇怪东西:缓缓爬行,长着许多手臂和腿的怪物。他手臂上的汗毛竖起,皮肤也变得粗糙起来,就像空气转冷的收获季夜晚时那样。
他提醒自己,不要做过头。他考虑过回到床上,好好休息一晚。伊斯霍戈可以等到明晚再去或者后天晚上——如果他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复元的话。
塔乌无比想要相信自己的理性念头,因为除此之外,他能想到的做法就是坐在练习场地的另一头,尽可能远离训练学院的防御性城墙,同时也远离那片草地。他能想到的做法就是坐在那儿,放慢呼吸,闭上双眼,允许自己的灵魂离开他出生的世界,进入死亡的世界。
恶魔们来了。塔乌开始战斗。它们残杀了他。回到恩拉巴的时候,他把晚餐吐了个干净,然后蹲伏在草地上,仿佛要把子孙后代全都从嘴里吐出来似的。胆汁令他喉咙灼痛,而他站起身,朝兵营迈出了一步,但天色仍旧是刚入夜不久的样子。伊斯霍戈的时间截然不同。
塔乌呜咽着,咒骂自己是懦夫,就这么坐在草地上,离自己的呕吐物一步之遥,让灵魂飞向阿南西为尤库法打造的那座牢笼。他尝到了血的味道。紧张让他咬破了嘴唇。
它们来了。他拔出双剑,与它们战斗,直到一次失误让某头恶魔劈断了他膝盖以下的腿部。他倒在地上,战斗也到此结束。它们扑向他,而他遭受了残酷的对待。
他回来了。这次一群恶魔找上门来,失去勇气的塔乌丢下武器,转身逃跑。它们追上了他。速度最快的那头怪物用手掌那么长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小腿,撕裂了那里的肌腱,也结束了他的逃亡。他倒地不起,而它们围了上来。他乞求和恳求。慈悲,他说,女神慈悲。就算它们或者她听到了,结果也毫无分别。他被怪物们开膛破肚。
他回来了。这次只有一头恶魔发现了他。他和它大战了一场,就像老人在炽热的火堆旁讲述给孩子们、用来赶走黑暗的故事那样。
那头恶魔有两条手臂,用双腿行走。它的举止像是人类,像是塔乌可以理解的东西。是他可以抗衡的东西。他们朝着彼此咆哮,打得难解难分,仿佛是两位半神,而他们之间的战斗将会决定造物的命运。然后那头恶魔割开了塔乌的喉咙,留下了一条从左耳到右耳的伤口。
他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嘴里泛出铜的味道。那头恶魔站在他身前,双眼闪耀红光,看着自己留在他颈脖上的那条深沟里涌出的生命之血。
塔乌的脑袋无力地后仰。他快死了。很痛,非常痛,而且每次都痛。伤口周围的皮肤传来灼痛,而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渴望保住他的性命。让我死吧,他心想。
他将视线转向那头恶魔的脸。它长着獠牙,本该是鼻子的位置只有个开裂的口子。塔乌没法发出声音,却又努力去煽动它,想让它结束他的痛苦。它一动不动,就这么让他受苦,看着他流血至死。
塔乌那晚又去了两次地狱,但没有继续战斗的余力,于是蹒跚返回了兵营。在他看来,他前往地狱最多只有不到两跨的时间。他必须做到更好,他心想。他在每次死亡之间浪费了太多时间。如果他在死后直接返回,能够战斗的次数就会多出很多。
次日晚上,塔乌回到这里,战斗了比前晚更多的次数。他开始给每晚的战斗计数。他强迫自己每晚都战斗得更久一点,在超过前晚的次数之前不会结束。他没把所做的事告诉任何人,但他的鳞部还是注意到了。
边 界
“亚奥、奇内杜、哈底斯,你们和塔乌对练。”杰伊德命令道。中午刚过不久,鳞部正在练习场上。
“给我们乌达克吧。”哈底斯说。
“你们有三个人呢。做好准备。”
“想用三个人对付塔乌,我们得带上烏达克。”哈底斯说。
“乌达克,待在那儿别动,”杰伊德说,“开始吧!”
哈底斯舔了舔牙齿,拔出长剑,然后招手示意亚奥和奇内杜向前。两人照做了,只是动作磨磨蹭蹭。
塔乌一直等到他们距离长剑攻击范围的三步之内才发起攻击。他用弱侧的长剑向亚奥虚晃一招,随后以强侧的剑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亚奥倒了下去,头盔脱落,在练习场上滚了开去。奇内杜用力挥砍,但塔乌的长剑接住了这一击,随后用另一柄剑的剑柄圆头砸在奇内杜背上,靠近脊椎的位置。奇内杜咒骂着倒了下去,而塔乌已经开始追赶连连后退的哈底斯。塔乌打落他的武器,将他绊倒,然后站在他身前,剑尖擦过哈底斯的喉结。
“慈悲。”哈底斯咕哝道。
塔乌向后退开。这次好些了,他的剑之手足没有换上恶魔的面容。那种情况近来频繁发生。他考虑过远离伊斯霍戈,让心灵恢复平静,却又抛开了那种不值一提的念头。那是他心中的懦弱在发声。
“乌达克,”杰伊德说,“去帮哈底斯、亚奥和奇内杜。努力别出丑就好。”
乌达克站到哈底斯身边,后者已经站起身来。亚奥捡起头盔,晃掉上面沾到的尘土,活动脖子,然后把头盔戴回头上。奇内杜咳嗽起来。
“开始!”杰伊德高声道。
哈底斯率先倒下,接着是奇内杜,塔乌不小心打昏了亚奥,然后就只剩下乌达克了。他很高大,而且他是个恶魔,头上长着尖角。武器交错的时候,塔乌眨了好几下眼睛,这才赶走那种幻象。一切发生得很快。戳刺,挥砍,格挡,还刺,移动,命中,命中,命中,然后乌达克便倒在地上。
大个子盯着塔乌。“慈悲。”
塔乌还剑入鞘,退到一旁。鳞部其余成员看着这一切。
“难以置信。”埃南咕哝道。
杰伊德没有说话,但塔乌能感到年长教官的双眼盯着他。那双眼睛里包含着不会问出口、而塔乌也不会回答的问题。从那次对练以后,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紧张。
“绕训练场跑一圈。出发!”杰伊德告诉鳞部。一些人开始呻吟,其余人迈开了步子。塔乌跟着跑了起来,却看到埃南悄然走向杰伊德,跟他说起了话。
“我知道你很努力,非常努力,”哈底斯说着,和塔乌并肩奔跑,“可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恶魔。”乌达克说,这两个字让塔乌吓了一跳。
哈底斯也注意到了。“塔乌是恶魔?”
“在他身体里。”乌达克答道。
“别胡扯了,”哈底斯说,“不过我很乐意看到你在那些印德鲁夫身上尝试自己新发掘的才能。如果我们赢得下一场对抗战,就有资格参加女王之冲突了。”
“再跑一圈!”埃南告诉他们,也收获了更多人的呻吟。
“就是这样。太了不起了!”腾巴说着,跑到他们身边,“因哈希鳞部上次参加女王之冲突的时候,我们的父亲还没把我们射进母亲身体里呢。”
“你太夸张了。”乌达克嘟囔道。
“他没说错。我们可以创造历史。”哈底斯说。
“我们会的。”塔乌说。
“再来一圈。”埃南高声道,这次咒骂声清晰可闻。助理教官怒视着所有人,而塔乌跑到了哈底斯、乌达克和腾巴前头。他聊够了。离下一场对抗战只剩下十天。他必须更努力训练,他这么想着,眨眨眼睛,赶走了视野里那头站在附近护墙下的阴影里的恶魔。
随后几天的记忆模糊不清。塔乌醒来,搏斗,进食,搏斗,睡觉,搏斗,进食,搏斗,死去,死去,死去。他向来不算健谈,却变得更加缄默。他停止了剃须,脸上和脑袋长出了发茬,就像苦工——甚至是海迪纳人。他还停止了日常沐浴,直到奇内杜出言抗议,而杰伊德的五人队将他拖去了澡堂。塔乌觉得那段关于澡堂的记忆是真实的,但他不敢肯定。
他还以越来越高的频率看到幻觉,担心自己正逐渐失去理智。他不敢细想。这只是逃避伊斯霍戈的借口。这是恐惧,而他不会允许恐惧掌控自己。
下次对抗战的日期来了又去。比赛延了期,因为来自印德鲁夫堡垒和南方因哈希训练学院的新兵都被派去了北方山脉,负责巡逻工作。让新兵参与对抗海迪纳人的真正战斗,这用“不寻常”都不足以形容,但眼下的时期的确非同寻常。海迪纳人袭击的频率和规模都在增加。这也成了所有人晚餐时的话题。塔乌对于战事扩大的话题充耳不闻,对他来说,唯一重要的细节就是那场延期举行的对抗战。
但他不是聋子,也不断听到关于军队近期那些败仗的闲聊。在腕地,将近五百士兵在一次海迪纳人的袭击中丧命。这代表他们损失了一整个翼营,而海迪纳人仅凭那一次攻势,就将这场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战争的前线推进到了原本由欧默亥人掌控的领土之内。
他们原本打算继续深入,但提瓦将军——他是比希怒军的指挥官——分兵两路,让两个龙师、将近三千人的兵力守住战线,而他继续在腕地的南部隘口战斗。
按照食堂里众人的闲聊,海迪纳人遭遇了饥荒,他们必须推进到腕地那片勉强能够耕种的土地上,否则就会死去。这在塔乌听来不太对劲。也许他可以跟杰伊德打聽一下,但杰伊德不在这儿。
那位剑术大师被守护者议会叫走了。鳞部的其余人为此骄傲。欧默亥最高军事力量的象征需要他们的教官。按照传闻的说法,守护者议会也许会恢复他的身份,让他担任终身顾问。
塔乌对他的事并不了解。与赢得下一场对抗战的需要相比,这些事毫无意义。他们会在次日前往峭壁高原,这场战斗会决定杰伊德鳞部是否有资格参与“女王之冲突”。塔乌必须获胜。
鲜 血
杰伊德鳞部此时在南方和北方训练学院排名第一,他们要对阵的是奥西纳奇教官的学员。奥西纳奇鳞部这一循内表现良好,只是曾数次惨败于其他印德鲁夫鳞部。就目前来看,这场对抗战的获胜方将会参加女王之冲突,而另一方则会失去机会。
塔乌与鳞部其余成员在峭壁高原沙漠战场的边缘列队。来自北方训练学院的一位助理教官将战争号角举到嘴边。他吹响号角,战斗随之开始。塔乌及其鳞部跑向附近那座能够提供掩护的沙丘。如果他们能打败这群贵族,就能入围“女王之冲突”。而在“冲突”里,他可以再次对上凯南。
蹲在他身边的哈底斯偷偷看向沙丘那边,然后咒骂起来:“炭化飞灰啊!”
“怎么?”亚奥问。
“他们把衰弱术师安排在战场中央附近。她带着四个印德鲁夫站在最高的沙丘顶上。鳞部的其余人都藏起来了。”
“那我们应该派人去解决她?”亚奥问。
“是啊,”哈底斯拖长腔调说,“这正是他们希望我们做的事。”
“噢,”腾巴说,“要么我们让她出局,要么她等双方交战的时候把我们一半人轰出局。”
塔乌抓起一把沙丘上的沙子,揉捏起来。“他们在对抗战里谋杀了奥伊博。”
腾巴瞥了塔乌一眼。“什么?”
“这可不是游戏。”
哈底斯点点头。“我们都记得奥伊博,塔乌。但现在,我们得先弄清奥西纳奇鳞部的其余人在哪儿,然后再行动。”
“不,不用这样,”塔乌告诉哈底斯,“给我一支小队。我们爬到那个衰弱术师后方,然后攻击。只要攻势足够猛烈,她就只能把衰弱术浪费在我们六个身上了。”
“你刚才没听清吗?”腾巴说,“她带着四个印德鲁夫。她根本没必要用衰弱术对付你们。让印德鲁夫出手就足够了。”
塔乌怒视着腾巴。“你觉得他们能阻止我?”
“你觉得没人能阻止你?”腾巴反驳道。
哈底斯瞥了眼塔乌,咂了咂舌。“好吧。去吧。带上乌达克、亚奥、穆瓦托、杜马和腾巴。”
腾巴吓了一跳。“干吗带我?”
“因为我想看你跟四个印德鲁夫打一场。”
“我可没兴趣死在今天。”腾巴说,但他朝塔乌走去,就像哈底斯分配到那个小队的其他人一样。
哈底斯概述了计划。“我们按兵不动,等待塔乌的小队发起攻击。如果我们保持隐蔽,印德鲁夫们也会一样。他们看到塔乌的六人对抗他们四人,会觉得三两下就能解决我们。他们不会增援,不会冒着暴露位置的风险。”哈底斯语速加快,兴奋起来,“塔乌,想要计划成功,我们就需要那个衰弱术师攻击你的小队。在她动用力量之前,我们都不能发起攻击。”
塔乌朝哈底斯点点头。他想要激励鳞部的信心,努力让语气显得勇敢无畏。“做好准备。很快就会结束的。”他说着,朝战场中央匍匐前进。
“一向如此。”塔乌听到腾巴咕哝道。
爬到战场中央用去了四分之一跨,但他们办到了,而塔乌的小队此时就位于衰弱术师所在沙丘的旁边。塔乌指了指,示意他们继续向前,其他人点点头,六人缓缓绕到那座人造小丘的另一侧。
计划是从后方——靠近印德鲁夫鳞部起始点的那一侧——进攻。印德鲁夫们不会料到从那个角度的攻击,而出其不意的优势也许能让他们多前进几步。这几步也许就意味着能抵达那个衰弱术师身边,或是被她击中。
塔乌用手势示意同伴们做好准备。他们会绕过最后一个弯,朝沙丘发起冲锋,与印德鲁夫交战,痛殴他们,迫使那个衰弱术师在运用能力和投降之间二选一。无论她最后怎么做,都会让她在对抗战的关键阶段无法提供助力。哈底斯和鳞部的其余人会在此时进攻,然后会是一场战士与战士的对抗,不受天赋左右。这是低等种姓能够与贵族进行的最公平的较量。这是个简单的计划,也是个好计划,但此时完全失去了意义。
塔乌的前方是三个印德鲁夫,后者同样匍匐在地,看起来和他一样吃惊。他们肯定也制定了相似的计划,发起小规模攻击,迫使另一方摊牌。考虑到对方才爬出这么点距离,他们应该是比哈底斯迟了很久才想到这计划的。
最靠近塔乌的那个印德鲁夫一跃而起。“该见血了!”他叫喊着,拔剑出鞘。
塔乌做出同样的反应,却又觉得贵族有自己的战斗口号很奇怪:欧默亥人都是在同一支军队里战斗,贵族却仍旧在努力让自己区别于其他人。
该见血了1。塔乌挥舞着两柄练习用剑,那几个字在他脑海里打转。这些字眼本该是对敌人的承诺。更确切地说,他心想,这是在强调低等种姓和贵族有所不同,他们血统的纯度既体现在功绩上,也体现在种姓上。
该见血了?鲜血,塔乌很想这么说,会汹涌奔流,仿佛泛滥的河水,但他没那个时间。他的双剑与印德鲁夫的武器交错。
那贵族比塔乌要高,也壮实得多,看起来就像一头较为矮小的恶魔。他戴着闪闪发亮的头盔,手持华丽的练习剑和洒上沙子的盾牌,发起凶狠的攻势,打算就这么扫开塔乌,就像扫开一片草叶。塔乌轻松避开新月状的剑路,双剑砸在对方的头盔上。听起来就像一声霹雳,那贵族浑身僵硬地倒了下去。
在头一个对手撞上沙子之前,塔乌就和下一个堡垒斗士交上了手。第二个对手很谨慎。塔乌进入攻击范围的时候,他举起了盾牌。塔乌挥出双剑,那块捶打而成的圆形金属发出两声“叮当”。那个印德鲁夫从盾牌下方刺出一剑,打算用钝剑戳中塔乌的腹部。早有预料的塔乌用弱侧的剑拨开了那把青铜武器,同时挥出另一柄剑,力道足以砸断那贵族的腿。那位堡垒斗士大叫一声,倒了下去,而塔烏纵身扑向第三人,后者转身就跑。
塔乌追了上去。“不!”乌达克喊道。
该见血了。塔乌追赶在那个印德鲁夫身后,这几个字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该见血了。他会用剑刃劈断他们的自尊心,就像劈断干燥的木条,他会……塔乌猛地停了下来。包括逃跑的那人——他此时停止了奔跑——在内,塔乌的前方共有八个印德鲁夫。他们刚才绕过了沙丘,而他发现这些人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塔乌朝沙丘上方看了一眼。衰弱术师和她的四个护卫不见了。他看向身后。乌达克、亚奥、腾巴和穆瓦托正在和三个印德鲁夫战斗。
塔乌计算起来。解决了两个,后方三个,前方八个。这代表还有五个印德鲁夫,以及下落不明的衰弱术师。他们会去攻击哈底斯。塔乌的任务本该是阻止她。他失败了,而她可以向他鳞部的其余同伴自由释放自己的天赋。
塔乌放下双剑,听到了笑声。先前逃跑的那个印德鲁夫的笑声。
“我们听说过你,平民,”他说,“我们听说你跟凯南·奥卡比过剑?结果如何?”他又笑出声来,“也许比这次好点儿。”
八个人逐渐逼近,那个大笑的印德鲁夫换上了得意的笑,而从他们高贵面孔上的表情来看,塔乌知道请求女神慈悲也毫无意义。他们的战斗口号在他脑海里回响:“该见血了。”这话的含意可不止一种。塔乌举起双剑,亮出牙齿,然后将事实告诉了那八个印德鲁夫。“我为你们而来,还带来了伊斯霍戈。”
他发起了冲锋。那个大笑出声的家伙离得最近,也是准备最充分的。塔乌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那家伙挥出长剑,而塔乌迅速避开那把剑划出的弧线,同时将双剑交错为“X”的形状,扑向笑脸男身后的另一个印德鲁夫。
碰撞迫使第二人向后退去,而塔乌的双剑落在对方脖子的两侧,落在他头盔所保护之处的下方,与他皮甲的上方。塔乌尽可能加大力道,双剑没有开刃的边缘在那人的锁骨上方划出了伤口。那印德鲁夫的脖子喷出鲜血,而他尖叫起来,丢下武器,捂住喉咙。
塔乌旋转身体,冲向下一个对手,打算在被剩下七个印德鲁夫包围之前将其解决。这个印德鲁夫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位手足的脖子涌出的鲜血。塔乌全力刺出一剑。他的练习用剑没法刺穿他们厚实的皮甲,但这一击足够凶狠,塔乌能感觉到对方的肋骨断了。那印德鲁夫踉跄后退,而察觉到危险的塔乌再次旋身,长剑挥出。塔乌没能打中从后方靠近的笑脸男,但他借着旋身的力道,长剑击中了那个断了肋骨的家伙的头部侧面,让他栽倒在地。
那个笑脸男将笑容换成了速度惊人的沉重攻击。塔乌挡下了三次劈砍,注意到他动作的停顿,明白自己中了诱敌之计,于是俯下身去。一把剑伴随飕飕声掠过塔乌的头顶,而他后退几步,手肘重重撞在背后那个袭击者的胸口。那人喘息起来,而塔乌尽可能迅速地挺直身子,头顶撞上那人的下巴。他听到那个印德鲁夫的牙齿咔嗒一声合拢,粘稠潮湿之物洒落在塔乌的头上。塔乌抽身离开,面对着他,准备继续战斗。
那个印德鲁夫咬断了自己的舌尖,嘴里鲜血淋漓。塔乌朝他攻去,剑柄圆头砸在那人的喉结上。他发出咕哝声,摇晃着退开,然后瘫倒在地,与此同时,塔乌的后背中了一剑。
塔乌猛地转过身。是那个笑脸男。塔乌跟上了对方后续的剑招,但他背上的伤口却如同火烧。那个笑脸男再次出剑,塔乌举剑挡下,而另一个印德鲁夫打中了他的头盔。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用肩膀撞向最靠近的那个对手,试图突破他们的包围。他撞上的那个印德鲁夫就像大山一样坚固,他将塔乌推了回来。
塔乌别无选择,只能走向包围他的那五人的中央。笑脸男指了指塔乌身后的某人,又挥手示意其他人向前。塔乌旋转身体,挡下了瞄准他脊椎的刺击,随后再次旋转,阻止攻向头部的一击,又用弱侧的剑勉强挡住以弧形剑路攻向他脖子的第三柄剑。
他跳向前去,与笑脸男交手,划破了那个贵族杂种的脸颊,迫使他踉跄退到攻击范围之外。他迅速转身,准备和下一个人交手,却被人从后方击中,小腿多了道割伤:那五个印德鲁夫轮流骚扰和防守,在避免受伤的同时把他困在包围圈内。
他大吼一声,向不同方向旋转身体,与任何靠近的人交锋,手臂和腿部多出一道道伤口,全身上下都在流血。他们没法造成像样的伤害,但他们把他困在了这儿,一切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笑脸男面露微笑,鲜血和汗水从他脸颊的侧面流下。“杀了他。”他说,然后五人同时发起了攻击。
历 史
塔乌知道自己不可能击败所有人,于是攻向了那个笑脸男。那贵族试图格挡,但动作不够快,而塔乌的剑砸中了他持盾那条手臂的腕部,打断了骨头,将那家伙的微笑变成了张大嘴巴的尖叫。
塔乌继续推进,另一把剑猛然挥出,命中笑脸男受了伤的脸颊,这次将它劈开,仿佛那是帐篷入口的帘布。那贵族连连后退,塔乌没能阻止他逃脱。他才迈出一步,后脑便被人击中,眼前金星直冒,发现自己跪了下去。他试图起身,却被人踢倒在地。他滚了一圈,又被人踢中,然后一柄钝剑砸中了他的身侧。
痛楚炸裂开来,而塔乌手脚并用,努力拉开距离。他的一柄剑脱了手。他能看到它。离他只有几步远。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让他难以思考。他需要那柄剑,朝它爬去,却被人再次踢倒。
他精疲力竭,舌头尝到了铜的味道,只能翻身躺下,看着无云的天空。滚烫的沙子钻进他软铠上破旧的补丁,令他的皮肤传来灼痛,而他躺在那儿,喘着粗气,勉强找到了转动脑袋、吐出血沫的力气,与此同时,那四个印德鲁夫的身影站到了他身旁。
他眯起眼睛,试图在明亮天空的背景里看清他们的五官。他朝剩下的那柄剑伸出手。它不见了。
他做得够好了,他心想。他们一开始有八个,八个身穿皮甲的印德鲁夫。还有那个少了一截舌尖的家伙,他再也没法正常说话了。
“杀了他!”笑脸男在这四个印德鲁夫身后的某处尖声道,“杀了他!”
“去见库尔人吧。”塔乌的话声模糊不清,看来他脑袋上承受的那一击比他想象的更重。他看到一把剑举到空中,于是努力睁开双眼,注视着它。我以前也死过,他这么想着,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次也没什么特别。
“世界就会燃烧!”一阵参差不齐的呼喊声传来,而高举在他上方的那把剑放了下来,摆出防御架势。
塔乌身边的四道轮廓靠得更近,而塔乌试图坐起,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但他头痛欲裂,无法动弹。
他转过脑袋,看到了断断续续的余像,看到了印德鲁夫们缓慢后退的双脚,看到了他们的脚跟。他们此时背对着他。
他听到了长剑交击的叮当声,随后有个印德鲁夫绊了一交,倒在他身上。那贵族的体重让塔乌呼吸困难,他试图将他推开。但他办不到。他一点力气都没剩下。另一个印德鲁夫倒在他身边。这一个的双眼无神而空洞。
“女神慈悲!慈悲!”某个贵族用紧张的嗓音高喊。塔乌面对着那人的脚后跟,眨眼的工夫过后,它变成了一双皮革鞋子的鞋底板。那贵族跪倒在地,放下了剑。又一次眨眼过后,那家伙被人推倒在泥地上,脸部朝下地趴在塔乌身边。
“我会要你们的脑袋!”这是那个笑脸男,塔乌不会认错他的声音。
塔乌朝那个方向转动头部,他双眼冒出的金星闪烁着,和头部抽痛的频率相应和。那个笑脸男在和乌达克、哈底斯、昆迪以及穆西迪战斗。
他专心应付的是昆迪和穆西迪。塔乌并不意外。这两人分享过同一个子宫,战斗时仿佛心灵相通,偏好的武器又都是长到离谱的剑,每次都能吸引对手的注意。但是,塔乌心想,笑脸男还是犯了错,他该留意的不是那对双胞胎,而是乌达克或者哈底斯。
哈底斯的盾牌砸上笑脸男的背脊,迫使他退向乌达克,后者的剑砸在他身上,让他重重倒地。
“该……见血了。”塔乌含糊不清地说,这几个字让他觉得很好笑。不知怎么,他们赢了。他们击败了那些印德鲁夫,入围了女王之冲突,这都是哈底斯的功劳。从躺在地上的姿势来看,他的大部分贡献就只是挨打而已。他很想大笑,甚至笑出了一点声音,但黑暗随即笼罩了他。
“从没见过这种事,”塔乌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他们有八个人。八个!我离得不够近,但可以看到他挡住了他们。”说话的人是埃南。
塔烏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又被迫眯缝起来。现在还是白天,光线明亮,天空却不见了。不,不是这样。天空还在。塔乌身在一座帐篷里。
“我可没看到。我的位置只能看到哈底斯应付天赋者带领的那群人。”那是杰伊德的声音。
在峭壁高原上,塔乌心想,这么大的帐篷只可能是医务室。两座低等种姓用的帐篷,还有一座特别大、设备特别精良的帐篷专供贵族使用。
“他们太蠢了,”埃南说,“敢派五个印德鲁夫对抗我们的四十九个学员。”
帐篷的侧面是敞开的。塔乌没有转动脑袋,但他听得很清楚。这儿还是很热,热得要命。
“想听实话么?我觉得他们很聪明,”杰伊德告诉埃南,“换成别的因哈希鳞部,这招应该会奏效。如果你看到天赋者带着四个印德鲁夫,你会派多少人攻击那边?”
塔乌闭上了眼睛。他的头还是很痛,感觉像有平时的两倍大。
埃南哼了一声。“你是觉得,他们以为我们会派出更多人?”
“换成你就会派出更多人,”杰伊德说,“换成我也会。但哈底斯,哈底斯派去的是塔乌,乌达克,还有另外四个人。”
埃南轻笑出声。“愿女神宽恕我的不敬,但我愿意让萨阿祭司带走我的子孙之一,来换取亲眼看到那五个印德鲁夫绕过沙丘,撞见四十九个因哈希时的表情!”
“爬过去的过程中,他们肯定觉得一切会很轻松,”杰伊德说,“他们现身,他们的天赋者用衰弱波浪击中尽可能多的战士,然后五个印德鲁夫解决她没能击中的剩下几人。接着,他们原路返回,去帮助留下来埋伏的那些人。”
“八个印德鲁夫,”埃南说着,语带敬畏,“他追赶他们的因寇科里,然后遇上了另外几个人。然后,他选择了战斗!”
杰伊德笑出了声。“你说得好像他赢了一样。”
“你没看到当时的情况,杰伊德。我知道,我们在练习场上见过他的表现。他平时……他……那可是八个印德鲁夫,八个……而且我看着他,就相信他能办到。有个贵族丢了大半条舌头。另一个被塔乌砸晕,到现在还没醒……还有他们的因寇科里?女神的哭泣啊,你简直能透过他脸上的窟窿看到那蠢货的口腔。”
“我承认,塔乌出类拔萃。但他不是印戈雅玛斗士,而且他蠢到同时和八个印德鲁夫战斗,能以几道擦伤、割伤和严重头痛收场就很走运了。这次他不会有事,但如果那些印德鲁夫再有个三息时间,我们今晚要做的就不是庆祝,而是出席他的火葬仪式了。”
“嘿,就连蛇都没这么冷血,”埃南说,“不过我了解你,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自豪的模样。”
随后是一阵沉默。沉默久到让塔乌觉得,或许是时候告诉他们,他已经醒了。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觉得很自豪。”杰伊德说。
或许现在不是时候。塔乌听到了大步而来的脚步声,然后来人在门口放慢了脚步,而杰伊德和埃南转过身去,面对他们。
“教官,助理教官。”那是哈底斯的声音。
“哈底斯,乌达克,奇内杜,亚奥,你们好。”杰伊德说。
“醒了?”乌达克问。
“还没。”
“他的脑袋怎么包着?”亚奥问,“颅骨裂了?”
这就是他的脑袋沉得要命的原因,塔乌反应过来。上面裹着绷带。
“没什么破损,”埃南说,“绷带是为了消肿和止血。头皮割伤流的血就跟女人月事没区别。”
塔乌受够了听别人谈论自己了。他朝声音的方向转过脑袋。“我醒了,”他用粗嘎的嗓音说,“乌达克的大嗓门吵得我睡不着。”
“我都没靠近你。”乌达克隆声道。
“塔乌!”奇内杜咳嗽着说,“我们……成功了!”
塔乌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想亲耳听到。“什么?”
“女王之冲突!”亚奥答道,朝空气挥了挥拳头,“女王之冲突!我们入围了!”
“上一次是在……”哈底斯开了口,“多久以前来着?”塔乌很确定哈底斯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上一次有低等种姓参加是二十三循前,”杰伊德告诉他们,“因哈希鳞部从来没有参与过冲突。从来没有。”
“是时候改换传统了。”哈底斯说。
“世界就会燃烧。”亚奥说。
“会的。”塔乌保证说,所有人都回以露出灿烂的笑容,只有转开目光的杰伊德除外。
“女神的眼睛啊,塔乌,”亚奥说,“你干吗要朝那八个印德鲁夫冲锋?”
“我当时在追赶其中一个,”塔乌告诉他,“不知道他还带着朋友。”
他的剑之手足们大笑起来。
“幸好你还没全疯。”哈底斯说。
亚奥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告诉别人的说法不太一样。在我的故事里,你看到了全部八个人,还是冲了上去!我当时就在场,不是吗?谁能说不是这回事?”
哈底斯摇了摇头。“你和你那些故事,啧啧啧。”他转向大个子。“乌达克?”
大个子点点头。“渴了。”
哈底斯摸了摸下巴。“我就觉得你应该渴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奇内杜一边咳嗽,一边咧嘴笑着说。
“只有一个办法。”亚奥附和道。
哈底斯看向塔乌。“酒屋和庆祝。我们的成就也许没到能占据史书一整页的程度,但至少也能留下一条脚注和一场宿醉。塔乌,如果你能站起来,就可以一起来喝。”
“你现在没有因为那场决斗而受罚的危险,”杰伊德说,“凯南·奥卡没有寻求赔偿,而允许他这么做的时间已经过去。如果你要进城——我也不确定该不该允许——那就避免犯错,务必小心。”
塔乌想过进城去。他需要和祖丽见面,但杰伊德提到了凯南·奥卡,也让他的思绪转向了阴沉的方向。他想起了笑脸男和另外七个印德鲁夫对他的殴打。他们打算杀死他,而他无力去阻止。他需要在伊斯霍戈训练更长时间。
“我恐怕没法解决足够跟你们平摊费用的酒水。”塔乌告诉他的手足们。
他們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哈底斯不打算放弃。他换了个角度。“塔乌,今天就放松一下吧。这是你应得的。我们有时间。离‘冲突还有两个月呢。”
“对,”埃南补充道,“今天你们锁定了入围资格。这代表我们在冲突之前都不用再打对抗战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我们可以专注于努力而谨慎的训练。让鳞部没有伤员,精力充沛,为真正的展示做好准备。”
“北方和南方训练学院,以及所有堡垒都会出席女王之冲突,”杰伊德告诉他们,“这是每一循里最大规模的学员集会。守护者议会也会到场,就连女王都会亲自来观看。这会是一场艰难的竞赛,但我无法否认能够亲身参与——而非旁观——让我十分兴奋。”
这话让塔乌做出了决定。“助理教官埃南,有别的鳞部要返回训练学院吗?”塔乌问。
埃南犹豫了片刻,也许是觉得塔乌应该和其他人一同庆祝。“一部分来这里旁观的鳞部很快就会离开。第二场对抗战正在进行中,我猜等这场对战结束后他们就会动身。”
“我能和他们一起回去么?我想休息一下,尽快回去训练。”
杰伊德点头赞成,而哈底斯错过了劝说塔乌的机会,只能舔了舔牙齿。塔乌很感谢希望他一起去庆祝的手足们。但他必须回去。如果想在女王之冲突里杀死凯南·奥卡,他就必须做好准备。
第十章
囚 犯
杰伊德鳞部胜过奥西纳奇鳞部的一个月后,在同胞们成就的鼓励下,齐所摩鳞部离开了南方训练学院,去竞争女王之冲突的最后一个席位。训练学院的成员送他们离开,还有好几个鳞部陪同他们去了峭壁高原,满心以为能看到再次创造历史的景象。
杰伊德鳞部——他们的席位已经确保——选择留下来训练。杰伊德和埃南意见一致:他们没有出席观看的余裕。塔乌很高兴。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即使过去这一个月练得很辛苦,他们也没时间可以浪费了。
每天晚上,伊斯霍戈和那里的恶魔都在诱惑塔乌,它们给出满足他最大愿望的机会,换取对他的折磨。每天晚上,他都会接受它们的出价,然后它们会残忍地对待他。无数次死亡的恐惧挥之不去,而在白天,他会努力维持理智。但每当太阳落入大地之下,塔乌就会拥抱疯狂。他需要靠它来和怪物战斗。
女王之冲突即将到来,而欧默亥平民塔乌·索拉林——身高、力气、资质和出身都很普通,没有任何适合战斗的天赋——以忍受地狱及恶魔的方式进行准备。这条道路有其代价,但他每次走完,都会得到更接近本能的战斗直觉。塔乌刚开始面对恶魔的时候只是凡人,但在它们的帮助下,他开始脱胎换骨。
在那些难熬的夜晚,当地狱眼看要压垮他的时候,他就会努力回想这一切。而在那天晚上,离“冲突”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他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自己的地狱之旅。
那个夜晚让他疲惫不堪。恶魔们成群结队地狩猎,而他的死法格外悲惨。塔乌全身发抖,这一天的折磨已经结束,他也来到了兵营旁边,准备倒在自己的小床上,来一场无梦的安眠。也正是因为疲惫,他才会在毫无察觉之下让训练学院中庭的那种怪物接近自己。
塔乌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它,但及时握住了双剑的剑柄,做好了拔剑的准备。它用人类的嗓音开了口。
“塔乌?我一直在找你,”助理教官法纳卡说,“教官营区有人传唤你。”
这些字眼不合情理,而在开口之前,塔乌闭上眼睛,藏起了替换掉法纳卡平凡五官的恶魔面孔。“传唤?”
“你得去一趟贵宾接待室。”
塔乌根本不知道他们还有贵宾接待室,尽管他知道教官营区的位置,却一次也没去过。那里是学院教师的铺位、澡堂和食堂所在的地方。
塔乌强迫自己对上法纳卡闪闪发光的黄色双眼,猪那样的鼻口部位,以及匕首状的长牙。“我不认识路。”塔乌告诉他,努力压抑语气里的厌恶。
“进到营区里,右边第三栋屋子就是贵宾接待室。”
“谢谢您,助理教官。”
“塔乌?”那人说着,靠近了几步,导致塔乌将剑身拔出了一指宽。法纳卡瞪大双眼,向后退去,举起空无一物的双手。“你还好吗?”
自从杰伊德鳞部的上一次对抗战过后,塔乌的故事不胫而走。亚奥的叙述起到了一部分作用,看起来就连助理教官在塔乌身边都会不安。他让剑落回鞘中。“不好意思,助理教官,对不起。我今晚……太累了。”
“当然,”法纳卡说,“你训练很刻苦。我明白。”
塔乌点点头。“时间很晚了。我非得今晚过去吗?”
“是的。”法纳卡说着,飞快地瞥了眼塔乌入鞘的剑。
“感谢您,助理教官,感谢您的口信和建议。”塔乌双手合十,指尖触碰额头,向对方敬礼。他其实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但他希望尊重的态度能弥补他的怪异举止导致的伤害。法纳卡缓缓眨了眨眼,认出了他的敬礼姿势,然后离开了。想要……控制住自己,塔乌心想,越来越难了。
教官营区隐藏在护墙和大门之后,无法直接看到内部。大门敞开着,没有守卫。没这个必要。没有新兵会不请自来。
营区的内部布局妥当,只是有些逼仄。这里的建筑挤在一起,以便为所有教官及助理教官提供居住空间。塔乌从这些建筑旁边经过,在心里默默计数。右方第三栋屋子比其余那些要宽敞一些,房门用青铜打造,还有一位工匠在门上刻下了半岛的地图。地图上那座半岛在门板的底部最宽,而尖端位于顶部附近。
这件金属工艺品描绘了将陆地与咆哮海分隔开来的北方和南方山脉。门板上也有凸起的部位,代表中央群山和拳头山。应该是帕姆城的位置装着门环。
这张雕刻地图本该让塔乌印象深刻,实际上却让他想起了自己与杰伊德的对话,后者相信海迪纳人的数量远比估计的要多。它提醒塔乌,将近两百循过去了,欧默亥人仍旧不清楚半岛之外有些什么。这扇门上描绘了他们的家园。也勾勒出了他们囚牢的边界。
塔乌敲了敲门。他听到了脚步声。轻盈的脚步声。有人拉开了门闩,又悄无声息地打开。在看到祖丽之前,塔乌最后思考的是“这扇门肯定经常上油”。
无所适从
祖丽显得比以往更加美丽,塔乌的心仿佛在展翅高飞。“你怎么来了?”
她绷紧身体,突然抬起手来,迅速贴近他的脸或是脖子。那可能拿着武器,他这么想着,侧身避开那一击,但放弃了拔剑的念头。这里的空间太过狭小,不方便使用。他拔出腰带上的匕首。祖丽的攻击——她甩来的那记耳光——只碰到了空气。塔乌意识到她没有武器,却下意识地将她推进房间,贴着旁边的墙壁,匕首抵着她脖子上的柔软皮肤。
她看起来随时可能尖叫出声。塔乌迅速挪开匕首,塞回腰带上。
“祖丽,”他惊恐地说着,连连后退,“抱歉!我还以为……”她在发抖,双唇紧抿,双眼盯着他的脸。“祖丽?”
她抬起双手。塔乌本可以迅速靠近,将她打昏。但他只是站在那儿,任由她以衰弱能量击中他,令他的灵魂打着转进入伊斯霍戈。抵达那里的同时,他拔剑出鞘,两柄剑同时反射着他灵魂的金光。
他能看到祖丽站在两步外,身体包裹在黑暗里。他听到左方传来恶魔的咆哮,于是调整姿势,做好战斗的准备,但祖丽随即消失不见,而他也跟着她回到了恩拉巴。
“祖丽,拜托。”他说着,随着世界的切换调整身体。她瞪着他,就好像他刚刚死而复生了似的。她的反应让他困惑。然后他明白了。她指望以推入再拖出伊斯霍戈的方式令他失去行动能力。
她嗓音尖锐。“塔乌,你做了什么?”
“做了非做不可的事。”他说。
她以手掩口。“你做了什么?”
他已经回答过这问题了。“你为什么要攻击我?”
“攻击你?攻击你?是你用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你发疯了吗?”塔乌完全弄不懂状况。是她先出手攻击,而他只是在自卫。然后她用天赋来对付他。她才是攻击的那一方。他正打算这么告诉她,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在警告他别这么做。他闭上了嘴。
但祖丽没有闭嘴。“你抛下了我!你在堡垒城街道上攻击了那个大贵族,然后抛下了我。你做了那样的事,然后不声不响地溜走,就像……就像钻进草丛的一条蛇!”她上下打量他,仿佛看到了一条缠在他身上的蛇。“我还以为奥卡会杀了你。我还以为那些印德鲁夫会送你上绞架。你避开了那两种命运,而我蠢到为此松了口气。”她戳了戳他的胸口,“我那天晚上向女神祈祷,感谢她怜悯我的……我的……”她攥紧拳头,敲打他的胸口,喉咙里发出奇怪的聲音。她怒视着他。“可你连我也要避开!”
“不是这么回——”
“我需要你。上一次对抗战结束以后,我跑去广场找你,在那儿等了一整晚,活像个傻瓜。然后等再下一次对抗战的时候,我连课都没上,又回去了那儿。我听说你们赢了?他们提起这件事的口气就像是你们赢了。他们提起了塔乌,可能是提索利再世的人。还有乌达克,那位印德鲁夫破碎者。以及哈底斯,足以与守护者议会成员媲美的军事智囊。他们的口气就像是你们赢了。但我不敢肯定。我还没见到你,听你亲口告诉我。”
“我有理由,”他说,“决斗以后的第一场对抗战,他们不允许我——”
“我需要你。”祖丽离开墙壁,经过时故意撞了他一下,然后坐进椅子里。塔乌在整个训练学院都没见过这么豪华的椅子。
她改换了话题。“我在学习的东西,他们让我做的事……我恐怕已经说不清是对是错了。”她又换了话题。“我以为我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我以为我们能携起手来,想办法共度难关。我用这个念头支撑自己,但事实证明我根本不重要,这让我觉得一切更难熬了。”
塔乌觉得这表示轮到他说话了。他不确定该说什么。他为自己伤害了她而愧疚。他完全没想过自己居然可能会伤害她。他可以把这话告诉他,但把“根本没想过她的事”这种回答说出来就不太合适了。
祖丽抬起头来,在塔乌开口的同时说了下去。他错过了机会。“真不敢相信,我居然一直在想你,”她告诉他,“我想让你知道,我在三循的天赋者训练里可以回家两次,而我用掉了其中一次机会,就为了经过这座偏僻荒凉的训练学院。为了来到这儿,见到你,然后对你说,我恨你。”
这话让塔乌很受伤,令他跪倒在她面前。“祖丽——”
“我恨你,因为你让我有这种感觉。”她说着,双眼满盈泪水。塔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很想伸手抱住她,但又不想增添她的不安。他靠近了些,按捺住双手。“祖丽……”他又说了一次,觉得叫她的名字应该不会惹怒她。
“你真该死,塔乌。我都哭了。你至少可以抱住我,你这冷酷无情的混蛋。”
塔乌更加困惑地前倾身体,伸出双臂,抱住了她。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看在女神的份上,我恨你。”她说着,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近自己。
“你错了——”
“什么?”她的嗓音模糊不清,但仍旧透出严厉。
“呃……你很重要。非常重要。比……”他本想说“几乎一切都重要”,但又改了主意,换成了“比一切都重要。”
她更加紧贴他的束腰外衣。“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什么?呃……不,”塔乌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没想好该怎么说。“我想要的是另一种生活……我们的生活。”
祖丽闻言看向了他。“我们?”
“我可以在奥纳伊的城堡里工作。我们的人生可以截然不同,”痛苦奔涌而来,“你有资格过上比我好得多的生活。”
“不。你不能替我决定这些。你不能就这么告诉我,谁值得我的……我的感受属于我自己,就这样。”
“已经太迟了,不是吗?”他说,“我们都和战争结了婚。”
“你又成了诗人了?有谁会和战争结婚?”
“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因为基本上,我们大部分人能做的就只是通过战斗让生活变好一点点,变得公平或者安全一点点。”
祖丽把脑袋靠回他的肩膀上。“公平?安全?我可不觉得这是我们战斗的理由,而且就算是,我也不觉得这是我们应有的人生。”
“为什么?”塔乌问。他以为她仍然在谈他们之间的事。
“因为我们所做的那些事。”
就好像她知道,而且正在谈论他在伊斯霍戈所做的事一样。“如果我们想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一点儿,”他说,“我们就必须变成我们应当成为的人。”
“黑暗道路的尽头有可能是更美好的世界吗?”
塔乌本以为自己在伊斯霍戈度过的时间会影响他的理智,但和祖丽相处还不到四分之一跨,他就觉得无所适从了。
“我明早就会继续往南去,”她的话题变换飞快,令他头晕目眩,“我的护卫已经在旁边那间屋子里睡下了。”
“噢。”塔乌说。他为她的造访只持续一晚而惋惜,但也为可以安心对话而喜悦。
“你怎么乱糟糟的?”
“什么?”
“你的胡子。斑驳的胡子。”
“呃……我一直在训练。没时间。”
“我懂了。忙得没空刮胡子……和洗澡。”
这不对。塔乌昨天才洗过澡……也许是前天。
她大笑起来。笑声悦耳如乐曲。“走吧。”
“去哪儿?”
“这套房间里有浴室。你需要洗个澡,也需要刮胡子。我会帮你的。”就这样,安稳的地面消失不见,被坑洞所吞没。“洗澡?刮胡子?我不需要——”
“塔烏,我不喜欢教别人需要什么,或者不需要什么,但这次我愿意破个例。来吧。”
“去浴室?”塔乌语气紧张。他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去浴室?”
她拉起他的手,带他去了隔壁房间。
禁 忌
他跟着祖丽。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不禁怀疑她运用了某种奇怪的天赋,好让他产生这种感觉。
隔壁房间很宽敞。那儿有豪华的家具,以及一张床身特意加高的床,比塔乌见过的所有床铺都要大,地板还铺着地毯。这样的奢华场面恐怕只能在奥纳伊总督的卧室里看到,这让塔乌想起了祖丽的新身份。
他对这里的反应似乎让祖丽很愉快。“这是成为天赋者的优势之一。”她说着,朝他露出了笑容——那种能让黑夜变成白天的笑容。
她领着他去了下一个房间。那儿有一只“单人浴盆”,对塔乌来说,光是这概念都很陌生。这世上真有人需要这种东西?
“单人浴盆……”塔乌盯着固定在地面上的青铜澡盆,喃喃道。
“我们在天赋者堡垒就有,帕姆城的大多数王族也有。”
“这种东西还不止一个?”
“看这儿,”祖丽说着,拧动浴盆头部——或者尾部,他也说不清——的一个球形把手。把手转动的同时,有水从接在浴盆上的龙头流出。“这是从训练学院的井里汲取的水。”
塔乌走上前去,惊叹不已。他将手掌伸到水下,感受着它流过自己的手指。水是冰凉的。
“进去吧。”
“我还穿着衣服。”
祖丽抿住嘴唇。“是啊,这的确是个问题。”
塔乌扬起眉毛。“天赋者女士!”
“没错,我是天赋者女士!这是命令,新兵。我们不允许不洗澡的人出现在面前。而且你刚好确实没洗澡,又确实出现在了我面前。”祖丽朝他的衣服挥舞双臂,而塔乌低下头去,确认她没有用天赋让他的衣服消失。
“脱。”她说着,走上前来,准备帮他。
看到她不肯罢休,塔乌便尽可能快地脱掉衣服,踏入浴盆冰凉的水里,又坐了下去,尽可能遮住身体。他注意到祖丽在上下打量他。
“很好,”她说,“我去拿肥皂。”
“肥皂?”
祖丽从浴盆附近的某只架子上取下一块铁锈色的“砖头”。她跪在浴盆边,用它蘸了蘸塔乌大腿附近的水,手指在那里流连不去,拂过他腿上的肌肤。塔乌感觉到了自己的反应,不禁脸颊发烫。祖丽肯定也看到了,但未置一词,只是用那块潮湿的“砖头”揉搓他的身体各处。但那不是什么砖头,它擦过他的皮肤时,留下了散发着晒干青草味道的泡沫。
这块肥皂还没有祖丽的手掌大,因此在擦拭的时候,她会碰到他,她的手指会爱抚他的身体。塔乌挪动双手,盖在下腹部和大腿上部,试图掩饰身体的背叛。
祖丽用肥皂在他胸口缓缓地画着圈。“这么多淤青。这么多伤。”她将肥皂放到浴盆旁边的一只碗里,随后走向另一只架子。她回来时拿着一把小巧的青铜匕首。“先刮脸。”她告诉他,然后将手伸向他的脖子。
塔乌抓住她的手腕,牢牢攥住。“塔乌……”
他努力放松自己的手指,但它们不肯听话。他迷失在关于那头恶魔——它有手掌那么长的利爪,曾经割开他的喉咙——的记忆里。它随即变成了那头尾部有倒钩,曾用牙齿撕开他胸膛的怪物。紧接着,那怪物再次改换模样,变成了曾经扼死他、还在他死去时朝他的脸直喷臭气的四臂梦魔。
“塔乌?”
他双手颤抖,记忆的迷雾仍旧笼罩心灵,却不知怎么放开了那双手。祖丽小心翼翼地将匕首贴近他的面孔,同时让他看清自己的一举一动。刀刃最初的触碰让他身体抽动。
“当心!我可不想伤到你。”
他闭上双眼,呼吸急促,更在刀刃再次亲吻他的肌肤时缩起身子。祖丽的动作温柔而迅速。她用水湿润他的皮肤,再刮去他长出的胡茬。她探出身子,越过澡盆边缘,同时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以便维持平衡。
他仍旧闭着眼睛——为了忽略靠近脸部的刀子,他只能这么做——但她的触碰再次令他起了反应。她刮完了他的脸和脖子,开始对付他脑袋上的发茬,那只手也挪到了他的胸口。为他理发的时候,她的手指懒洋洋地画着圈,而他身体的反应也从兴奋转为渴望和强硬。他发出苦恼的呻吟,在浴盆里扭动身子,想要找出能够舒缓压力的姿势,甚至没发现祖丽已经理完了发。
她转到浴盆侧面,朝他伸出手,右手先是触碰,然后握住了他的男性象征。她的爱抚令他惊跳而起,猛地睁开双眼,也将水泼到了浴盆外面。
“塔乌……”祖丽说着,神情坚决,他们初次亲吻的时候,她也是这么一副表情。她那双大眼睛有些浮肿,饱满的双唇分开。塔乌本想说些什么,但她那只手开始上下滑动,让他的整个世界退入她的手指之间。
祖丽甩开拖鞋,滑入水中,那件黑色天赋者长袍仍旧穿在身上。她靠得更近,坐在他的双腿上方,衣物漂浮在他们周围。他能感觉到她大腿赤裸的肌肤与他紧贴,而她的左手勾住他的脖子,右手仍在抚摸。她的身体靠向他,闭上双眼,然后亲吻了他。
她的嘴唇、她的身体都在摩挲他。等她那只上下活动的手停下以后,他却又不满起来。塔乌自己的双手挪到祖丽的臀部,而她用双膝撑起身子,引导他贴近自己。
“我们不能这样,”塔乌说,他明白现在只有她才能叫停,因为他无法阻止自己,“这是禁忌。”
她亲吻了他的额头、脸颊、嘴唇,随后,在一番摸索过后,她拖着他进入了自己。
“女神啊……看在女神的份上……”塔乌说着,感觉到她包容了自己。
“有那么糟糕吗?”她的话声带着喘息,“怎么会……呃啊!”她闭上眼睛,脑袋后仰。“怎么会……”
他们找到了某种节奏,现在就算伊斯霍戈的全部恶魔都来袭击这间浴室,塔乌也不会停下了。他们的动作合拍,亲吻不止,在冰凉的水中互相爱抚,在狂喜中无法自拔。接着,塔乌发现了更多的乐趣。
他仿佛被卷入了一場山崩,速度和力道不断增加。祖丽跟随着他的步调。不,她才是定下步调的人。
“是的,”她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没错,塔乌。啊!”
她嗓音中的渴求,仿佛对他施展了某种魔法。山崩化作洪流,而他双眼紧闭,感觉到了压力、愉悦以及痛苦。他的热情积聚起来,达到了顶点。它引诱着他进入她,令他无法抗拒,最后,就像溺水者钻出水面去呼吸那样,那股压力突然爆发,随后便是释放。
“女神的哭泣啊。”塔乌呻吟一声,看向祖丽明亮如火的双眼。他耗尽了……一切,却感觉完整了。“祖丽……”她的名字带上了新的意义,让他想要理解的意义。他从水里抬起一只手,触碰她的脸,希望所有事和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希望自己的人生里只有他们两人,别无其他。
“塔乌,”祖丽说,“塔乌,你不能停下。”祖丽还在动。
“什么?”
“塔乌,我需要你——”她抓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别停下!”
他的渴望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塔乌?塔乌!”祖丽说。
他的手回到水下,抱住她的臀部,开始移动,再次与她的节奏同步。
“没错!”她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噢!噢,塔乌!”
她的指甲埋进他的脖子,弓起背脊,双膝抵着他的侧身。他感到她的身体裹住了他,几乎在压榨他,而且她后仰脑袋,发出格外嘹亮的叫声,让他忍不住想要将手指伸到她的唇边,示意她安静。等到最后一次抽搐结束后,她瘫倒在他身上,颤抖不止。塔乌正想确认她是否安好,她却亲吻了他的胸膛。
“你能再来一次吗?”她说着,嘴唇摩挲起他的锁骨来。
“我……能让我休息一下吗?”
“可以,休息一下。这次去床上。”
“床上?”
“对,我想在那儿试试。”
塔乌点点头,而祖丽扭动身子,离他而去。她站在浴盆里,挣脱衣袍,任由它们落入水中。她深色的皮肤那么光滑,乳房圆润紧实,和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一样完美。阿南西都不可能比她更美了。
“我準备好……上床了。”塔乌说。
祖丽离开浴盆,走向卧室。“那就来吧。”她说。而他照做了。
生 存
几跨过后,塔乌汗流浃背,心境达到了近来所不曾有的平和,在那张大过了头的床上紧紧搂住祖丽。“这些瞬间为什么不能构成整个人生呢?”
她大笑起来。“再等个一两跨吧。你会觉得很饿,然后你除了吃饭以外不会再想别的。”
“只要有你,我就能生存下去。”他告诉她。
她翻了个白眼,捶了他的胳膊一拳。“蠢男人。”
他抱紧了她,亲吻了她,然后又亲吻了一次,享受着和她的亲近。“我感觉很幸福。”
“你干吗说得好像提问一样?”
塔乌揉了揉剃过的脑袋。“这幸福能长久吗?”
“没有什么是长久的。但我们拥有过。”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徜徉,“你自己去过伊斯霍戈了?”
他点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
“塔乌,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么?如果那些恶魔发现你,它们就会不断攻击,直到你的灵魂觉得自己死去为止。”
“我跟他们战斗了。”
“你没法打赢,它们是不死之身。它们——”
“不,我没说我能赢。我只是战斗了。我去伊斯霍戈,和它们战斗。”
祖丽猛地坐起身来。“什么?”
他也坐了起来。“那边的时间不一样——”
“是啊,谢谢你,这是我教你——”
“我需要更多时间来——”
“来什么,塔乌?你要做什么?”
“来训练,战斗,成为我原本花费一生的时间都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你和那些恶魔战斗了?它们……它们能被人杀死?”
“不。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不死之身,还是不会受伤,又或者……我能抵挡住它们,但……”他没把话说完。
“你每次去那儿,”她说,“它们最后都会抓住你?”
他点点头。
“而你还是会去?”
他点点头。
“多少次?”
他摇摇头。
“你不知道?你记不清了?女神在上。”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肩膀,“塔乌,如果你还有理智,就该停手。这很危险。”
“我能应付。”
“不,你不能。”
“我没事。”他撒了谎。
“浴盆里那把剃刀……”
“我没事。”他又说了一遍。
“还能没事多久?”
“需要多久就多久!”他的口气令她拉开了距离。
她盯着他,目光掠过他的脸。“欧默亥人不值得你付出这样的牺牲。”
“你太高看我了。”
“那就是为了复仇?你愿意为此让自己的灵魂承受煎熬?如果真是这样,你的复仇就不比犯下罪行的人好多少了。”
“这是为了伸张正义,我愿意为此面对任何折磨。”
“塔乌——”
“你觉得我们所在的世界很美好么?这个我们永远不可能共度人生的世界?他们会撮合你和某个王族。他会强行……”塔乌努力保持镇定,“他会为了血统纯正的后代,为了未来的天赋者而努力。”
“拜托——”
“那种事发生的时候,我又该怎么做?要我送礼物给你将会怀上的孩子吗?”
她看着他。
“我们有资格过上更好的人生。”他说。
祖丽将双手按在他的两边脸颊上。“我现在就在这儿陪着你,不是吗?”她说。
“他们允许吗?”
“我就在这儿。”
“能有多久?”
“我们有现在。”
塔乌摇摇头。“这样可不够!我想要更多。我想要娶我爱的女子,和她生儿育女,看着他们长大……想要父亲也陪在我身边。”
“塔乌……”
“如果我能比他们优秀,那我们任何人就都能做到。贵族?他们伟大,只是因为我们都跪着。就只是这样。我选择站着。”
她垂下头去,闭上双眼。“那如果我们的时间——无论低等种姓还是贵族——都是借来的呢?如果库尔人的出现有其理由,席达半岛也不是我们注定能通过的考验呢?”
“你这么说的理由是?”
祖丽睁开了眼睛。“因为我在堡垒待过。”塔乌耐心等待,以沉默敦促她说下去。
“天赋者……”她说,“天赋者出生的时候,在伊斯霍戈以魂衣隐藏自己的能力就有高下之分。我们之中最弱小的那些能施展衰弱术,攫取力量,然后迅速释放。我们之中的较强者可以施展狂暴术,从阿南西打造的牢狱获取能量,用来极大幅度地增强某个人的力量,前提是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大贵族的血。其他天赋者可以施展启迪术,越过伊斯霍戈的迷雾,将口信送到在恩拉巴需要花费数日才能到达的远处。
“但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那些可以施展祈求术,呼唤任何能够理性沟通的活物。所以海迪纳人和我们战斗时不会带上任何野兽,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战争早期将我们的山谷烧成灰烬。这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杀死我们的同胞,也尽可能多地杀死野兽。”
“是海迪纳人焚烧了这座半岛?”
“烧成了平地。所以我们周围几乎只剩下昆虫,爬虫,还有王族救下的少许马匹和其他哺乳动物了。”
“祈求术可以对人类生效吗?”塔乌关注的是她的话语里最让他担忧的部分。即使只是说出这几个字都让他不舒服,就好像他为堡垒提供了某种有违常理的研究方向。
“可以,”祖丽说,“但也不可以。祈求术的本质是开放灵魂。它会将施术者和受术者连结在一起。拥有高等理性的生物——像是女人,甚至是男人——可以对抗那种连结,或者加以维持。”
“对抗?维持?”
“如果我想对你施展祈求术,就得让一半的自己留在这儿,另一半前去伊斯霍戈。如果我想要继续左右你的意志,就必须持续从地狱汲取力量。”
“所以你们才必须强大?你们从始至终都需要躲避那些恶魔。”
“对,但危险的不只是这点。如果我对你施展祈求术,你就可以把我留在伊斯霍戈,正如我把你留在那儿。在我耗尽隐藏自身的力量以后,你可以把我继续留在那儿。”
“直到恶魔找到你?”
“对,”祖丽说,“对。而且……这就是每次呼唤龙,我们之中就有人死去的原因。”
塔乌吃了一惊。“什么?”
祖丽舔了舔嘴唇,目光不离他的脸。“天赋者在守护者要塞的地下拘押了一头未成年的龙。”
“他们做了什么!”
“那头幼龙被拴上铁链,戴上面具,由一群名为‘祈求队的天赋者持续施展祈求术。有几条地下隧道连接着守护者要塞和天赋者堡垒。这些隧道让我们能随时接触到那头幼龙。他们允许我们换下疲倦的天赋者,再换上精力充沛的那些。通过这种方式,我们能够无限期地留住那头未成年龙。”
塔乌几乎说不出话来。“为什么?”
“为了控制守护者。我们认为,它们最初恐怕是通过伊斯霍戈来到我们的世界的。”
“它们是恶魔?”塔乌问。
“我们不是都相信龍是阿南西创造的么?”
“我……我还相信群龙帮助我们是出于自愿,不是因为它们的儿女之一当了俘虏。”
祖丽皱起眉头,无法反驳这一观点。“祈求师可以进入伊斯霍戈,模仿守护者幼崽的叫声。所有祈求师都要学习这种技巧。守护者听到叫声的时候,就会来寻找失踪的孩子。等那些龙接近的时候,我们可以施展祈求术,而在建立连结后,它们就会转而纠缠我们。”
“我们?”
“我们不能每次需要守护者就坐视最强大的天赋者死去。祈求师会与另外五名天赋者合作,她们被称为‘巫术队。巫术队的每个成员都有足以成为祈求师的实力,而在呼唤守护者以后,她们会互相施展祈求术。
“她们会互相连接灵魂?”
“某种程度上吧。这么一来,等守护者穿透真正施展祈求术的那位天赋者的魂衣时,巫术队的其余成员就能插手了。”
“为了和它战斗?”
“不。守护者和恶魔一样,在伊斯霍戈是无法被击败的。巫术队插手是为了救下祈求师,而守护者会转而对付巫术队剩下五名成员之一。我们称之为‘反冲。”
“遭到反冲的那个天赋者呢?如果她在向巫术队的其余成员施展祈求术,就得从伊斯霍戈汲取能量才行。”
“是的。”
“然后,她在伊斯霍戈被杀的时候……”塔乌说。
祖丽点点头。
“所以……所以达巴村那个天赋者才会死在自己的血泊里?那可是恶魔之死。”
祖丽点点头。
“龙是怎么决定把巫术队的哪个成员困在伊斯霍戈的?它为什么不杀光你们?”
“巫术队剩下的五名成员是相互连接的。在守护者看来,她们只是一个灵魂,而且她们之间还会争斗,会扭转从伊斯霍戈获取的能量,用来对抗彼此,直到某人的魂衣溃散。第一件魂衣失效的时候,其他天赋者就会将取得的能量全部注入失败者的灵魂。”
“你们会让落败的天赋者更加耀眼。”
“像太阳那样耀眼。”
“然后恶魔就会攻击。”
“每当召来一条龙,都会有人死去。”
“女神的哭泣啊,”塔乌说着,声音不比耳语高上多少,“而且我们还扣押了它们的幼崽,迫使它们响应呼唤并赶来?”
“是的。”
“这表示我们把它们的幼崽扣押了将近两百循?”
“是的。”
“这简直是个恐怖故事。”
“这是我们生存的故事,”祖丽说,“塔乌,天赋者堡垒已经空出了一半。我们找不到人来取代那些死于无止境的战斗和反冲的女子。我们每一循在考验中找到的天赋者都会更少,而海迪纳人每一循的进攻都会更频繁,规模也更庞大。最近这段日子,就连劫掠都得出动守护者才能守住了。”
“别跟我说你……”
“我很强。”
“别跟我——”
“我预计会在学业结束后成为祈求师。相应的训练已经开始了。”
“不。”
“我在军队里的第一份工作是担任狂暴术师。要掌握祈求术是很困难的。我的时间很充足。”
“直到什么时候?直到他们强迫你加入巫术队?好让你和同期学习的女子争斗,决定谁来面对龙的怒火?”
“我很强。”
“其他人不强吗?”
祖丽给出的回答只有那副悲伤的笑容。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抱着彼此。祖丽很快睡着了。塔乌却没有。
他就这么醒着看到了太阳,它所带来的光影在房间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悄然移动,仿佛想要隐匿行迹的恶魔。他的剑之手足应该已经去了练习场,他们会好奇他在哪儿。他必须离开,也想要离开。他吻了祖丽。
“到早上了?”她说。
“到早上了。”
“我们吃完早餐就会动身去凯雷姆,”她告诉他,“但我会跟其他天赋者学员和教师一起去峭壁高原,观看女王之冲突。保重。之后去城里找我。”
“我会的。”他保证道。他吻了她,坚定了离开的决心,然后,来到卧室门口的时候,他试图将她的形象固定在脑海里。她美好到了他配不上的程度。他穿过了房门。
“塔乌,”她嗓音里的忧虑令他停步,“当心。大事即将发生,那是对我们所做之事的清算。”
第十一章
劝 告
祖丽已经离开了几天,但对塔乌来说,她的模样、触感、皮肤上的气味都挥之不去。此时晨训已经结束,他和剑之手足们走向食堂,而关于她的记忆不断浮现于脑海,令他分心,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哈底斯正在讨论要在“女王之冲突”中运用的战术。他在担心他们获胜的概率很小,试图判断在这样的竞赛里——“女王之冲突”的规则与标准对抗战的区别,堪比对抗战与真实战争的差异,怎样才能算理想的策略。
“女王之冲突”是决定欧默亥最优秀士兵的终极考验,也正因如此,天赋者不会参与。这会让竞争有利于低等种姓,但规则方面的重大改变不止如此。
所有入围队伍都会以完整的鳞部参与冲突。塔乌和他的剑之手足们不用面对天赋者,但他们要以五十四名低等种姓对抗五十四名贵族。上次有低等种姓参与冲突已经是二十三循前的事了。杰伊德当时是那个鳞部的因寇科里,他们被打得溃不成军。杰伊德的七名手足死去,还有十三人身受重伤,也失去了真正服役的机会。他们在十六支队伍里排名第十六。
塔乌不清楚他的鳞部会有怎样的表现。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死去,尽管他觉得恐怕会有,而且指望他们名列前茅——在十六支队伍里排名前三——恐怕是一件荒谬的事。塔乌只知道,在有机会与凯南·奥卡一战之前,他都会确保杰伊德鳞部继续参加“冲突”的赛事。等他对付完凯南,而“女王之冲突”也结束以后,杰伊德鳞部的新兵就会被批准加入欧默亥军。等到那时,塔乌就会挑战阿巴西·欧迪利。他准备好了。
当塔乌穿过南部因哈希训练学院的中庭时,脑海浮现的就是这些念头。就在塔乌思索这些的时候,学院的正门打开,十八个纯血印德鲁夫走了进来,为首的是德贞·奥卢季米,而他所护卫和护送的正是守護者议会的主席,阿巴西·欧迪利。
欧迪利一如塔乌记忆中的样子,英俊、威严而又自律,仿佛周遭事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一点都没变。他完美无缺,如同一尊象征贵族之恶意的金制偶像。
塔乌看到了他,心中所想的只有杀死他。他的双手不自觉地伸向练习用剑的剑柄。
“塔乌!”乌达克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他在做什么?”他听到哈底斯在说。
一只粗壮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塔乌转过身,依稀分辨出身边是乌达克。
乌达克看到塔乌的眼神,脸色一变。“不。”他说着,手掌攥得更紧。
塔乌牙关紧咬,骨头嘎吱作响。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他猛地转头。那是哈底斯。
“我们先离开这儿,”哈底斯说,“走吧。”
“这些……人。”塔乌说。在他眼里,那不是阿巴西与德贞,而是两头恶魔。
“走吧。”哈底斯说。
“吃东西。”乌达克说着,拖走了塔乌。
塔乌任由手足们将他拖向食堂,脑海里乱糟糟的,视野里到处都是恶魔,仿佛伊斯霍戈和恩拉巴合而为一了。他们拉着他坐到一张长桌边。他们给他拿来了食物,看着他进食。
“外面那是怎么回事?”哈底斯问,“你一副准备把那群贵族全杀光的样子。”
“只有两个要杀。”
哈底斯的勺子失手落地。“等等!你真打算攻击他们?”
“不提这个了。”塔乌说。
“恐怕不行,”哈底斯说,“我觉得你需要解释一下。”
“他杀了我父亲。”
“啊?谁杀的?”哈底斯问。
“守护者议会的主席,阿巴西·欧迪利。他和他的身卫在一场堡垒考验上刺穿了我父亲的心脏。”
“为什么?”乌达克问。
“我和一个贵族对练,然后打败了对方。”
乌达克歪了歪头,无疑是在回想塔乌曾经提起的那些过去。“贾巴里?”
“不。贾巴里曾是……贾巴里是我的朋友。那是个无能的贵族,名叫卡吉索·奥卡福。他的剑术烂透了。他想伤害我,而我阻止了他。”
“贵族们觉得受了冒犯?”哈底斯问。
“欧迪利让我和凯南·奥卡进行鲜血决斗。他希望我偿命,就因为我打败了某个没用的人渣。”
“你父亲代替你上了场。”哈底斯推断道。
塔乌呼吸困难,闭上了眼睛。“奥卡劈断了我父亲的手。欧迪利的身卫用剑刺穿了我父亲的胸膛。”
“现在呢?”乌达克问,“复仇?你会被杀的。你的家人也是。”
“参加‘冲突,”哈底斯告诉乌达克,“然后是毕业,再然后是鲜血决斗。”
哈底斯拼凑出了真相。仍在思考的乌达克投去质询的眼神。
“凯南·奥卡会参加女王之冲突,”哈底斯说,“他可以死在那儿。每循的赛事都有贵族会死。在冲突之后,我们就能成为纯血战士。纯血战士可以和军队里的任何人进行鲜血决斗,甚至包括守护者议会的主席在内。”
乌达克发出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声音。
塔乌盯着他的碟子。“他们杀了我父亲。”
“是啊。”哈底斯语气平静。
“我要杀了他们。”
“听着,”哈底斯说,“你得退个几步,但我们能做的是——”
“我们?”塔乌说。
“是的,我们,”哈底斯说,“我们是兄弟。而且我们暂时什么都不做。让守护者议会主席去忙他自己的吧。如果你被抓,和你有血缘关系的所有人都会死。塔乌,我会向你保证一件事。我们会用整个鳞部的力量去对付奥卡。如果在‘冲突里对上他,我们为会他在你父亲的死亡中扮演的角色而惩罚他。”
“我不需要你们帮忙。”
“真的?因为在我看来,你需要,”哈底斯一手按在塔乌的肩上,“你不会真以为贵族们定下的那些保护自己的规则也能保护你吧?你觉得如果你在‘冲突里把奥卡开膛剖肚,后果是什么?你觉得作为纯血士兵去挑战守护者议会的主席,跟他来一场生死之战,后果又会是什么?”
哈底斯的声音越来越响,乌达克示意他声音低一点。哈底斯吸了口气:“让我们帮忙吧。我能想到办法的。至少我们可以惩罚凯南。”
“至少?”塔乌说。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让我想办法。你同意吗?”
塔乌的身体就像绳索那样绷紧,姿势和抿嘴的动作都在发出清晰无误的警告。
哈底斯不肯退缩。“你得发誓,塔乌,”他说,“这件事会让我们也背上风险。用你父亲的名义发誓,然后你会知道,我也有憎恨贵族的理由。”
塔乌能猜到哈底斯·布哈里——这位杰伊德鳞部明确选定的成员——的理由。就像其他人那样,他是跨种姓后裔,他的母亲多半是被强行占有的。哈底斯恐怕将这些看作黑暗的秘密和可耻的起点,塔乌心想。这让哈底斯觉得自己憎恨那些和他流着相似血液的人,但他并不清楚这种憎恨的本质。塔乌可以帮他一把。他会成为哈底斯眼里闪闪发光的榜样。
“只要欧迪利还在这座学院的护墙内,我就什么都不会做。”他说。
“这是以你父亲的名义发的誓。”哈底斯提醒他。
塔乌点点头,站起身,然后离开了。他身后传来椅子的刮擦声,然后他听到了乌达克沉重的脚步声——那位大个子跟在了他身后。塔乌避开了中庭和那群印德鲁夫,转身返回训练场。
乌达克没必要陪着他的。塔乌会遵守诺言。只要欧迪利还在学院的护墙之内,他就不会伤害对方。因为塔乌清楚,像他这样的王族不可能在低等种姓聚集之地过夜。他会在当天离开,而塔乌会跟在他身后。
石 头
杰伊德一整天都没去练习场,而在那天傍晚的食堂里,谣言像树根那样肆意蔓延。据说守护者议会的主席跟杰伊德谈了话。据说杰伊德要陪同他离开训练学院。
鳞部的许多成员引以为豪,为他们导师的威望足以让军事领导层接见而喜悦。塔乌并不愉快。如果传闻属实,那他攻击的时候,杰伊德就会跟在欧迪利身边了。
印德鲁夫们在暮色中准备动身。杰伊德陪同在旁。新兵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各自返回兵营。塔乌也回到了兵营,然后拿起双剑再次离开,哈底斯则在和其他人喝酒说笑。这很平常。塔乌一向会在傍晚训练。
在走向兵营大门的途中,塔乌注意到乌达克在看他。乌达克看到塔乌把真剑收进了身上的剑鞘里。塔乌将父亲锋利如剃刀的剑佩戴在臀部一侧,将祖父的剑佩在另一侧。乌达克的目光在那些武器上逗留,然后他们四目相对。乌达克一言未发,但塔乌走出兵营大门,踏入炎热的夜色时,能感觉到那个大个子盯着他的背脊。
塔乌等在练习场外的草地上,直到听见那队印德鲁夫护卫的声音为止。他们走出训练学院,护甲、用具和武器叮当作响,而塔乌看着那些并不存在的恶魔,跟了上去。
那队人向着北方行进。塔乌等了好一阵子才出发。草地没法提供遮蔽,他又无法承受被人发现的风险。几跨过后,他意识到他们正在靠近峭壁高原和堡垒城。传闻是真的。欧迪利来这儿,是为了把杰伊德带回守护者议会。
事情棘手起来了。塔乌必须潜入城内,可他现在连抬头都会惹上麻烦。他蠢蠢欲动。这么久以来,他头一次没有在夜晚前往伊斯霍戈,而在渴望前去又无法如愿的煎熬下,他险些暴露了行迹。
那些印德鲁夫此时抵达了峭壁高原的底部,也停止了行进。塔乌离得太近,其中之一又转身看向了他这边。他迅速趴倒在高大的草丛中,藏起身形,又向女神祈祷,希望不会被人发现。
一息的时间过去,塔乌担心对方已经发现了他,但那人却再次转身,眺望着黑暗中的另一样东西。就在这时,塔乌听到了新来者的声音,他们接近时的动静在岩石地面上回响。塔乌爬向前去,但他所看到的景象不容乐观。
另一支队伍加入了那群印德鲁夫,而且新来的队伍护卫着两个骑马的人。塔乌在黯淡的光线里窥视,惊讶地发现自己认识那两位骑手。那两匹马背负的是女王的捍卫者,以及天赋者堡垒的首席天赋者。步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三个头戴兜帽的天赋者,以及两个身穿印戈雅玛斗士的黑色皮革护甲的男人。
塔乌考虑悄悄离开。某种远超他能力范围的事正在发生,而他不安地想到,他所跟蹤的那个选民在与天赋者会合后,拥有的兵力足以对抗四个因哈希鳞部。
捍卫者的坐骑发出一声粗重的鼻息,几乎令塔乌从藏身处一跃而起。他担心那头牲畜已经发现他身在此处,但其他人似乎毫无察觉。塔乌平定心神,趴在原处,盯着捍卫者,以防那头牲畜揭露他的存在。
那位捍卫者仍然像塔乌记忆中那样高大强壮。他剃光的头皮边缘有灰色的发茬,在黯淡的月光里仿佛在散发微光,而他的守护者长剑佩在腰间。那位首席天赋者——她的年龄与捍卫者阿布希尔·奥卡相仿——优雅而迷人,但神情严厉。他看不见那些天赋者在兜帽下的脸,担心祖丽会是其中之一,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她应该还在凯雷姆,而这些又是全半岛最重要的那批人物。首席天赋者身边的这些天赋者肯定都是纯血,而非祖丽那样的学员。
然后,在塔乌听不见的一番短暂交谈后,十八名印德鲁夫留下来看守马匹和装备,而杰伊德、欧迪利、女王捍卫者以及首席天赋者带上那三名天赋者和三名印戈雅玛斗士,开始攀登峭壁高原。他们分头行动,而那些马儿——塔乌不清楚它们有何能力——都被留了下来。塔乌考虑过原路返回,但又打消了念头。他必须小心,必须万分小心,但他要亲眼看完今晚发生的事。
欧迪利那群人选择了前往峭壁高原最好走、也最宽敞的那条路。塔乌没法走那条路。守卫马匹的印德鲁夫们会看到他的。他只能悄然后退,绕过峭壁高原的边缘,最后找到了一片能爬上高原又不会暴露行踪的区域。这儿没有能走的路,但对于在南方山脉出生长大的男子来说,爬上峭壁高原算不上什么挑战。
欧迪利一行人爬上高原,经过战场,然后进入了拳头山。午夜已经过去很久,塔乌始终无法摆脱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他看到山路高处的动向时,那种感觉更强烈了。那是一个人,正在巨石之间迂回前进。
起先,塔乌觉得是欧迪利一行人派出了斥候去前方探路。但这说不通。斥候去那么前面的地方干什么?而且那个斥候似乎正看着山路的下方,盯着欧迪利一行,而非观察和保护其他人。
塔乌加快脚步,赶到欧迪利一行人的前方,靠近那个斥候上一次出现的位置。他尽可能放轻脚步。他擅长爬山,但并不擅长隐匿行踪,而且一旦被发现,他就死定了。
他翻过一块大石头,正打算爬过它更为庞大的另一块“兄弟”时,听到自己的目标踢开了一块石子儿。她咒骂了一句,这让塔乌愣住了。他听不懂她所用的语言。
他朝她的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随即滑落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藏起身体。他听到更多的人声正朝山上接近。他能听懂那些话语,因为他们说的是帝国语。
欧迪利一行人也来到了这儿,正在走向塔乌躲藏的那块石头下方的空地。这片空地的中央有座小丘,一行人就从小丘的最低处进入了空地。和塔乌不同,他们看不到小丘的另一边。他们看不到海迪纳人的劫掠部队。
可憎之物
塔乌心脏狂跳。他必须警告杰伊德。看在女神的份上,他必须警告欧迪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就算他能救下这些人的性命,他们也会吊死他,就因为他出现在了这里。时间短暂,那些海迪纳人再走几步就会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的兵力也胜过欧迪利。欧迪利这边有天赋者和印戈雅玛。他们能在某种程度上扭转局面,但在遭受伏击的情况下还嫌不够。塔乌做出了决定,开始拔剑,准备首先解决那个斥候。
“我们到了!”没等塔乌的剑彻底出鞘,阿布希尔·奥卡——女王的捍卫者——就大喊起来。
“你们到了。”海迪纳劫掠队最前方的那个人用蹩脚的帝国语回答。
塔乌停止了动作,暗自希望那斥候没听见他的青铜剑刮擦剑鞘的声音。她所躲藏的那块巨石的另一边寂静无声。这是个好兆头。塔乌确认了空地那边的情况。凯南的舅舅走到了中央。
“我们抱着诚意而来。”捍卫者奥卡说。看起来,他们知道这些海迪纳人会来。
“我们拭目以待。”那个海迪纳人说着,同样走进空地。塔乌吓了一跳。是那个在达巴村率领劫掠部队、脸上有烧伤的男人。
“督军艾恰克。”捍卫者奥卡说。
“我看到你了,火焰恶魔女王的捍卫者。”艾恰克说。与此同时,他那队人里的几名成员也爬上了小丘。
督军艾恰克——阿布希尔是这么称呼那个烧伤男的——带来的士兵,光是塔乌能看到的就超过六十个。海迪纳士兵有男有女。大部分都拿着外观骇人的长矛,青铜矛尖是锯齿状的。
阿布希尔在距离空地中央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对面的艾恰克也一样。那位海迪纳督军穿着皮革铠甲,但和印德鲁夫战士不同的是,他的铠甲上没有起到保护作用的青铜板。他没戴头盔,以熟练的姿势手握长矛,看起来久经战阵。
“我的女王接受你们的条件和安排,”阿布希尔抬高嗓门,让那位督军、他的队伍、那些印戈雅玛斗士和天赋者都能听到,“她会召集我们军队的领导层,安排削减兵力的相关事宜。我们会和席达人讲和。”
塔乌不断吞着口水,差点因此呛到自己。
捍卫者清了清喉咙,续道:“按照我们的协议,在讲和以后,提索菈女王会宣布督军艾恰克之子卡纳成為席达半岛的摄政王。在欧默亥与席达合并的过程中,他会享有与提索菈女王同样的权力。”那位督军点点头,“合并结束后,提索菈女王会向大酋长宣誓效忠,而后者会在所有与会者面前发誓保护和照看所有选民,所有欧默亥人。”
然后是一阵停顿,那位督军耐心等待。
“在确保和平,选民的安全也得到保证以后,”捍卫者阿布希尔说,“守护者就会离开席达。”
塔乌坐起身子,背靠着身后的巨石。督军开了口,口音和走调的帝国语都让他的话更难理解。“我记忆里最大规模的部族集会已经召开。所有席达人会一起见证和平的实现,或者敌人的毁灭。你们待在小小的山谷里,面对的却是数之不尽、比无尽大海旁边的沙子更多的敌人。”
阿布希尔毫无反应。塔乌猜想他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听好了,”那督军说了下去,隆隆作响的嗓音就像坠落的岩石,“火焰恶魔必须离开。办不到这点,就没什么和平可讲。”
塔乌花了一息的时间,才明白那个烧伤男用了帝国语里的“恶魔”这个词来描述龙。
阿布希尔·奥卡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女王需要你们给出这番主张的证据。”
那督军朝身后做了个手势,有个瘦削的海迪纳人随即走上前来。那瘦子的身边跟着一名士兵,士兵是男性,体格健壮,只比欧默亥人的贵族矮上一头。他的长相很眼熟,和那位督军相似,但没有烧伤,咒疤也较少,而且年轻得多。
那就是督军之子卡纳,塔乌在达巴村见过他,当时他俘虏了一名天赋者。此时那名天赋者被绑住双手、蒙上遮眼布,正在他的拉扯下进入空地。
塔乌看到她的时候,胃里一阵翻搅,几乎忍不住冲进空地。那位天赋者遭受了酷刑。她少了一只手,一条腿拖曳在身后,等那块遮眼布摘下以后,塔乌看到她还被烧坏了一只眼睛。她的头发肮脏打结,而她佝偻身子的模样告诉他,令她始终弓着背脊的并不只是恐惧。塔乌回想起在达巴见到她以后的这一循来。他仔细考虑自己遭遇的一切,然后意识到她的日子更加难熬。他在伊斯霍戈受过苦,但他离开的时候,痛苦也会消失不见。她的痛苦却从未间断。
“你这肮脏的渣滓,”首席天赋者对督军咒骂道,迈步走进这片空地,“女神给你们的诅咒太少了!”
艾恰克背脊僵硬,烧伤的那半边脸颤抖起来。“拴好那个恶魔婊子。”他对阿布希尔说。
首席天赋者迈出一步。“你觉得有人能管束我?你觉得自己很安全?”阿布希尔朝首席天赋者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外,示意她平静下来。她没有理会,而是继续靠近督军,随时准备跨越空地中央。
督军之子卡纳握住一柄长矛,另外几个席达士兵也走上前来。艾恰克本人却显得不慌不忙。他在等待。塔乌凭借个人经验明白,他是在等待动用暴力的借口。
“塔娅,”守护者议员阿巴西·欧迪利对首席天赋者说,“现在的地点和时机都不合适。”
阿巴西是守护者议会的主席,而塔乌在军事政治方面的知识有限,但他知道欧迪利没有命令首席天赋者的权力。可她却听取了他的劝告。她不再前进,目光转向那位受折磨的天赋者,表情柔和起来。作为回应,督军之子放下了长矛,先前进入空地的其余那些战士也各自回到原位。
“捍卫者,”督军说,“你要的证据在我这儿。你会亲眼看到,然后给你们的小女王带话,用吓得冰冷的舌头叙述整个过程。然后,我还需要你们的恶魔婊子证明自己的价值。”那督军朝身后饱受折磨的女子甩了甩手。“这一个已经没有价值了。”
那督军转头看向他儿子,还有那个瘦子,塔乌注意到,他的身体仍旧正对阿布希尔,做好了随时拔剑战斗的准备。
那个瘦子赤裸胸膛,身体细得就像一根鞭子,就这么抬起双手,手腕上的金制大手镯叮当作响。他指了指督军之子卡纳,开始用蛮族语言念诵。仅仅一息过后,卡纳开始了变化。他的肌肉成倍增加。他的脸部骨骼加粗变硬,更加凸出,将覆盖骨头的皮肤撑到了极限。那瘦子的念诵声更加响亮,而卡纳呻吟起来,那是狂暴能量正通过扭曲后的天赋改变他的身体。他的脊椎变得笔直,塔乌发誓自己听到了那阵嘎吱声,而他的身高也增加了足足两三掌高。
空地上的欧默亥人纷纷后退,但他们畏惧的并不是卡纳。欧默亥人理解狂暴的本质。他们想要远离的是那个运用天赋的瘦削蛮族。他是天理不容的可憎之物。
阿布希尔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恐。那种情绪在那位坚忍的大贵族脸上显而易见。首席天赋者的情况更糟糕。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就像一个孩子,突然看到自己的梦魇降临世间。
“女神的哭泣啊,”印戈雅玛之一说着,拇指交缠,手指向外伸出,比出“龙展翼”的手势。就算这个宗教上的驱邪手势真有任何力量,在这片空地上也没有发挥作用。卡纳身体的变化已经结束,他变得惊人地高大。他比其余所有人都要高出几个头,肌肉隆起,微微颤抖。
塔乌听到了哭声。那个饱受折磨的天赋者在哭。
艾恰克开了口:“你们看。我们找到了返回伊翁巴·亚·米兹姆1的路。席达人又能接触灵魂世界了!”
和 约
首席天赋者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有多少能——”
“我们能了结你们。你们现在也看到了,”那督军这话既是说给捍卫者阿布希尔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再派个人来教我们那种能让战士跪拜的魔法。”
“你们所做的事违背了自然法则。”首席天赋者奥罗说。艾恰克没理她,而首席天赋者怒火中烧。“海迪纳人,你们做好准备了吗?”她问,“你们准备好面对我们带来的力量了吗?”
她朝手下的某位天赋者做了个手势。那位天赋者掀开兜帽,走进空地,而塔乌发现自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名女子比他年长少许,外貌与杰伊德相仿。那是他女儿嘉米菈。肯定是。
塔乌转开目光,发现杰伊德站在空地边缘。剑术大师的表情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仿佛随时会跑进空地追赶她。嘉米菈刚才一直戴着兜帽。他肯定不知道她跟着首席天赋者,而嘉米菈也没对她多循未见的父亲说过一句话。
嘉米菈身穿天赋者的黑色长袍,站到首席天赋者身邊,随后直接抬起双手——没有任何仪式或是宣言——用潮汐般的衰弱能量击中了所有海迪纳人。除了那个瘦削的天赋者男子,所有海迪纳人都倒在地上,像是被人杀死了一样。
然后,在还不到一次眨眼的时间里,嘉米菈切断了那道能量波浪。那个瘦削的天赋者男子——他仍有一半身体留在伊斯霍戈——是在场的蛮族里唯一能保持站姿的。就连完整接受了狂暴术的卡纳都倒了下去。那位督军单膝跪在泥地里,挣扎着想要起身。他怒不可遏。
“我们真该杀光你们。”他嘶声道。
首席天赋者做好了准备。她对战斗的渴望和他同样迫切。阿布希尔走上前去,严厉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面对着那位督军,和他一样跪到地上。
“我们寻求的是和平。和平。”阿布希尔说。
那督军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他看起来很想出手攻击捍卫者。阿布希尔并未退后。他将跪地的姿势多保持了一息时间,以此代表示弱和退让。
“女王捍卫者,”那督军说着,嗓音颤抖,“如果我是大酋长,如果领导人民的人是我,我就会用每一个侵略者的鲜血浇灌这片山谷的土壤。”
督军话语里的恶毒让阿布希尔不安,他站起身来。“你是否愿意达成和平?”
塔乌看出来了。这位督军不想要和平。他只想消灭欧默亥人。这场会面不是他的主意。
“席达人,”督军艾恰克告诉阿布希尔,“会遵守和约。”他看向首席天赋者和杰伊德的女儿。“我们提议和平,是因为我们并不邪恶,”他活动双剑,赶走伊斯霍戈残留的痕迹,“大酋长希望结束这场战争。他希望那些毒害我们土地、令灵魂世界陷入混乱的火焰恶魔消失。他希望席达恢复原样。”
阿布希尔点点头。“那我们就按照各自领袖的意愿去做吧。”
艾恰克朝他的萨满祭司摆摆手,后者放开那个饱受折磨的天赋者,又推了她一把。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回头看向他,不确定能否相信他。
“来吧,恩西雅,”首席天赋者说着,满脸担忧,“回家来吧。”恩西雅没有动。“回家吧,我的孩子。”
恩西雅再次看向俘虏她的那些人,然后拖着瘸腿、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首席天赋者那里,仿佛担心被人拦下。她在途中就哭喊起来,那声音简直不像人类。
她跑到首席天赋者面前,扑进对方怀里,而塔娅·奥罗也回抱住她。恩西雅脏兮兮的头发盖住了塔娅的脸,但塔乌看到那位强大女子的双肩在颤抖。首席天赋者在哭。
塔乌盯着那两名天赋者女子,没注意到卡纳跟着恩西雅一起穿过了空地。
“大酋长很尊重我,”督军艾恰克的语气透出不以为然,“他挑选了卡纳来和你们的女王敲定和约。他挑选了我儿子和她一起统治你们的同胞。”艾恰克就像在背诵一篇令人不快却又值得铭记的课文,“在诸神的认可下,大酋长宣布我们同胞的和平交融是我的长子的‘杉迪瓦,他毕生的职责。我的儿子会真正在血脉上融入你们。他会和你们的女王结婚。”艾恰克气喘吁吁,仿佛刚刚参加过一场赛跑。“愿诸神祝福他们的结合。”
听到艾恰克关于“诸神”的亵渎言论,刚才那个印戈雅玛再次比出龙展翼的手势。捍卫者阿布希尔·奥卡表情不变,对那位督军的言论点点头。杰伊德神情骇然。他的视线始终定格在嘉米菈身上。首席天赋者抱着恩西雅——仿佛要保护她不受这个世界的伤害——同时向海迪纳人投去憎恨的目光。
塔乌消化了这一切,却不由自主地觉得哈底斯会钦佩那位席达大酋长。从督军的发言来判断,大酋长的权力显然不是绝对的。为了实现和平,那位海迪纳人的统治者需要艾恰克站在他这一边,但艾恰克只想消灭选民。为了达成自己想要的和平,大酋长为艾恰克营造出了对和平的需要,并由此将对手转变成了盟友。
通过安排卡纳与提索菈女王的婚姻,大酋长就能同时给予督军之子以尊重,以污染王室血统的方式羞辱欧默亥人,又将卡纳与和约的成功维系在一起,进而打消艾恰克反对和平的意愿。
阿布希尔显然看到了这一层——甚至更深的层次——因此态度谦和。“你们先前的这些提议,我们已经接受。”他对艾恰克说,“大酋长会看到他希望的婚姻,而在今天,你会得到我们最强大的天赋者之一。她会向你们传授所知的一切。”
听到他的话语,杰伊德的女儿朝空地上属于席达人的那半边走去。杰伊德跟了上去。
“别动!”阿布希尔命令道,离得最近的那个印戈雅玛抓住了杰伊德,迫使他停步。
“我们讲和了,杰伊德,”守护者议员阿巴西·欧迪利说着,嘴唇外翻,露出牙齿,“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杰伊德被那个印戈雅玛斗士拉住,没法赶往他女儿身边,只能用目光扫过每个人,试图在某个角落找到希望。一番徒劳之后,他转向痛苦的源头,对她喊道:“嘉米菈!”
嘉米菈脚步不停。
那督军留意着杰伊德的动作,但不忘扮演自己的角色。“听好了,”他说,“你们的女王选择将和约拖延到下次满月的那天。她说她必须和议员们敲定和约内容。这段时间不是毫无代价的。”
塔乌计算起日子来。和约会在“女王之冲突”落幕的四分之一个月后达成。
“你们要明白,对你们人民、村庄、战士的攻击,直到和约达成之前都不会停止,”那督军说,“和平等待着你们女王的决定,而从这一刻开始,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因为她的拖延。”
“嘉米菈!”杰伊德乞求道,“嘉米菈!”
阿巴西·欧迪利冷笑起来,但杰伊德悲痛到无法察觉。嘉米菈穿过了空地。她站到那个瘦削男性天赋者旁边,后者仍旧拿着先前拴住恩西雅的皮带和绳索。
“如果我们突破你们的防线,就不会再有什么和平,也不会接受投降。”艾恰克说。
塔乌明白,这就是督军艾恰克毫不掩饰的期望。提索菈女王需要应付她的统治议会,但因此而耽误的时间就是督军将他们屠戮殆尽的最后机会。这肯定就是海迪纳人在过去数月大举进攻的理由。
这也是大酋长对于强大政敌的妥协。因为只要和约一天尚未缔结,艾恰克就能发起战争,如果他能征服欧默亥人,欧默亥人就死定了。
“记住,”艾恰克说,“如果我儿子受到伤害,就不会有和平,不会有投降的机会。我们会让你们溺死在鲜血里,为你们这些恶魔婊子,还有你们的火焰恶魔对席达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们会——”
“嘉米菈!”杰伊德大喊道。
“让他闭嘴。”阿巴西·欧迪利对制住杰伊德的那个印戈雅玛说。那人抬起一只拳头。
“别伤害他。”阿布希尔命令道。
印戈雅玛斗士收起了拳头,只是推得杰伊德跪倒在地,又迫使他继续跪着。
“首席天赋者奥罗。”捍卫者阿布希尔·奥卡说。
首席天赋者抬高了嗓门,对督军和那个海迪纳男性天赋者说:“就像卡纳那样,我们的天赋者同样不容伤害。她会配合的。”
“这个恶魔婊子会得到善待。只要她愿意教我们。”
“她会将我们的力量全部教给你们,”首席天赋者告诉艾恰克,“就看海迪纳人能学到多少吧。”
督军露出的笑容不带丝毫笑意。“你们还是不明白我们的本质。”他转过身去,走出了空地。那个瘦削男子给嘉米菈蒙上遮眼布,绑住她的双臂和脖子,用麻袋蒙住她的脑袋,牵着她离开。其余席达人消失在小丘的另一边。杰伊德仍旧双膝跪地,发出呻吟,将脸埋在双手之间。
“安静点儿,杰伊德,”捍卫者告诉他,“这是为了和平。”
“我这么努力帮你实现梦想,”欧迪利议员说,“你却没把我当成朋友。”
杰伊德猛地站起身,将手伸向佩剑。没等杰伊德将那柄青铜剑抽出一指宽,德贞·奥卢季米——欧迪利的身卫——便拔出剑来,抵住了他的脖子。
“欧迪利!”捍卫者警告道。
阿巴西·欧迪利盯着杰伊德。“平民杰伊德·阿伊姆,你有何贵干?”
杰伊德放开了剑柄。
“收起来,德贞。”女王的捍卫者命令道,然后德贞的剑便消失在剑鞘里,迅疾如闪过的思绪。
“记住,这是你自己想要的。”欧迪利告诉杰伊德,然后转身离开。德贞跟在他身后。
杰伊德转向那些席达人离开的方向。他開始爬上小丘,穿过空地。
“不,”阿布希尔说,“如果他们看到你,就会割断她的喉咙,你也会毁掉和平的可能性。嘉米菈是自愿担任这份职责的。”
杰伊德摇摇头,无法接受。
“我们给出了提议,而她选择接受,”阿布希尔说,“没人强迫她。没人命令她。她为了和平甘愿拿自己冒险。”
“不……不应该是这样。”
捍卫者一手按在杰伊德的肩上。“她这么做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他说着,带领痛苦的战友们离开空地,返回峭壁高原。
塔乌等待所有人离开,试图消化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却发现自己不觉得和平有可能实现。欧默亥人和席达人是敌人,许多个世代以来都是如此。双方流过的血——
有块石头撞上了另一块——他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塔乌的身体躲向左方,拼命想要避开可能刺来的长矛,然后拔剑在手。他转过身子,却看到了那个席达斥候。
受祝福的人
塔乌和那个席达斥候都没有动。她比他要高,身材也比他苗条,如果没有右脸那道泪痕般的溃疡,恐怕也算得上漂亮。她瞪大了双眼,矛尖对着地面,手指随意地握着矛柄。她没想到会遇见他。
塔乌可以杀死她,但她恐怕会先喊出声来。听到她的喊声,席达人和选民就会回到这片空地上。如果他杀死这名女子,和约又会受到什么影响?无论影响如何,那些贵族都会吊死他。
塔乌真希望自己和哈底斯一样聪明,后者肯定能摸透谜团,想出谜底,然后拿出行动。他考虑过和这个女人说话,却不清楚她能否听懂。
就在他为此烦恼的时候,她试探性地后退了一步,然后等待。理解了她的用意以后,塔乌也同样后退了一步。她又退了一步。他也一样。他们退到了彼此的攻击距离之外。她朝他点点头。他回以同样的动作。她离开了。
塔乌留在原地,双剑出鞘,做好准备,同时竖起双耳,留意一切可疑的响声。他什么都没听到。很快,他放松下来,收剑入鞘,开始返回训练学院,思索着这一夜的古怪:到头来,他没有杀死敌人,也没有被敌人杀死。他想到自己一旦被同胞发现就会丢掉性命,不禁觉得心烦意乱。
塔烏和太阳一起抵达了南方训练学院。这场长途跋涉丝毫没能让他的头脑恢复平静。欧默亥人将会与席达人达成和平,而这份和平会带来一名摄政王,后者会和提索菈女王结婚,与她分享权力。
和平,塔乌心想。听起来更像投降,而他无法理解贵族、王族或者女王为何能够接受。
杰伊德想必是正确的。他们无法战胜席达人,而继续战争的后果会是选民的灭亡。塔乌思前想后,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那个念头:同化与战争殊途同归。在两代或许三代人之内,那些欧默亥人的子女是否会向席达人崇拜的众神祈祷?他们在恩拉巴众民族之中独一无二的天赋,是否也会在不体面的混血下彻底消失?
还有,欧默亥军队又会发生什么?如果把因哈古、因哈希和印德鲁夫全都算上,选民男性中就有六分之一是士兵。选民社会是围绕军队、防御和生存建立起来的。等到和平以后,他的战友们又该何去何从?
贵族们该何去何从?就他所知,海迪纳人是没有种姓的。在和平时代,王族是否要面对和低等平民同样的规则、机遇与失败?
和平,塔乌心想,会毁掉欧默亥人。
“塔乌,是你吗?”荣归者哨兵查克斯——他一向这么眼尖——站在训练学院的城墙上,高喊道。
“是我。”
“你在外头做什么?”
“我去练习了。你能把门打开吗?”
“练习?”查克斯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那是某种陌生的食物。
“查克斯,”塔乌不禁觉得,全世界的城门守卫肯定都受过尽可能惹人厌的训练,“你能把门打开吗?”
查克斯嘟囔了一声,目光扫过干燥的草地,没发现其他人,于是对下面的守卫喊了一声。青铜大门发出嘎吱响声,打开了一条足以让塔乌通过的缝隙。塔乌朝守门人点点头,从苦工、其他新兵、荣归者、助理教官和教官身边走过。他走到练习场上,他的鳞部已经开始了针对“冲突”的训练。他发现哈底斯在打量他。塔乌没理他。
“你去哪儿了?”等塔乌靠近到话声能传到的距离时,哈底斯问。
“我的脑子很乱。我去散了个步。”
“你做了什么?我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吗?”
乌达克也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但认真听着。塔乌摇摇头,没给哈底斯可以猜测的线索。
“这意思是我不需要担心,因为你什么也没做?还是说,我不需要担心,因为你天真地觉得自己不会被抓?”
“我昨晚没能做到想做的事。”
“我懂了。”哈底斯看着他说。
塔乌仍在为昨晚的事件心神动摇的时候,看到腾巴朝这边信步走来,于是改换了话题。“杰伊德不在。我们的训练计划是?”
“埃南希望我们练习整个鳞部的配合战斗,”哈底斯说,他也看到了腾巴,“他找了齐所摩、塔班西和霍达利来帮忙。他们的鳞部会和我们进行对练,教官们还同意我们使用教官营区,以模拟城市战场的情况。”
“允许我们用他们的营区当战场?”腾巴笑着说,“他们是真的在想方设法确保我们发挥良好。”
“参加冲突的低等种姓只有我们。”乌达克说。
“可惜齐所摩鳞部输掉了,”腾巴说完,咧嘴一笑,“噢,要是我们之中有人挤进了前六,不知道那些贵族会有什么反应。”
“守护者长剑。”乌达克说。
“别只关心那把剑啊。”腾巴说。
“杀敌数达到前六,你就能成为印戈雅玛。”乌达克说。
“只有大贵族才能成为印戈雅玛。”塔乌说着,尽可能让语气显得正常,足够正常。
“不,”哈底斯说,“没有这种规则。八循前,有个小贵族在冲突里打败了十六个对手。这让他排进了前六,然后成了印戈雅玛。他没法狂暴,但还是被接纳了。”
“印戈雅玛是由堡垒教官挑选出来,又或者在冲突里排名前六。教官只会挑选大贵族,但他们没法决定在能入围冲突后取得最多的杀敌数。”哈底斯意味深长地看向塔乌。
“我对花哨的剑或者仪式性的职责不感兴趣。”塔乌说。
“最好的战士。”乌达克说。
“乌达克说得对,”哈底斯告诉塔乌,“印戈雅玛是普通印德鲁夫仰望的对象,正如印德鲁夫是普通因哈希的榜样,领导他们的更是女王的捍卫者。”
“阿布希尔。”塔乌说。
“你跟捍卫者奥卡是好朋友?”腾巴问。塔乌没理他,但腾巴没有住口,“我打算朝最高杀敌数努力一把。我不介意当个印戈雅玛斗士。说不定下一任捍卫者就是我。提索菈女王需要新的捍卫者。她肯定不乐意跟老阿布希尔睡,对吧?”
腾巴的嘴咧得更宽,露出歪斜的牙齿。“也说不定就是你,”他说着,指向乌达克,“捍卫者乌达克,”腾巴用故作风骚的假音说,“愿意帮你的君王宽衣么?我胸衣上面这条带子太难够到了。”
乌达克扬起双眉。
“塔乌,亲爱的,我有点痒,就在这儿……”腾巴低声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下身。
“你是晒出病了吗?”塔乌问,“我们的女王,提索菈·欧默西亚女王,会接受低等种姓?贵族阶层会把这座半岛撕碎的。”他們首先会看到她接受某个海迪纳小王公,他心想。
腾巴哼了一声。“随你们怎么想,反正我会在冲突里拿下尽可能多的杀敌数。想想看吧,腾巴·齐克鲁,女王的捍卫者。腾巴·齐克鲁,女王的爱人。”
乌达克摆手示意腾巴闭嘴,又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他恼火到不想再听到或者参与腾巴的这些幻想了。
“别跑啊,乌达克。你很清楚,你会寻思她的皮肤能有多柔软,就这么想上一整天……再加上一整夜!”
“恐怕不会,”哈底斯说,“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别去烦他了。”
“像他这样的人是得稍微戏弄一下。他太严肃了。另外,只有他和塔乌才真正有本事挤进前六。”
“我没兴趣。”塔乌说。
腾巴笑了。“不过是杀戮和伤害而已。”
“当心点。”塔乌说。
“否则你就先拿我开刀,是吗?”
“够了,腾巴,”哈底斯转过身去,抬高了嗓门,让整个鳞部都能听见,“助理教官埃南随时都会过来。列队。我不知道哪个鳞部今早会跟他一起过来,跟我们打上一场然后输掉,但我知道自己不想让他们失望。”
一部分人笑出了声,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转了回来,开始列队。塔乌也一样。
他们的第一个对手是霍达利鳞部。过程堪称屠杀。他们在对抗战过后吃了饭,然后在教官营区和塔班西的学员对抗。塔乌解决了十五个对手,又特意留手,以免真正伤到任何人。
“你肯定受过女神的祝福,”战斗结束时,教官塔班西告诉他,“我不觉得我见过比你还擅长用剑的人。这就像是某种全新的天赋。”
腾巴就站在不远处,听到了塔班西的表扬。他冲塔乌眨了眨眼。塔乌没理腾巴,也不觉得自己是天赋者。如果塔班西知道他为了掌握和精进剑术做过哪些事——而且还会继续做下去——恐怕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在第三场和最后一场对抗战——又是一场屠杀——结束后,他们吃了晚餐,上床休息。塔乌去了练习场。他一直练到天黑,将自己逼迫到极限,直到训练学院的大多数人都睡着为止。
他抬头看着有些许云朵的夜空。那里繁星点点,数之不尽,在女神创造的天空各处熠熠生辉。每当在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也是他最为想念父亲的时候,他的想念如此强烈,仿佛整个恩拉巴都该为此停下脚步。但世界的步伐反而更快,充满变动,而塔乌运用它的旧规则去纠正错误的时间也即将耗尽。
他跪了下来,闭上双眼。他去了伊斯霍戈,去了恶魔那边,在那里,时间变得更长,苦难也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洗礼。女王之冲突即将到来。也许在那之后便是和平,但有三个人需要先死。杀戮的时刻即将到来。
第十二章
冲 突
女王之冲突的第一场战斗混乱不堪。杰伊德鳞部对上了奥兹欧玛鳞部。他们在高山战场战斗,尽管其余参赛鳞部都被禁止入场——免得他们去研究对手的战术——塔乌却从没见过峭壁高原如此拥挤。
女王的哥哥索拉尼王子宣布了“冲突”的开幕,两座堡垒的成员都到场观看,北方和南方训练学院更是倾巢而出,那里的学员挤满了峭壁高原为低等种姓预留的区域。纯血印德鲁夫、因哈希以及许多普通平民都到场观看,还有一支难以计数的苦工大军负责服侍所有人。在确认提索菈女王会来观看比赛以后,紧张与活力便在峭壁高原的各处洋溢。
女王会观看冲突最后一天的赛事,塔乌苦涩地想,然后她会利用这一场合,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接见聚集在此的守护者议会。她已经离开了帕姆城,向统治议会说明了和约的事,现在她来到堡垒城,准备和军事领袖们敲定和约。她将会开启欧默亥人的末日。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这些念头对塔乌的折磨堪比恶魔幻象,而能让他平静的唯一方法就是战斗。当塔乌战斗的时候,就不会有时间思考了。
“乌达克,我需要你的小队击溃山脊上那组印德鲁夫,免得他们从侧面袭击!”哈底斯喊道,大个子以哼声回应,然后带着自己的人出发了,“塔乌,他们又要攻过来了。他们想要设法突破。”
塔乌不需要战术头脑,也知道哈底斯是正确的。杰伊德鳞部背靠着战场上一片无法攀登的区域。印德鲁夫把他们赶到了这儿,仿佛在驱赶古老故事里的那种愚蠢的畜牧动物。哈底斯指挥了好几次会战,但进展并不顺利。杰伊德鳞部并不习惯和同样数量的贵族战斗。这一点,加上今天的紧张气氛、规模庞大的观众以及奥兹欧玛鳞部的剑技,令他们难以抵挡。
哈底斯凭借自己的才智,将失败时的损伤减到了最小。他没有执着于局势不利的战斗,而是专注于减少人手损失,这在女王之冲突中是至关重要的策略,因为每个获胜的鳞部在进入下一轮赛事时,还能站在场上的人员都会比前一场要少。
所有鳞部都会以五十四人开始竞赛。如果某个鳞部在第一轮折损十个成员,第二轮就会以四十四人开始。如果同一个鳞部在第二轮折损十八人,就得以二十六名战士参加第三轮了。
杰伊德——他在那晚后回到了鳞部,但态度始终冷淡——和埃南以及哈底斯想出了好几套战略,以利用冲突的规则。主要的战略是“牺牲”乌达克——鳞部第二强大的战士——以及他的队伍,让他们去支撑将要崩溃的一切防线。乌达克的小队是后备的防御力量,可以闯入任何即将落败的战斗,以保存鳞部的力量。这办法之所以可行,是因为在每场对抗战里,哪个人“被杀”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存活数量。乌达克可以在第一轮“死去”,但还是能在第二轮参与战斗,只要他们解决的战士数量大于损失的数量就行。
这也是塔乌需要获胜的理由。如果他能在竞赛中一路获胜下去,就必定能和凯南对上。凯南·奥卡是奥沙鳞部最强的战士,他的教官肯定每场对抗战都会让他上场。
“不,塔乌!退后!”哈底斯喊道,“撤退!”
塔乌很想拿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出气,或许哈底斯就行。“我们就快没地方跑了!”
“我们要战斗的地方不是这儿。这里的地形对贵族有利。”
“你都这么说了一整跨了。”塔乌反驳道。
“你到底想不想赢?我们战斗的时候要动脑子。我们一对一的时候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比赛开场的时候人手不足,我们就完蛋了。”
“我们已经损失了人手,却连一个对手都没解决!”
“一跨时间才倒下四個?这算得上胜利了,塔乌。”
“只有解决全部敌人才算胜利。”塔乌话音刚落,起身奋战的时机便出其不意地到来。
“印德鲁夫来了!” 乌提比尖叫道。他撞见了一队绕过杰伊德鳞部的印德鲁夫,此时正在飞快后退,努力避免被他们砍倒。
哈底斯开始发号施令。“是时候了!他们分兵三路,但时机错了。主力部队还在一百步开外,而乌达克正和剩下的敌人在山脊上交手。”哈底斯指了指追赶乌提比的那些贵族,对他的鳞部高声道:“停止逃跑!我们的数量超过他们。全体出动,杀!”
塔乌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抬起双剑,冲向敌人。他从不断后退的乌提比身边跑过,冲向最靠近的那个贵族。
听到自己鳞部的战斗口号时,塔乌已经跳到空中,两把钝剑向中央合拢,敲打在那个贵族的头盔两侧。在惯性作用下,那个印德鲁夫失去意识的身体又跑出几步,然后瘫倒在地,等到那时,塔乌已经加入了混战。
这些印德鲁夫从未和杰伊德鳞部战斗过。他们也许听说过塔乌——堡垒里的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他们也许曾为那些故事发笑,又嘲讽那些败在他手中的贵族兄弟。他们也许曾信誓旦旦,等他们对上那个混蛋平民,就不会是这种结果。他们也许曾在舒适而安全的印德鲁夫堡垒里放声大笑,但他们此时正在战斗,塔乌又出现在他们之间,于是他们感受到的就只有痛苦。
塔乌穿过他们之间,就像一阵风。他所到之处,骨头折断,勇士变成懦夫,而且无一例外会响起痛苦的尖叫,来自那些忘记了遭受猎捕是何种感觉的猎物。世界在那一天发生了小小的改变:奥兹欧玛鳞部的贵族们崩溃逃跑,在诞生于恩拉巴、却在伊斯霍戈成长的恐怖新造物面前四散而去。
奥兹欧玛鳞部的其余成员随后赶到,指望以包夹之势困住几个比他们弱小的低等种姓。他们没有找到那种机会。奥兹欧玛鳞部的主力部队奋勇战斗。这是欧默亥人的一贯作风,但在失去整支小队的情况下,印德鲁夫们损失惨重,而且他们并不清楚塔乌有什么样的能力。
“跟上他!保护他!跟上,你们这些没脊梁的蛇!”哈底斯伸手一指,高喊一声,带着他的剑之手足们跟在塔乌身后。哈底斯被一个印德鲁夫迎面攻来,要不是亚奥帮忙,他的脑袋恐怕会承受一记重击,可塔乌仍旧在他们三四步远的前方。“战斗!战斗啊,该死的!”他对着战友们大吼。
塔乌的世界化作一片暴力的阴霾。他看不到周围的人。没有人,只有恶魔,但那些恶魔可以打倒,这是女神赐予的荣誉。他猛击敌人,挥舞双剑,仿佛挥舞着青铜鞭子。他用的是钝剑,但下手时的无情让他仿佛屠夫。他劈开阻挡去路的血肉,轻松得就像斩断早已死去的尸骸。
“慈悲!看在女神的份上,伙计。慈悲!”这头恶魔使出了新花招。它能用人类的声音说话。塔乌抬起双剑,面容扭曲。他不会上当。
“塔乌!”哈底斯喊道,“塔乌!”
阴霾淡去,塔乌看到了自己前方的那个贵族。他双膝跪地,盾牌和长剑丢在一旁。“慈悲!女神慈悲!”他举起双手,掌心向外,脑袋歪向一侧,双眼紧闭。他以为自己会被杀死,就像他们之中的一员杀害奥伊博的时候那样。
塔乌放下双剑,大口喘息,双眼圆睁,试图看清真实,赶走幻象。他看到了哈底斯,听到了伤者的呻吟。他站在痛苦之环的中央,这些印德鲁夫又都倒在同一个人的剑下。
“结束了,塔乌。我们赢了。”哈底斯说。
“赢了?”
“是的。”
塔乌眨了眨眼,还剑入鞘,随后大步穿过战场,低垂着头。他没能打败恶魔。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而且就像在嘲笑他的愚蠢那样,他在帐篷之间看到了一头恶魔。它被阴影笼罩,却高耸于人群之中,红色的双眼仿佛要在他的颅骨上烧出洞来。塔乌眨了眨眼,希望它能消失不见,却又不敢确认它是否还在,于是转过头去,让它离开自己的视野。
他蜿蜒穿过人群,来到为杰伊德鳞部准备的帐篷那边。其他人会在忙碌结束后过来。他知道自己应该留在战场上,搀扶受伤的剑之手足前往医务帐篷。他清楚这点,却办不到。他太累了。
战场外的人群拥挤密集,却在他的面前自行散开。在峭壁高原的这一侧,也就是东侧,观众都是低等种姓。他能感觉到他们投来的目光。这么多人却能这么安静,真够奇怪的。
其中一个——那是个低等平民荣归者,面容瘦削,少了一只眼和一条腿——蹒跚向前。他没有开口,而是选择将拐杖撑在腋下,随后抬起双手,掌心相触,十指伸直。他将那双手移动到额头位置,然后停在那儿,向塔乌敬礼,就像面对着翼旅——甚至是龙师——的指挥官那样毕恭毕敬。这动作让塔乌不安,他本想回以同样的军礼,但又改了主意,只是点点头。
然后同样的事再次发生了。这次是个纯血因哈希,从外表来看,他在加入军队前不是收获者就是官员种姓。他向塔乌敬礼,然后维持那个姿势。塔乌点头回应,然后加快了步子,渴望回到无人打扰的鳞部帐篷之内。
随着他迈步向前,人群中敬礼的人也越来越多。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他们也全都一言不发,但等塔乌站到鳞部帐篷的门帘前方时,似乎每个人都在敬礼。
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回头打量。他在心里劝自己走进帐篷,忘掉整件事,却又忍不住。他回头看去。
人群中的每个人的确都在敬礼。塔乌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当他看到哈底斯钻出人群的时候,不禁松了口气。但这份释然相当短命。
哈底斯来到塔乌旁边,却又退开一步,轻声道。“我们战斗之处。”
“什么?”塔乌低声回应。
“说吧。”
“不。”
“他们在等着呢。”
“等着?”塔乌问。
“对。他们只是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
“不了。”
“你这样很不公平,是在夺走属于他们的时刻。”
“什么时刻?”
“让他们热闹起来吧。”
“该死的……”塔乌低声说,然后抿住嘴唇,抬起头来,又抬高嗓门,大喊道:“我们战斗之处!”
人群异口同声地高喊起来,喊声在整个峭壁高原回荡。“世界就会燃烧!世界就会燃烧!世界就会燃烧!”他们喊了一次又一次。
塔乌张大鼻孔,脉搏狂跳,用只有哈底斯能听到的声音说:“现在呢?他们不肯停下了。”
“等个四息时间。我先进帐篷。四息过后,就跟我进来。”
“我真想掐死你。”
“等四息过后再说。”
哈底斯消失在帐篷的门帘之后。塔乌呼吸了四次,心脏狂跳,人群呼喊的音量也达到了顶点。他朝他们点点头,跟着哈底斯走进帐篷,与此同时,低等种姓们正用他们嗓音的力量撼动整个峭壁高原。“世界就会燃烧!”
聆 听
塔乌走到最靠近的那张床边,躺了上去,闭上双眼。
“塔乌。”那是哈底斯的声音。
塔乌哼了一声,不想被人打扰。
“你做得很好。”
“我又做了什么?”
“你提醒了他们,他们是有价值的。他们能达成难以置信的成就。他们不只是这场永恒战争里的炮灰。”
“我们从来都不是那些贵族口中的废物。”
“也许吧,但大多数人从未见过证据,直到今天。”
塔乌又哼了一声。
“鳞部的其余人很快就会回来,”哈底斯说,“杰伊德和埃南也是。你至少该洗把脸。”
塔乌勉强睁开了眼睛。哈底斯就站在他旁边。“为什么?”塔乌问。
“你满脸都是血。”
“那不是我的。”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乌达克的小队表现如何?”
“他们表现很好。他们挡住了山脊上那队印德鲁夫,但也因此损失了人手。总的来说,我们有十七名战士倒下。八人投降,其余的是因为伤势。谢天谢地,乌达克没有犯傻,在受伤之前就投降了。他可以换下另一个人,然后参加明天的对抗战。”
“把乌提比的位置给他。”塔乌说。
“乌提比?”
“他逃跑了。”
“他面對的可是一整队印德鲁夫。”
“他逃跑了。”
“大多数人只会觉得他的反应是谨慎。”哈底斯说。
塔乌翻了个身,背对哈底斯。争吵毫无意义。
“你在女王之冲突的杀敌数排名第一。”哈底斯告诉他。
塔乌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第一天。”
“他们会记录每天的数字。保持下去,你就会当上有史以来第一个低等种姓印戈雅玛了。”哈底斯露出像是不由自主的笑容,“下次别这么深入敌阵。那样的话,我们是保护不了你的。”
这些字眼带着手足之间对话时的善意。但塔乌没心情去感受。“你们保护不了我。”
哈底斯的笑容消失了。“也许不能,但照我说的去做,因为这是命令。在离你战友太远的地方战斗,会给他们和你自己同样带来危险。”
“遵命,因寇科里。”塔乌告诉他,然后转过头去。他太累了。
那天下午,来自北方训练学院的荣归者在他们的营帐外站岗。杰伊德鳞部的成员被隔离在此,直到当天的对抗战结束。他们不能去观察对手鳞部的战术、强项和弱点,但他们可以听到人群响亮的欢呼,以及时不时的失望呼声。杰伊德和埃南和鳞部待在一起,短暂地庆祝他们史无前例的胜利,又再次审视原本的计划,为他们可能在次日面对的敌人做好准备。
等到白昼转为黄昏之时,有个荣归者走进帐篷,告诉杰伊德和埃南,他们抽中了欧乔莱普鳞部作为明天的对手。塔乌咒骂了一句。不是奥沙鳞部。不是凯南。等杰伊德讲述其余细节的时候,他骂得更响了。
欧乔莱普鳞部只折损了十个人,在数量上占优。赛事安排在早晨的第一场,他们会在草地上战斗。
塔乌透过紧咬的牙关呼出一口气。草地模拟的是欧默亥军队在不利局面下的战斗,毕竟他们的兵力从来都比不上海迪纳人。在那里进行对抗战是为了让未来的指挥官明白,在开阔战场上以寡敌众是错误的决定。
“草地?”哈底斯重复了一遍,让所有人都能听清。“很好,”他说,“这下那些杂种就没地方可藏了。”
新兵们跺起脚来,赞同着他们指挥官的勇敢言辞,但表情却在讲述另一个故事。他们要被送去屠宰了。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
“隔离结束了,”杰伊德说,“你们可以离开帐篷,活动腿脚,呼吸没有沾上你们手足臭味的空气。去吧,但别闲逛。我们明天要在黎明前醒来,讨论对付欧乔莱普那伙人的战术。”
塔乌站起身。他要去散会儿步,等夜幕降临,然后再到伊斯霍戈去。
“塔乌。”那是杰伊德的声音。
塔乌努力让表情保持平静。他不想和帮忙策划向海迪纳人投降的人说话。“教官。”
“麻烦给我点时间。”杰伊德示意塔乌到帐篷的角落去,以免被人无意中听见。
塔乌不认为自己有理由担心,但依旧忧心忡忡。杰伊德是在那场欧默亥人与席达人的会面中发现他了么?自那天以来,教官什么也没做过,但看到女儿和海迪纳人离开以后,杰伊德对众人的态度就一直很疏远。
“我想说你今天做得很好,”杰伊德开了口,“但我这么说反而显得可笑,因为事实远非这几个字所能形容。我对这个鳞部的评价很高,但我从没想过能来到这里,站在女王之冲突的参赛者的帐篷里。”
“这要感谢你的领导和训练。”塔乌说。
杰伊德笑了。“我尽了自己所能去挖掘你们每个人的长处。但你所做的那些事……你所成为的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杰伊德的问题让塔乌恼火不已。“渴望和牺牲。我渴望保护所爱之物的能力,也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我的想法来自你的教导,你的方法。你教过我们,想要达成更大的成就,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塔乌前倾身体,但不是为了分享秘密,而是要用话语的力量打击杰伊德。“你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来告诉你。那就是无论机会多么渺茫,都拒绝投降,因为只要我们还在战斗,结果就尚未确定。只要我们还在战斗,机会就仍然存在。”
塔乌靠得很近,但杰伊德并未退缩。他站定在那儿,和塔乌对峙。“我大半辈子都是士兵,也吸取过惨痛的教训。战斗太久,你就会忘记自己最初为何而战。战斗太久,你就必定会迷失方向。”
塔乌嗤之以鼻。“所以该怎么做?投降?这就是你的答案?一旦陷入苦战,就马上投降?”
“不。心怀信念而战,但永远不要忘记,战斗并非只能通过暴力进行。就像现在这样,凭借话语和理想,人们可以共同寻找更好的道路,”杰伊德将双手按在塔乌的肩上,“你没法想象我们为了和平拼命努力——就像为了战争拼命努力——的那种世界么?”
塔乌后退几步,让杰伊德的双手落下。“我没法想象手握利剑者不会对手无寸铁者生杀予夺的世界。如果你不准备战斗,就是把自己和所爱的一切放在其他人的刀剑之下,又祈祷他们不会痛下杀手。我感受过手持武器之人的仁慈,而他们永远不会再看到无力抵抗的我。”
杰伊德叹了口气。“那你就会站在只有炭与灰的世界里了。”
“但我可以站着。”
“就当是这样吧,”杰伊德抬起手,掐了掐鼻梁,闭上眼睛,“哈底斯有个关于对抗战的计划。他来问过我的意见,因为没有我的认可,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大。如果成功,我们鳞部就能在草地战争击败数量占优的印德鲁夫,而低等种姓也能有史以来第一次参与女王之冲突的半决赛。哈底斯计划的关键在于你,塔乌·索拉林。”
杰伊德放下了手,盯着塔乌的双眼,仿佛能透过眼球看到他的灵魂。“你愿意听听看么?”
骄 傲
烈日蹂躏着大地,泥土反射的热量化作扭曲光线的闪烁波浪。这一天酷热难耐,但人群依旧到来。他们是为了消遣而来,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见证新传奇的诞生。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观看杰伊德的低等种姓鳞部与欧乔莱普的贵族鳞部战斗。
这是女王之冲突的第二天,四分之一决赛,最初的十六个鳞部还剩下八个仍在角逐。塔乌——他的鳞部最先出赛——和他的三十六名剑之手足站在草地边缘。他们前方五百步是四十四名堡垒新兵,那是欧乔莱普的贵族战士。
草地是观众们的最爱。这里无处可躲,没有可以利用的障碍物,也几乎没有可以采用的战术。这是一片杀戮战场。双方会冲向彼此,然后战斗,然后倒下。对人数较少的因哈希们来说,这就意味着末日。
“哈底斯,”亚奥说,“我衷心希望你的计划能成功,但这不代表我很胆小。”
哈底斯笑了。塔乌能看出他的嘴唇在抽搐。他了解自己的指挥官,清楚他何时在紧张。“会成功的,”哈底斯说,“那些贵族太骄傲了,就算明知是陷阱,他们也会往里跳的。”
战争号角吹响,而笃定自己会获胜的贵族们举起了剑。人群欢呼起来,双方开始前进。冲锋毫无意义,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双方选择了行军,而每一步都在加剧这个早晨的紧张气氛。
等到这八十人之间只有两百步的距离时,观众们安静下来。又是一百步过后,峭壁高原变得如此安静,甚至能听见蜥蜴爬过令这片高原得名的开裂岩石的声音。
奇内杜咳嗽起来。响亮的咳声打破了魔咒,也吓了许多观众一跳。一名女子昏厥过去,至于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日晒,塔乌就不得而知了。紧接着,哈底斯抬起了一只拳头:时机到来了。
杰伊德鳞部停下脚步,而哈底斯走上前去,和其他人拉開距离,他对着远处大喊,嗓门响亮到观众都能听见,“欧乔莱普鳞部的玛伊姆布·欧佩耶米,我听说你是内定了印戈雅玛资格的大贵族。我还听说你的智慧和功绩为贵族血脉增了光,但我想看到证据。”
玛伊姆布·欧佩耶米号令鳞部停下,然后就像哈底斯那样,他走上前去。他以大贵族来说算是矮小,这代表他只比乌达克高出半个头,但他的肩膀和胸膛也更宽,脖子就像塔乌的前臂那么粗。
玛伊姆布的光头闪烁着汗水的光,他的皮肤就像被雷劈过的焦木那么黑。他活动脖子,向哈底斯点头致意,嗓音就像蝎子的毒刺那样尖锐。“在今早结束之前,你们就会看到证据,低等种姓。”
“的确,但我有个你也许会感兴趣的提议。”
“龙可不会对蛇的提议感兴趣。”
“是吗?可要是我提议的是女王之冲突本身呢?”
玛伊姆布眨了眨眼,“我不会再跟你废话了。”
“我是认真的,因寇科里。我的提议和今天这场冲突有关,你愿意接受么?”
“这轮不到你来提议,而且就算你想交出胜利,我也宁愿自己动手夺走。”
“也许吧,因寇科里。我见过他们下注,也听说了赔率。他们看好玛伊姆布及其部下拿到第二,位列堡垒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贵族学员奥沙鳞部的因寇科里凯南·奥卡之后。”
“小家伙,我会杀了你,然后碾碎奥卡。”
“可你们今天会损失多少人?你带了多少人上战场?四十四?我是官员种姓,计算是我们非常擅长的事。根据统计,奥卡在昨天的对抗战里损失了五人。今天他会面对穆库卡·奥卢米德指挥的昂加尼鳞部……”
即使相隔一百步,塔乌也能看到玛伊姆布脸上的厌恶。昂加尼鳞部是入围女王之冲突的队伍里最弱的,但不知为何,他们撑过了首日的比赛。穆库卡在初战中损失了四十二人,如今要率领不超过十二人对抗奥沙鳞部。凯南轻而易举就能摧毁他们。
“我们随后会被隔离。我们不会有机会看到昂加尼和奥沙的辉煌战斗,”哈底斯的话让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但我相信自己能猜到结果。”
“说重点。”玛伊姆布说。
“奥沙会闯入半决赛,目前来看,我们之一会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几率面对他们——”
“我会赢得这百分之二十五!”
“这……就是我的意思。无论如何,”哈底斯续道,“你是打算在这儿和我们战斗,损失更多人手,然后再战胜奥卡吗?不,玛伊姆布。你的旅程会在这里,在这片战场上结束。明天的比赛无非是个过场——”
“我们走着瞧!”
“除非……”哈底斯露出尽可能真诚的笑容。
玛伊姆布舔了舔嘴唇,准备下令进攻。“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找到另一种方法。”
“蠢货,你说什么方法?”
“何必拿所有人冒险?何必拿挺进半决赛的机会冒险?有什么冒险的必要?我的提议是这样的,欧佩耶米指挥官——我们,作为各自鳞部的领袖,在教官、天赋者和观众面前发誓,来一场赌上胜利的决斗。失败一方的鳞部会全体呼吁女神宽恕,让获胜一方的鳞部以尽可能多的人手进行明天的战斗。凭借这场决斗,我们可以争夺真正的胜利——在女王和国家面前表现——的机会。”
玛伊姆布深吸一口气。这是他在理解提议要点以后的第一次呼吸。玛伊姆布上了哈底斯的钩,而且塔乌知道,那家伙已经在想象自己在冲突最后一天站在提索菈女王面前的情景了。
“我和你打一场?”玛伊姆布问道,双眼眯成了缝。
哈底斯轻笑出声。“不。如果是我们对决,我干脆直接求饶好了。我们派出最强者,你们也一样。”
玛伊姆布嗤之以鼻。“你是说要让那个拿双剑的怪胎来对付我。”
“也许吧。我挑选一个人,你也一样。用不着非得是你,因寇科里。如果你不觉得自己能赢,就换个人来,”哈底斯展开双臂,“这就是我的提议。”
玛伊姆布指着塔乌。“你觉得你们那只飞米虫能打败我?”他大笑起来,“给他三把剑,我也照样能干掉他。”
这就成了。哈底斯做到了。塔乌看着他转身面对观众。“你们都听到我的提议了。你们都听到这位大贵族和因寇科里——欧乔莱普鳞部的玛伊姆布——宣称自己能在一场较量里打败我们的人。这场决斗直到一方死去或请求怜悯才算结束,失败一方的鳞部要接受结果,宣布投降。半岛的女人和男人们,你们是否认可这些?”
人群高声喊出认可的话语,一万个嗓音如同雷鸣,仿佛能让高山倾塌在他们头顶。
塔乌不得不敬佩玛伊姆布的自制力。他敢说那位指挥官看穿了自己踏入的陷阱。值得钦佩之处在于,他迅速适应了新的现实,接受了那条浮现的新道路——从未出现过的道路。
玛伊姆布在这条路上谨慎地踏出一步,试探着它的可能性。“这样是否可行?”他对主持这场对抗战的那群教官喊道。那群人凑到一起,商量起来,然后为首的主持者——那是一位又瘦又高却肌肉发达的教官——朝玛伊姆布点点头。
昨天晚上,当杰伊德概述哈底斯的计划时,曾解释说,冲突的规则并不禁止这种做法。只要玛伊姆布接受,计划就成功了。当然,杰伊德也解释说,就算输掉决斗,鳞部剩下的成员也没有义务接受结果。
欧乔莱普鳞部仍然可以发起进攻,消灭这个因哈希鳞部,然后进入下一轮赛事。但他们也许不清楚这点。更可能的情况是,一旦他们的因寇科里失败,荣誉感就会迫使他们遵守承诺,然后投降。
这是个好计划,是个简单的计划。哈底斯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现在轮到塔乌了。“杰伊德鳞部由塔乌·索拉林——来自凯雷姆的平民,选民中的低等种姓——出场战斗。”哈底斯宣布,他抬起双手,仿佛是一位正在宣布神灵意旨的祭司。塔乌拔剑出鞘,走上前去,站到哈底斯身边。峭壁高原寂静无声。
一百步开外,玛伊姆布那边的其他人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推选另一个人选,也许是在提出建议。无论他们在说什么,塔乌都听不到,而玛伊姆布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怒不可遏。哈底斯的计划再次发挥了作用。
通过指出塔乌既是平民又是低等种姓,哈底斯刺激了玛伊姆布,又告诉观眾们,这场比试的结果就像太阳升起那样毫无悬念。大贵族和平民决斗?好一场闹剧。好一场大戏。
玛伊姆布背负着所有人的荣誉的重量。他以自己鳞部、堡垒和贵族的名义战斗。如果他没能把塔乌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决斗的结果就与失败无异。
“来吧,凯雷姆的平民,”玛伊姆布说着,拔出长剑,架起盾牌,迈步走来,“我们打完这一场,然后就能把你们这些低等种姓的臭味赶出赛场了。”
塔乌什么也没说。他旋转长剑,活动手腕,然后大步向前。玛伊姆布亮出牙齿,跑向塔乌,然后吼出了贵族的战斗口号:“该—见—血—了!”
平 民
峭壁高原的寂静消失不见,男男女女的嗜血呼喊在这片山坡上回荡。塔乌不禁想象那些隔离中的鳞部听到这阵骚乱会有多困惑。他随即集中精神——该干活了。
玛伊姆布比他高大,手持的剑也更长,因此率先进入攻击范围,朝塔乌的脖子挥出雷霆般的一剑。他的剑快到缺乏训练的眼睛无法跟上的地步,撕裂了空气,伴随恸哭般的鸣响。塔乌低头躲过,随后直起身子,强侧长剑的剑柄砸在玛伊姆布的手腕上,打断了骨头。他借助双方的冲力,将另一把钝剑的剑尖刺向盖住玛伊姆布腹部的皮甲。塔乌准确地刺入了两块起到保护作用的青铜板之间,刺穿了昂贵的动物皮革,底下的贴身内衣,以及玛伊姆布的腹部。
玛伊姆布是一个彪形大汉。塔乌努力稳住身子。碰撞让他后退了一步,接着,在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过后,两人缠斗在了一起。
玛伊姆布站在塔乌身前,抓住他的脖子,将持剑的手臂砸向塔乌的背。塔乌盯着他的脸,想看清玛伊姆布意识到决斗已经结束的那一刻。
直到玛伊姆布骨折的手腕和空无一物的手拍打在塔乌的肩胛骨之间的那一刻。直到他试图吸气,而痛楚从埋进他腰腹部那块两掌宽的青铜传来的那一刻,玛伊姆布才意识到自己完蛋了。他尖叫起来,痛楚在这一刻追上了他,将他带去了别处。
塔乌从脖子上扯开那贵族变得虚弱的手,退到一旁。他的剑跟着他抽离玛伊姆布的身体,发出仿佛匆忙从烂泥抽出的木棍的闷响。玛伊姆布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瞪大双眼。
他很害怕。塔乌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尽管这算不上仁慈,但塔烏还是帮他消除了恐惧。他将钝剑的剑刃部位砸在玛伊姆布的头上,在那顶头盔的太阳穴部位砸出一道凹痕,令对方倒在草地上,蜷成一团。
塔乌留在他前方,怒视着其余的印德鲁夫,让他们不敢做出自己承诺以外的任何事。峭壁高原再次陷入寂静,就连天上的几缕云彩都停了下来。
“女神慈悲。”第一个印德鲁夫说着,单膝跪地。
“女神慈悲。”第二、第三、第四个说,求饶声源源不断地响起,仿佛教官营区的浴盆龙头放出的水。
“获胜方是杰伊德鳞部,”那个来自堡垒的瘦削主持者说,语气带着震惊,“杰伊德鳞部入围半决赛。”
龙头开得更大,观众也化作水流的一部分,以洪水般的叫喊与欢呼——来自赢家和输家的支持者们——淹没了这片高原。
杰伊德鳞部的成员冲到塔乌身边,将他包围在中央,为他和他们的胜利欢庆,但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感觉不到他们的触碰。他正低头看着玛伊姆布流过草地,钻入泥土的鲜血。那是从动脉流出的深色血液,看起来一点也不贵族。
塔乌从没见过有人没喝玛斯玛斯酒或者古莫汁就这么兴奋。要是换成没什么见识的人,恐怕会发誓女神把他们杯子里的水换成了奥卢酒。他们身在鳞部的帐篷里,人们手舞足蹈,欢呼不止。阿齐玛拿出了他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上的鼓,放到双腿之间,凶狠地拍打——只是没什么节奏可言。埃南湿了个通透,鳞部的成员用饮水桶里的水浇了他一身。
“半决赛!”亚奥欢呼一声,拉着塔乌加入手拉着手、仿佛收获节舞者的那一小圈人。“半决赛!”他说完,旋转着离开,去寻找新的舞伴。
乌达克对上塔乌的视线,抬起水杯,喝了一口。塔乌回以同样的动作。
“你不该答应的,塔乌!”哈底斯说着,以迂回路线穿过人群,就像喝醉了一样,“这计划只允许你解决一个对手。你已经掉出内定会成为印戈雅玛的伟人名单了。”
“还有明天呢。”塔乌说。
“的确如此!”哈底斯说,“敬明天!”他大喊一声,高高举起水杯,里面的水洒到了塔乌和另外几人的身上。
“敬明天!”将近六十位剑之手足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帐篷门帘被人掀开,杰伊德走了进来,他的身影令众人安静下来。
“我们的比试定下来了,”杰伊德告诉他们,“在半决赛里,我们要在城市战场战斗。我们的对手今天没有损失人手,而我们会在明天的黄昏时分面对他们。明天,我们要和奥沙鳞部战斗。”
众人嘀咕起来,不确定该有怎样的反应。塔乌的眼睛亮了起来。“凯南。”
第十三章
奥 沙
一切都乱套了。乌达克和他的小队倒下了,亚奥的小队没能撑过半跨时间,而塔乌又被困在一栋摇摇欲坠的屋子里,被二十七名印德鲁夫重重包围。
这场对抗战刚开始的节奏很慢。双方都小心翼翼,在杂乱的都市战场上谨慎地占领阵地。为了刺激奥沙鳞部,以及履行对塔乌的承诺,哈底斯分配给了塔乌三个人,让他们充当游走于战场的刺客。
塔乌带上了卢纳科以及昆迪和穆西迪这对双胞胎,就像是手持镰刀收割作物的收获者。每当那些印德鲁夫交战、落单或者分心,塔乌和那支只有正常半数人员的小队就会找到并解决他们。他们的战术卓有成效,直到凯南做出了调整。在失去太多人手以后,他开始集中战力。
尽管如此,哈底斯却希望杰伊德鳞部的人员分成选民标准的三路部队。他觉得灵活性能让他们在对抗凯南集结起来的鳞部时拥有更多选择。要不是乌达克的部队遭受围困,要不是亚奥的部队被建筑物所阻挡,没能加入战斗,也许事态的确会按照他的判断发展。
那时候,凯南派出了三十一名印德鲁夫去对付乌达克率领的九名因哈希。塔乌提议增援,哈底斯没同意;没有亚奥的部队,他们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只会落得和乌达克相同的命运。塔乌知道哈底斯是正确的,但再正确也于事无补。
他们按兵不动,愤怒地看着这场搏斗,看着最后一个倒下的乌达克。大个子没有请求女神慈悲,那些印德鲁夫在此之前就打晕了他。然后他们继续殴打。
离得最近的主持者是个堡垒教官。他的职责就是宣布失去活动能力之人出局。但乌达克倒下时,他转过身去,任由那些贵族为所欲为。
失去理智的哈底斯冲了过去,大喊着乌达克的名字。塔乌和他的小组被迫加入了战斗;九个低等种姓对抗三倍于自己数量的贵族。他们毫无胜算。
卢纳科、昆迪和穆西迪接连落败,而塔乌仓促地高呼撤退。他们开始逃跑,塔乌不得不强行拖走哈底斯。印德鲁夫们追赶而来,但六个低等种姓甩开了追兵,在一片建筑中寻找掩护。
当他们匆忙穿过只有空壳的房屋,不顾一切地避开印德鲁夫的搜寻时,腾巴咒骂起哈底斯的冲动来。塔乌抓住腾巴软铠的胸口部位,然后告诉他:通过和印德鲁夫交战,他们救下了乌达克的性命。
哈底斯的攻击将那些印德鲁夫从大个子的身边引开,而随着战斗继续,那位教官被迫宣布乌达克——以及他的部队里另一名落败的成员——出局。乌达克被人抬出了战场。塔乌不敢肯定,但他相信乌达克还活着。他必须相信。
腾巴安静下来,一言不发,那六人听到了战斗的声音,那是亚奥的部队。战斗没能持续太久,这让塔乌担忧。
不久后,奇内杜发现一队偷偷摸摸的身影在他们藏身的这栋土砖长屋周围打转,那些是身穿铠甲的印德鲁夫。这群印德鲁夫排成一字队形,在经过窗边时低头俯身,避免被人发现。塔乌看着他们经过,那排佝偻背脊的身影让他想起了母亲在他儿时讲过的故事:关于体型如蛇的海怪在咆哮海的辽阔水域捕猎的故事。
塔乌并不相信那些关于巨大海蛇的故事,但怪物的确存在。那二十七人正在逼近他和他身边的五人。也许是四人。他不确定哈底斯能否在随后的战斗中派上用场。看到那些印德鲁夫试图杀死乌达克的情景以后,他们的指挥官一直魂不守舍。
塔乌的手指拂过那两把青铜练习剑的剑柄。已经没希望了,他必须承认这一点。
他走了这么远,做了那么多,却没能面对凯南。奥沙鳞部的因寇科里受到严密保护,塔乌无法接近他。这让他怒火中烧,尤其是看到那个背负人命的大贵族监督部下殴打乌达克的时候。凯南当时就站在那儿,远离其他人,脸上挂着轻蔑,仿佛他太过善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哈底斯失控的时候,塔乌欣然出了手。他们是为了救乌达克。塔乌是这么告诉腾巴的,但救乌达克其实是哈底斯的理由,而心怀愧疚的塔乌不确定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是为了和凯南交手才去的。
但那些印德鲁夫的队伍简直密不透风。他们阻挡了他的去路,凯南又叫来了更多人手。在奋力接近奥卡的途中,塔乌的杀敌数从五人变成了六人,然后是七人、八人、以及九人。
他让那些印德鲁夫恐惧不已,直到凯南的行动再次阻止了他。那位奥沙鳞部的因寇科里命令正在和塔乌交手的部下协同战斗,将他包围。塔乌无法突破包围圈,几乎败在那些印德鲁夫手中。塔乌没有出局的唯一理由是奇内杜。
看到乌达克被人抬出战场的时候,奇内杜和小队的其余成员赶来协助塔乌。在他们的支援下,塔乌成功逃脱,拖着哈底斯一起。他们参战时有九人,逃脱时只剩下六人,考虑到双方的人数差距,说他们有女神的祝福也不为过。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们被困在了这栋摇摇欲坠的屋子里。那些印德鲁夫不可能清楚他们躲藏的具体位置,但他们已经开始搜寻,而绞索正在收紧。
“结束了!”凯南在屋外高喊,“你们遭到包围,寡不敌众,败局已定。来吧,请求女神的慈悲,然后光荣地结束这一切。”
腾巴用手肘推了推哈底斯。“说点什么,你这该死的。”
哈底斯的表情阴沉而冷淡,但他努力让语气带上希望,又大喊道:“你想用光荣的方式收场?”
凯南大笑起来。“我不会听,也不会接受你的建议,布哈里指挥官,我们已经胜利了。你可以选择我提议的这条没有痛苦的路,或者等我们攻进那儿,然后……”
“你们想强行攻进来?”哈底斯说,“那就来吧。我们有十六个人,对上你们的二十七人。我们可以打上一场,结束你们打赢决赛的机会。”
“难道那个凯雷姆平民一个人就算十个吗?”凯南达到,“你们只有六个人。”
“你这么觉得?自己过来数吧。”
对方没有回答。
塔乌颤抖着双手,朝哈迪怒吼道:“我们等得越久——”
哈底斯摇摇头,恢复了些许状态。“他觉得自己赢了,但又必须在解决我们的同时留下充足的人手,好参加明天的决赛。我们的机会在于凯南目前的状况与他的目标之间的差距。”
腾巴盯着哈底斯,仿佛看到他突然吃起了泥土。“机会?我们只有六个因哈希,要对付二十七个印德鲁夫——”
“如果我们等待亚奥——”哈底斯说。
腾巴吮起了牙齿。“哈底斯,得了吧!我们听到战斗的声音了。亚奥和他那队人已经出局了。”
“那场战斗太短了,”哈底斯反驳道,“凯南不可能来得及解决所有人。我觉得亚奥逃跑了,就和我们一样。”
“你觉得?”塔乌恼火地转开目光,然后看到了。这栋屋子昏暗的角落里有三头跪在地上的恶魔,它们黄色的眼睛紧盯着他,尖牙在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塔乌?”奇内杜问。
塔乌摇摇头,又眨眼赶走那些幻象。“我很好,但好不了多久了。如果我们在这儿坐等凯南强攻,那谁也好不了。”
“他不会强攻的,”哈底斯说,“这些屋子全都挤在一起,声音会在房屋之间反弹。他不知道我们在哪栋屋子里。他只能把兵力分成几队,确保我们不会逃跑。如果他分散兵力,就有可能折损太多人手,所以他才会选择谈话。他在寻找更有利的战斗方式,如果亚奥还没出局,我们又选择等待,就可以携手攻击他。”
“这就是你的计划?”塔乌说。
“你有更好的计划?”
“凯雷姆的平民!”凯南大喊道,“塔乌·索拉林,我累了。出来吧,如果其他人不愿意出来的话。到这儿来,让我们给堡垒城的那场比试做个了结。我的部下不会插手。”
塔乌双剑出鞘,站起身来。哈底斯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拉住。“坐下,蠢货!”
“我在等你,塔乌,”凯南喊道,“你要继续在那儿躲着我么?你做了那么多事,有了那么多成就,结果你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那个让父亲为自己战斗的懦夫?我对你的期望可能太高了点,毕竟你父亲很勇敢。毕竟你父亲……的确是个男子汉。”
塔乌挣脱了哈底斯的手。
“塔乌!”哈底斯说,“你会让我们暴露的!”
塔乌的手按在门上。“他是杀害我父亲的帮凶。”他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凯南·奥卡
凯南·奥卡看着那位“凯雷姆平民”——这是人们对他的称呼——走出他下令部下包围的四栋屋子里最靠南的一栋。那个平民一如凯南的记忆,肤色漆黑如夜,体格匀称,而且矮小。他的脸上有伤疤,除此之外都很平凡,只有眼睛除外。那双眸子是常见的棕色,但那种炽烈如火的眼神并不常见。
凯南挥手示意部下进攻。这个低等种姓没穿皮甲或者铠甲。他穿着青灰色的长裤——代表他是个因哈希战士——以及一件拼凑而成的肮脏软铠。他的两只手各拿一把剑,擺出架势,觉得凯南手下的印德鲁夫会攻过来。但他们没有,而是按照凯南指示的去做了。他们从塔乌身边经过,涌入他刚刚走出的那道门。
从塔乌身边经过的最后那个人声称自己认识他。他叫贾巴里·奥纳伊。他很有志气,但就像大多数小贵族那样,贾巴里受到天生才能的限制,在首日的赛事中就被人打败。凯南在今天的对抗战里为他留出了一个席位,换下了远比他优秀的人,这都是因为奥纳伊和那个平民的关系。哈底斯·布哈里,凯南心想,擅长心理战的指挥官并不只有你。
那平民看着印德鲁夫们跑进那栋屋子,无疑是在想自己不仅确认了杰伊德鳞部成员的位置,也抛弃了他那些剑之手足。然后他看到了贾巴里·奥纳伊,表情也随之骤变。
凯南让这个小贵族加入是正确的做法。他的露面让塔乌大为震惊。
“我在这儿,塔乌·索拉林,”凯南说着,将那平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这次你父亲救不了你了。”
凯南最初听说“超凡因哈希战士”的传闻时,没能想起自己在堡垒城交过手的那个人。他真正把两者联系起来,是他听说那个低等种姓用双剑战斗的时候。即使在那时,凯南也没有理会那些说法。他有太多事要做,没时间去在意某个天赋异禀的因哈希。
随后,在冲突开始的几天前,新近指定给他的天赋者——那是个名叫祖丽的强大学员——命令他到天赋者堡垒去。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但他立刻认出了她。他和那个陌生平民搏斗的时候,她用衰弱术攻击过他。
在会面之前,他就忧心忡忡地将那起事件赶出脑海,然后上前去向她问好。他还没走出三步,她就指控他是杀人凶手。
她告诉他,她不想跟他沾上任何关系,如果他真的成为印戈雅玛,她就会拒绝担任他的天赋者,进而危及他的地位。她不愿意对他这样的人施展狂暴术和赋予力量。
当时的凯南大惑不解,他没杀过人,她却用他为之努力的一切来威胁他。他试图安抚她,恳求她对指控做出说明。等她解释以后,那个疯子平民所做的事开始说得通了。凯南为自己辩解了一番,安抚了那个天赋者学员,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然而,女神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那个平民决斗并击败玛伊姆布的當晚,凯南的赞助人,守护者议员阿巴西·欧迪利来找了他。议员解释说,奥沙鳞部将对抗杰伊德鳞部。他希望凯南对付那个用双剑战斗的低等种姓。
凯南明白过来:欧迪利并不知道塔乌·索拉林的父亲正是他在数月前下令德贞杀死的那个人。这并非私人恩怨。王族们单纯只是受够了杰伊德鳞部和他们史无前例的成绩。欧迪利希望彻底毁掉那个鳞部,再让塔乌丢掉性命。
凯南本想拒绝,但他没有。他不能失去议员的资助。现在还不行。
如果他父亲没有被打上叛徒的烙印然后上绞架,他就会有别的选择。如果他母亲没有在痛失所爱后崩溃,或者他妹妹已经是能够打理家族产业的成年人,又或者在目睹所有这些悲剧的降临后,凯南的舅舅能来帮助自己的亲人,他就会有别的选择。如果许愿能够成真,他就会有别的选择,但它们并未成真,而且除了自己以外,凯南也不能指望任何人来拯救他的家族。
他仍旧需要欧迪利,需要那个人的金钱和影响力,因为他必须当上印戈雅玛。想要摆脱欧迪利的掌控、家族的债务、他舅舅的蔑视以及他父亲的懦弱行径带来的耻辱,这就是唯一的方法。
在守护者典礼上见过提索菈女王之前,成为印戈雅玛是凯南唯一的目标。他见过还是个小女孩的她,但现在没人能这么称呼她了。从她手里接过第二把守护者匕首以后,他就满脑子都是她的事。他能为同胞做出的最大贡献同时也是令他最快乐的事,这简直美妙到用“幸运”都不足以形容。
凯南的舅舅从来都不是女王真正的捍卫者。她很快会选出下一任捍卫者,如果有必要,凯南愿意和恶魔战斗来换取那种机会,因为作为她真正的捍卫者——而不是他舅舅那样继承的捍卫者——他们会分享一切。凯南能够看到她的场合也不再局限于梦中。
凯南想要的一切都触手可及,但只要朝错误的方向迈出一步,他的期望就可能烧成灰烬。于是他告诉欧迪利,他会按照要求的去做,并且再次伤害索拉林家族的成员。
凯南深吸一口气,就连他的呼吸都仿佛在炽热的阳光下沸腾了。他拔剑出鞘,做好了动用武力的准备,但仍有时间祈愿自己能有别的选择。这个平民的父亲的死亡和他脱不了干系,而他也无法掩饰自己将要完成的工作有多残忍。
但他想告诉塔乌,他很抱歉,告诉他一切并不公平。但他不能这么做,正如他不能拒绝欧迪利。仅仅一个低等种姓的生死关系到太多的事了。
他朝对面的凯雷姆平民高声发话,用他从那个天赋者学员口中打听来的事嘲讽塔乌。“这一天是命中注定,”他说着,嗓门嘹亮到那些站在都市战场边缘的人都能听到。他在表演给欧迪利看。“我们见过两次。第一次,你父亲为你献出了生命。第二次,有个天赋者希望我放过你。今天只有我们两个,而我训练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杀死像你这样的人。”
世界安静下来,让他能轻易听见那个平民在攻击前说出的奇怪话语。“你错了,奥卡,”他说,“没有人像我这样。”
他们的剑在青铜的碰撞声中交击,而凯南——他高大得多,又几乎有那个平民的两倍重——打算运用自己的体格、力量和速度来压倒对手。他会为旁观的贵族们表演一番,好好羞辱那个低等种姓。等到几招过后,他再假装做出致命的一击,如果女神保佑,他就只会敲裂那小子的颅骨而已。
这么做很残忍,但也是他能尽的最大努力,毕竟阿巴西·欧迪利想要这个平民的命。之后,凯南会告诉他的赞助人,他以为那一击足以杀死塔乌了。他会将失误归咎于自己的钝剑。
他抽走了自己手上那把与塔乌右手的剑——那无疑是那个平民的惯用手——相抵的长剑,然后猛地推出盾牌,想要遮蔽他的视线。与此同时,他往回挥剑,打算击中塔乌的手臂或者身侧。但他根本没有那种机会。
那个平民左手的剑以凯南无法想象的速度挥出,击中了他的头盔,令他的脑袋猛然歪向侧面,带着半数错位的颈部肌肉,让他往后踉跄了几步。
凯南脑袋嗡嗡作响,脖子仿佛火烧,他努力站稳,却再次被击中。他抬起盾牌以求掩护,但下方的身体又被打中。他的剑挥向塔乌最后所在之处,劈开了空无一物的空气,随后足以让骨头麻木的一击命中了他的大腿,撕裂了皮革长裤,也割伤了他。
他摇晃着后退,长剑胡乱挥舞。那平民站在长剑的触及范围之外,目光炽烈,昂首走来。
凯南心脏狂跳,气息杂乱。他依旧发起了攻击,却被对手挡下。他再次挥剑,对手再次挡下,然后推开。他吃力地向后退去,不顾一切地拉开距离,然后听到了飞奔而来的脚步声。
他看向噪音的源头,心沉了下去。是那队低等种姓,他没能解决掉的那些家伙。他们来解决他了。
他们有八个人,也或许是九个。人数太多,他没法独自应付。但那平民却指示他们去长屋那边。凯南不敢指望他们会服从,而当他们真的跑进屋里去帮助剑之手足的时候,他差点哭了出来——看来他逃过了被围殴的命运。
没用的,他心想。他派了二十七个印德鲁夫过去。那些低等种姓根本不可能抵挡他们。
他咧嘴一笑,看来尘埃落定了。杰伊德鳞部集结在此,面对他的部下。低等种姓们会被一网打尽。这就代表需要解决的事只剩下一件:只要他能解决这个凯雷姆平民就好。
“该见血了!”他大叫一声,长剑向塔乌的胸口猛刺而去。那低等种姓闪身避开,而凯南扭转剑路,朝反方向攻去,却只打到了空气。他站稳脚跟,然后旋身攻向下路,盾牌像武器那样挥出,想要砸断塔乌的胫骨。他没能命中,于是他调整姿势,准备再次攻击,却被两柄剑的剑身砸倒在地。
他倒吸一口凉气。那股痛楚极其强烈,令他一时间以为自己的脊骨断了。事实上没有,但就在身体的触感伴随血液涌回的同时,他觉得仿佛有人用滚烫的木炭抽打在他的皮肤上。他试图吸气,但火烧般的痛感传遍了他的身体两侧,也阻止了他的尝试。
“起来,凯南阁下,”那平民说着,嗓音刺耳,“我跟你的恩怨还没了结。”
凯南吐了口唾沫,尝到了血的味道,然后迫使自己站起身。他很痛,却摇摆身体,装出更加不堪的样子,然后扑向了塔乌。他把不伤对手性命的念頭抛到了九霄云外,长剑直刺喉咙。那个低等种姓侧身避开,仿佛见过类似的攻击足有一千次,凯南倾斜的身体从旁掠过,而那个平民的剑柄打中他的肩膀,令他在痛苦中瘫倒在地。
“起来,阁下,”那平民说,“男人应该站着死去。”
直到这时,凯南才明白那个平民是在戏弄他。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恐惧,就像被一双石之手箍住脖子、让他膀胱发胀、让他双腿无力。这个平民想要他的命。这个平民……凯南绷紧全身的肌肉,做好准备。他不是欧迪利的狗腿子,也不是他父亲那样的懦夫。他是凯南·奥卡,印德鲁夫堡垒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员,也注定会成为女王的捍卫者。他的性命没有那么廉价。
他一跃而起,长剑当先刺出,尖声喊出污言秽语,而那平民拨开他的攻击,一剑打在他的上臂处。凯南痛得差点丢下长剑,却再次遭到攻击,而他踉跄退开的同时孤注一掷地举剑格挡。但这并不足以挡住攻势,他肋部中剑,马上就感到皮甲裂开,皮肤也被撕破,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剧痛。
那平民举剑突刺。凯南匆忙用盾牌拦截,却误判了目标,被塔乌的剑刺中护甲上的两块青铜板之间,一指宽的青铜刺入了他胸口的肌肉。他向后退去,大喊出声,但他还没来得及眨眼,那个杂种的另一柄剑便刺向下路,一掌宽的青铜剑刃埋进了他左臀的肉里。那个低等种姓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侧面,然后撕开,带走了一大块血肉和皮革。
凯南尖叫一声,跌倒在地,顺着腰线流下的黏稠液体告诉他,这道伤疤会留存一辈子。
“起来,凯南·奥卡,”难以置信之物站在他身前,然后说,“你该去死了。”
灰 烬
塔乌等待奥卡起身。那位贵族丢下长剑,坐在地上。他气喘吁吁,一手按在塔乌在他身侧撕开的深长伤口上。
“等等!”凯南说着,抬起空出的那只手,掌心向外。
“大贵族?这就是所谓的大贵族?”塔乌嗓音沙哑,强烈的头疼传来,将他的视野削切成小片,“你很没用,一无是处,就像一只即将被碾碎的虫子。”
塔乌感觉到泪水涌来,又用手背将它们赶走。他为这一刻等待了很久。这是一头他能杀死的恶魔。
他听到雷鸣般的脚步声,然后转头看去。好几头恶魔离开了那栋屋子。塔乌怒吼一声,然后用力眨眼,赶走了幻象。那是奥沙鳞部的人。
尘埃落定了。他们打败了哈底斯和亚奥的部队。杰伊德鳞部失败了,而这都是塔乌的错。
“敢下手你就死定了,低等种姓渣滓!”第一个跑出门来的贵族喊道。塔乌看向凯南,那个印德鲁夫站起身来,染血的手握着长剑。
“干掉他!”凯南下令道,“攻击啊,该死的!”
奥沙鳞部的成员跑向塔乌,塔乌走向凯南,而凯南转身就跑,尽可能拉开距离,以便绕过对手,躲到他的部下那里。塔乌来不及追上凯南,他拿着的又是钝剑,很难在奥沙鳞部赶来阻止之前杀死奥卡。如果塔乌想要足够对付凯南的时间,就必须干掉所有人。
他径直冲入敌阵,双剑旋转,最靠近他的那人的脸部被钝剑打中,砸碎了眼眶。第二个印德鲁夫很走运。塔乌朝他胸口踢了一脚,腾出空间,将弱侧的剑倾斜砸在另一个人的手肘上。那人的手臂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劈啪”,然后松垮垮地垂下,连接上下臂的骨头被砸了个粉碎。
剩下的十三人——包括凯南和被塔乌踢开的那个——四散开来。
“求我!”凯南大吼道,他状若癫狂,仍旧弯腰捂着被塔乌撕开血肉的身侧,“求我饶了你!”
塔乌发起了攻击,一时间压倒了对面,双剑向他们不断开合,仿佛巨龙之口。他劈断了某个印德鲁夫的四根手指,鲜血飞溅在席达的炎热空气中,而那贵族向后退去。他的拳头和剑柄砸在另一个对手的喉咙上,后者一声不吭地倒下。还剩十一人。太多了。塔乌继续进攻。
他们的剑从四面八方向他砍来。其中一柄切下了塔乌的左耳垂。另一柄没能割断塔乌的腿筋,但还是撕下了腿肚的一块肉。
他们不断袭击的同时,塔乌也在那群人里寻找凯南的脸。就算他会死在这儿,也要带走那个混蛋,但凯南却脱离了战线。他站在包围圈外,看着这一幕,长剑垂在身侧。
“奥卡,和我战斗!”塔乌高喊道,“这就是大贵族?躲在手下身后,畏惧低等种姓,畏惧平民?”
塔乌遭受了后方的攻击。他顺势一滚,减轻这一击的损伤,也避免被另一个人的剑刺穿。他站起身来,朝周围那些混蛋大吼,挡住了一次攻击,然后是第二次,随后被某人的剑身砸中了腹部,猛地弯下腰去。
他拒绝倒下,而是蹒跚后退,长剑左右挥舞,阻止其他人的追击。
“你们全都不配领导我们!”他愤怒地挥动双剑,令那些印德鲁夫犹豫不前。
“女神会审判你!”有个狂热过头的印德鲁夫嘶吼一声,扑向塔乌。塔乌旋身避开那人毫不留情的剑路,自己的剑砸上那贵族的后脖颈,打断了骨头。那贵族倒在泥土里,身体不自然地静止下来,低声呜咽,而塔乌佯装要冲向某个敌人,却又转向另一个目标。
“维持包围圈,”其中一个印德鲁夫喊道,“把他困住,然后杀了他。”
塔乌的双剑向两侧伸出,转动身体,但与周围那些印德鲁夫转圈的方向相反。他亮出牙齿,准备打垮更多对手,也让更多人流血的时候,看到了贾巴里。
“贾巴里……”塔乌不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他的老友也没有回答。那位小贵族只是紧抿嘴唇,双眼盯着塔乌的剑,没有看向他的脸。
就这样吧。塔乌做好了准备,他会冲向贾巴里,看看能否从那里突破。如果贾巴里和他旁边的人能挡住攻势,他就砍倒左边那个,再迅速转身,挡住后方的攻势,以免被人了结。计划的其余部分取决于敌人的反应。
这是个简单的计划。是他最爱的那种计划,同时也是个可怜的计划。塔乌朝周围的贵族露出冷笑,努力平复呼吸。他的对手还有十一个。在他死前,这数量还会减少。
“以杰伊德鳞部的名义,我们向奥沙鳞部投降和认输!我们投降和认输。退开!退开!”杰伊德举着灰底灰色图案的因哈希旗帜跑上了战场。
“不!我不投降!”塔乌朝周围的印德鲁夫挥出长剑,“我不投降!”
两名对抗战主持者跟着杰伊德。其中那位因哈希教官脚步匆忙,来自堡垒的那个却落在后面。不用说,他更倾向于静观其变。
“这不由那个低等种姓决定,”杰伊德告诉塔乌周围那些印德鲁夫,“我才是鳞部的教官,而我在此认输。如果再有人受到伤害,就不受女王之冲突的规则保护。”
“是啊是啊,”堡垒教官嘀咕道,“后退,已经结束了。奥沙鳞部获胜并进入决赛。杰伊德鳞部被淘汰了。”
那些印德鲁夫举着剑向后退去。塔乌盯着他们,身体仍在转动,觉得他们随时可能发起攻击。他最后看向的人是贾巴里,后者仍在避开他的目光。
凯南在远处开了口:“打得很精彩,塔乌。”
“化灰去吧!”塔乌吐了口唾沫。
“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我很抱歉。我为你父亲的事抱歉。我根本不想插手当时和这次的事。”凯南还剑入鞘,回到他的同伴那边,后者已经开始离开战场。
“不准提起他!”塔乌对着凯南的背影大喊,“我会杀了你,奥卡。我今天就能杀了你!守护者匕首?未来的印戈雅玛?等你被送上火葬柴堆的时候,就知道我比你更强了!”
“安静,塔乌,”杰伊德在他耳边说,“安静。”
奥沙鳞部的成员发出参差不齐的欢呼声。他们赢了。但在逐渐低垂的日头下,前来观赏暴力的观众却默然不语。
看台上的贵族们一言不发。忧虑攫住了他们的心。看台上的低等种姓们不发一语。愤怒占据了他们的心。杰伊德鳞部被淘汰,本日的赛事结束,但流血才刚刚开始。
第十四章
秘 密
塔乌受了伤,但杰伊德和埃南带他去的并非低等种姓的医务帐篷,而是在峭壁高原上那些充当教官住所的小帐篷之一。到了那儿以后,他们派人找来了一名萨阿教祭司,由后者照看塔乌,为他的伤口包扎。杰伊德解释说,这是最好的做法,可以让塔乌远离他人的视线,直到峭壁高原的怒火平息为止。低等种姓和贵族之间已经爆发了数次殴斗。两名低等种姓——其中之一来自官员种姓——被处以绞刑。
塔乌本想询问原因。但他沒有。他疲惫到难以置信,腿上的割伤很痛,耳朵像被火烧,整个背脊仿佛一条粗大的伤痕。
那位萨阿祭司——矮小却曲线优美的官员种姓女子——为他包扎了伤口,将气味难闻的油膏抹在他背上,察看了他头部的伤势,又在他的双眼前方摆了摆手。她告诉杰伊德,塔乌不会有事,但需要休息。杰伊德谢过了她,而等他转身去跟埃南说话的时候,那位医师俯身靠近了塔乌。
“你为我们揭示了真相,”她说,“我们可以突破种姓的局限。女神祝福我们的时候一视同仁。”她轻拍他的肩膀,就像他母亲过去常做的那样,然后走出了帐篷。
杰伊德等到她离开,这才开口:“她说了什么?”
塔乌在小床上坐起身,盯着地面。“她说女神祝福我们的时候一视同仁。说我们可以突破种姓的局限。”
“迷雾里的恶魔啊!”杰伊德咒骂起来,让塔乌缩了缩身子,“连祭司也这样?”
“为什么不能呢,杰伊德?”埃南压低声音说,“他们同样看完了这场对抗战。”
“现在不是时候。”
“因为我们在打仗?”埃南问。
杰伊德转开目光。
“我们总是在打仗。”
“行了,埃南。塔乌需要休息。”杰伊德掀开帐篷的门帘,他们走了出去。
塔乌躺回床上,闭上双眼,但疼痛太过强烈,他只能转为侧躺。他努力沉入梦乡。但睡梦并未到来,被纠缠着他的种种念头赶走。塔乌当时犹豫了。他在可以杀死凯南的时候退缩了。
帐篷沙沙作响。塔乌猛然坐起,抄起双剑中更靠近的那一柄。来者是哈底斯。
“放下。”哈底斯说,就好像他们仍在战场上,就好像他能够下达塔乌必须服从的命令。
作为妥协,塔乌放低了武器,但没有彻底放下。“乌达克怎样了?”
哈底斯面露苦相。“他没有性命危险,而且迟早可以复原。赞美女神,他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但我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
“那又是为什么?”塔乌说着,那把剑仍在他手中颤抖。
“放下吧。谁都知道你能打,”哈底斯走上前去,站到离塔乌的脸只有一掌宽的地方,“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思考。”
塔乌推开了他。“别来烦我。”
“你这自以为是的混球,我们原本可以改变一切的。我们把机会抓在手里,可你却把它抛开了。你抛弃了我们所有人,就为了你不值一提的复仇。”
“不值一提?呸!”
“混蛋!你父亲死了?这让你很特别吗?有多少位父亲死在这次战争里?又有多少父亲会死去,因为贵族让低等种姓充当海迪纳部落面前的防波堤?在低等种姓对自己的生死拥有发言权之前,还有多少位父亲会死?”
“发言权?发言权?我们是低等种姓。而你、那个祭司,还有所有其他人,你们觉得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颠覆种姓制度?”
“祭司?”
“当我没说。”塔乌说。
“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他们感受我的一部分痛苦!为了迫使他们明白,我的人生,我父亲的人生,比他们的心血来潮重要得多。”
“我们奋斗的目标是一样的。你干吗总要一个人努力?”
塔乌有种落入圈套的感觉,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不打算改变选民。”他说。
“即便如此,改变还是来了。”
“那也来得太迟了。”
哈底斯眯起了眼睛,“这话什么意思?”
“你出生得太迟,没法有所作为。我们都一样。”
哈底斯紧盯着塔乌的脸。“这话什么意思?”
帐篷的门帘沙沙作响,祖丽走了进来。“塔乌!我是来……你有客人——”
“天赋者女士。”哈底斯转过身去,朝祖丽鞠了一躬。
“我过会儿再来。”她说。
“不用了,女士。我正要走呢。”哈底斯大步离开了帐篷。
等他离开视线的那一刻,祖丽似乎就忘了他的存在。“女神啊,塔乌!你还好吧?”
“你好啊,祖丽。”
她冲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她的双手按到他背上的鞭痕,令他脸部的肌肉抽搐起来。
她放开了他。“你受伤了?”
“我还好。你是怎么……你一直在看?”
“天赋者堡垒的大部分人都在看。太可怕了。”
“我没杀他。”
“感谢女神。”
塔乌看向她的目光锐利起来。
“塔乌……我有事要告诉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秘密。”
塔乌一言不发,意识到今天即将变得更加糟糕,却又想不到事态还能怎样恶化。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和祖丽一起面对,没有秘密,毫无保留。
他决定把他跟踪欧迪利去见席达人的那件事告诉她。他要把投降的事告诉她。她应该知道。他希望她知道。“不会再有秘密了。”他说。
她露出紧张的表情。她握住她的双手,然后告诉他:“几天前,在‘女王之冲突開始前,天赋者堡垒听说女王打算会见天赋者领导层与守护者议会。就在她后天宣布‘女王之冲突的获胜鳞部之后。”
“这么快?”塔乌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你也听说了?”她问,“女王会把军队的领导人召集到守护者要塞。”她攥紧塔乌的手,继续说道:“我觉得他们在策划一场大规模进攻。我觉得他们要提早让因哈希、印德鲁夫和天赋者学员毕业。我觉得他们会让我们加入军队,和海迪纳人兵戎相见。”
“你……你什么?不。”
“已经有征兆了。塔乌,他们要授予我正式军职。我会成为狂暴术师。我会成为凯南·奥卡的狂暴术师。”
坏预感成真了。“狂暴术师?凯南·奥卡?”他每说一个字,嗓门都在抬高,同时也挣脱了她的手。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我办不到,我不愿意。因为你告诉了我那些事。我跟他对质了,塔乌。我命令他来见我,然后和他对质。我指控他是杀害埃南的凶手。我把你在堡垒城广场说过的话告诉了他。”
“你做了什么!”
“这不是凯南的错——”
“你做了什么!”
“罪魁祸首是欧迪利。他希望凯南杀了你,等你父亲出手干预以后,他又想要艾伦的命。凯南觉得想要保住艾伦的性命,唯一的办法就是砍掉他的手。他用对手已经残废作为借口。他主张自己已经夺走了艾伦能够称之为男人的一切。塔乌,是守护者议员命令他杀死你和你父亲。他是想保住你们两人的命。”
塔乌双手颤抖,看到了帐篷里的那些恶魔。祖丽身后有两个,他也能听到另一个恶魔在他身后流口水。他紧闭双眼,努力冷静下来,但他再次睁眼的时候,恶魔却仍在原位。
“出去。”他说着,嗓音气得发抖。
“几循前,凯南的父亲因为叛国而被处死。他的家族蒙了羞。欧迪利看到凯南在堡垒的优异表现,于是成了他的赞助人。凯南清楚欧迪利的名声,但他的资助能让凯南的母亲和妹妹摆脱贫困。”祖丽在观察他的脸色,想确认他是否把她这番话听进去了,“他跟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显得很痛苦,塔乌。我不认为他是你想的那种人。”
“你背叛了我,”塔乌说,“你背叛了我,还给了那个杂种武器,让他能打败我和我的兄弟们。”
“我没有。我想说的不是——”
“出去!”
“不,我不出去!”祖丽吼了回去,“你根本没听我说什么。你在歪曲我的话。”
“歪曲?你跑来见我,说你厮混的对象是——”
“厮混?”
“你编造关于军事进攻的故事,用谎言掩饰你要跟帮助谋害我父亲的人建立关系的事实。”
“他是想救你!救你们两个!”
那两头恶魔就站在她身后。恶意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这边。其中一个露出了和塔乌手掌那么长的牙齿。“出去!”
“不!”
塔乌站起身,取回双剑。“我没法再忍受从你嘴里吐出的污秽和谎言了。”他大步走向帐篷的入口,绕开那些恶魔,然后停下脚步,“你不想我们之间再有秘密?”他说,“我知道女王为什么要召集军队领导层。不是为了打仗。她召集他们,是为了安排我们投降。”
“什么?不……不,不可能是这样……”
就算祖丽还说了些什么,塔乌也没有听见。他把她和她的谎言留在那座满是恶魔的帐篷里,他要去找杰伊德。他受够秘密了。
号 角
杰伊德身在鳞部帐篷里。他和埃南一起坐在泥地上。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塔乌穿过房间,没有理睬手足们的凝视。他径直走向杰伊德。
“教官,我得跟你谈谈。”
“塔乌?你应该休息,更重要的是,你不应该在这儿。那些纯血印德鲁夫全副武装,整晚都在峭壁高原属于低等种姓的这半边游荡。他们会很乐意撞见你,我对此毫不怀疑。”
“这事很重要。”
“等到明早再说。先让所有人的热血冷却下来。”
“教官。”塔乌坚持道。
杰伊德叹了口气。“那就说吧。”
“无意冒犯,但这是私事。”
埃南扬起眉毛,但随后默许了。“那你们就谈吧。”
“教官,这里恐怕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唔……”杰伊德说,“那去我们给你的那间帐篷?”
“再换个地方。”
“今天已经够怪的了,你又来添了一笔。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鳞部帐篷,前往高原的更高处。在他们将营地的火光与喧哗抛到身后之前,两人都没说过一个字。
“你要谈什么?”杰伊德问。
“我跟着你和欧迪利来过峭壁高原。”
杰伊德抬起一只手,拉扯着左边的嘴角,仿佛那里正在抽搐。“你离开训练学院,跟着我和一位守护者议员来了峭壁高原?塔乌,你到底想让他们吊死你多少次?”
塔乌一言不发。
“还有今天,你抛弃了自己的手足,就为了杀死女王捍卫者的外甥。”
“你知道为什么。”
“你除了挥剑以外什么都没学到吗?”
“我当初来找你,就是为了伸张正义。”
“我在堡垒城那件事之后说的话,你是都没听见吗?奥卡是个大贵族,你也知道我对他们没什么好感,但他不是邪恶之徒。”
“你是今天第二个这么对我说的人,这可真奇怪的,因为我根本没向你们征询过意见。”
“你相信那个人吗?那个为奥卡担保的人?”杰伊德问。
“我想是的。”
“直到那个人说出你不想听的话为止。”
“我知道奥卡是怎样的人。”
“不,你不知道,”杰伊德说,“但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想你也知道另一位——为奥卡担保的那位——是怎样的人。相信你了解的人吧。相信那些关心你的人吧。”
塔乌摇摇头。“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我也觉得不是。”
“我们不能投降。我們是选民。”塔乌说。
“如果我们输掉这场战争,就不会有什么选民了。”
塔乌用双手比画起来。“你觉得我们投降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要放弃多少东西?”他指了指杰伊德。“你的女儿已经因为交易被带走了,我亲眼看到的。我看到了欧迪利的表情。我知道他安排了这场交易,他希望你痛苦。”
“我很难否认这一点,”杰伊德说着,目光定格在塔乌脸上,“等我们的女王与席达大酋长达成协议以后,阿巴西·欧迪利会失去一切。他想要为我在推进和平中扮演的小小角色报复我。”
杰伊德顿了顿,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道:“我还在守护者议会的时候,没能让他们相信战争的失败已成定局,但提索菈女王要求和我私下谈话。她相信我。她不认为我们与席达人的战争是我们该打的仗。”
“你和她谈过以后,阿巴西·欧迪利就把你开除出了议会,是吗?”塔乌问。
“女王当时刚坐上王位不久,没有保护我的能力,但在我离开之前,她要求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她,而我正是这么做的。我相信她。”杰伊德笑了笑,又说,“然后她做到了。她在我的有生之年推进了和平。这本该是我的人生中最伟大的日子,但欧迪利不肯让我好过。”
“嘉米菈。”
杰伊德点点头。“我吃惊的是,首席天赋者也接受了。她和他同样热爱权力,我很难想象她会把天赋者交给席达人,而且我本以为她绝不可能交出我的女儿。”
“你女儿很强大,”塔乌承认,“她用衰弱能量击中席达人的时候,我待在波及范围之外,但仍然能感觉到她的那股力量。”
尽管事关重大,嘉米菈又身在敌营,杰伊德提起她的语气仍旧带着骄傲。“衰弱术师?嘉米菈可是整个堡垒最强大的狂暴术师、启迪师和祈求师,”他低下了头,“可她却被交了出去。我觉得首席天赋者是为了博取更大的利益。又或者,面对和平将会带来的影响,这些王族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琐碎的惩罚了。”
杰伊德盯着塔乌。“塔乌,我愿意放弃一切,换取我女儿安安全全地待在我身边,但我也希望同胞过上没有战争的日子。如果欧迪利卑鄙到必须将我的孩子放入龙口,那我就只能祈祷那条龙觉得嘉米菈太过美好,不该被吞吃。无论欧迪利做什么,都不会让我放弃我们争取和平的机会。”
“结果也许会让你后悔。”
“我不会假装一切都不会改变,但和约的条款是为了保护绝大多数的欧默亥人民。那些条款会保护低等种姓,让他们的人不用再去腕地的滚烫沙土上送命,不会再在夜半时分遭受海迪纳人的劫掠,不必再在收成欠佳的岁月饥饿而死。这场战争剥夺了我们同胞的太多东西,和平对许多人都意味着更好的人生。”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在谈论和平?为什么和平要过上这么久才能到来?”
“因为贵族会有损失。他们会受到席达大酋长的管辖,而后者不允许种姓的存在。贵族们会像收获者那样种田,像官员种姓那样教书,像平民那样工作。”
“也许吧,”塔乌说,“也或者,我们抛弃了刀剑,而他们杀光了我们。又或者,我们低等种姓只是换了个主子。”
“席达人厌倦了战争。他们想要和平,想要守护者离开,让这片土地能够痊愈。”
“这片土地?”
“我们有天赋者,席达人有萨满。他们的萨满相信,守护者将来自伊斯霍戈的邪恶力量倾泻到了现实世界。他们认为龙族在毒害席达,认为是它们导致了诅咒。”
“这根本说不通。我们住在离那些龙最近的地方,诅咒却是从我们山谷的边缘开始出现的。”
“龙族会将它们有毒的能量送向巢穴之外的远处。我们不受诅咒影响,正是因为我们居住在靠近它们的地方。难道你从没好奇过我们当初是如何渡过咆哮海的吗?那片大海从前可不是这副样子。也不可能是这副样子,否则我们根本不可能渡海而来。”
塔乌满心疑惑。“是守护者造就了咆哮海?”
“是的。无心之过,但的确如此。它们是四处流浪的种族,永远在迁移,所以通常不会摧毁某个地方。”
“但它们找到了某种理由,能让它们抛弃流浪的天性,和我们一起待在席达。”塔乌说着,想到了那些环环相扣的秘密。
“的确如此,而且它们是我们最好的交易工具。女王和她的统治议会把席达人赶到了尽可能远的地方。守护者会离开,而作为回报,我们也会得到许多东西。我们发起的是和平,不是投降。”
“和平……”
“是的,暌违了将近两百循的和平。”杰伊德显得那么苍老。也许他一直就很苍老。“我们该回去了,”他说,“别告诉其他人。我们要等到和席达人彻底敲定和约为止。现在的局势很敏感。”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塔乌说着,为自己对祖丽说过的话而担忧。他希望她不会告诉别人。他更希望能收回自己先前的话。
“谢谢你,塔乌。”
塔乌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有怎样的感觉。和平……
“我只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能公开谈论这一切,”杰伊德说,“我们可以期待自己和子孙后代能有更美好的未来——”
战争的号角声响起,淹没了杰伊德的美好期盼。塔乌从没听过这么多号角同时吹响。那些声音来自拳头山的高处,对战斗的号召仿佛在蔑视夜晚的寂静。更多的号角声响起,呼唤欧默亥人拿起武器,而杰伊德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女神啊,”他说,“这是入侵。我们被入侵了!”杰伊德跑了起来,塔乌跟在后面。
和 平
峭壁高原一片混乱。这儿人头攒动,他们升起营火以驱散黑暗,而那些纯血战士——包括因哈希和印德鲁夫——正在武装自己。
“我们得集结鳞部人员,”杰伊德说,“穿上装备,别忘了带水。新上战场的士兵总会忘记带水。”
杰伊德鳞部已经集结在了帐篷外。埃南高声号令,让学员们做好杀戮和赴死的准备。他试图掩饰,但看到杰伊德那时的释然表情却再明显不过。
“教官来了!”他高喊一声,那些新兵随即立正。塔乌跟着队伍跑进一片空地。
“各位,”杰伊德对学员们说,“我眼下了解的情况不比你们更多,但这阵号角声是在呼唤我们去抵挡半岛的入侵者。”几个人嘀咕起来,“看起来你们要提早毕业了,因为任何参加今晚战斗的人,身份都不再是学员。他们会作为欧默亥军队的纯血战士而战!”几声欢呼响起。这个消息让包括塔乌在内的其他人背脊发凉,没有了喊出声来的力气。
“关心你们的手足,”杰伊德说,“保护他们的安全。他们也会保护你们。奋勇战斗吧。在战争中投降就意味着死亡的拥抱,而我请求你们尽可能远离那种冰冷的触碰。”杰伊德严厉地看着这支队伍,对上尽可能多的目光,“跟我一起前进。我们会听到对应的号令,然后加以执行。”
学员们并拢脚跟,挺直背脊,向他们的教官敬礼——在实战中,他就是他们的指挥官。杰伊德扭转脚跟,带领他们前往峭壁高原属于贵族的那一侧。
哈底斯走在乌达克身边,塔乌也跟了过去。乌达克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持盾的那条手臂也一样。他的脸因为一连串淤青而肿起,鼻梁看起来也断了。他朝塔乌眨眼致意。亚奥也在那儿,就在乌达克旁边。奇内杜应该是在这支队伍更靠后的位置。
“看在女神的份上,我们很走运。”哈底斯对乌达克和亚奥说。看起来,塔乌心想,哈底斯不打算再跟我说话了。
“走运?”塔乌装作没看出哈底斯的态度。
“想想看吧,”他说着,轻叩自己的脑袋,“海迪纳人从海路发起过一次大规模入侵。他们肯定打算冲过拳头山,然后赶去帕姆城。他们是要从水上绕过我们的正规军。他们想夺下我们山谷的中央地区,抢在位于腕地的我军反应过来之前攻打首都。而且只要海迪纳士兵的数量够多,他们就随时能发起那样的进攻。”
哈底斯捶了捶手心。“他们挑选的入侵时机是最糟糕的。他们选择现在来夺取山谷中央,而我们的所有新兵和超过两支龙师的纯血士兵都集结在这里,为女王之冲突做准备。女神保佑,他们在这种时候入侵,而我们有一整支大军能够挡住他们的去路。”
“走运……”塔乌说着,不禁揣摩起时机的怪异来。
“走运到难以置信。如果提早或者推后四分之一个月,海迪纳人就能在我们的山谷里站稳脚跟,难以撼动。他们会不斷增援,而我们一个月内就会被彻底消灭。”
那样一来,种族灭绝就会取代和平,塔乌心想。他双手按在剑柄上,双剑的存在让他安心。和平。真是个短暂却美妙的梦。是时候醒来了。
“你,”有个纯血印德鲁夫对杰伊德说,“带上你的鳞部,到那边集合。”他指向一大群人,印德鲁夫和因哈希都有,“我们会组成几个爪连,到拳头山上去。我们会击退海迪纳人。”
“阁下,启迪师怎么说?”杰伊德问。
提到天赋者让塔乌想起了祖丽。他扫视那群人。他看到了那些印德鲁夫之中的天赋者。他没看到祖丽,但在几百人里找出她并非易事。他没看到凯南或者他鳞部的其余人。祖丽也许已经跟在他身边,而凯南也许已经去参战了。这让他担忧。
“启迪师没说什么有用的,”那印德鲁夫说,“海迪纳人越过北方与南方的山脉而来,他们正在经由腕地进攻。”
“他们真这么做了?真的入侵了?”杰伊德说。他语气困惑,而塔乌明白原因。杰伊德清楚他们离和平有多近。然而,那贵族却将杰伊德的语气解读成了恐惧。
“海迪纳人!”那贵族说,“他们跟我们打了两百循,你肯定觉得他们早应吸取教训了。很好,今晚我们就给他们上一堂难忘的课!”
这番话本该显得勇猛而好斗,足以振奋他人的精神,让他们涌出斗志。杰伊德鳞部却毫无反应。今晚发生的情况太过古怪,而白天的对抗战所导致的种姓分歧还历历在目。
那印德鲁夫怒视他们,想要针对他们的勇气或者品质出言不逊。值得称赞的是,他忍住了。战争迫在眉睫,而他肯定也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许多人恐怕都看不到下一次黎明了。
“我会跟着这边的翼旅,”他嘀咕道,“这些人手足够守住峭壁高原,你们应该去跟那边的翼旅会合。愿女神与你们同在,我是认真的。他们让刚出堡垒的王族负责指挥那批人,他们会进到拳头山里,正面迎战海迪纳人。”
杰伊德指向一支整装待发的纯血士兵翼旅。“那他们呢?”
“他们?他们会去城市那边。如果海迪纳人突破山脉,他们会保护我们的人民安全。”
杰伊德眯起眼睛。“是这样吗?”
“是的。行动起来!”
塔乌观察起那支负责防守的翼旅来。他没花多少时间,就察觉了杰伊德质疑的理由。欧默亥军队和欧默亥文化的其余部分一样,以种姓制度为本,但在所有作战编队构成都是低等种姓与贵族六比一的情况下,塔乌却没在这支防守翼旅里发现哪怕一个低等种姓。
“你们都听到了。前进!”埃南喊道,没给塔乌继续思考的时间。
“你们又是谁?”看到杰伊德带着鳞部大步走来,新翼旅的高个子指挥官问。
“杰伊德与杰伊德鳞部。”
这个因寇科里很年轻,塔乌心想,相貌也很漂亮,比起在对抗战里担任指挥官,他看起来更适合在女子的裙下奋战。但塔乌能看出那家伙听过杰伊德的名字,他只希望这不代表对方也熟悉那位教官的过往。
“你是杰伊德·阿伊姆,守护者议会的前任顾问?“
“是的。”
“还带着你的鳞部?没错,是这样没错。我看到了那位凯雷姆平民,那道伤疤出卖了他。很好,你们能加入真是太好了。我们要到拳头山里去。我们应该能打一场像样的仗。”
“应该吧。”杰伊德说。
“是啊是啊。我是指挥官奥鲁奇,我们要把这支翼旅分成三个爪营;我们会以叉状阵型攀上拳头山,那儿有一片平原。如果我们行动够快,如果我们能步调一致,如果我们能在平原追上那些海迪纳人,就能进行三方夹攻,并且击溃他们。”
“好多的‘如果。”哈底斯低声道。
“杰伊德,你和你的部下要跟着我和我的印德鲁夫们,我们组成中路队伍。我们也会分配到一位天赋者,”塔乌竖起耳朵,“她很优秀。是经验丰富的衰弱术师,在腕地参过战。”
塔乌呼出一口气。不是祖丽。糟糕的是,他们翼旅的指挥官根本毫无经验。他肯定才从帕姆城的某座王族学院毕业。他多半从没见过实战,甚至没见过对抗战。
“好了!”奥鲁奇说着,走上一座小土丘,好让整个翼旅都能看到他,继续说了下去,尽管其他编队的指挥官都结束了演说。“我们是欧默亥人,女神的选民。我们今晚要做的事会撼动历史的殿堂。我们会面对那些没有信念的海迪纳人,然后解决他们。他们遇见我们,也就遇见了死亡!跟着我,向胜利与荣耀前进吧!”
奥鲁奇转向拳头山,迈开步子。这支翼旅跟在他身后,而在整整一跨的时间里,周围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不坏。”乌达克说。
“什么?”哈底斯问。
“演说。”乌达克说。
塔乌一直在思考,但乌达克的评语让他忍不住开了口。“那是超过一跨之前的事了。”
“不坏。”大个子重复道。
“他会害我们送命的。”亚奥说。
“害不了我,”哈底斯说,“我费尽辛苦,不是为了死在某个断奶没几天的帕姆城蓝血贵族的指挥之下。”
“那边的,安静。”埃南说。他从鳞部的后方走来,前往杰伊德那里,此时从他们身边经过。众人安靜下来,奇内杜咳嗽了几声,而杰伊德鳞部继续向着战场进发,去那里战斗、杀戮以及死去。塔乌发现种种情绪让他无所适从起来。就在几跨之前,还没有什么比冲突、比面对凯南·奥卡更重要的事,可现在——
“拔剑!”他们的指挥官尖叫起来,紧随而来的是整个爪营的一百六十二人拔剑出鞘的声音。
“我是欧默亥人!我是欧默亥人!”前方的某个声音说。
“怎么了?”塔乌问。他站在队伍的中央。
低等种姓里最高大的乌达克告诉他:“有个印德鲁夫。在流血。很多血。”
“出什么事了?”奥鲁奇质问道,“说明你的身份。”
“我是奥沙鳞部的人,受凯南·奥卡指挥。我们跟着奥迪汉伯的翼旅。索拉尼王子也和我们同行。”
“王子?哪儿?”奥鲁奇问。
“埋伏。海迪纳人起码有一支龙师那么多的战士。奥迪汉伯死了……半个翼旅都死了。你们得去增援!”
溃 败
“你们得马上赶去,”来自奥沙鳞部的那个印德鲁夫伤员恳求道,“他们快死了,所有人都是。整个翼旅被撕成了碎片。只有奥沙鳞部还能撑住。奥卡指挥官接受了他那位天赋者的狂暴术,正在战斗,但这样远远不够。”
听说这事牵扯到奥沙鳞部的时候,塔乌就已经挤出了队伍,此时靠近最前排。“凯南,”塔乌说,“他是你的因寇科里?给他施展狂暴术的那个天赋者长什么样?”
杰伊德来到塔乌身边。“退后。”他嘶声道。
“见鬼,你又是……”奥鲁奇开了口,“噢,凯雷姆平民。”
奥沙鳞部那个满身是血的印德鲁夫没有显露出丝毫惊讶。他还余悸未消。“你们一定要去。如果你们不去,我的鳞部……还有王子都会死的。”
塔乌急切地转向杰伊德。
杰伊德点点头,严肃地紧抿嘴唇。“恕我冒昧,奥鲁奇指挥官,我们有责任去援助王子。”
“没错,没错!王子很危险。抓紧时间,伙计们。我们去杀了那群蜕皮人!那边那个,”奥鲁奇说着,指了指一名纯血印德鲁夫,“选六个人出来。三个跑到我们南边的爪营,三个去找北边的爪营。让他们放弃前往平原的行军,有新的命令要给他们。让他们和我们会合,打退那些杀死了贵族兄弟奥迪汉伯的海迪纳人。”
奥鲁奇将手探入腰带,递给那家伙两个印有奥鲁奇姓氏的火漆印章。“赶紧去吧,”奥鲁奇转向自己的翼旅,“我们行军得够久了,该跑起来了。为了保护女王国1和我们的王子,跑起来!”
那个来自奥沙鳞部,浑身是血的印德鲁夫负责带路,而整个翼旅迈开步子,在黑暗里的崎岖地面上飞奔,赶去拯救他们的兄弟,以免那些阴险狡诈的蛮族、那些不信女神的海迪纳人痛下杀手。他们没有跑出多远,就迎头遇见了奥迪汉伯翼旅正在撤退的幸存者。
“因寇科里,”杰伊德喊道,“我们可以守在这里。我们可以组成战斗阵形,用这片山坡充当掩体。”杰伊德指了指前方的一片斜坡。他们正在靠近山腰上的一道被岁月侵蚀的宽大冲沟,曾经有一条古老的河流在此流过,如今早已干涸。
杰伊德解释了自己的战略。“我们可以等在这儿,在那些海迪纳人出现的时候扭转战局。”
塔乌不想等下去。祖丽可能就在山坡的另一边,可能在为自己的性命奋战。他不愿等下去。
“不,杰伊德,”奥鲁奇说,“我们的王子也许就在山坡那边。我们要去和海迪纳人正面战斗。敌人会在我们面前溃不成军!”奥鲁奇挥手示意翼旅前进,“爬过那座山,伙计们!我们会用海迪纳人的鲜血平息我们利剑的饥渴。”
奥鲁奇和他的鳞部冲向那座小山。
“真该烧了他的舌头。”杰伊德咒骂一声,命令他的鳞部跟上。
个子更高、腿也更长的印德鲁夫们抢先爬上了山坡。等塔乌来到坡顶的时候,沿着那条冲沟向上,战斗和死去的男女已经接近了两千人。
奥鲁奇鳞部的一部分人冲入了战场。他们从驻足凝视的指挥官身边跑过。
“女神的哭泣啊,”奥鲁奇说,“这是什么?”
这场战斗混乱不堪。这里看不到战线,也看不到席达和欧默亥人之间的明显分野。冲沟里是上百场小规模冲突,而且在每一场冲突里,都有一群寡不敌众的欧默亥人正在遭到包围和杀害。
“输了,”乌达克在塔乌身边咆哮道,“彻底输了。”
塔乌没在听。他在这片骚乱里寻找祖丽的身影,满心感到绝望。他没看到她。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那儿。”乌达克说着,指了指冲沟的中央附近。一队二十名印德鲁夫正背靠一块巨石,正在遭受规模庞大许多的席达军袭击。
塔乌看了过去。他没找到祖丽,但明白了乌达克呼吁他关注那边的理由。释然涌过他的全身。祖丽一定就在那儿。她还活着,肯定还活着,没有别人能维持凯南·奥卡的狂暴。
“奥卡正在那边战斗。”塔乌对杰伊德喊道。
杰伊德也看清了状况。“他在努力守住冲沟中央,给翼旅剩下的人争取撤退的时间。他会死在那儿。”
“只要他撑得够久,就能救下冲沟里的大部分人,”哈底斯说,“他们守住了最短的路线。海迪纳人需要首先突破奥卡的防线,才能彻底消灭那支翼旅的人。”
“他撑不了那么久,而且如果我们就这么下去,只会害我们自己和他一起送命,”杰伊德反驳道,“看。”
杰伊德指了指冲沟对面。一支席达士兵的大军正在那边的山脊上集结,准备冲入下方的冲沟里。许多海迪纳人都骑着塔乌无法理解的生物。
他们骑着有低等种姓的肩膀那么高的蜥蜴,而从它戴着口套的脑袋到长有倒钩的尾巴末端,足有两个人那么长。那头生物朝着空气甩动舌头,嗅着夜色里血的气息,双眼闪闪发亮,反射着仅有的光线。骑着那些野兽的席达人手持比步兵更长的长矛。塔乌朝哈底斯和乌达克那边看去,想确认他的朋友们是否也看到了。
“大蜥蜴。”乌达克说。
“冲沟里的海迪纳人只是先锋队,”杰伊德说着,对那些生物视而不见,“敌军的其余部分还在集结。”他指着远处山脊上的席达人,“他们看到我们的爪营了。他们在等待。如果我们参战,他们也会。等他们加入战局,血战就会变成屠杀。”
屠杀。祖丽。塔乌知道自己应该三思,但他没那个时间了。他跑进了冲沟。
“塔乌!”杰伊德喊道。
仅仅迈出二十步,塔乌就加入了混战之中。有个手拿长矛的席达人刺向了他。塔乌拍开那笨拙的一击,剃刀般锋利的青铜剑刺穿了那人的胸膛。那家伙喘息起来,眼中的生机逐渐消退。塔乌抽出自己的剑,感到胆汁上涌,随即将其吞下,继续奔跑。
又有两个海迪纳人找上了他。其中一个拿着偷来的长剑,另一个是个弄丢了长矛的女人。她仅有的武器是一把匕首。她看到塔乌的靠近,看到他试图从旁绕过,于是大喊一声,刺出匕首。她在倒地前就已死去。
她的同伴拿着偷来的长剑,挥舞的动作像个小孩子。塔乌的反击撕裂了他的喉咙,而在塔乌从旁跑过的同时,垂死的蛮族拼命抓向自己的脖子,却无法用缺失大半的手指遏止那条红色的溪流。
塔乌又迈出两步,又有两个席达人死去。他不想放慢脚步,于是绕过了一片屠杀现场:欧默亥士兵在数量庞大的海迪纳人及其长矛下纷纷死去。然后,看在女神的份上,他看到了她,看到了祖丽。
她身在一百步开外,背脊紧贴着亘古之前因为山崩而落到冲沟底部的某块巨石。凯南的队伍很走运。坠落的岩石为他们提供了一道可以背靠的墙壁,而这从两个角度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它让席达人无法包围他们,也给了祖丽向凯南施展狂暴术时所需的保护。
彻底狂暴的凯南站在最前方,双肩比乌达克更高,体重恐怕足有塔乌的三倍。他的剑滴落鲜血,又随着每次挥剑高声咆哮,他的利刃划开前方那些躯体,轻松得就像划破空气。
凯南的战友们不甘落后,在这场杀戮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他们面对席达人的进攻守住了阵线,在战局的边缘游走,确保席达人无法集结到足以压倒凯南的数量,以此支援他们狂暴化的因寇科里。
塔乌不得不敬佩这位印德鲁夫的勇气和策略,但他们的努力无法改变结果。堡垒的战士们寡不敌众,而且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会有更多的海迪纳人涌入冲沟。蜥蜴騎兵们正在赶来,骑在那些恶魔的背上飞快地跑下山脊。
看起来,席达人那边也有堪比哈底斯的智者。他们没有从海路直扑堡垒城,他们选择了那条绕过拳头山的远路,避开了奥鲁奇希望与他们交战的那片高原。
运气太糟了。有王子在场的情况下,奥迪汉伯翼旅原本想要充当奥鲁奇翼旅的后卫。他们对这样的战斗毫无准备。塔乌继续前进,准备在席达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加入正在交战的那些印德鲁夫的阵线。
“塔乌!”
他猛然转身,看到了暴怒的杰伊德。埃南、乌达克、哈底斯、亚奥、奇内杜、腾巴,以及杰伊德鳞部的全体成员也跟在后面。
“杰伊德。”
“见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得去祖丽那儿。”他说着,指了指她。
杰伊德看到了她,怒意随即从他脸上退去。一息过后,塔乌明白过来。祖丽不比杰伊德的女儿年轻多少。
“带上她,我们就离开。”杰伊德说。他命令部下排成战斗队形。“我们推进到那儿,增援印德鲁夫的阵线,但不能久留。这片冲沟大势已去,败局已定。其中还没有确定的部分,是我们之中有多少人需要死在这儿。”
塔乌点点头,继续前进,没有停下来确认杰伊德鳞部是否跟上。他杀死了一个海迪纳人,加入印德鲁夫的阵线,举剑挡下某个惊魂未定的堡垒新兵过于卖力的刺击,高声问他是否神志不清,然后踏入了奥卡鳞部的队伍里。
祖丽看到了他,而在维持凯南狂暴的疲惫之外,他看到了她的惊讶。塔乌挤出笑容,试图安抚她。但她似乎并未因此安心。
凯南和他染血的长剑从塔乌的视野中掠过。在这种情况下,奥卡已经发挥得够好了。更何况,他受到的那些伤足以让普通人丧失行动能力,甚至丢掉性命。
狂暴术在保护他,但不无代价。凯南每次承受一击,都会削弱在他体内流转的能量,而祖丽也被迫从伊斯霍戈汲取更多能量来加以强化。她汲取的力量越多,就越是难以维持自身的魂衣。她已经摇晃不止,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她没法再支撑下去了。
塔乌必须帮祖丽摆脱这种局面,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凯南下令撤退。冲沟里到处都是席达人,杰伊德鳞部人手不足,不可能独力逃出这片战场。塔乌需要这些印德鲁夫,而他們只会听奥卡的话。塔乌找到了前往奥卡身边且障碍物最少的路线,然后迈步飞奔。
奥迪汉伯翼旅没料到这场战斗,他们被迫面对的敌人居然是整个席达入侵部队。从一开始,冲沟之战就必败无疑。塔乌知道这点,正如他知道前方那个席达人会佯装刺向他的胸口。当他倾斜身体,避开对手尚未刺出的长矛时,心中就怀有这样的确信。等到长矛真正刺出之时,塔乌长剑上挑,穿透那海迪纳人的腋窝,刺入他的心脏,将他杀死。
凯南就在前方,但有个席达人挡住了塔乌的去路。那是个女性战士,嘴唇厚实,焦糖色皮肤,还有一双令人吃惊的绿色眼睛。她的动作仿佛一场海上风暴,剑技也十分出色。他砍断了她的手掌,而她目瞪口呆,仿佛要问他为何这么做。他很想说他自己也不确定,但他的青铜剑刃彻底没入了她的胸膛,而她可能说出的话也只剩下了咒骂。
“是你!”奥卡朝塔乌吼道。
塔乌没有浪费时间。“这场仗已经输了。下令撤退吧。”
奥卡将盾牌边缘砸进一个席达人的颅骨。“不。”
“我们守不住的。”
“他们杀了他,”奥卡说着,牙关紧咬,不时改换长剑转动的方向,就像在要求他的对手在后退和受死之间选择其一。
“谁?”
“王子!”
“索拉尼王子?”塔乌无法想象欧默亥的王家成员在战斗中被杀。这太荒谬了。
这几个字让奥卡面容抽搐,仿佛那是他的失败。“他死了。”
“我们死在这儿也没法让他复活。”
“得给其他人争取逃脱的时间。”凯南哼了一声,继续挥动长剑。
这不是事实。好吧,这是事实,但这不是凯南真正的理由。凯南想要死在这儿,而塔乌想要指责他的行径。但这么做没法帮助祖丽脱身。“你已经尽力了。现在就走吧,否则你剩下的同伴也会死。你的天赋者会死。”
凯南挥舞长剑,在自己和逼近的敌人之间清出一片空地。他看了塔乌一眼,目光扫过这场早已转为溃败的战斗。
“奥卡指挥官,”塔乌劝说道,“你得救下由你照看的那些人。”
这话见效了。“撤退!”凯南吼道,“撤退!”但为时已晚。这条战线上的席达人向后退开,揭示出他们先前以密集的阵型掩盖的恐怖景象。奇内杜离得最近,而塔乌高声喊出自己剑之手足的名字,不清楚奇内杜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还是他自己察觉到了。无论如何,奇内杜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位身躯庞大的狂暴席达战士。
奇内杜绷紧了身体。他咳嗽起来。然后他勇敢地举起了剑。塔乌明白,这不会让结果有任何差别。
夺颅者达娑
达娑——塔翁加部落的夺颅者——不会畏惧任何人,而且自从痛殴过自己的父亲以后,就再也没有畏惧过任何人。达娑当时还年轻,她父亲喝醉了,而她母亲挡了她父亲的道。她父亲打了她母亲,而达娑打了她父亲,而且是好几下。在那以后,为了确定家里的地位,他们打了最后一次架。尚未成年的达娑成了一家之主,而她父亲甘心服从。
即使在崇尚武力的塔翁加部落,这种情况也很少见,但达娑生来就不寻常。她从没见过比自己更高大、更强壮的人。她输掉过摔角比试,但从未输给过同一个人两次。她输掉过长矛格斗,但从未输给过同一个人两次,无论对方是男是女。
达娑迅速成了塔翁加最强的战士。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那些不知道的人也听说过她的事迹。她曾在火焰恶魔的沙漠里对抗入侵者和他们的黑袍女巫。她曾面对他们那些较为矮小、身穿灰衣的战士,杀死了其中数十人。她也曾与他们身穿皮革与青铜铠甲的士兵战斗。他们更结实,更敏捷,用剑的技巧仿佛与生俱来。她同样杀死过这种对手。
达娑拥有普通人两辈子才能赢得的荣誉,一个英俊的丈夫,还有一双同时出生的女儿,而且在她看来,她们都有望成为勇猛的女长矛手。达娑拥有众神的祝福,而那份祝福又在随后成倍增加:她在部族集会上被选中,与某位学习过入侵者魔法的萨满结为搭档。那个萨满和达娑进行了训练,而当那种魔法在她体内运转的时候,原本就拥有辉煌人生的达娑知晓了成神的感受。这种魔法令她的强壮、高大和敏捷都超出了任何凡人所能企及的极限。
塔翁加部落的夺颅者达娑不会畏惧任何人,而在那位萨满的帮助下,她仅仅位列众神之下。她认为这样很合适,毕竟她会像神灵那样,为入侵者施加于自己家乡的恶行进行复仇。她会在他们窃取的山谷里杀出一条血路,将那个以存在本身毒害这片大地的邪恶民族连根拔起。
达娑举起了长矛。那些矮小士兵之一挡住了她的去路。他身体纤细,脸庞瘦削,双眼挤得太近,又像是害病那样咳嗽不止。他看到达娑的时候,表情惊讶。这些入侵者没料到部落会拥有自己的魔法,而他们在面对女性对手的时候总会迟疑。
那个入侵者抬起了剑,动作比大多数那种矮小灰衣士兵都要迅速和精准。但这无关紧要。达娑的武器以神灵的力量挥出,扫开了那个咳嗽男人的剑,然后顺势砍下了那家伙的脑袋。头颅在空中打转的时候,那副愚蠢的惊讶表情仍未消失。
有人大喊一声,冲向了达娑。真蠢,她心想,居然跑来保护已经死掉的人。真蠢,她心想,居然跑来攻击夺颅者达娑。
达娑向那个跑来的男人挥出长矛——又是那种矮个子士兵——却钦佩地看到那个剑士矮身避开挥击,然后起身出剑。终于有个像样的对手了。达娑向后跃去,避开了矮个子士兵的突刺,然后转动矛身,抓住矛尖附近,将矛柄砸向对手。她击中对方,打断了肋骨,然后那入侵者向后飞去,重重落地。达娑上前想要了结他,却听到另一个人朝她正要杀死的人大喊。
“杰—以—德1!”
达娑看向大喊的那个人。又是个矮个子。他原本站在那个接受了和达娑相似魔法的入侵者旁边,但和那个接受魔法的入侵者——以及任何其他入侵者——不同的是,这个小个子男人拿着两把剑。
即使相距一段距离,又有拼死的搏杀将他们分隔开来,达娑却能感受到那个双剑客的憎恨。显而易见的憎恨。达娑强迫自己对上那个矮小入侵者的目光。她朝那位双剑客笑了笑。达娑不会畏惧任何人,如果双剑客关心这个“杰以德”,就该看着他死掉。达娑调整握住长矛的位置,准备给自己起了个好头的工作收尾。
那个名叫“杰以德”的家伙匆忙爬起。他的身體向一侧倾斜,折断的肋骨让他没法站直。达娑意识到,他的年纪大很多,却同样勇敢。达娑钦佩这种品质,即使是出现在入侵者身上。
达娑发起了攻击,负伤的剑士举剑格挡,但达娑充满破坏力的一击令他蹒跚后退。达娑的长矛不断刺向那个剑士,却没能给出致命一击。这个男人很厉害,比达娑对阵过的任何小矮子灰衣战士都要厉害。他用剑挡下了达娑的前两击,用盾牌削弱了第三击的力道,随后还以一记直刺,命中了达娑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达娑还担心入侵者的魔法没法发挥萨满口中的作用。她担心那个“杰以德”的剑会刺进她的肩膀,废掉她的手臂,但魔法发挥了作用,达娑的皮肤就像石头。那个剑客的利刃刺进达娑的血肉,但达娑的手臂没有丧失活动能力,留下的也只是一道割伤。
但她还是接受了教训。她需要认真对付这个小矮子,而萨满警告过达娑,不要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承受攻击。每次达娑被击中,都会削弱萨满的力量。
达娑以足以砍下头颅的力量挥出长矛。那小矮子跳向后方,避开了矛尖。达娑的长矛一次又一次戳向对手,而他闪躲腾跃,又或是拍开矛身。他们之间的战斗耽搁了太久,于是达娑端起长矛,冲向前去。那小矮子躲向侧面,而达娑伸出一条长长的胳膊,抓住了对方的束腰外衣,让他没法像滚烫岩石上的蜥蜴那样飞快逃窜。
达娑牢牢抓住那个小矮子,锯齿状的矛尖刺穿了对方大腿的肌肉。小矮子以惊人的速度挥下长剑,劈在达娑的前臂上。这一击本该砍断她的胳膊,但凭借流传在身体里的魔法,剑刃造就的并非断肢,而是淤青。
达娑不想考验萨满的极限,因此将长矛抽出了小矮子的腿,鲜血喷涌而出。那入侵者甩开达娑抓住衣服的手,试图后退一步,但这是个错误。他的那条腿受了力,而在大腿肌肉被切断一半的情况下,他的膝盖弯了下去。
那人倒在地上,表情仿佛一张恐惧与痛苦的面具。但他没有叫出声来。达娑撕裂他的大腿时没有,倒下的时候也没有。达娑敬佩这一点,而达娑知道,这个入侵者很快就会叫出声的。
达娑高高举起长矛,凭借魔法给予她的全部速度与力量,将矛尖狠狠刺入那剑士的腹部,从他的身后刺出,埋进他身下的泥土。
那剑士尖叫起来,丢下了剑,身体朝伤口蜷曲,抓向刺穿他的长矛。达娑拔出武器,锯齿留下了比刺入时更大的伤害。那人喘息着向后倒下,口吐鲜血。
达娑不想砍下他的头。放着不管对他来说更加悲惨。他会苟延残喘,受尽痛苦,这也是应该的。这很残忍,但已经比他们应得的下场好多了。
达娑退了开去,转向她最后一次看到那位双剑客的位置。那个双剑客正在接近。达娑知道他会来,而达娑的时间刚好足够解决他。她会杀了那个双剑客,然后撤退,让她的萨满有时间休息。
但他们之间的席达人太多了。那个双剑客如果想跨越这段距离,背上就会多出十来根长矛。达娑考虑过主动迎敌。他们会像古老的神话故事里那样迎向彼此,然后了结彼此的仇怨,但被施了魔法的入侵者就在不远处,而达娑发过誓。
被选中接受入侵者魔法的席达战士都向艾恰克督军发过誓,他们不会对上同样被施了魔法的入侵者。受过训练的席达人数量稀少,而督军不希望他们为了追求荣誉而死。
达娑感到了挫败。她不害怕那个有魔法相助的入侵者。她会杀死他,正如她杀死过的一百个敌人那样。然而,她发过誓,而她的誓言堪比骨头。
达娑从前线退开,准备暂时脱离战斗。她很想杀了那个双剑客,但等下去也毫无意义。那个小矮子如果走到一半才被长矛刺穿几个窟窿,都算是走运了。
不,达娑会离开,给萨满留出必要的休息时间。她会喝上几口水,然后回来砍下更多入侵者的头颅。就在她拿定主意的时候,那双剑客将某个长矛手一劈为二,然后朝达娑大喊起来。
达娑笑出了声。这小矮子很有胆量,于是她留了下来,想要激励那个傻瓜,想看看他的死法。
双剑客灵活地避开几根长矛的刺击,以达娑只能勉强看清的速度杀死了三名战士。那个入侵者毫不理会死者和垂死者,只是迅速靠近。达娑眨了眨眼,又一个人便倒在他剑下。眼前这一幕相当怪异,而达娑感受到心中浮现出的第一缕不安,随即攥紧了长矛。
他们之间仍然有太多的席达人,很难想象众神会赐予那个双剑客死于达娑之手的光荣下场,但达娑却看入了迷。她看着玛卡拉——塔翁加部落最强的女矛手之一 ——面对那个双剑客。玛卡拉的长矛技巧堪称传奇,身边还有另外两个塔翁加人相助。
她从侧面攻向双剑客,长矛毫无征兆地甩出。她一向敏捷而又好斗。不知为何,双剑客看到了她。他向侧面倾斜身体,长剑刺向玛卡拉。然后他转动身体,另一柄剑伸出,刺中了第二个过于接近的女矛手。双剑客满不在乎地转身背对玛卡拉,杀死了第三个女矛手,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脖子。达娑不清楚玛卡拉为何在等。入侵者背对着她。他毫无防备。
玛卡拉双膝跪地。她那件外衣的背部被鲜血浸透。她倒地死去。达娑甚至没看到夺走她性命的那一击,而双剑客再次向这边靠近。
有個年轻的矛手——其实也不算太年轻,不该那么鲁莽——扑向那个矮小的入侵者,高声喊出战斗口号。双剑客杀死了那个可怜的傻瓜,就连步调都丝毫未变。紧接着,双剑客在混乱的战场上再次找到了达娑,开始飞奔。
他在大喊。达娑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又是什么意思,但这阵骚动吸引了附近的男女矛手的注意。双剑客杀死附近那四人的时间,还不够达娑的心脏跳动四次。等最后一人去往众神身边的时候,双剑客已经离得很近,近到达娑能看清他的眼睛,看到其中的恶魔。
入侵者再次向达娑高喊起来。那串字眼无法理解,含意却毋庸置疑:那是挑战。他在要求战斗,要求了结恩仇。
达娑能感觉到体内流淌的魔法。这让她的皮肤坚硬如石,增强了她的力量和速度,让她更加高大,体重比三个那种小矮子都更重,而达娑——她是塔翁加部落的夺颅者,不会畏惧众神之下的任何人——调整握住矛身的位置,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逃跑了。
小矮子向达娑的背影发出恼怒的尖叫。双剑客跟不上来的。深入席达人的阵线,远离他自己的同胞,也就意味着毁灭。
达娑安全了。她仍在奔跑。夺颅者达娑不会畏惧任何人,但她清楚真相。那个双剑客不是人。
第十五章
部族集会
塔乌朝刺穿杰伊德的海迪纳人放声大吼,不敢相信那个女战士会逃跑。他面前那些敌人似乎也很吃惊,战斗一时间停止了。塔乌没注意到,他的大脑麻木了。这种事再次发生了:他所关心的人受到了伤害,而他做了许多努力,却什么都没能改变。他没能阻止这一切。
有一个席达战士——他是第一个重新开始战斗的人——刺向了他。塔乌杀了那家伙,迈出一步。有一个正和印德鲁夫战斗的席达人被逼退到了他这边,塔乌一剑刺穿了他,又迈出一步。他能做到。他能追上那个女战士。他能——
“凯雷姆平民,别去!”凯南·奥卡的命令声从他身后传来。
“别这么叫我。”塔乌说着,努力维持镇定。
“你只会白白送命。去你的教官那边,他快死了,我们也撑不住了。”
“杰伊德……”
“他还活着。你想让他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吗?”
塔乌怒视着凯南,但还是离开了前线,跑向他先前看到杰伊德倒下的位置。他找到了面色苍白,半闭眼睛的他。塔乌跪倒在地,握住他的手。“杰伊德。”
“塔乌?”
“是我。”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有那种可能。和平。”
塔乌仿佛回到了父亲死去的那一天。“战斗,教官。继续战斗。我们会把你送回峭壁高原,萨阿祭司会治好你的。”
“拿上……拿……”杰伊德把某个东西塞进塔乌手里。那是他的守护者匕首。
“不,等你康复以后还用得着呢。”塔乌告诉他。
“把鳞部……带出去。”杰伊德强迫塔乌攥紧那把罕见的武器。
“计划很简单,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我们会离开这儿,一个不少。”
杰伊德没在听,目光转向塔乌身后。塔乌没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但杰伊德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让塔乌不禁转头确认。
崩溃的前线正不断逼近这边,但塔乌身后没有任何人。他转回头去。杰伊德的双眼专注而清澈。
“嘉米菈?”杰伊德问,“你这就回来了?”他挣扎着想要呼吸,无法吸入空气,却又想要说下去。“嘉米菈。”他说。他女儿的名字。他的遗言。杰伊德死在了那儿,死在了泥地上。
塔乌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身,看到了凯南。那位大贵族中止了狂暴,而祖丽陪在他身边。这场战斗对她的影响很大。她显得疲惫不堪,又病恹恹的。但她足够体贴,又足够爱他,能够体会他的痛苦。
她走向塔乌,抱住了他。她不认识杰伊德,但能看出他对塔乌的意义。她的同情将塔乌最后的自制力一扫而空,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死了。”他嗓音平淡地告诉她。
“我们的战线已经崩溃了,”凯南告诉他,“现在不走,我们就走不了了。”
祖丽放开了他,而塔乌将杰伊德的守护者匕首别在腰带上,准备抱起那位剑术大师的尸体。
“不能带他走。”凯南说。
“我不会把他留在他们那儿。”塔乌说着,朝海迪纳人的方向挥了挥空出的那只手。
“塔乌,我们需要逃跑,”凯南说,“这场仗结束之前,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你带上他的尸体是在拿自己冒险,也是让我们之中不愿抛下你的那些人冒险。”凯南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双眼看着祖丽。
塔乌擦了擦脸,拭去泪水。他站起身。“我的鳞部在哪?”
“正在为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凯南说,“就算他们真能办到,也维持不了多久。”
塔乌点点头,闭上双眼,向女神送上祷告。他抓住祖丽的手。凯南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想必又改了主意。那位大贵族转而对仍在战斗的印德鲁夫大吼,命令他们撤退。那些印德鲁夫即便吃了败仗也纪律严明,此时脱离了分崩离析的前线,在席达人面前逃跑了。
他们迈步飞奔,放弃了山上的这条冲沟,经过被十几名部下的尸体包围、早已死去的奥鲁奇指挥官身边。他们逃离了杰伊德·阿伊姆与接近两支翼旅的选民呼出最后一口气的地方,直到跑出一千步开外,他们才放慢脚步。
他们追上了杰伊德鳞部、奥沙鳞部以及奥提诺鳞部——组成奥鲁奇的爪营的第三个鳞部——剩下的成员。塔乌看到了哈底斯、亚奥和乌达克,不禁松了口气。亚奥握盾的那条手臂从腕部到肩膀裹着一块结有干涸血块的肮脏布料,但除此之外,他的朋友们都很走运。
“塔乌!”乌达克说着,走上前来。
“奇内杜和杰伊德——”说出他们名字的同时,塔乌的嗓子哽咽起来。乌达克后退了一步,没再靠近。亚奥转过身,闭上了眼睛,不远处的腾巴也听到了塔乌这句话,同样缄口不语。
哈底斯走上前来,面对着地面而非周围这群人开了口。“埃南也一样。他救了我。”
这时腾巴开了口:“卢纳科和穆瓦托不在了。”
双胞胎之中的穆西迪走上前来。“昆迪死了。我砍倒了那个杀了他的人渣,但我弟弟已经死了。”
“你为他报仇了。”亚奥说。
“我本来可以救下他的。我弟弟,他还在那儿,躺在烂泥里。我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远过,我们是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穆西迪转过身去,最后那句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一直以为我们会一起离开。”
“他们要来了。”凯南说着,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那条路。他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塔乌看了过去。夜色深沉,但他们身后的那条小路长而平坦,他又有天生的好眼力。他也看到了。
席达人重整了队伍。他们正在行军。他们队伍的前排是一群蜥蜴骑手。
哈底斯将额头与穆西迪相贴,对那位痛失弟弟的哥哥说着什么。随后,他转向众人。“我们必须甩开他们。”
凯南就站在附近。“对,如果峭壁高地还有人在,我们就必须去警告他们,如果没有,我们也得提醒堡垒城。得让他们知道我们在拳头山的防线崩溃了。”
哈底斯抬高嗓门,对两支翼旅剩下的人开了口:“帮助伤员,不要抛下任何人,但要明白,我们不能放慢脚步。堡垒城是否会陷落,取决于我们的速度。”
凯南看了眼哈底斯,不确定该对这个低等种姓的逾矩行为作何表示。
“算了吧。”祖丽说。凯南哼了一声,但没有追究,而战士们——因哈希和印德鲁夫们——以尽可能快的速度下了山。
“塔乌,”祖丽说,“不会有和平了?”
“和平?”凯南和哈底斯同时开口。
塔乌对凯南说:“你是捍卫者的外甥。”
“所以?”凯南说。
塔乌犹豫起来。吐露秘密的感觉很怪,但想象秘密毫无意义的感觉更奇怪。“在冲突之前,我跟踪了杰伊德和欧迪利。他们和女王的捍卫者、首席天赋者、几个天赋者以及一位印戈雅玛会合。他们登上峭壁高地,在拳头山和一群席达人碰了面。”
“你说他们做了什么?”凯南说。
“你真的希望我们相信,你不知道自己的舅舅负责和平谈判?”塔乌问。
这四个字差点让哈底斯停下了脚步。“和平谈判?”
“我不可能知道,”凯南说,“阿布希尔比起舅舅更像女王的捍衛者。那个人拒绝参加我父亲的葬礼。他说他就算是出于良心,也不能出席懦夫的火葬仪式。”
塔乌能听出凯南语气里的苦涩。
“我不会知道作为印德鲁夫学员无从得知的任何事。”凯南说。
“峭壁高地发生了什么?”祖丽问。
“我只知道自己偷听到的那些。”塔乌说。
“那就告诉我们吧。”
“海迪纳人来碰面的时候带着一个天赋者俘虏,一位狂暴术师。她被他们囚禁了一整年。她遭受了各种折磨,被迫把狂暴术的使用方法教给了他们。”
“这不可能,”凯南说,“人类的不同种族之间不能互相学习天赋。此外,女神在诅咒席达人的时候,已经把他们的天赋焚烧殆尽了。”
塔乌语气紧绷。“那个杀了奇内杜和杰伊德的海迪纳狂暴战士应该有话要说。”凯南没有回答,而塔乌告诉其他人说:“和谈的时候,海迪纳人把我们的天赋者还了回来。他们的督军之子也来了。那位督军之子要负责安排我们军队的投降,这会是和平的开端。作为回报,我们要给他们一位衰弱术师。她会把自己的天赋教给他们。然后,为了履行和约的条款,龙族必须离开席达,而提索菈女王必须嫁给督军之子。”
“不,她不能!”凯南语无伦次起来,“我们怎么能接受这种条件?“
“杰伊德认为……他认为这场战争没有获胜的可能,还努力向守护者议会证明。结果他被赶出了守护者议会,剥夺了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
“要是他们觉得他的话这么不可信,干吗还要搞和平谈判?”凯南问。
“你舅舅也是议会的成员,他听过杰伊德的发言。他肯定告诉了女王。”
凯南放慢语速,几乎一字一句。“你是想说,女王被别人转述的发言说服,决定谋求和平?”
“杰伊德认为,真正打动她的并非他那些证据。他相信女王早就知道他们快要输了。但也许,正是他呈现给议会的证据,再加上她所知的其余那些事,促使她选择了和平。”
“你继续说。”凯南用眼角余光看着塔乌说。
“我偷听到的不是第一次和谈。提索菈女王派她的捍卫者、议会主席以及首席天赋者去确认的是和平的可能性。她找到了那种可能性,而就在今晚早些时候,祖丽告诉我,女王打算在赛事结束后接见守护者议会,”塔乌看向周围那些人的脸,“我认为这次接见的目的是将已经接受的和约条款告诉议会。如果女王知道与席达人的战争会以我们的毁灭为结束,她就必须加以阻止。”
腾巴插了嘴,“阻止战争?你是指投降吧。”
腾巴的用词和塔乌曾经对杰伊德说过的话如此相似,但在此刻却显得那么幼稚:他们残存的战斗部队刚刚被迫跑下曾是女王国心脏地带的那座山峰,逃离他们无力阻止的入侵者大军。
“你觉得杰伊德是随随便便就决定支持和平的吗?”塔乌问,“他花了一辈子去对抗海迪纳人。他牺牲了那么多,可到头来,贵族从他那儿夺走的东西却比席达人更多。欧迪利和首席天赋者用嘉米菈来伤害他。他们把他唯一的孩子交到了我们的敌人手中!”塔乌的嗓门越抬越高。他没有听到祖丽的第一句话。
“不,”她说,“女神啊,不。”祖丽停下了脚步。
“天赋者女士,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凯南告诉她。
“我们把嘉米菈交给了他们?嘉米菈是杰伊德的女儿?”她的语气让其他人也停了下来。
“她不只是个衰弱术师,”祖丽说,“嘉米菈是我们最强大的成员之一。她是个祈求师。”
“我们真的该继续赶路了。”亚奥说着,回过头去。峭壁高原崎岖的小径上看不到海迪纳人的身影,但他们不可能被甩开太远。
“杰伊德说过,嘉米菈知道怎么呼唤守护者,”塔乌说,“但她是做不到的。他们遮住了她的眼睛,又盖住了她的脑袋,然后才带她进入席达人的土地,前去他们称作‘部族集会的会场。她没法引导龙群到那儿去。她不会知道自己在哪儿,而且独自一人,没有巫术队。”
祖丽呼吸急促,仿佛刚刚狂奔过。“祈求的原理不是这样的,”她说,“别忘了,塔乌,祈求师送出的是幼龙的求救讯号。祈求师不需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龙群会去找她。”
“守护者能感觉到天赋者的位置?”哈底斯问。
“是的,”祖丽对他们两人说,“是的。”
“该走了。”乌达克说着,两只大手分别按在祖丽和塔乌的背脊中央,催促他们前进。
“她是被单独带走的,”塔乌说着,重新迈开步子,“她需要巫术队才能呼唤守护者。”
“前提是她想活下来。”祖丽说。
“等等,他们的计划是让嘉米菈呼唤守护者去袭击部族集会?”凯南问。
“她为什么活不下来?”哈底斯问。
祖丽转向他。“如果嘉米菈在部族集会上呼唤守护者,它就会到来,然后攻击,等它意识到自己的幼龙并非求救信号的来源时,它就会把嘉米菈的灵魂困在伊斯霍戈,直到她失去躲避恶魔的能力。到了那时,恶魔就会找到她,然后杀死她。”
“女神的哭泣啊。”哈底斯说。
“不。我不能接受,”凯南告诉其他人,“这代表我舅舅谈判的时候怀着恶意。他有许多缺点,但他绝对不会安排虚假的谈判。无论是为了战争、和平还是投降。”
“他不知情,”祖丽说,“你们看不出来吗?这是政变。”
“政变?”凯南摇摇头,“天赋者女士,这就离题太远了。”
“可她说得对……”哈底斯说,“女王选择和平的同时,也就是在与王族作对。和平终结的不只是她的统治,还有他们自己。”
凯南对哈底斯说:“你觉得王族密谋要让一场注定会输的战争打下去?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想放弃特权?还是权力?如果他们死掉,这又能有什么好处?没有什么政变或者密谋。为了生存下去,王族就必须相信我们能打赢。”
“他们正是这么相信的。”塔乌说。
凯南转向塔乌,高耸在他面前。“那也许他们就是对的!”
“不,”塔烏坚持道,“杰伊德很肯定。女王很肯定。海迪纳人的数量太多了,现在他们又有了我们的天赋。”
“所以,”腾巴说,“和平是我们唯一的指望,海迪纳人却入侵了……真倒霉。”
“没必要谈论什么政变或者密谋,”凯南说,“在战争里,简单的答案往往是正确答案。这些蛮族用和平的希望哄骗我们,然后在我们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发起了突袭。”
祖丽抓住塔乌和凯南的手腕,手上用力,她突然的动作让乌达克拔出剑来。
“祖丽?”塔乌问。
“她已经这么做了。”祖丽说。
凯南挣脱了祖丽的手。“恕我冒昧,天赋者女士——”
“海迪纳人……这不是先发制人。我们先攻击了他们。”
凯南高举双手,大步走开。
“一头守护者袭击了部族集会的所在地,”祖丽对他的背影说,“它摧毁了那儿,嘉米菈也死了。”
凯南转向她,一脸怀疑。他正打算说点什么,但塔乌已经没在听了。祖丽的话语完成了他之前努力在脑海中构想的画面,而他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欧迪利和首席天赋者的计划有多么周详。他明白了嘉米菈为了等待合适的时机有多么耐心。嘉米菈会将衰弱术教给席达人,因为她教给对方的东西永远无法用来对抗选民。她会训练萨满们,直到“女王之冲突”开始举办。然后,在赛事期间,等北方与南方训练学院、堡垒以及数量众多的欧默亥士兵来到峭壁高原后,嘉米菈就会唤来一条龙。
她必须选在那个时候。只有在冲突期间,他们才能将充足的欧默亥士兵调派到峭壁高原与堡垒城,却不会引起捍卫者或是女王的怀疑。
塔乌明白了。他能看到那幅骇人的画面。在脑海里,他看到嘉米菈呼唤来的那条庞大黑龙从天空俯冲而下,在此之前就喷出了火焰。他看到它的火焰令地面沸腾,又让百万人化作焦炭与飞灰。
凯南问祖丽:“你能感觉到?龙?还有嘉米菈?”
“不,”祖丽说,“但这是海迪纳人入侵的理由。我们把他们的部族集会和那地方的所有人烧成了灰烬。我们才是背叛和约的人。”
他们已经进入峭壁高地,靠近山崖边缘。他们能看到下方的堡垒城。在城市中央,那些巨大圆顶所在的地方,伫立着女王的堡垒、守护者要塞。圆顶闪烁着几百支火把的火光——那些握着火把的人将这两个地方团团围住了。
“女王眼下会在哪儿呢?”哈底斯紧盯着眼前这一幕,开口发问。
“她就在要塞里,不是吗?”塔乌问。
凯南俯视着那座城市。他的脸色活像个脑袋已经套上绞索的人。“她就在要塞里。”他说。
守护者要塞遭到了包围和围攻,而包围者是一支印德鲁夫军队。
“这是政变。”凯南说。
幼 龙
凯南命令所有人前往堡垒城。那些受伤太重没法赶路的人被分配到几名护卫,又被告诫远离道路,躲开那些席达人。其他人则跑了起来。塔乌跟在祖丽身边,待在伊斯霍戈的那段时间让她疲惫不堪,也不习惯如此耗费体力的急行军。
他们迈步飞奔,很快抵达了堡垒城,却发现城门和城墙都由纯血印德鲁夫把守。其中之一将号角举到嘴边,准备发出警报信号。等那守卫意识到他们是欧默亥人的时候,又放下了号角。
“我的名字是凯南·奥卡,印德鲁夫堡垒的第三循学员。我们在拳头山和入侵的海迪纳人打了一仗。我请求允许我的部下和伤员进城。我们有需要告知守护者议会的消息。”
塔乌注意到,凯南没有提起捍卫者或者女王。
那个拿着号角的印德鲁夫从低矮的城墙上俯视这边。“幸会,奥卡,”他说着,声音里强调了凯南的姓氏,“欧迪利指挥官直接指挥的欧默亥军已经接管了这座城市的防御职责。你们可以进城,但必须直接前往印德鲁夫堡垒。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恕我冒昧,阁下,”凯南说,“我今晚已经和敌人战斗过了。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需要和守护者议会的成员、尤其是欧迪利见面,把战斗的消息和失败的原因告诉他。”
“失败?”
“海迪纳人派出了大军入侵。”
“是吗?”
“阁下,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有重要的情报——”
“指挥官阁下已经知道他需要的情报了。我会派人护送你去堡垒。”
“我认识路。”
“你让我很受伤,奥卡。我是想确保你的安全。”
凯南的语气激动起来。“入侵的敌军正在追赶我们,而且数目众多。”
“女神向她的选民微笑了。这座城市里碰巧有数量众多的纯血士兵与天赋者。”
“我可没看到。”
“你会看到的。”那印德鲁夫说。
“从峭壁高原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城里有火光。”
那个印德鲁夫眯起眼睛。“是吗?”
“看起来是从城市中央传来的。我们遭到攻击了吗?”
“我本来不想让你费心的,凯南阁下,但眼下有一支煽动性势力占领了守护者要塞。这群叛徒要求我们在入侵者到来时投降。”
“我明白了……”
“无须担心。只是几个傻子和叛徒。欧迪利指挥官会把他们一把火烧光的。”
塔乌正想开口说话。祖丽肯定猜到了,她用手肘捅了捅她,敦促他保持沉默。
“阁下,”那印德鲁夫笑着说,“你该去堡垒了。”
“感谢,”凯南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最后问个问题。我们知道那些叛徒的名字或者身份吗?”
那士兵的笑容变得阴沉。“这重要吗?他们是叛徒。他们会被抓住,然后吊死。我们是欧默亥人,女神的选民。我们从不投降。”
凯南犹豫了片刻。“愿女神听闻你的话语。”他说。
那人点点头,朝身后的某人摆摆手,然后城门打开了。他们进了城,远处的火光为原本漆黑的夜晚增添了某种怪异的暖意。为首的印德鲁夫派出三名纯血士兵跟着他们。按照要求,他们必须直接前往印德鲁夫堡垒,不能去别的地方。这是欧迪利指挥官本人的命令。在击退正朝城门接近的敌军之前,任何人都不准停留在堡垒城的街道上。
纯血士兵们分别在他们队伍的前方、中央和后部就位。
“你现在又是怎么认为的,奥卡?”塔乌低声说着,像城门那边的印德鲁夫那样,用凯南的家族名称呼他。
“我已经承认过了,低等种姓,”凯南说,“欧迪利想要推翻提索菈女王。”
“他用忠于自己的军队塞满了这座城市。”哈底斯说。
“还没结束。”凯南说。
“还没有?”腾巴说,“看起来都结束了。”
“确实没有,”哈底斯说,“欧迪利的翼旅还在围攻要塞,这就代表女王还活着。他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不那么重要的事上。杀死她是确保这个女王国受他掌控的唯一方法。但他必须抓紧时间。”
“因为海迪纳人。”腾巴说。
哈底斯点点头。“欧迪利必须尽快杀死提索菈。他必须结束围攻,把人手派去保护这座城市。”
塔乌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欧迪利有那么蠢吗?席达人正在入侵。他只用几个翼旅的纯血士兵是阻止不了他们的。”
“这不是他的全部底牌,”祖丽说,“首席天赋者也跟着他。等女王死去,她就能命令天赋者去呼唤守护者来保护这里。欧迪利只需要在龙群赶到之前挡住海迪纳人就好。”
“所以我们今晚不会死,但可能死在明天或者后天,”塔乌说,“如果杰伊德的看法正确,即便我们所有人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也无法在这场战争里击败席达人。”
“我们必须去救女王,”凯南说着,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她需要我们。”
“凯南说得对,”祖丽说,“提索菈女王想要寻求和平,却和海迪纳人一样遭到背叛。如果她能让对方的大酋长和督军相信,她与袭击部族集会的事无关,那么和平也许仍然能够达成。”
哈底斯皱起眉头。“又是一堆‘如果。”
塔乌赞同了哈底斯的话。“这就是我们的希望?如果席达人摧毁帕姆城或者奇甘比,我们还会遵守和约吗?如果他们杀死凯雷姆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我們还会原谅他们吗?”塔乌的问题一针见血,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欧默亥人不会原谅他们的。
“女王是我们仅有的希望。”祖丽告诉塔乌。
“我会战斗,”凯南说,“我会去帮助她。”
塔乌觉得难以置信。“和谁战斗?拿什么战斗?印德鲁夫都把要塞包围了。”
“女王有她的卫队。女王身边有我舅舅。”凯南说。
塔乌痛恨这种无力感,但他们的无力是事实。“他们没法抵挡一整支翼旅的纯血战士。我们没办法突破包围圈,也没法赶到女王那里。”
“这话不对,”祖丽说,“那头幼龙。”
塔乌不喜欢这话题的走向。“守护者要塞下面的那头幼龙?”
凯南一脸迷茫。“守护者要塞里有守护者?”
祖丽点点头。
“守护者要塞里为什么有守护者?”他问。
祖丽避而不答。“幼龙隧道。我们可以带着战士们去天赋者堡垒,然后进入守护者要塞。”
“请原谅,天赋者女士,”亚奥说,“但我们要被带去的不是天赋者堡垒。”
乌达克哼了一声,拔出剑来,扑向走在前方那个纯血士兵的背后,将他打倒在地。那纯血战士叫出了声,乌达克随即将他打昏过去。靠近队伍中央的纯血士兵拔剑出鞘,但杰伊德鳞部的大多数人也作出了同样的动作。他看着指向胸口的锐利青铜剑,于是丢下了武器。
队伍后部的主要成员来自奥沙鳞部,他们没能理解这阵骚乱,但队伍后部的纯血士兵看得一清二楚。他开始逃跑。
“他会告诉城门那边的人!”亚奥说。
“这不重要,”哈底斯说着,指了指那个不省人事的印德鲁夫,“乌达克出手殴打那家伙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选边站了。”
乌达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确的一边。”
“为王室大贵族——女王——而战真的是正确的一边吗?”腾巴说。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祖丽说,“我们不清楚女王那边怎么样了。如果欧迪利杀了她,我们就是在白费力气了。”
“呃,而且我们会被当成叛徒吊死,别忘了这点。”腾巴说。
“腾巴,”哈底斯嘀咕道,“总能看到光明的一面。”
“我只想让所有人明白情况有多紧迫,就这样。”腾巴告诉他。
“凯南!”奥沙鳞部的某个学员——他是个彪形大汉,下巴方方正正——穿过杰伊德鳞部,来到队伍前方附近,“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印德鲁夫,“你也叛变了吗?”
“奇杜班,这些纯血士兵听命于欧迪利,想要推翻女王。”凯南告诉他的剑之手足。
“你是指守护者议员欧迪利?”奇杜班说。
“他们在围攻守护者要塞。我们得赶去女王那里,趁欧迪利还没有——”
“不!我不想听这些。”
“这是政变!”
“那是王族的事。”
“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等奥沙鳞部和奥提诺鳞部的其余人靠近后,凯南说。他抬高了嗓门,让他们都能听到,“欧迪利想要谋害我们的女王。这位天赋者知道一条能去援救她的路。各位手足,女王需要你们,拿起武——”
奇杜班高声盖过了他的话。“闭嘴,奥卡!我可不会凭你和低等种姓的几句话,就去跟欧迪利和纯血士兵战斗!谁知道欧迪利为什么选择围攻要塞?”
“女王——”
“我们都听到了,”奥提诺指挥官说着,穿过人群,站到一旁,“她想要投降。”然后他抬高声音,指着奇杜班说:“听我说!就像这位新兵一样,我不会和自己人战斗。然而,我也不会妨碍奥卡或者这些低等种姓。你们走你们的路,我会带我的鳞部走我们的路。”
凯南又试了一次。“谁愿意加入我们?谁愿意为女王而战?”
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选民从不投降。”
奥提诺迈开步子。“我会去印德鲁夫堡垒,就像守护者议会的主席命令的那样。”
他离开了,那些印德鲁夫也是。只有一个除外。贾巴里·奥纳伊留了下来,试图劝他们回心转意。
“塔乌,别这么做,”他说,“这太疯狂了。凯南,跟我们走吧。这不关我们的事。”
塔乌一言不发,但贾巴里仿佛完全变了个人,这让他心烦意乱。他仍然比塔乌高大。一直都是。只是他显得不再那么高大了。
凯南答道:“这就是关我的事儿。我只是在以我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赌上自己的生命和荣耀。”
“你下定决心了?”贾巴里说。
“是的。”
贾巴里叹了口气。“如果我坐视我的指挥官独自去做这件事,我就不配当贵族了。”贾巴里加入了他们,虽然他看起来不怎么乐意。
“贵族,”哈底斯说,“他们大多都抛弃了你。真够忠诚的。”
凯南低下头,又转开目光。塔乌看到了这一幕,也能够想象他的感受。凯南带领了那群人一整循,又带他们来参加了女王之冲突。
“你們确定自己要做的事是正确的吗?”贾巴里问。
这次塔乌做了回答。“我要去,”他说,“我得和欧迪利谈谈我父亲的事。”
“真够爱国的,”哈底斯说,“我也会去。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努力从灭亡的命运中拯救我的同胞。”他转向杰伊德鳞部剩下的成员,总共不到三十人。“印德鲁夫堡垒在那边,”他说着,指了指,“我要跟塔乌、这位美丽的天赋者女士、我的战友凯南·奥卡阁下,以及另一位印德鲁夫新兵往这边走。我会和他们一起战斗,因为尽管我们之间存在分歧,却都想要结束这场夺走了我们父母、兄弟和姐妹的战争。
“我们会从一位暴君手里拯救女王和这个女王国,那位暴君很乐意让我们全部送死,就为了把他能够自称王族的时间延长几个月。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因为这是正确的事,因为这会是杰伊德希望我们去做的事。”
哈底斯手按剑柄,随后拔出鞘来。他举起长剑,审视它仍然沾血的锋刃。他朝那柄武器点点头,仿佛在说它能派上用场,然后朝天赋者堡垒的方向走去。塔乌、祖丽、乌达克、亚奥、凯南、腾巴和贾巴里也迈开步子。杰伊德鳞部剩下的全体成员跟随在后。
要 塞
这座城市遵守了欧迪利的宵禁令。他们在路上没看到任何人,每一栋屋子都门窗紧闭。堡垒城的市民很害怕。席达人就要来了,而欧迪利为了解决女王,可以坐视半个城市烧成平地。
“我们就快到了,”祖丽说,“等在这儿,我会绕过那个转角,请求入内。等他们开门的时候,就冲进去。尽量不要杀人。”
“我们会的。”腾巴说。
“我是说真的,”她告诉他,“那些是我们的同胞。”
祖丽绕过转角,塔乌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回应她的是个嗓音粗哑的男性,是一个印德鲁夫。毫无疑问是欧迪利的手下,这代表他已经在天赋者堡垒部署了士兵。塔乌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又是否应付得了。
他听到大门的嘎吱声。是时候了。哈底斯——他负责指挥,毕竟这些人几乎全是低等种姓——打出了冲锋的手势,于是所有人冲向了堡垒大门。
凯南、贾巴里和乌达克凭借步伐宽大的优势率先赶到。塔乌、哈底斯、亚奥和腾巴紧随其后。打开堡垒的青铜大门的那个印德鲁夫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凯南狠狠砸中了他的脑袋——然后鳞部涌入了那座堡垒。
塔乌以为天赋者堡垒和训练学院会很相似。但他错了。这里的土砖建筑涂着黑漆,在夜晚,它们看起来更像阴影而非建筑。许多屋子都有二楼,而且屋顶大都是圆形。大部分建筑物看起来互相连通,塔乌猜想这里的学员不用出门就能走完大半座堡垒。
“放下武器!”凯南对仅剩的四个印德鲁夫守卫说。
“这算什么意思?”其中一个问。
“无意冒犯,阁下,但没时间解释了。我们是奉阿巴西·欧迪利的命令而来的,”哈底斯告诉他们,“围攻花的时间太久,我们要加入攻势。我们要走从这座堡垒通往要塞的隧道。”
那印德鲁夫看着哈底斯,却对凯南开口道:“还有低等种姓帮我们?”
“是的。”凯南说。
“我们为什么还需要人手?你刚才为什么要打阿里纳菲?”那个印德鲁夫没有放下长剑,“还有,你刚才是不是说奉了指挥官的命令?欧迪利已经从隧道过去了。”
乌达克看向塔乌,塔乌点点头。他们发起了攻击。塔乌解决了两个,包括说话的那个在内,而乌达克、凯南、哈底斯和腾巴解决了最后两个。
“我没杀他们。”搏斗结束后,塔乌告诉祖丽。
她看向其他人。他们都点点头,只有腾巴除外,后者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贵族,耸了耸肩。
祖丽闭眼了一息时间。“这边走。”她说。
“关上大门,你们五个留下,”哈底斯告诉杰伊德鳞部的几名战士,“我们不能让这座堡垒彻底无人保护。事实上,你们得有一个人跟我们去找到隧道,然后守在那里。如果这座堡垒被敌人攻破,就带上尽可能多的天赋者,走隧道到要塞去。希望到时候那儿还没有失陷。”
计划敲定,他们开始执行。祖丽领着他们深入堡垒,来到一小片公用区域——那是堡垒内部的一座广场。广场周围的建筑那么相似,简直就像彼此的复制品,那里有很多扇门,以及好几条从广场通向外部的小路。祖丽选了其中一扇门,他们走了进去。
塔乌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从外面看,他以为这些房屋有两层。他错了。里面只有一层,但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那么高。这让他很不自在,觉得天花板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
这儿也比他待过的任何房间都要宽敞。他们身在一座圆形大厅内,大厅的边缘有许多圆柱,以及通往黑暗的走廊。这地方没有装饰,地板也朴实无华。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那尊雕像。
在这座圆形大厅的中央有一尊雕像,刻画的是一位熟悉而美丽、身穿黑色长袍的女子。她的头顶高处有一条龙,龙首越过这座建筑的两层楼高度,探入圆顶之中。雕像以青铜打造,栩栩如生,而那位女子足有普通贵族的两倍那么高,但她身后那头守护者的尺寸——毫无疑问受到空间的限制——远远及不上真正的龙。但女子和巨龙各自都刻画得十分完美。
当然了,想要再现龙鳞那种欺骗双眼的效果是不可能的,但那位雕刻家打造出了一件颇为合理的翻版,将每一块青铜“鳞片”以稍有不同的角度弯曲。这份工作肯定耗时漫长。成果物有所值:落在巨龙雕像上的光线会以上千个角度折射,而它的美丽和力量令塔乌忘记了呼吸。
“女神?”亚奥低声问。
“不,那是泰珐女王,还有在我们登陆后击退海迪纳人的那头守护者,”祖丽说,“抓紧时间,如果他们料到了海迪纳人的进攻,导师和天赋者学员就应该还在这片网状建筑群里。她们能听到我们发出的动静,然后过来……”
“带路吧,天赋者女士,”哈底斯说,“我可不想对上足有一个鳞部那么多而且怒气冲冲的天赋者们。”
祖丽领着他们穿过圆形大厅,来到一扇沉重的门前。
“这是木头?”塔乌说着,摸了摸門板,然后抽回了手。它的确是木头,却和他见过的任何木头都不一样。它沉重、漆黑,而且牢固。
祖丽从黑袍里抽出一条项链。“这是从泰珐女王的战舰‘塔尔贡号拆下来的木头。这是奥桑特的木头。”
塔乌重新将手伸向那扇门,手指贴着门板,感受着它的温暖。来自奥桑特的木头,他心想,来自祖国的木头。
祖丽在他身边摆弄着那条金项链——所有天赋者都戴着这么一条——末端的饰物,取出一把钥匙。祖丽将钥匙插入门锁,然后转动,门随之打开,露出一条黑暗的走廊,以及一段通向地下的楼梯。
“从这儿可以进入隧道,这条路直通守护者要塞。”她说。
凯南挤到最前面。“我们走吧,女王需要我们。”
“我会带你们走到隧道连通要塞的那一段,然后我们就得分开了。”祖丽说。
“什么?不。”塔乌说。
“你们得尽快赶到女王那儿。如果她死了,一切就都没意义了。但就算你们能救下她,我们也没法在欧迪利那群印德鲁夫的围攻下守住要塞。”
“我也是这么想的,”腾巴尖声道,“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要塞会被欧迪利的人攻下,否则就是被海迪纳人占领。我们得确保自己有时间和海迪纳人对话,告诉他们欧迪利的背叛和我们无关。”祖丽说。
“但是,”塔乌说,“不管你跟不跟着我们,我们的胜算都不会变。所以留下吧。”
“会变的。我会去找祈求队,她们的数量足够组成巫术队,足够呼唤我们自己的守护者。”
“巫术队,”塔乌问,“我都没想到这点——没有共同训练过的成员也能组成巫术队么?
“有必要的话,我们就会做该做的事。”
“祈求队?”凯南问。
“她们在守护者要塞下面照看那头幼龙,”祖丽说,“幼龙是我们与守护者之间的关联。”
“这儿的那头守护者还没成年?”凯南说着,紧盯着她,“天赋者女士,这头幼龙是俘虏么?”
祖丽转过脸去。“是的。”
“为什么?龙族可是我们的守护者。”
“不是出于自愿。”她說。
“这怎么能帮我们对抗欧迪利和他的印德鲁夫?”哈底斯问,“守护者的巢穴位于中央群山。它们没法及时赶到的。”
祖丽从凯南那边转开了目光,此时没有面朝任何人。她的双眼直视前方,看着幽暗的隧道。“有时候,群体里的某头守护者会徘徊到比中央群山更近的地方。我们会寻找最靠近的守护者,然后祈求。我们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呼唤它。这是唯一的办法。”
凯南开口支持了她的论点。“她说得对。我们没法只凭半个鳞部的因哈希和女王卫队剩下的人守住要塞。”
塔乌瞥了眼哈底斯,指望他的剑之手足有别的计划,或者出言反驳。哈底斯摊开双手,掌心向上。他没什么要说的。
“祖丽,答应我,你要负责呼唤龙族,”塔乌说,“你不能去当巫术队的成员。向我保证。”
“塔乌——”
“向我保证。”
“我保证,塔乌。我保证。”
塔乌点点头。
“女王。”乌达克说。然后他们走下了楼梯。
这条隧道比塔乌想象的还要粗糙。隧道的宽度只能勉强让两人并行,地面是草草挖出的泥土,天花板很低,墙壁则是没有染色的粗糙土砖。
每隔十二步,就能看到点燃的火把。它们照亮了道路,却无法赶走隧道的黑暗,而在摇曳的火光里,塔乌的头脑将晃动的阴影变成了步履蹒跚的恶魔。
“还有多远?”他问。远离地面之上让他的焦虑增长。墙壁,他心想,正在不断收缩,越来越近,限制着空间和他呼吸的能力。“还有多远?”他又说了一次,喘起了粗气。
“我们就快到了,”祖丽说着,握住他的手,“专心呼吸。这种情况不算罕见。”
“什么情况?”腾巴看着塔乌问。
“有些人在隧道里会失去方向感。”
“我没事。”塔乌说着,试图阻止前方的地面继续倾斜,试图阻止自己的双手继续颤抖。
“嘘!”哈底斯嘶声道,“有人声。”
“是印德鲁夫,”凯南说,“就在下一个转角那边。”
塔乌看向前方,隧道的确在那边转了个弯,他看到火把在三十步开外消失不见。
“欧迪利是带着部下穿过这条隧道的,”哈底斯说,“他知道围攻可能会耗时过久。这些隧道是他的保障措施。”
印德鲁夫们的说话时愈加响亮,而凯南小跑起来。“快!我们也许已经来迟了!”
塔乌抽出祖丽握着的那只手,跟在哈底斯身后,像醉汉那样跌跌撞撞。他得离开这条女神诅咒的隧道。鳞部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没有喊出战斗口号,但二十五名身穿护甲、手持武器的战士发出的吵闹声足以惊动那些印德鲁夫了。
鳞部绕过转角,与欧迪利的六个手下面对着面。狭窄的通道让人数优势几乎失去了意义。最多也只能二对二。
在前方,为首的那人是塔乌见过的最为肥胖的印德鲁夫。他有一双闪闪发亮的甲虫眼,那张脸就像在吞咽什么,厚厚的嘴唇蜷曲起来,仿佛尝到了酸东西。
“站住!”他命令道。
凯南挤到前面,从哈底斯和塔乌身旁经过。“这是背叛行为。守护者议员欧迪利想要谋害女王。让开。”
“投降派提索菈?她不算什么女王。如果你们忠于选民,就该原路返回。”
塔乌忍不下去了。他必须离开这条隧道。“让开!”他说着,扑向那个胖子。
他脚下的地面仿佛在起伏,令他险些摔倒。他才刚站直身子,那个胖贵族的剑就挥向了他的脖子。塔乌侧身闪躲,撞上隧道的墙壁,然后退开。他听到了青铜剑刮过土砖的声音,于是不顾胃里的翻腾,以最快的速度匆忙远离那个印德鲁夫。他感觉到有双手抓住自己的肩膀,正要挥出长剑的时候,听到了亚奥的呼喊声,后者将他拖向后方,远离乌达克和凯南刚刚加入的战斗。
“你怎么回事?”哈底斯站在他身前,质问道。
“因为隧道,”祖丽说,“这里的封闭会让有些人不舒服。”
“封闭?”哈底斯问。
“等我们到了地面上,他就没事了。”
塔乌干呕了一阵,开始颤抖。就像在达巴村的那座谷仓。就像他最初几次在伊斯霍戈面对恶魔那样,恐惧,还有紧张。他试图适应,但只是徒劳。他对此毫无经验,焦躁地想克服它,但也明白焦躁的情绪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解决了!”凯南喊道,“我们走。”
塔乌就这么被拖了起来,双臂搭在哈底斯和亚奥的脖子上。他们半扶半拖地带着他穿过隧道。他垂下的脑袋晃荡不止,因此能看到那个胖印德鲁夫。那家伙被刺穿胸口而死。他们跑出一百步,然后塔乌摔倒在开始转为上坡的地上。
“我就在这儿离开,”塔乌听到祖丽对鳞部的众人说,“但我需要几名战士,帮我劝说祈求队接受我的计划。”
“你确实需要。”哈底斯选出五个人跟她一起走。
“锐利的铜剑很有说服力。”腾巴说。
“继续沿着隧道往上,”祖丽告诉他们,“你们就会抵达地面。”
祖丽走向塔乌。哈底斯和亚奥让到一旁,给她留出空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保重,塔乌。”她拥抱了他。“我爱你,”她说,“永远爱你。”
塔乌呻吟起来。他听到了她的话。他想让她留下,他能保护她。他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他用坚定程度堪比海草的双臂环绕她,试图抱紧她,试图让她明白自己应该留下。他必须保护她。
“我们走吧。”哈底斯说。
祖丽吻了塔乌,抚摸他的脸,用口型比出那几个字来。“我爱你。”她说。然后她退出他的怀抱,擦了擦眼睛。“愿女神与你同在,”她说,“愿她与你们所有人同在。”
“你也一样,天赋者女士。”凯南说。
“帮我一起扶着他,”哈底斯告诉亚奥,“我们走!”
塔乌奋力转头看向祖丽。她正在目送他离开。她露出微笑,然后隧道转了个弯,而她也离开了视野。塔乌闭上了眼睛,她刚才说了她爱他。她这么说了。在天旋地转之中,他试图凭着这个念头找到方向。
又走出几步后,他们停下了。塔乌仍旧闭着眼睛,但他听到了木头的碎裂声。他很想知道,那一边的门是否也是用奥桑特的木头打造的。
“我们出来了,”哈底斯说,“你可以睁眼了。”
塔乌跪倒在地,呕吐起来。他能听到打斗声。哈底斯蹲在他身旁。“打起精神。我们到了。”
塔乌抬起头,呼吸着甜美的新鲜空气,睁开双眼,然后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正在一条走廊的尽头。地板铺着图案精美的地砖,墙壁是色彩鲜艳的光滑土砖,而且房顶足有四层楼那么高。塔乌本以为南方训练学院的贵宾接待室很豪华。但和守护者要塞的内部相比,那套房间不比他在凯雷姆的小屋好多少。
塔乌勉强站起身,只觉头脑昏沉。“祖丽……”
“她是去帮我们呼唤龙的,”哈底斯说,“希望她能成功,不然我们就都没法活着看到太阳了。”
“这边正在战斗!”凯南大喊一声,飞快穿过走廊,从一排又一排巨大的挂毯旁边经过。
“战斗?”乌达克问塔乌。亚奥站在大个子身边,一脸担忧。
“希望塔乌能尽快恢复,”腾巴说,“我们的人数本来就少。”
塔乌点点头。
“没错,”哈底斯说着,抬起剑来,“我们去创造和平吧。”
雕 像
走廊通向要塞庞大的前厅。这是个开阔的圆形房间,三楼的阳台环绕着它的外围。通往阳台的是弧形墙壁围出的两条宽大的楼梯。有雕刻装饰的粗大圆柱支撑着阳台,周围散落着一群群拼死厮杀的人。
战斗集中在前厅那一头的一条走廊的入口附近。塔乌看到,大部分女王卫队的成员——他们身穿显眼的栗色皮甲——都在那儿。阿布希尔·奥卡——女王的捍卫者——正在指挥卫队的防守,试图在好几支纯血印德鲁夫的攻势下守住走廊。
阿布希尔强大得惊人。他在战阵中来往穿梭,长剑呼啸着划破空气、血肉和骨头,在发号施令的同时砍倒自己的对手。塔乌发现自己既钦佩又担忧。捍卫者是杰出的战士,但还不够杰出,无法力挽狂澜。女王卫队每杀一人,都会折损两人。
看到舅舅的凯南发起了冲锋。
“跟上他!”哈底斯下令,“救出女王!”
塔乌没看到什么女王,但他看到了敌人,这就足够了。他摇摇头,奋力甩开隧道给他留下的昏沉感,然后拔出双剑,跟着他的鳞部跑上前去。
想要抵达捍卫者阿布希尔·奥卡身边,塔乌就必须在那群印德鲁夫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而后者正在前厅中央那座喷泉附近和散落各处的女王卫队成员战斗。塔乌冲上前去和他们交手,却无法忽视伫立在喷泉中央的那尊高大的提索利青铜雕像。
那雕像肯定是提索利。肯定是泰珐女王的捍卫者和爱人。它几乎和三楼的阳台一样高,穿着一套细节翔实、构造复杂的铠甲。雕像的脸面对着上方的圆顶与圆顶之外的天空,双手握住的长剑指向下方喷泉里血红色的泉水。
起先,塔乌以为是今天的某些死者坠入了喷泉水池,染红了那里的水。靠近之后,他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喷泉的水特意染成了红色,从提索利的剑柄涌出,顺着剑身流下,然后涌入水池之中。看起来很血腥,塔乌想着,扭身避开某个印德鲁夫挥出的武器,一剑刺穿那人的肺,将关于提索利的印象锁定在不断流淌的红色池水上。
在前方,凯南从欧迪利的手下里砍出了一条路,此时正朝他舅舅努力防御的走廊狂奔而去。杰伊德鳞部选择和喷泉边的那群印德鲁夫战斗。他们没法全部赶去协助捍卫者。如果放任不管,这些敌人就可能发起攻击,令他们腹背受敌。另一方面,如果塔乌放任凯南独自赶去,后者必然会死在走廊入口的那群印德鲁夫手里。
犹豫不决之下,塔乌和一名怒吼着的纯血士兵利刃交错。那个印德鲁夫很厉害。他盾牌的动向变幻莫测,他手里的武器更像是能够随意弯曲的铁链,而非实心的青铜长剑。那纯血士兵攻势凶猛,对身穿因哈希灰衣的低等种姓毫不畏惧。
塔乌避开了那人最初的两次攻势,随后长剑刺出,却只是击中了护甲上的一块青铜板。他本想解决那个贵族,却被迫避开对方随后挥出的一剑。那个印德鲁夫的身手同样迅速。
“塔乌,跟上凯南!”哈底斯大喊一声,帮塔乌解决了内心的纠结。塔乌加快了战斗的步调,他迫使那个印德鲁夫后退,正准备解决他,贾巴里却在这时咆哮着加入了战局。那个纯血士兵砍向贾巴里的剑,将其打落,然后举剑猛刺,想要趁机杀死那个小贵族。
塔乌在失衡之下扑向前去,但仍旧命中了目标。他的弱侧长剑架住了那记戳刺,将其挑起并远离贾巴里的心脏,而他强侧的长剑砍进那个纯血士兵的脖子,又从另一侧砍出,顿时鲜血飞溅。贾巴里蹒跚后退,眼神慌乱,明白自己刚才离死亡有多近。
“去捡你的剑!”塔乌告诉他,随后转身跑去帮助凯南。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准备自卫。那是握剑在手的贾巴里。塔乌低吼了一声,他不确定贾巴里会是助力还是妨碍,但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个了。他已经赶到了目的地,随即挡住了一柄砍向凯南脊椎的剑。
他的劍刃与凯南的盾牌在同时挡住了那记满怀杀意的劈砍。
“正是时候!”凯南说。
“蠢货!”塔乌咒骂道,“我们得打完再赶过去。”
“那是我舅舅。”凯南答道,将试图杀死他的那个印德鲁夫开膛破肚。塔乌回头看向鳞部的其他人。喷泉周围的战斗愈加激烈,他们短时间内恐怕没法赶来增援了。
“贾巴里,趴下!”凯南大喊一声,盾牌向后挥出,挡住了原本会砍中那位小贵族头部的一剑。
贾巴里就像离水的鱼儿那样大口吸气。“敌人太多了。”
“靠近点。”塔乌说着,长剑刺穿了某个敌人的眼睛,又放低剑尖,刺入了另一人的腹股沟。两个对手各自后退,另外三人随即填满了他们让出的空隙。
“舅舅!”凯南喊道。
“去你们左边,打乱他们的队伍,”阿布希尔对凯南喊道,“去右边。”他命令自己的手下。
凯南攻向左边。在那一侧,他和女王卫队之间只隔着几个人,而在阿布希尔的命令下,更多的女王卫士赶来协助。塔乌跟在后面,击退了三人,同时努力保住贾巴里的性命,尽管他曾经的朋友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刺穿在附近的每一柄剑上。
“靠近点!”塔乌又说了一遍。
“我……离得……够近了!”
“抓紧时间!”阿布希尔说,“让他们过来。
就这样,他们与女王卫队成功会合。塔乌的目光越过紧贴的身体、盾牌和利剑。不远处,哈底斯和其他鳞部成员被迫从喷泉处退开。欧迪利的另一批手下进入了前厅。他们是从另外几条走廊过来的。杰伊德鳞部与忠于女王之人的胜算更加渺茫了。
“女王在哪?”凯南问他舅舅。
“在我们身后,但还有别的入口。凯南,守住这儿。我必须赶去她身边。”凯南点点头,他舅舅退后几步,欧迪利的纯血士兵涌入他空出的缺口,好几柄剑刺向阿布希尔的脸和身体。他拨开其中两柄,而凯南走上前去,守住阵线。有个印德鲁夫猛扑而去,双眼发光地砍向阿布希尔。凯南劈开了那人的头颅,而阿布希尔大叫着倒了下去。
看到捍卫者倒下,欧迪利的印德鲁夫們大受鼓舞。他们向女王卫队发起猛攻,迫使防线退入了走廊内部。卫士们人数太少,能够守住只是因为他们能凭借走廊入口的地利并肩战斗。敌人的猛攻随时可能让他们的优势化为乌有。塔乌的双剑不断刺出,想方设法给敌人留下伤口,但这不是他擅长的那种战斗。这就像在和一道盾牌的高墙搏斗。
“把他拉开!”凯南对塔乌大喊。
塔乌脱离阵线,又高声要求贾巴里帮忙。他们抓住捍卫者,将他从防线那边拖开。
“你不会有事的。”塔乌告诉他。他站起身,想要返回阵线,这时阿布希尔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向自己。
“因哈希,女王必须有人保护!”他告诉塔乌,“这条走廊的尽头通向那个名叫‘女神之选的房间。告诉凯南,走金色的那扇门。他必须赶在欧迪利之前找到她。告诉凯南!”
“那谁来对付欧迪利?”
“快!”
塔乌站起身。
“我也去。”贾巴里说。
塔乌没在听。“凯南,”他对正在战斗的那人的背脊说,“你舅舅受了伤,但我知道女王在哪儿。”
“你去!”凯南朝身后喊道,“我来挡住他们。”
“捍卫者点名让你去。”
“因为他以为我是最出色的战士,”凯南在戳刺、盾挡和反击之间咕哝道,“因为他以为我能成为她的捍卫者,取代他的地位。但他错了。你更出色。去救女王!”
塔乌不该去的。他知道自己不该去。他脑子里在想的不是女王。他想的是阿巴西·欧迪利和他的身卫,德贞·奥卢季米。他不是合适的人选。
“走吧!”贾巴里说着,一手搭上塔乌的肩膀,“我们不能让欧迪利得逞。”
塔乌转过身去,不再关注凯南和战斗,目光看着长长走廊的另一头。“他不会得逞的。”他说。
第十六章
狂 暴
塔乌和贾巴里飞奔着穿过走廊。他们从欧默亥历代女王——包括奥桑特时代和席达时代的统治者——的画像旁边经过。他们从泰珐女王——龙之女王——的画像旁边经过。他们从她的女儿之一,提索菈一世的画像旁边经过,然后是塔乌叫不出名字的那些女王。他们跑进了那个名叫“女王之选”的房间。
“现在呢?”贾巴里转着圈问。
他们身在一个八角形的房间里,每一角都有一扇门,每一扇门都漆着不同的色彩。
“金色的。”塔乌说。
金色的门通向另一条走廊,而走廊连着个小小的庭院,放着躺椅和桌子,种有植物和花卉。这儿是一片绿洲,是远离城市、酷热和全世界的避难所。
塔乌听到了劈砍木头的声音。他听到了人声,但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前方的地面。它塑造成了这座半岛的模样。有位艺术家再现了他们所在的山谷。地图展现了从咆哮海到腕地之间的一切。包括半岛最大的那些城市在内,各自的区别在于标志性建筑的刻画。塔乌看到了奇甘比、吉尔扎、帕姆和堡垒城。
“塔乌。”贾巴里嘶声道。
塔乌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那张地图。他的目光落在上面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是在享受这一刻。
“塔乌,你在做什么?”
塔乌抬起目光,看到了欧迪利、德贞、首席天赋者和两名纯血印德鲁夫。
“他们想劈开那扇门,”贾巴里说,“女王肯定就在里面。”
“是啊。”塔乌说着,走上前去。
“他们有四个人,外加首席天赋者。塔乌……”
塔乌已经听不进贾巴里的话了。他接近猎物,仿佛一条在高高的草丛中滑行的蛇。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直到攻击和杀戮的时机到来。等他们察觉他的存在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阿巴西·欧迪利!”塔乌在二十步开外大喊。他们转身面对他,“你谋害了我父亲,毁了我的人生。我是来讨回公道的。”
阿巴西·欧迪利一脸困惑。然后,他回过神来,开口道:“平民,我杀过很多人的父亲,毁过很多人生,你得说得具体点儿。”
欧迪利摆摆手,让手下的纯血士兵之一攻向塔乌。德贞漠不关心地转过头去,和另一个纯血士兵继续劈砍房门。
印德鲁夫走上前来,而贾巴里站到塔乌身边。那印德鲁夫举起了剑。“我是艾比奥丹·昂雅卡奇,来自——”
塔乌举剑突刺,艾比奥丹抽剑格挡,而塔乌放低剑身,劈开了对手的小腿。没等那个印德鲁夫倒下,塔乌就用强侧的长剑刺穿了他的颅骨。死者瘫倒在瓷砖地板上,而塔乌抽出剑来,继续向前。贾巴里没有跟着他。贾巴里瞪大眼睛,看着那个死掉的贵族。
“阿巴西·欧迪利!”塔乌吼道。
“够了!”首席天赋者说,“阿巴西,杀了他们,然后我们再来对付提索菈。”
德贞是最先做出反应的。他朝那扇开裂的厚木门踢了一脚,让它近乎凹陷,然后抬起长剑,对准了塔乌。
“塔乌……”贾巴里说。
“报上你的名字,贵族,”欧迪利问贾巴里,同时拔剑出鞘,“你跟着这个平民又想做什么?你要背叛自己的族群吗?”欧迪利让到一旁,拉着剩下那个印德鲁夫一起,让那位魁梧惊人的印戈雅玛挡在他们和塔乌之间。
首席天赋者抬起双臂,瞳孔缩成了针孔大小。
“塔乌……”贾巴里说。
塔乌准备好了。他会拼命穿过她的衰弱术,摧毁德贞,杀死她,然后是那个印德鲁夫,把欧迪利留到最后。他会切下他骨头上的肉,挖出他的眼珠,割断他的舌头,再将剑尖插进那家伙的尿道。
但首席天赋者奥罗并未对塔乌释放衰弱术。也许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告诉她,这么做没法达到预期的效果。也许她是想延长他们受苦的时间,想看到他们脸上的无助。塔乌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但他的确吃了一惊:奥罗竟然会用天赋让德贞狂暴,将欧默亥最可怕的战士之一转化为象征死亡的力量。
德贞咆哮起来,肌肉扭曲、伸展、层叠、加厚、成倍增长。他原本宽松的镶嵌黑皮甲变得紧实,暴露出原本藏在织物的褶皱中、只有在印戈雅玛狂暴时才会出现血红色皮革。
兩息之后,怪物德贞伫立在他面前。他用塔乌的手掌那么宽的鼻子呼出空气,举起原本放在木门边的盾牌,用盾牌边缘砸了门板三次。他的速度让塔乌猝不及防。几乎在塔乌意识到德贞在砸门的同时,门便倒了下去,在他超常力量的猛攻下化作碎片。房间里传来某个女人的尖叫声。
德贞又哼了一声,转向塔乌,后者自从那位大贵族的变化开始,就仿佛在原地生了根。
“有些公道你是讨不动的,小灰衣。”欧迪利说着,跨过那扇被砸坏的门,进入房间,女王就藏在那儿。
塔乌被欧迪利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这个失误让他差点送命。德贞冲向前来,长剑划出弧度。贾巴里惊叫一声,而塔乌比起看到更像是感觉到了这次攻击。他闪向侧面,听到那个印戈雅玛的青铜剑呼啸着掠过,能嗅到那把劈开空气的剑那种上过油的金属气味:只差一指长的距离,塔乌的脸就要和颅骨分家了。
他重重跌倒,翻滚起身。“女王——”他才对贾巴里说出这么两个字,德贞的剑就再次攻来。
塔乌灵巧地躲开那次劈砍,然后是下一次,再下一次。他瞥了眼贾巴里的方向。贾巴里高举长剑,小心翼翼地穿过砸坏的房门,进入里面的房间。
塔乌将全部的注意力转向那位狂暴印戈雅玛。“你记得南方的那场印德鲁夫考验吗?”塔乌说,“记得你在那儿杀死的那个人吗?”
德贞哼了一声,长剑挥出。塔乌倒退几步,开始利用这座庭院的地形,就像在战场上那样。他拿起一张小边桌——上面放着一只空的拉巴锅——砸向德贞,后者在空中将它劈碎。
“记得你在那儿杀死的那个人吗?你应该想起来,因为这就是你活不过今晚的理由。”
德贞冲上前来,长剑挥出,脚步在瓷砖地板上发出鸣响。塔乌闪身避开,但没料到那印戈雅玛会动用盾牌。德贞将盾牌转为水平方向,随后反手甩出,狠狠砸向塔乌。塔乌无法闪开这一击,只能用弱侧的长剑格挡。他的剑架住那块盾牌,感到冲击力在他体内回荡,随后双脚离地,身体飞向庭院另一边,在倒下的时候重重撞到了肩膀。
塔乌没有浪费时间,迅速起身,躲开了德贞仿佛长矛那样刺来的一剑。他站稳身子,摇摆着避开德贞的追击,随后迅速靠近,用全身的力气向上刺出。他刺中了那位印戈雅玛护甲上的青铜板,被迫就地一滚,以免被对手的盾牌砸中。他站起身,扑向德贞,长剑切向对方的腹部。他能感觉到锐利的青铜剑刮过了青铜板、皮革和皮肤。那记攻击本该将普通人一分为二,但首席天赋者的力量让德贞的血肉像石头那样坚硬。塔乌向后跳开,离开对手的攻击范围。
那位狂暴印戈雅玛低下头。他腹部周围的皮革破破烂烂,细小的血流从某条刮伤处渗出。
“杀了他!”首席天赋者尖叫起来,维持狂暴的紧张感让她嗓音粗哑。
德贞没理她,对塔乌头一次开了口。“我记得考验时的那个平民。他死的时候是跪着的,和所有低等种姓活着的时候一样。”德贞冲锋向前,而塔乌选择与他正面交锋。
德贞的剑挥向塔乌的身体,不给这头狡猾的猎物矮身或是后跳躲避的机会。塔乌也没打算这么干。他朝着德贞一跃而起,剑尖刺向那印戈雅玛的脖子两侧。这一跳让塔乌将距离拉近到德贞的剑刃难以发挥的地步,但对方的剑柄和护手依旧砸在他的身体两侧,而塔乌听到了肋骨的碎裂声。他没有感觉到痛楚。当他双剑的剑尖刺入那位印戈雅玛的脖子——就在下巴的下方——的时候,他身体里的唯一感觉就是愤怒。
“死!”塔乌朝那头恶魔的脸部嘶吼的同时,他的弱侧长剑从中折断,没能穿透那印戈雅玛的血肉。“死!”他又喊了一声,强侧长剑穿透了德贞的皮肤,划过下方更为坚硬的肌肉,卡在对手的肩胛骨里,在两人一起倒下的同时脱了手。
德贞用持盾的那只手攥住塔乌的软铠,而塔乌将粉碎的弱侧长剑——他父亲的剑——砸在德贞的脸上。
“死!”塔乌高喊的同时,参差不齐的青铜剑刃在德贞的嘴唇、脸颊和眼睛那里嵌入了一根指甲的深度,令那颗脆弱的球体喷出鲜血和汁液。
德贞尖叫一声,单手将塔乌甩开了十五步远,让他像稻草玩偶那样飞过空气,砸在那位艺术家的半岛仿制品上。他落在中央群山耸起的山脊处,恰好是他的肋骨骨折的位置,这次他感觉到了痛楚。疼痛就像野火般汹涌而来,传遍了他的身体,在几息时间里烧尽了他脑海里的所有念头。
“起来,德贞!”塔乌听到了首席天赋者的喊声。
塔乌强迫自己坐起,却又在剧痛之下瘫倒。他咬紧牙关,身体转向完好的那一侧。首席天赋者似乎正将尽可能多的能量注入德贞的身体,后者正抓住塔乌的短剑,想将它抽离自己的脸。
那印戈雅玛怒吼一声,拔下了青铜剑,也扯下了残留的眼球碎块和半个下嘴唇。德贞蹒跚起身,摸了摸他被毁容的脸。他气喘吁吁,鲜血浸透了护甲。
“塔乌!”贾巴里绝望的叫声从房间里传来。
塔乌看向那边。只剩单眼的德贞也一样。塔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贾巴里就快输了。他要对付的是一名纯血士兵,外加欧迪利。欧迪利这样的王族并不以剑术知名,但他们仍然受过训练,这就代表二对一。那边需要塔乌帮忙,但德贞却冲上前来,长剑刺出,而塔乌手无寸铁。
他向后跳去,将盆栽植物、小雕像、甚至是一只焦黑的火盆丢向那个印戈雅玛。然后,塔乌冒着送命的危险冲向德贞失明的那一侧,从对方身边跑过,去拿他落地的武器。他来不及拿回全部两把剑了。他抄起祖父的剑,挡下德贞那记无从躲避的挥砍,对手惊人的力道几乎令他武器脱手。
他蹒跚着退出攻击范围,一脚踩在父亲的断剑上,拖着它后退。等到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后,他捡起了剑,却因为肋骨的剧痛发出闷哼。
“塔乌!塔乌!塔乌!”贾巴里喊道。
塔乌随即扑向德贞,戳刺,劈砍,双剑以最快的速度攻向体型庞大的对手,又尽可能刺向那个大贵族仅剩的眼睛。他的攻击让德贞惊慌不已,也头一次转为守势,生怕彻底失去视力。
塔乌用持续不断的攻势淹没了德贞,这些攻击无法重创对手,但他的目的不在于此。
“女神诅咒你,德贞!快杀了他!”首席天赋者哀号起来,而塔乌继续攻势,迫使她注入越来越多的能量,以维持德贞的狂暴。
“释放我!”首席天赋者说着,语气里的惊恐近乎狂热,“释放我!”
塔乌明白,她的魂衣消散了。恶魔正在靠近。塔乌加强了攻势。他的肋骨在抗议他的每个动作,而他的意志却在促使他继续。
“你会付出代价,德贞!”塔乌嘲讽道,“你会死,德贞!你会和尤库法一起在伊斯霍戈承受永恒的灼烧,德贞!”
“释放我!”首席天赋者蹒跚靠近,“放开我,你这蠢货!”但德贞不肯听。塔乌看得出那家伙眼里的恐惧。德贞知道,狂暴消失的那一刻,他的性命也会消失,因为塔乌会夺走他的命。
于是德贞尽他所能去尝试扭转局势。他运用自己的力量、速度、头脑和接受过的训练,尝试打退塔乌。他在塔乌大腿上留下了一条吓人却不太深的割伤,又险些砍断塔乌的手腕,但塔乌及时扭转父亲那柄剑,用剑柄接下了那记凶狠的挥砍。这反应让他避免了断手,三根手指却因此骨折。
德贞继续猛攻,德贞不顾一切,然后德贞的时间耗尽了。
首席天赋者尖叫起来,叫声中蕴含的痛苦足以让两人各自退开。她跪倒在地,抓向脖子,鲜血从她的双耳、嘴巴、鼻子和双眼喷出。她连连抽搐,脸上的皮肤起泡、沸腾、然后破开。尖叫变成了汩汩声,首席天赋者的胃液涌出她的喉咙,流到她胡乱甩动的双手上,腐臭的液滴飞溅在他们身上。她用手指抓挠自己的脸,剥下一条条血肉。她的嘴巴张得很大——就像要用它分娩似的——然后吐出秽物的洪流,双臂逐渐失去了力气。她倒在地板上,彻底失去了人形,然后死去了。
塔乌转身面对德贞。那位印戈雅玛的狂暴消失了。他破烂的黑色皮甲挂在身上,全身的伤口让他弓起背脊。
“你杀了我父亲。”塔乌告诉他。
“你做出这种事,就是因为有个低等种姓死了?”德贞吐了口唾沫,残缺的嘴唇让他的话声模糊不清,“他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
德贞冲锋向前,长剑当先刺出。塔乌轻易避开了足以致命的突刺,然后将他父亲的断剑送入那位大贵族的胸口,埋进了他高贵的心脏里。
“也许吧,”塔乌轻声说着,感受着对方的生命之血從伤口流出,顺着他的手指和手掌流下,“但你死定了。”
德贞努力维持呼吸。他盯着塔乌的脸。塔乌一手按住这位印戈雅玛的肩头,将他拉向自己,而剑刃刺向更深处。德贞嘴唇抽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也永远没法再说话了。
“塔乌!”那是贾巴里的声音。
塔乌从德贞的尸体里拽出父亲的断剑,让那位贵族倒在地上。他跨过那个死人,蹒跚走向贾巴里为自身性命而战的那个房间,女王就躲在那儿,试图保住自己的性命。塔乌要去杀阿巴西·欧迪利了。
逃 脱
塔乌冲进那个房间。他首先看到的是贾巴里和那个印德鲁夫。他们在对峙,而印德鲁夫战士的动作就像个醉汉。贾巴里身上有好几道正在流血的伤口,连握剑都有困难。女王也在房间里。提索菈身穿纯白色的高背礼裙,背靠着墙壁,站在一张堆着厚枕头与丝制毯子的奢华床榻边。她并非独自一人。有个中年女子站在她身边。那女子的长相严厉却富有魅力,此时正朝那个印德鲁夫伸出双手。看到塔乌的时候,她放下了手。
她是个天赋者,向那位纯血士兵施展了衰弱术。她是贾巴里能活到现在的理由。塔乌正想攻向那个纯血士兵,却听到身后传来某种声音。他举剑转身,砸碎了阿巴西·欧迪利扔出的陶制水壶。
阿巴西站在房间的对角处,尽可能远离天赋者和正在战斗的两人。不到一息过后,这位守护者议员和王族政变的策划者逃出了房间。塔乌追了上去,却听到了贾巴里的痛呼声。
塔乌在门口站定。他回头看去。女王看着他,盯着他,那位天赋者女子则面色严峻,双唇紧抿。她在至少四分之一跨的时间里没法再从伊斯霍戈汲取能量了。她此时全无抵抗之力。贾巴里的情况更糟。他的脸上多了一道从额头到下巴的深深伤口,差点就伤到了眼睛。地板上满是湿滑的鲜血,而在塔乌的注视下,那印德鲁夫刺穿了贾巴里持盾臂的二头肌。
“塔乌!”贾巴里尖叫起来,蹒跚后退,又坐倒在地。
塔乌看向门外。阿巴西正在逃跑,但塔乌可以追上他。他迈出一步,想要追赶,又最后一次看向房间内,看到了女王,那位和他的岁数相差最多一两循的女王。
只有疯子会觉得她能领导他们所有人。只有疯子才会将他们的生存寄托于这个女孩与席达人讲和的能力上。她的努力只会失败,而塔乌还有机会抓住阿巴西。他还有机会……
塔乌发出恼火的怒吼,跑向战斗。听到他的到来,那个印德鲁夫挥剑相迎,利刃随即交错。塔乌以断剑佯攻上路,强侧长剑刺向下路,肋骨从始至终传来剧痛。那个印德鲁夫没拿盾牌。他挡住上路的攻击,身体被塔乌的另一柄剑刺穿。
但那家伙很有胆色。他用空出的手抽出腰带上的一把匕首,刺向塔乌胸口。塔乌握紧嵌入那贵族腹部的长剑,拖着他转了半圈,令他的攻击失去准头,也将原本致命的戳刺变成了一道划伤。
他们转身的同时,那印德鲁夫努力维持平衡,又高声痛呼。他的嘴唇翻起,嘴巴张开,染血的唾液在牙齿周围晃荡。塔乌的左手伸向前去,断剑埋入那人的锁骨。那印德鲁夫呼出一口气,然后搏斗结束了。
遍体鳞伤的贾巴里靠向身后的墙壁,就这么坐在地上。他抹了把脸,鲜血涂抹开来,让他仿佛戴着一张骇人的面具。
“你是为女王国而战的吗?”提索菈女王颤抖着问。
塔乌没有答话。他必须追上欧迪利。他跑到门口,差点撞上三个人。他向后跳去,举起双剑。
“塔乌,别激动,”凯南说,“是我。”
“欧迪利在哪儿?”
“欧迪利?我们没看见他。”
凯南的身边是哈底斯和乌达克。
“女王陛下,”凯南单膝跪地,面朝脚掌前方的地面。哈底斯和乌达克有样学样。“我们已经尽快赶来了。”凯南告诉她。
那个严厉的天赋者女子率先开口。“我们守住要塞了吗?女王安全了吗?”
“阿布希尔怎么样了?”提索菈女王问。
凯南抬起头。“女王陛下……”他顿了顿,嘴巴张开又闭上,“捍卫者奥卡为了保护您牺牲了,”他说,“我是他的外甥,凯南·奥卡,印德鲁夫堡垒的第三循学员。”
“阿布希尔死了?”提索菈问道,她仍在颤抖,但攥紧了双手,仿佛想以此保持镇定,“他是你舅舅?节哀。”
那个天赋者走向凯南,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们击退敌人了吗?”
“娜雅首相1,”凯南对那位天赋者女子说,“女王卫队守住了要塞,但欧迪利的印德鲁夫部队没有停止围攻。”
“女王陛下,”首相说,“我们必须和卫队会合。我们必须指挥要塞的防御,确保督军之子的安全。欧迪利已经摊牌,也必将遭受惩罚,但如果我们失去督军之子,如果卡纳死了——”
“你们怎么可能没看到他?”塔乌向跪地的凯南发问。
“低等种姓,”首相说,“在陛下的面前——”
“他跑不远的,”塔乌强调道,“我必须找到——”
“低等种姓!”首相对塔乌喊道。
“塔乌,跪下。”凯南嘶聲道。
塔乌没有跪。他转向首相,朝她的方向迈出一大步。“再叫我一次‘低等种姓试试。”
那位首相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吞了口唾沫,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
塔乌对凯南说:“我要去找欧迪利。”
“娜雅说得对,因哈希,”女王告诉塔乌,“我们必须到城垛上去。必须让士兵们知道我们还活着,这场战斗就还有意义。我们只靠自己无法办到这点。你们愿意陪我们一起去么?愿意保护你们的女王吗?”
“我们愿意,女王陛下。”凯南说。
塔乌不能允许欧迪利逃脱。
“能否将你的名字告知我们?”提索菈女王说。
他不想承认,但她每次对他开口,都会让他吃惊。“名字?我……塔乌。塔乌·索拉林。”
“塔乌·索拉林,你愿意一起来吗?”
塔乌脉搏狂跳。就差了那么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他的机会已经一去不返了。他朝女王点点头。
“我们要感谢你,”她说,“起来吧,凯南·奥卡。和他一起来的各位,也起来吧。我们请求你们,带我们到要塞的城垛上去。我们一起亲眼见证这场政变的粉碎。”
大 门
他们大步走过死去的印德鲁夫、德贞与首席天赋者身边。女王闭上了眼睛,让娜雅牵着她穿过这片屠杀现场。首相似乎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首席天赋者的死法是‘恶魔之死,”娜雅说着,将自己的所见描述给女王听,“身为印戈雅玛的奥卢季米肯定接受了狂暴术,但他……他似乎是被一把剑杀死的。”娜雅转向塔乌,“他接受了狂暴术,而你独自一人。这怎么可能?”
“首席天赋者的魂衣崩溃了。先死的是她。德贞被那把剑刺穿胸口的时候,狂暴已经结束了。”塔乌告诉她。
“狂暴结束……你跟狂暴印戈雅玛搏斗,还撑到了天赋者的魂衣崩溃为止?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强调了“魂衣”这个词,提醒其他人注意塔乌首先提起它的事实。塔乌不予理睬,没有说下去,但他能感觉到娜雅在盯着他,她的目光让他背脊发痒。
他们赶往城垛的时候,凯南把他们所知的一切告诉了女王和首相。他把嘉米菈的事——还有他们认为在席达部族集会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们。这消息似乎让首相老了几岁。提索菈女王相对镇定些,但她的恐慌同样无法掩饰。
“阿巴西和塔娅害死我们了,”首相说,“他们会害我们所有人送命。”
“我们可以对席达人说,我们遭到了背叛。”他们抵达这座要塞的中央庭院时,提索菈女王说。
塔乌不确定他们应该担心这个。庭院各处都能看到零星的搏斗。女王卫队占据了上风,这本该令人鼓舞。但事实并非如此。每隔几息时间,要塞沉重的青铜大门就会震颤和变形。
“攻城槌。”凯南说。
哈底斯指着城垛。“看上面那儿。”
那儿也有人在战斗。几个印德鲁夫爬上了墙壁,而女王卫队——督军之子和他们并肩战斗——正在努力把他们打下去。
“卡纳。”女王说。
“女神在上!”首相惊呼道,“要是那个蛮子不小心送命……”
“他们需要帮助。”凯南说。
“留在女王身边。”哈底斯向凯南提议,又看向塔乌和乌达克。乌达克用哼声表示赞同,于是三人跑上通往城垛顶端的石头阶梯,对身侧受伤的塔乌来说,每跨出一步都像是折磨。
到了城垛顶上,塔乌看向下方。欧迪利的手下无处不在。要塞遭到重重围困,恐怕不用多久就会被印德鲁夫部队攻破。许多敌人在用绳钩攀爬墙壁,还有两支印德鲁夫小队在用顶端包着青铜的攻城槌撞击大门。在操作攻城槌的战士们身后,等待着几百名印德鲁夫,他们的武器反射着摇曳的火把光芒。酷热的夜晚弥漫着燃烧沥青、皮革的气味,还有汗水和鲜血的气味。
塔乌冲上城墙,砍向其中一条绳钩,想方设法让它脱离墙壁。那条绳索粗如手臂,又因为攀爬者的重量而绷紧。要砍断它很费事,塔乌只能放弃用这种方式干掉敌人的念头。
“别管它了!”哈底斯喊道,“到席达人那边去。”
卡纳正在以寡敌众。塔乌忍痛赶到他那儿,在途中劈开了某个印德鲁夫的脸。
乌达克比他先到。他对上了某个纯血士兵,他们开始敲打彼此的盾牌。哈底斯加入了战斗,长剑攻向下路,刺入了乌达克对手的胯部。那个印德鲁夫尖叫着退开。
在哈底斯身边,有个女王卫士死于一记直刺,而他们试图保护的卡纳走上前去,填补了空缺。
“回来!”哈底斯命令道。
卡纳摇摇头,长长的发辫在肩膀周围舞动,仿佛愤怒的大蛇。欧迪利手下的某个印德鲁夫随即朝他挥出了剑。塔乌离得不够近,而卡纳又是以肩膀对着那人。
“当心!”塔乌大叫一声,卡纳矮身闪躲,只被那印德鲁夫的剑砍断了一条辫子,而非脑袋。卡纳用短矛刺向那家伙。那印德鲁夫用盾牌挡下这一击,随后塔乌的剑刺进了那个贵族的喉咙。
他们四人——塔乌、乌达克、哈底斯和卡纳——外加几名女王卫士守在这一段城垛上,屠杀着爬上来的其余印德鲁夫。乌达克甚至打落了某人的武器,随后将他扔下城墙,砸在另一个正在攀爬的敌人身上,让两人一起断了气。清空敌人以后,他们砍断绳子,让绳钩脱离城墙。
“城垛安全了!”哈底斯对凯南说。
他们在三息过后赶来会合。女王站在城垛内侧,最靠近要塞的那一侧。在下方,她的卫士们也赢下了战斗。
提索菈女王看向庭院石板上的这场大屠杀。她的身形像雕像那样静止不动,高昂着头。就像是在等着上漆一样。塔乌不理解她在做什么。然后,某个女王卫士看到了她,欢呼起来。其余的战士,无论是庭院里的,还是城垛上的,纷纷看了过去。他们都看到了女王,看到了自己战斗的理由,这些忠诚派大吼起来。提索菈抬起她尊贵的手掌,向自己的部下挥了挥,就像在祝福他们,参差不齐的欢呼声也变得更加响亮。
亚奥和腾巴一起跑上台阶。“兄弟们!”
“亞奥,腾巴,”哈底斯说,“看到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暂时还活着。”腾巴说着,瞥了眼城墙外的那些印德鲁夫。
亚奥看到女王,大吃一惊。他的脑袋像咆哮海里的漂流木那样上下摆动了几下,随后双膝跪地,拉着腾巴一起。
“你们起来吧。”提索菈说。他们照办了,然后她对凯南说:“现在是谁在指挥我们的人?”
凯南指了指要塞大门后面的那群人。“女王陛下,女王卫队里军阶最高的成员恐怕就在下面。等大门倒下的时候,最激烈的战斗应该也会发生在那里。”
“你是第三循的学员?”
“是的,女王。奥沙鳞部的因寇科里。得到王室认可后,我就会接受成为印戈雅玛的训练。”
“我们懂了。你现在是印戈雅玛了,凯南·奥卡。你得到了王室的认可。你还可以指挥城垛上的这些人。”
自豪让奥卡容光焕发。“我会为您增光的,女王陛下。”
“印戈雅玛战士凯南·奥卡,我们能守下这座要塞么?”她问,“如果我们够聪明又够走运的话,可以守住这儿吗?”
奥卡脸色一沉,他不想也无法对自己的女王撒谎,于是什么也没说。
“我们明白,”提索菈说,而那个极为短暂的瞬间里,塔乌看到了一位满心惊恐,又背负了太多职责的年轻女子,“我们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她说,“但我们的手下是一群忠于女王,又格外聪明、格外幸运的人。”
哈底斯轻笑出声,又担心自己会冒犯女王,于是假装自己是在咳嗽。提索菈女王向他微笑,双眼露出顽皮的光。哈底斯停止了咳嗽,回以笑容。
塔乌不敢相信。只凭几句话和一个微笑,这个小丫头女王就迷倒了用“贵族压迫”之类的言论磨得他耳朵起老茧的那个低等种姓。
“背叛?”卡纳用断断续续,口音浓重的帝国语问。
“是的,”提索菈女王告诉他,“贵族阶级里地位最高的那些成员背叛了我们。”
“贵族……”卡纳说。
乌达克指着位于这座城市远处的低矮城墙。“看!”
“席达人?”卡纳说着,双眉打了结,“我父亲来了。”
卡纳说得对。入侵部队已经抵达堡垒城,欧迪利却尚未攻下要塞或是杀死女王。那位守护者议员的计划正在土崩瓦解,选民们得到和平的希望也一样。
“为什么……我父亲来了这儿?”卡纳问。
“我们听说那些贵族做出了难以置信的背叛行径。”女王告诉他。卡纳等着她说下去,于是提索菈鼓起了勇气,“他们派去你们那儿的那位天赋者很可能参与了这次政变。她是……是火焰恶魔的召唤者。”
卡纳的脸色变得阴沉。“她当时遮住全身,还戴了面具。”他从一张脸看向另一张,而塔乌明白,不会有人出言安慰他。“部族集会?”
提索菈对上卡纳的目光。“据说只要你父亲出现,我们就知道那边发生什么了。”
卡纳探出身子,仿佛将“怀疑”二字刻在了那张严肃的脸上。“火焰恶魔烧毁了部族集会?”他绷紧身体,而塔乌做好了准备,以防席达人袭击女王。
“我父亲,”卡纳说,“会杀光你们的。”
“我们会把遭受背叛的事告诉他,”提索菈说,“我们会——”
“女王,”卡纳打断了她的话,这让首相娜雅发出一声咆哮,“不。我的父亲艾恰克,他会杀了所有人,所有地方的全部选民。”
卡纳开口的时候,塔乌听到了青铜扭曲的尖鸣。大门松脱倒下,发出仿佛人类的哀鸣。
哈底斯咒骂一声,乌达克在塔乌身旁变换了身体的中心,而女王用力抓住垛口,让塔乌觉得她没准会抓裂砖块。大门倒下,欧迪利的印德鲁夫们涌入守护者要塞,仿佛一大群蝗虫。
巫术队
女王卫队——身在庭院之中的那些——纷纷死去。杀戮过后,其中一个印德鲁夫注意到了女王,她云朵般洁白的礼裙在黑暗里格外出挑,于是其中许多人离开了大部队,跑向通往城垛的楼梯。凯南下令跟着他的众人守住楼梯,又请求卡纳后退。塔乌本想服从命令,但女王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皮肤柔软而温暖,就像才熄灭不久的火堆里的灰烬。
“你能留下陪着我们么,塔乌·索拉林?”
“……女王陛下。”犹豫了一息以后,他说。
她没有放开他的手腕。“我们向你致谢。”
塔乌站在那儿,紧张得就像科拉琴的琴弦,眼睁睁看着凯南和他的剑之手足守在楼梯上,努力对抗蜂拥而来的纯血印德鲁夫。他的手足每次遭到攻击,他的身体都会瑟缩和绷紧。随后,当他看到亚奥受伤的肩膀承受了一击,旋转着倒在城垛上的时候,塔乌再次尝试挣脱女王的手。但她紧攥着他,寸步不离。
他看向他,试图传达自己的需要。她看看他,又将目光转回楼梯那边的战斗。她表情平静,胸口却起伏不定,又攥紧了十指。
“女王陛下,”娜雅说,“您应该离开城垛。不会太久的。”
塔乌也有同样的看法。不会太久了。
“亲爱的娜雅,”提索菈女王说着,嗓音坚定,“我们没有地方可去。”
娜雅的脑袋转得就像风向标,看着欧迪利在城墙外、庭院内以及向着城垛上推进的士兵。女王说得对。
“塔乌·索拉林,如果那一刻到来,我们希望你能帮个忙。”提索菈说。
“女王陛下。”他一心只想与手足们并肩战斗。
“等到失去希望的时候,别让我们落入敌人之手。”
“提索菈!”娜雅说,“提索菈女王,别这样!”
女王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她的首相噤声。“塔乌·索拉林,你愿意帮我们这个忙么?”
卡纳看着他们三人,仿佛在看着三个疯子。他伸出长矛,对准了正在搏斗的众人,虽然他听从了凯南的话,并未参与战斗。他在等待,想听塔乌会如何回答。
“我不能这么做。”塔乌告诉她。
“不能?”她问。
“我会比你们先死。”
她吃了一惊,迟疑了片刻,但不肯放弃。“然后抛下我们,任由这些图谋不轨的家伙利用和杀害?照这样下去,我们的生死就会掌握在欧迪利和他那些部下手里了。”
塔乌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她的手攥得很紧,但她在发抖。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他保证道,“我会阻止他们的。”
这本该不起作用的。任何理智尚存的人都能预想到今晚的结局,但塔乌的话语却让她安下心来。
“我们相信,”她说,“相信女神,相信那些忠于我们的人。”
娜雅低声哭泣起来。卡纳烦躁地摆弄着长矛。凯南和其他人开始后撤。乌达克拖着亚奥。楼梯已被占领,而塔乌不禁痛恨起自己来:他给出了无法实现的承诺。
结局已近,而他没有阻止的办法。我还没那么强大,他心想。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地面开始起伏翻腾,一百道雷鸣一般的声音撕裂了夜空。
地面的震颤将印德鲁夫们甩下楼梯,也令卫士们从垛口跌落。塔乌将女王拉开,强迫她趴下。无论听起来还是感觉上,他都像是被卷入了一场山崩。塔乌在山里见过这种情况,但他们此时是在山谷中,而且以趴在城垛上的姿势,他看不见这阵喧闹的源头。但他能听到尖叫声。他能听到下方那些人语气里的恐惧。
紧接着,一股烈焰的洪流,一道旋转不止的火柱照亮了天空。即便身在厚实的城垛后面,火焰灼人的热度也令塔乌的汗毛蜷曲。
“女神啊!”娜雅啜泣着说。
“火焰恶魔!”卡纳趴在塔乌和女王旁边的地上说。
塔乌站起身来,扶起了女王。他看向下方庭院。整个庭院都消失不见,朝着幼龙爬出的熔化坑洞塌陷下去。
那头生物既可畏又可怜。它很高大,但尺寸还不到在达巴村焚烧海迪纳人的那条龙的一半。它的身上满是伤口,那种闪闪发光的黑色鳞片消失了大半。它翅膀的边缘破破烂烂,蛇似的长颈戴着项圈,只是相连的那根青铜链条——将它困在原本那座监牢里的链条——断成了两截。
这条幼龙朝天空咆哮起来,凶恶的目光转向那些入侵庭院的印德鲁夫,吓得他们动弹不得。它张开大嘴,吐出一条火焰的河流,将三十人燒成了灰。塔乌被迫捂住了眼睛——火焰太明亮了——而等火光黯淡下来以后,塔乌看到欧迪利手下的印德鲁夫正在袭击那头巨兽。那种愚蠢和勇敢让塔乌相信,或许选民军真是恩拉巴最伟大的军队。
然而,塔乌的看法丝毫无法影响那头幼龙,后者叼住某个敌人,将他咬成两半,随后以前腿前端的爪子抓起另一个敌人,像丢石头那样丢了出去,让他在要塞城墙上砸了个粉碎。那条龙再次咆哮,勇敢的印德鲁夫们纷纷后撤。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份知识没能拯救他们。幼龙喷出火焰,令庭院化作了火海。
“谁也不该操控这种东西。谁也不该。”卡纳发话的同时,塔乌注意到了那头幼龙的操纵者。
“祖丽。”他低声道。
祖丽伸出双手,十指摊开,对准那条龙,而一百步外的塔乌能看到她的表情透出的辛苦。
“你做了什么?”塔乌说,“你做了什么……”
凯南、哈底斯和乌达克匍匐靠近。有个女王卫士正在照看亚奥。他的肩膀血肉模糊。
“那可不是中央群山的守护者。”哈底斯说。
“她释放了那头幼龙。”凯南补充道。
“祈求队,”塔乌说,“她的巫术队在哪儿?”
首先看到的是乌达克:“那边。”
塔乌循着乌达克的手看去。祈求队就在那边,哈底斯派去跟着祖丽的那五人在旁护卫。
“她们没从伊斯霍戈汲取能量。”塔乌说。
“你怎么知道?”哈底斯问。
“她们脸上没有那种专注的表情。”凯南答道。
“噢,”哈底斯说着,视线从祖丽转向祈求队,无疑发现了区别,“但没有巫术队……”哈底斯迟疑片刻,推断出了答案。“她早就知道。根本来不及把中央群山的守护者呼唤过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做了什么……”塔乌轻语的同时,那头幼龙朝欧迪利正在撤退的印德鲁夫出火焰,而祖丽趔趄了一下,勉强站住脚跟。
祖丽指引它前往楼梯,而幼龙烧焦了他们之间的印德鲁夫,留下的惟有炭与灰。女王卫士们欢呼起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希望,而那头龙前后甩动脑袋,寻找某个看不见的袭击者。
幼龍撕裂了印德鲁夫的阵线,此时它不再有分心的必要,开始对抗祖丽的力量,削弱她的掌控,迫使她从伊斯霍戈汲取更为强大的能量。这让她的魂衣逐渐崩溃。
“那是欧迪利!”凯南喊道。
那个卑劣之徒带着四名印德鲁夫走出了与庭院相连的某条走廊。幼龙挡在他和遭到破坏的大门之间。他被困住了。
“凯南·奥卡,”提索菈女王说,“我们希望俘虏或者杀死那个叛徒。”
“女王陛下!”凯南向杰伊德鳞部的成员做了个手势,随后他们走向楼梯。
塔乌也看到了欧迪利。但他一点也不重要了。祖丽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都开始流血。
“你究竟做了什么?”塔乌说着,双膝跪地,清空思绪,飞去了伊斯霍戈。
驱 逐
幼龙也在那儿,龙翼分毫无损,龙鳞一片不少。那头幼龙看起来强大又坚不可摧。祖丽站在它前方,伸出双手。如此娇小的人能号令如此凶猛的生物,简直难以置信。可那条龙却在她的掌控之下——虽然掌控不了太久了。
祖丽的魂衣如同微风中的烟雾——不断稀薄,逐渐消散,最后彻底不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如此美丽,散发着夕阳般的光芒,温暖而充满生机。塔乌从未见过她身在伊斯霍戈却散去魂衣的模样。她是女神最纯粹、最壮丽的造物,她的光辉引来了成群结队的恶魔。
塔乌在呼啸的狂风与灰色的风景里跑向她。他跑到她身边,拔出双剑,站稳身体。
“快走!”他对祖丽大喊,努力盖过地狱永不停息的风暴声。
祖丽仍在与那条龙争夺控制权。“我没法离开,”她对那条幼龙点点头,“她不肯放开我。”
“它们要来了。”
“我知道。对不起。”
第一头恶魔钻出了迷雾。它迈动六条以关节相连的腿,朝他们冲来。它的身体分成两段——腹部与胸膛,头部嵌在普通人的胸口本该在的位置。它的五只眼睛盯着祖丽,它的嘴巴是一张血盆大口,边缘处有骨头似的钳子将其撑开。它抓向了她,而塔乌奋力打退了它。
“对不起。”祖丽又说了一遍。
塔乌朝那头恶魔大吼,长剑一次又一次劈下,就在这时,下一头怪物——它就像巨型蛆虫那样蠕动而来——发起了攻击。他砍向新来那头怪物的脑袋,但它避开他的剑,咬向了他。塔乌闪身躲过,用强侧的长剑砸在它的背脊上。它尖叫一声,向后退去,给塔乌留出与那头六腿畸形生物战斗的机会。
“对不起,”祖丽说着,散发金光的脸上写满了悲伤与恐惧,“我没法……要是能——”
“不!撑住。”塔乌大吼一声,旋身避开第三头怪物,后者以人的姿势站立,但全身覆盖着没有光泽的毛皮,手掌也换成了爪子。那头怪物抓住了他,爪子埋进他的右上臂,撕下拇指长的一条血肉。第四头恶魔在迷雾中嚎叫,嗅了嗅空气,随后四脚着地,朝祖丽靠近。
塔乌办不到。他拼命战斗,但仍旧无法阻止恶魔靠近他们两人。所以,他要让它们更加渴望自己。他开始汲取伊斯霍戈的力量。
“塔乌!”祖丽恐慌地喊出了声。
塔乌从阿南西的牢狱里抽取了尽可能多的力量。他让力量充塞身体,直到近乎将之撑破。他狼吞虎咽,直到那股力量眼看就要烧毁他,直到他比正午的太阳更加明亮。
恶魔们停下脚步,对祖丽失去了兴趣。塔乌听到了迷雾里的另外上百头怪物发出的咕哝、嚎叫、咆哮与嘶嘶声,然后他迈步走开,又朝它们高喊:“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这次用的总算是自己的肉体了。来吧,有胆子就来吧!”
它们来了。
塔乌举起双剑,剑刃闪耀着地狱的力量,它们熊熊燃烧,仿佛蘸过焦油,又用火把点燃,而他手持这双炽焰利刃,攻向了尤库法的奴仆们。
他回旋转动,戳刺挥砍,每个动作都用上了他最快的速度,每次出剑都用上了全身的力量。他的双剑烧灼那些怪物,令它们畏缩不前。
塔乌感觉到了胜利的喜悦。塔乌感觉到了力量。塔乌感觉自己能以灌注天赋的双剑杀死这些恶魔,而如果这样能够救下祖丽,他就会这么做。
他切下一头恶魔的胳膊,又砍下另一头恶魔的几条腿。他大笑起来。这就是成为神灵的感觉。他的剑再次挥出,命中目标,他后跳,前冲,然后有头恶魔——从现在的角度他都没法看到——用身上十数条长矛状突出物的其中数条刺穿了他的背脊。
痛楚涌过塔乌的身体,仿佛一场海啸。它占据了他的全身,而当那头他没看见的怪物抽出肢体时,痛楚夺走了他的感官能力。塔乌蹒跚退开,胡乱挥舞双剑。透过痛苦的阴霾,他看到祖丽还在那儿,还在发光。那条龙仍未释放她。
他低头打量自己的伤口。恶魔撕开了他从腹部到腹股沟的血肉。他转动身体,尽可能牵制那些怪物。他试图朝祖丽大喊,却没有那种力气。他双腿麻木,双臂沉重得好比巨石,呼吸也很费力。他已经到了极限,这时却有一头新的恶魔钻出了迷雾。
它有塔乌的两倍高,从头到脚长满尖刺。它没有眼睛,头上长角。它看不见东西,却知道塔乌在哪儿。它朝他走来。塔乌强迫自己抬起双臂,双剑熊熊燃烧。
“你会流血吗?”他吐了口唾沫,嗓音虚弱,“我们来瞧瞧?”塔乌蹒跚走向那头尖刺怪物,也走向他的死亡。那头恶魔咆哮起来。塔乌回以咆哮,随后有道闪光照亮了整个伊斯霍戈,短暂地驱散了迷雾,暴露出塔乌最黑暗的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恐怖景象。这支恶魔大军无穷无尽,绵延到无限远处,紧接着闪光消失,而塔乌身边出现了一位天赋者,身上包裹着他所见过的最厚重的魂衣。
“塔乌·索拉林,”他的女王说,“你会死在这儿的。”
“提……索菈?”塔乌结结巴巴地说,连她的尊称都忘了加上。
“欧默亥王室的血脉向来具备天赋。”她抬起了手,用某种像是扭曲过的衰弱术的力量击中了他。它仿佛将他的内脏翻到了体外,随后将他拖出了伊斯霍戈。
“祖丽!”他尖叫道。
“我们会尝试解救你的朋友。”提索菈女王说着,加强了能量波的力度,将他逐出了地狱。
极 限
“祖丽!”塔乌躺在地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坐起身,剧痛随即袭来。娜雅跑來照看他,将他按回地上。
“别动。你受伤了。”她说。
塔乌用颤抖的手摸索自己的身体。他找不到伤口。
“他去了灵魂世界!他还在回神呢。”卡纳说。
“他汲取了能量,又被恶魔所伤。”娜雅说。
“怎么还活着?”卡纳问,“他是个萨满?我以为你们只有女人才有这种力量。”
“他没有天赋。他是个傻子,害我们女王以身犯险。”
提索菈女王跪在塔乌身前。她睁着双眼,却似乎看不见东西。她的意识聚焦于伊斯霍戈。
“你们的谎话太多了,”卡纳说,“你们说过,你们的女王失去了在灵魂世界的力量。”
塔乌没时间了。他必须保护祖丽。他第二次尝试起身,却又倒了下去。
“停下!”娜雅说,“你受了恶魔之伤。你取用了能量,对吧?恶魔在伊斯霍戈对你造成的伤害体现在了我们的世界。”
塔乌再次摸索腹部,却一无所获。
“那是心灵的伤害。看不见,却能杀人。”
“扶我一把。”塔乌说着,朝娜雅伸出手。
娜雅缩了缩身子。
“来帮他,女巫。”卡纳说着,走到塔乌身边。蛮族人拖住了她的手腕,娜雅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帮了忙,他们拖着呻吟不止的塔乌站起身,来到城垛边缘。
在塔乌身后,提索菈深深地叹了口气。娜雅离开塔乌身边,要不是有卡纳搀扶,他恐怕已经倒下了。
“女王陛下!”首相说。
“我们没事,”提索菈说,“我们必须警告所有人远离那条幼龙。它已经摆脱了祈求术。它自由了。”
祖丽还活着,塔乌看到了。她在庭院里用双手和双膝撑住身体,疲惫的脸上挂着血泪,但祖丽还活着。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凯南和杰伊德鳞部剩下的成员正在穿过庭院,向欧迪利靠近。他们谨慎地避免靠近那头幼龙,后者似乎困惑不已。它嗅了嗅空气,脑袋前后晃动,仿佛在寻找某个消失不见的人。
塔乌意识到,它仍旧将意识聚焦在伊斯霍戈。它在搜寻祖丽。它找不到她的。她的灵魂已经彻底回到恩拉巴了。
欧迪利和那头幼龙一样困惑。背信弃义的他想要逃避在脖子上不断收紧的绞索,但此时凯南和杰伊德鳞部朝他不断逼近,让他陷入了困境。塔乌不在乎。让那家伙见鬼去吧,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祖丽摇晃着站起身,抬起头,向他露出一丝微笑。他必须赶去她那里。
塔乌朝楼梯迈出一步,压下一声痛呼,然后无力地靠在城垛的开垛口上。
“你受了重创。”卡纳说话的同时,欧迪利开始对他的手下们发号施令。
“什么?”塔乌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了什么?”
欧迪利的部下们犹豫了片刻,但他的命令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而他们选择遵从。
“他……他让他们攻击火焰恶魔。”卡纳话音刚落,那群印德鲁夫就开始用手里的剑攻击幼龙。
那头生物瞬间做出了反应。它离开伊斯霍戈,将意识转回这个世界,然后挥出爪子,爪子刺穿了欧迪利的某个手下。它人立而起,朝天空喷吐烈焰,等它再次俯身时,欧迪利的部下们已然退开。他们冲向破碎的大门,欧迪利远远跑在前头。
凯南和杰伊德鳞部前去截击。他们能追上他的。他们离大门更近。那条龙咆哮起来,看到那么多人奔跑的模样,随即吐出了火焰。
凯南位于最前方。他察觉了情况,于是高声向鳞部示警,随即躲向一旁。乌达克、哈底斯和腾巴跑在一起。三人的注意力放在欧迪利身上。他们没看到朝这边飞来的那两条如绳索般交缠的火焰。跑在他们身后、个子也更高的贾巴里看到了。他纵身扑向那三人,将他们撞倒在地。
鳞部的其余人就没那么走运了。幼龙喷出的烈焰撞上了十数名塔乌的剑之手足,瞬间夺走了他们的性命。他看到穆西迪的身上爆发出火焰,另一个人的半个身体着了火,尖叫着甩动手脚。塔乌花了一息的时间,这才意识到那个着火的人是贾巴里。他刚才扑倒在乌达克、哈底斯和腾巴身上,龙焰的边缘擦到了他。
那头幼龙咆哮一声,准备第二次喷火,这次是为了杀死幸存者。祖丽喊出声来,将注意力引向自己。那头幼龙将脑袋转向她,而她抬起双臂,黑色的天赋者长袍的袖口落下,露出手肘。祖丽回到了伊斯霍戈,开始汲取力量,而那头幼龙绷紧身体,化作提线木偶。它的第二口火没能喷出。
“太快了。”塔乌低声道,事实也是如此。
祖丽在恩拉巴大喊出声,伊斯霍戈的恶魔们撕扯着她,撕碎她的专注力,也扯断了束缚那头幼龙的无形之线。幼龙重获自由,找到了折磨它的人,随后没有犹豫。它朝祖丽喷出火焰,而她甚至来不及缩起身子。一息之前,她还在那儿,双臂伸出,长袍在即将到来的地狱烈焰前方翻腾,皮肤反射着火光,双眼闪闪发亮,美丽到无法形容。紧接着,幼龙的火焰命中,焚烧她的身体,让她不复存在。
塔乌的双腿失去了力气。卡纳没能撑住他,而他瘫倒在城垛的地板上,全身发抖。然后他不自觉地发出哀号,但只能稍许缓解他的身体和灵魂在短时间内承受的太多痛楚。
“娜雅,我们必须束缚那头幼龙。”塔烏似乎认得,却认不出来的某个声音说。
“女王陛下,您不能去。您的魂衣……我们没有巫术队。”
“庭院里的祈求队。把她们带过来。我们制住那条龙,直到她们赶来。娜雅,我们到伊斯霍戈去。”
“提索菈!不!”
塔乌发出哀号。
“我的父亲,督军,他来了,那个叛徒带着他的人跑了。”
“我们有那条龙。它在我们的掌控之下。”
“女王陛下,您控制不住它的。”
“控制一会儿就足够了。快,娜雅,把祈求队带来。”
塔乌再次哀号。
“督军!听着。我们,选民的女王,有话要说!”
远处传来了叫喊声。“恶魔婊子!我会焚烧这座城市,还有你们所有的城市。我会挖出每一个人——那些分享了你的邪恶血脉的人——的心脏。”
“让你的战士们等在城墙外,督军。我们仍旧祈愿和平,也不想用我们的龙用火焰来终结这份祈愿。我们想把遭受背叛的事实告诉你们。”
“父亲!欧默亥女王说的是实话。她遭到了背叛。”
塔乌放声哀号,一只厚实而肮脏、散发着泥土与灰烬气味的手捂住了他的嘴。靠近他耳边的滚烫气息示意他安静,是乌达克。
“卡纳,我的儿子,他们把自己所做的事告诉你了吗?让火焰恶魔袭击部族集会的事?它杀死的人数以十万计,卡纳!女人,孩子,我们的同胞。他们死了,全都死了,在三倍于这座城市的火葬柴堆里焚烧至死。”
塔乌仿佛又看到了消失在火焰里,烧得一干二净的祖丽。
“大酋长死了,”远方那个声音继续高喊,“我会为我们的同胞复仇。我会清洗整个席达!”
“凯南·奥卡,我们要求你将卡纳拘押起来。”然后是一阵扭打声。
附近传来说话声,只是带着口音,让人很难听懂。“提索菈?你也要背叛和约?你觉得这样就能阻止我父亲?”
“督军,我们手里有你的儿子,我们提出交易。他的性命和自由换取一个季度的和平。”
“女巫!我会亲手割断你的脖子。”
“在那之前,我的士兵就会割断你儿子的脖子。那就一个月吧。撤出我们的山谷。用你儿子的性命换取我们一个月的时间。这几晚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我们这座要塞里有一条龙,怒龙军也在朝这边赶来。只要一个月,席达的督军阁下。”
塔乌啜泣着,发出痛苦的哭喊,而那大个子仍旧用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安静,然后将他抱紧。
“发誓吧,督军。一个月的和平,卡纳就是你的了。”
“恶魔女王!我会割掉你那张满是谎言的嘴里的舌头。”
“发誓。我们没法再遏制自己的龙了。快发誓,否则第一个被烧死的就会是卡纳!”
“我发誓,女巫!一个月。我发誓。把我儿子还给我!我发誓遵守承诺,也发誓会我回来。我会带上每一个席达战士回到这儿,然后将你的同胞留在这世界上的瘟疫彻底清除。”
塔乌睁开了眼睛。他蹲伏在地,泪水模糊了他双膝和双手之下的石头,让地面仿佛一幅速写。他试图压抑哭喊,停止流泪。但两者都失败了。
“在你我双方的战士面前,我们立下了有约束力的誓言。凯南·奥卡,奥沙鳞部的因寇科里,把督军之子送过去。”
脚步声,然后是个带着口音的嗓音逐渐远处。“提索菈!我会和我父亲谈谈。我会努力让督军明白。提索菈,不要放弃和平!”
“督军,部族集会的事并非是我们干的。该为此负责的那个人是想要杀死我们的叛徒。他逃离了这儿,但你会拿到他的脑袋。这是我以女神的名义立下的誓言。”
“叛徒的脑袋?恶魔婊子,一个月之后,我想要多少脑袋就能砍多少。”
塔乌擦去眼里的泪水,而乌达克的手也离开了他的嘴。
“塔乌?”乌达克轻声道。
塔乌看到昂首挺胸的女王。她双手背在身后,双肩挺直,俯视着要塞外的督军及其军队。她显得那么傲慢,而这只是个宏大的假象,因为塔乌能看到她双手恐慌的颤抖。
“他们要走了,”娜雅低声道,“女王陛下,伟大的女神啊,他们要走了。”
但他们没忘记临别的话。
“我们知道你们的女巫就快死绝了,”督军在听力所及的边缘大喊,“我们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再过几循,你们的数量就不足以呼唤火焰恶魔了。我们知道这点,然后才向你们提议和平。你们把这看作软弱,然后回以我们无辜同胞的鲜血。恶魔女王,你们看到的是善意,不是软弱。恶魔女王,你们会看到的是复仇,手段邪恶但理由正当的复仇。”
就算那督军还说了什么,塔乌也没能听到。
“祈求队来了。”这是哈底斯的声音。
“我们没法继续困住幼龙了,”提索菈女王说,“快,必须重新束缚她,趁一切还不算太迟。”
塔乌放开了双剑。它们无论是在他的手里,还是在城垛地板上,都一样派不上用处。他所爱的人已经死了。
终 章
提索菈·欧默亥
“他崩溃了,女王陛下,”娜雅对她说,“按照萨阿祭司的判断,他成了中魔者1。自从我们为死难者举行火葬以后,他就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
提索菈转过身去,看向面前那扇紧闭的门。“那些战士——他的剑之手足们——来看过他了吗?”
娜雅——提索菈最信任的女子,曾冒着生命危险暗中教她运用天赋的方法——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那些人,他的剑之手足来过了。他不肯和他们说话,不肯和任何人说话。他也没去看望过那个在幼龙的火焰下幸存的小贵族。”
“那个小贵族怎样了?”
“他很痛苦,女王陛下,他很痛苦,”娜雅闭上双眼,仿佛要阻挡某种可怕的景象,“女王陛下,您冒的风险太大了。您看到他对欧迪利的印戈雅玛做过的事了。您也看到他战斗的方式了。他就像一头野兽,而且在幼龙夺走那名女子的性命之前就是如此。他已经没有能被您打动的感情了。”
“我们不同意。你没看到他为了拯救那位天赋者学员和伊斯霍戈的恶魔战斗的模样。他汲取力量,好将它们从她身边引开。他在保有力量的同时与恶魔战斗……他……”她也不知道他算是什么。“娜雅,他失去了所爱之人。伤痛让他失去了希望。如果想让他发挥作用,我们就必须还给他希望。”
“作为您的首相,我能否请您三思?”
提索菈不肯听。她心意已决。
“那就允许我派守卫跟着您,”娜雅说,“我们不知道这个人会有怎样的反应。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很危险。”
提索菈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害怕与他——与“凯雷姆平民”——共处一室。但她不能带守卫去。如果她想让计划成功,他们就必须彼此信任。“你也见过他战斗的样子,娜雅。你知道哪个守卫是他杀不死的吗?”
娜雅的表情无助而慌张。年纪更小的时候,提索菈很喜欢为难娜雅,但在她当上女王以后,每当娜雅露出慌张的模样,往往意味着提索菈要做的是极度愚蠢的事。
提索菈不想这么等下去然后丧失勇气,于是将手伸向首相怀里那个皮革包裹。“等着我们。”她告诉娜雅,接过包裹,打开了守护者要塞里塔乌·索拉林所在的房间。
他站在自己的窗边。他的脑袋长出了发茬。他的脸上也有胡茬。他身穿宽松的束腰外衣,衣服底下鞭绳般的肌肉清晰可见。他的下身套着淡灰色马裤,赤着双脚。他凝视窗外,看着下方正在修葺的工人。要塞大门重新升了起来,但庭院遭受的破坏需要更长的时间——长得多的时间——去修补。
提索菈将比她预想中更轻的包裹放到床上,忽然觉得这个人长剑离手的样子很陌生。欧迪利试图刺杀她的那天晚上,这个平民的双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塔乌·索拉林,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她对他的背影说。他没有答话,真是个奇怪的低等种姓。提索菈靠近了些。她能看到窗外的情景。她知道他在看什么。正是在下面的庭院里,那条龙杀死了他最在乎的那名天赋者。
“塔乌·索拉林。”提索菈说着,手掌悬停在他的手臂上方,然后壮起胆子,让那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反应。“阿巴西·欧迪利在帕姆城。他已经控制了那儿,还让大多数王族对我的妹妹宣誓效忠。据说我亲爱的妹妹出于自己的意志,认为欧迪利站在大义的一方。她宣布他是她的捍卫者,而自己是选民的真正女王。艾希女王。听起来够天真的,对吧?”
他还是一言不发。
“我们带来了一项提议。”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声音——那种仿佛金属嗡鸣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
“你是怎么把我推出伊斯霍戈的?”
提索菈思考了他的问题,考虑该怎么回答。她最后决定说实话。“我们流着王室的血。王室血统与女神最接近。我们拥有的天赋比其他人都要强大。看到你面临危險的时候,我们运用了某种衰弱术的变体。泰珐女王将其命名为‘驱逐,虽然她不是第一个运用这种天赋的人。凭借这种能力,我们可以强行将任何人——包括那些汲取了能量的人——转移到伊斯霍戈之外。”
“这么说你本可以救下她,”他咆哮起来,吓着了她,尽管她不想承认,“你本可以救出她,而她也可以脱身。她不该留在那儿。她不该尝试——”
“我们不能,”提索菈告诉他,“龙的拘禁是无法打破的。即使将驱逐术施放在天赋者祖丽身上,也不会有任何效果。我们只能等待幼龙自行释放她。”
“那你就该让我救她!“
“你办不到的,而且会在尝试的过程中死去。”
他面对着她,黑色双眼里和疤脸上的强烈情感令她畏惧。提索菈很想后退。但她选择与他四目相对。“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塔乌·索拉林。”
“我帮不了你。”
他这么说,不是因为觉得那个天赋者的死是她的错。那个学员选择了自我牺牲,他们都没有能力去阻止。她反而听出了自哀自怜。他沉浸在失落之中,随波逐流。她会帮他抛下船锚。“塔乌·索拉林,女王国已经被迫分成了两半,而且不到一个月之后,督军就会回到这里,实施他所承诺的种族灭绝。由王族率领的贵族们在最糟糕的时期分裂了选民。这是我不能允许的。女神把我们塑造成同一个民族,那我们欧默亥人就必须齐心协力生存下去。
“为了办到必须办到的事,为了联合贵族与低等种姓,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我们需要面对过印德鲁夫、印戈雅玛、席达人、恶魔与龙的人成为我们的捍卫者。我们需要一位英雄来帮助我们重建已然破碎之物。”
“我不是英雄。”
“对低等种姓来说,你是英雄。对仍旧为我们而战的人来说,你是英雄。”
“我不是英雄。”
提索菈努力让语气严厉起来。“那就成为武器。”
这话让他吃了一惊。她能在他粗犷的脸上看出那种情绪。
“我们的捍卫者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复仇。我们的捍卫者会率领他最亲近的人以及仍旧忠于我们的军队,随后前往帕姆城的城墙之下。他会镇压这场叛乱,解救我的妹妹。他会纠正那个叛徒对我们的人民与席达人犯下的错误。我们的捍卫者会杀死阿巴西·欧迪利,以女王的名义,以我们的名义。”
她给了他一息的时间去消化,随后——她无法掩饰这对女王国和对她的意义——说出了她特意来此询问的那个问题。“塔乌·索拉林,你愿意成为我们的捍卫者吗?”
她尽可能放下矜持,走到床边,拿起那个长条形的皮革包裹,递给了塔乌。他无动于衷地打开包裹,露出她为他特制的守护者长剑。他看到了那对武器,而她听到了他倒吸凉气的声音,然后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双剑,手掌拂过那对龙鳞利刃。
他的双手停在剑柄处,那是从他父亲和祖父的剑上取下的剑柄。这个古怪又凶狠的低等种姓满怀崇敬地拿起这对平衡性完美又锐利到不可思议的武器。他转动剑身,有个念头随即闪过提索菈的脑海:他可以在她喊出声之前杀死她。
他手握双剑,靠近了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散发出的热气。他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注意到他们身高相仿。她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发干。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自己为何无法移开目光,为何像是被那双眼睛里的火焰蛊惑了似的。
“我会杀死阿巴西·欧迪利。”他告诉她。
他的语气吓着了她,但她不会退缩。“我们就当你同意了,捍卫者塔乌·索拉林。”
就这样,他们没有了回头路。有人召来了龙,就有人必须死去。
责任编辑:吴玲玉
1胎儿在分娩过程中死亡,出生后已无心跳和呼吸。
1原文为Blood will show,也可理解为“血统将会证明”,所以后文会出现和血统相关的说法。
1斯瓦希里语,大意为“灵魂之屋”。
1Queendom,指女王统治的国家。
1此段以达娑的视角来写,她不知道杰伊德名字的正确写法,作者用了不同的单词,故译文也做相应调整。
1原文为vizier,旧时伊斯兰教国家高官。
1指在伊斯霍戈待了太长时间而精神奔溃的人。